轉入職業高中的這一年里,趙芮常常要回答一個問題:你為什么從普高退學,來職高上學?
這個問題的潛臺詞是,你為什么要放棄一條更符合世俗期待的路,來到職高這個心存疑慮的教育洼地,成為外界口中“不是學習的料”的孩子。
回答這個問題時,起初趙芮也難以啟齒,但經歷了真實的職高,如今她換了一種態度回應:“我讀的就是職高,讀職高怎么了?”
又是一年畢業季,普職分流焦慮在中考期間達到了頂點。而多年來,家長對中職(包括:中專、職高、技校)的不安集中在中職學校生源質量偏低、教育資源薄弱、升學通道窄,擔心孩子混日子,在未來的就業競爭中落于人后。
但這些印象忽略了不同學校和師生之間的個體差異,抹殺了人的意志和行動,仍然失之偏頗。讀職高究竟是一條怎樣的路,它真有那般糟糕嗎?職高的孩子在這里經歷了什么,畢業后的出路又如何?
為此,我們找到了幾名分數能上普高卻最終去讀職高的在讀學生和已工作的畢業生。在他們不同階段的經歷里,呈現的是對中職教育的偏見如何遮蔽了另一些真實與機會,也提醒我們,優績主義視角之外,中職生也在努力過好自己曾“不被看好”的人生,摸索一條同樣走得通的路。他們的經歷給人勇氣與希望。
去年3月,學校給高一學生放月假,而回到家的趙芮卻決定,再也不去上學了。
她將自己憋了大半年的苦悶跟父親和盤托出,無論是藝術特長還是文化課,她都不想再學,寧愿退學去打工。
在普高這不到1年的時間里,趙芮要兼顧兩門藝術特長和九門文化課,但屢屢受挫。作為特長培養的播音主持學了3年,因為政策變更堵住了通向縣重點高中的路;臨時轉向音樂,卻因“歌唱像在念字”而沮喪;文化課難度陡增,她越聽越學不明白,上課總犯困。
看著別人學得越來越好,而花錢上小課的她,成績還是沒什么起色,她曾向父親表達過自己的困窘,但幾次被類似“都是為了你好,培養你交了這么多錢,一定要好好學”的話給堵了回來。她的苦楚,父親沒當回事。漸漸地,趙芮開始回避父親,有時剛要說點什么,卻莫名地想哭,話也被卡在了嗓子眼。
一股“什么都學不好”的挫敗感和辜負家人期待的愧疚感,像龍卷風一樣撕扯著神經,趙芮的情緒幾近崩潰,似乎只有退學,才能讓自己解脫,讓父親真正看見她的痛苦。
那一晚,父親說了很多話,勸趙芮不要放棄讀書。他說自己小時候想讀卻沒得讀,才對女兒寄予如此厚望,不吝投入。而每每說起錢,父親并不是覺得女兒花錢多,要她償還,只是想督促她好好讀書,卻沒想到這會逼得女兒厭學。
當父親的聲音從哽咽變成哭腔時,趙芮發現,父親也碎了。她這才動搖。“我不是怨恨他,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辦。”趙芮說。
轉學去職高,成了父女倆達成共識的解法。
這不是一個容易的選擇?;仄崭咿k退學手續那天,聽聞趙芮要轉學去職高,幾個老師圍上來詢問。班主任挽留她,說去職高是浪費青春;科任老師提醒她,去了那里會學壞,混日子不可能出人頭地;教導主任說了好幾個反面案例,勸她想想父母,再堅持堅持,告訴她“心理強大的人才能堅持到高考”……
“老師的說法有點把我嚇到了,但這不是說堅持就能堅持下去的?!彼€是辦完了退學手續,走出學校的那一刻,她如釋重負。
轉入市里的職高,趙芮起初只當是一個容身之所,初來乍到,她的恐懼和謹慎遠多于暫時從普高解脫的輕松。
“其實進到職高,我第一擔心的是校園霸凌問題?!彼膿?,與其說是受到職高學生不學無術的刻板印象的影響,不如說是源于被群體排斥的過往經歷,以及傷人于無形的語言暴力的恐懼。
在普高的那一年,同學間會因為耐克鞋而抱團、彼此攀比。當時為了融入其中,趙芮也跟風買了幾次,一雙就是六七百塊錢,哪怕她并不喜歡,但它儼然成為“社交貨幣”,是一個小群體的入場券。
但漸漸地,社交貨幣從鞋變成去旅游和逛音樂節,一些活動的消費她開始承擔不起。藝術類專業課的培訓班也擠占了娛樂時間,她收到的邀約越來越少,逐漸被排斥在外。她發現,班上家境不太好的同學,也更容易被人起難聽的外號,成為群嘲的對象。
當時,趙芮加入了普高的廣播站,社團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見到學長學姐必須像韓劇里一樣打招呼,廣播念得不好會被罰跑步、抄課文。這些人際矛盾,總是讓她緊張。
一次元旦晚會選拔主持人,唯一受過專業培訓的趙芮得到老師的認可,卻最終落選。當時,一位學長當眾嘲諷她的長相和身材:上主持臺起碼要讓人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是化妝也撐不開,你的禮服也不好訂。
趙芮的自信心被打壓殆盡,她在意外界的眼光,卻不知道怎樣贏得他人的接納和喜歡。
但在職高,她卻是另一種處境。
面對同樣的主持機會,起初,趙芮十分不自信,說自己眼睛小,不夠瘦,很難找到合適的禮服,但班主任卻告訴她:誰說找不到,我們學校禮服室里面總有一套你能穿的,化了妝誰不漂亮?
哪怕是后來輟學的一對雙胞胎姐妹,當初也以她從未感受過的熱情接納初來乍到的她。這里沒有那么多小團體,彼此不需要以名牌鞋為入場券,她很意外,反倒是在職高感受到更多的善意和幫助。
職高的課業和競爭壓力不比普高那般沉重,所學更基礎,老師講得也慢。她開始跟上節奏,成績也從墊底排到了前列,一年前那種一無是處的挫敗感漸漸消散,她開始相信,考上大學是努力踮起腳尖能夠得到的蘋果。
趙芮去了升學班,而不是像大多數同學那樣選擇就業班,“讀書是我現在唯一堅定的選擇”,她要攥緊這份失卻多年的自信?!捌崭哂衅崭叩暮锰帲以谶@里(職高)更開心?!壁w芮說。
上大學、上本科、上重點,是許多家長的期盼,多年來,中職學校的學歷限制是許多家長的顧慮之一。但近些年,3+2專升本、3+4中本貫通制、職業本科等先后在各地試點,中職學校的升學通道開始拓寬。
雯婧就趕上了趟。2018年中考過后,16歲的雯婧最終沒有去上末流的普高,而是去了杭州一所職高的學前教育專業。
當時學校設有3+2專升本學制,這允許她讀完3年職高,直升大專。就讀2年后,她通過了統招專升本考試,2年后,她拿到了浙江師范大學的本科學歷證書。
回頭去看,對雯婧來說,避開高考獨木橋,從職高直通本科大學就像彎道超車,是升學的捷徑,用當年班主任的話說就是:你只要踏進了這個班,半只腳就踏進了浙師大。
但當年,這是一條少有人走的路,上職高的名聲并不好聽,雯婧要好的初中同學都選擇了普高,反倒是她成了親戚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
讀職高是母親的提議,她不想雯婧在高中繼續受應試教育之苦,在課業壓力下變得沉默陰郁,掙扎在邊緣線上。母親希望女兒像小時候一樣開朗,高高興興去上學。
可真的去了職高,雯婧還是有些不甘心,正是因為幾乎沒有課業壓力,一想起朋友在普高里積極上進、埋頭苦學,她有種“下墜”的恐慌。
轉變來自一場戲劇。
“英語技能節”需要排演一場莎士比亞戲劇,老師在班上招演員。明知臺詞全是英文,雯婧卻站起來了,是班里唯一一個站起來的。這個舉動,雯婧自己也很意外,勇敢得不像從前的自己。
盡管最終分給她的角色是旁白,沒有上舞臺的機會,甚至旁白也險些被撤,但老師張艷輝讓她留下,跟著大家一起練習,鼓勵她把旁白念得更好,體驗過程同樣有意義?!八ɡ蠋煆埰G輝)一直在保護我,保護一個很弱小、很羞怯的女孩子?!?/p>
后來,雯婧參演了許多劇目,她開始喜歡舞臺上那個閃閃發光的自己,在一次次正反饋當中,勇氣也回來了。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她忘記了不甘,只是想著成為職高里更好的人,從前根本輪不上她的機會卻主動來敲門—她拿到了省政府獎學金、本科學歷,成為省優秀畢業生,又考研成功,和“985”畢業生一起在大廠實習。
雯婧是在兩次得到負面反饋之后,第三次爭取“再給一次機會”,最終敲開了大廠的門。收到offer之后,HR告訴她:做傳播和營銷,表達欲望很重要,你很勇敢。
回頭去看,雯婧竟跑在了當年許多選普高的同學前面,職高、大專并沒有成為她向前的阻礙,也印證了母親在她猶豫志愿時的鼓勵:這一個選擇,不足以決定你的未來。
雯婧的經歷并不是難以復制的個例,同樣從職高走出來的程涵就有不少類似的同學奔向曠野。
對程涵來說,入讀職高已經是10年前的事了,如今工作已經3年的她,對職高的出路和前景看得更清楚:“現在很多人會直接給自己下結論,覺得上職高這輩子就完了,但其實真的有很多改變出路的方法,往后走的路還很長,只是自己選擇要不要往上走?!?/p>
2014年,因為中考志愿滑檔,程涵錯過了普高,去了華強職業技術學校,深圳一所重點公辦職業高中,后來進入了深圳職業技術學院(現更名為深圳職業技術大學)。
當年深職院就是大專里的名校,2023年,深職院又升為本科大學,如今也是職業本科的試點院?!感5牟讲阶冞w,讓程涵相信,職高將隨著職業教育的地位一起上升,而我們需要重新看待今天的職高,客觀分辨不同中職學校的氛圍和實力。
她太清楚人們對職校有一種老舊的想象,把職高想得很差,但那里不是洪水猛獸。
當年,程涵感受到的更多是自由。高一高二是下午四點半放學,跟小學生是一個時間。每周語數英各上3節,以專業課為主,你學物流,我學動漫,各學各的互不競爭打擾,同學也大都是循規蹈矩的普通人。專業老師也有從業經驗,不是紙上談兵,而是在探索適合職高學生、學以致用的教學方法。
3年后,程涵參加了中職生的高考,滿分是450,只考語數英三科。她考了401分,排在全省Top60,考上了深職院。開學一看,班里有的同學來自當初她能去的那所普高。“他們從普高過來,我們通過中職高考過來,大家一起在這里上課,并沒有什么不同。”程涵說。
在職高,程涵看到的是,富余時間一多,大家會做更多讀書之外的事,有的想著創業做生意,有的去兼職,大家變著花樣搞錢,還能從搶限量版球鞋當中掙到錢。
程涵也在麥當勞打過工,在培訓機構里改過作業,做過店鋪導購,11—25元的時薪她都掙過,在和人打交道的過程里,體會到服務業的艱辛,錢的來之不易。
她在這些兼職里,了解了自己喜歡和不喜歡的工作。她放棄了枯燥的會計專業,排除了考驗心態的銷售,最后在深職院里選了城軌專業,畢業后,去了地鐵公司,給地鐵做維修保養。
程涵看中的,是這份工作不太需要和人打交道,不容易起沖突。同事之間沒有勾心斗角的惡性競爭,工資是不高,但夠用,朝九晚六有午休。至于工作環境灰塵多,洗洗就好;空調不怎么涼,也還能忍受。
她不眼紅那些對學歷要求更高的崗位,“那些工作更復雜,承擔的壓力也更大”,而她手頭的這份技術活為社會所需,尚在能力范圍內,又能勞有所得,就足以安身立命。
回望來時路,出路是一系列選擇鋪就出來的,無論普高還是職高,無論升學還是就業,選擇的好與壞因人因時而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人有一套評價標準,但程涵覺得:“讀了中職之后,我沒有放棄自己,用心地認識自己,最終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路,這就是它的意義。”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趙芮、程涵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