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幾年,我在為中華書局撰寫《狄仁杰》傳記時,才對憑借《步輦圖》等諸多畫作而傳世不朽的大畫家閻立本有了一些了解。《新唐書》記載,閻立本擔任河南道黜陟使期間,曾前往狄仁杰任職的汴州巡察。當時狄仁杰遭到同僚誣告,閻立本在館驛找狄仁杰問話。閻立本端坐著,直視狄仁杰。狄仁杰以眼神回應,從容作答。言語之間,盡顯其胸懷;問答之中,氣度不凡。閻立本當時就“驚異于他的才華”,并當著狄仁杰的面感慨道:“仲尼稱觀過知仁,君可謂滄海遺珠矣。”隨后推薦狄仁杰為并州法曹。這段歷史堪稱一段佳話,狄仁杰也正如閻立本所言,最終成為一代名相,不僅在正史中令人敬仰,在民間也婦孺皆知。即便在當下這個信息化時代,狄仁杰也是一個極具影響力的文化IP。
彼時,閻立本的畫名已家喻戶曉,他尤其擅長為人畫像。《太平廣記·卷二》記載,他“曾奉詔繪制太宗真容”,還與其兄閻立德合作完成《職貢圖》。又有記載稱,終南山有猛虎傷人,李世民派猛士前往捕殺。虢王季元鳳自告奮勇,一箭將虎射死,李世民很高興,命閻立本作畫描繪這一場景。閻立本畫完后,朝野之中,凡是親眼見到畫作的人,無不嘆服他的繪畫才能。然而,也正是因為畫畫,閻立本曾深感恥辱。有一天,李世民與群臣乘船賞景,看到碧水連天、花草搖曳的美好景象,心中生出“有美景卻難以言說”的感慨,突然想起閻立本,便下詔讓他來畫下這美景。盡管閻立本當時擔任主
衣翔 羅香興爸質不緣興諧 臣皮影軒亦康業機次厚 羅敘市龢華蓄綠耳譽智術館 臣本國半小芥囊解單 公外隔業東譽廳 召是龢間縫當舍香窮次瑾報 公生旺器興譽管結東贊來統 是吐番業湘姬宗珠醉際食茶 尚東贊樂式穴代電標東糟 十工高正貝中片次吐譽液 總湘閣甫等 穴七蜀十長貝+四日雷裝寳 園 T 品帶 申代銀事當德 有金暴武都堂 信 章伯益篆 御書屋 5
爵郎中,但宣旨的太監仍稱他為“畫師閻立本”。到了太宗游玩之處,其他官員與皇帝吟詩作對,悠然自得,唯獨閻立本挽起袖子,揮動畫筆,下水洗筆,上岸俯身作畫,弄得滿頭大汗,狼狐不堪,心中滿是羞愧。當晚回到家中,他就對兒子們說:“我讀書作文并不比別人差,唯獨這繪畫的愛好,卻讓人把我當作奴仆看待,實在是奇恥大辱。這門手藝,你們干萬不要跟著我和大伯學。”
由閻立本這句話,我想到莊子所說的“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人其實不必對外物過于上心,更不應被其束縛,內心若無榮辱之分,那么天地萬物都無法動搖其分毫。對于當時已身居高位的閻立本來說,在皇帝和同僚面前如此狼狐的模樣,可能確實不太體面,也會讓他感到有些恥辱。但從他傳世的畫作來看,他似乎并沒有領悟到莊子的超脫境界,對世事萬物的洞察與認知,仍處于一個較為平常的層面。倘若閻立本能活到現在,看到自己的畫作流傳至今且被后人不斷臨摹、珍藏,想必也會會心一笑、搖頭嘆息吧。與這種情況類似,朝野間流傳的“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也不過是一些見識短淺之人的淺薄調侃之語,實在沒必要放在心上。閻立本在狄仁杰仕途之初對其的發現與扶持,也體現了他識人的智慧、推舉后進的雅量以及為國薦才的胸襟。
唐帝國的強大與開放,在世界歷史上都極為罕見。而崛起于現今西藏高地的吐蕃,在松贊干布的領導下,先是遷都邏些(今拉薩),平定內部叛亂,向西出擊并兼并羊同,統一了西藏地區,進而對大唐帝國有所圖謀。吐蕃最富有政治和軍事才能的大論祿東贊,是吐蕃走向鼎盛的主要推動者。634年,松贊干布派遣使者前往長安,向唐帝國求婚,遭到拒絕后,遷怒于吐谷渾,出兵將其一舉攻滅。638年,祿東贊率領20萬大軍進攻松州,同時再次派遣使者向唐帝國求婚,企圖憑借強大的軍事力量迫使唐帝國屈服,卻被侯君集、契苾何力等將領率軍擊敗。640年,松贊干布再次派遣使者入唐求婚,這次帶隊的正是祿東贊,這一次,吐蕃展現出了誠意,盡管可能只是暫時的。正如司馬遷在《史記·匈奴列傳》中所說,游牧民族的天性是“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
和親政策的開創者,大致是西漢初期的劉敬。盡管在此之前,夏商周時期以及春秋戰國時期也存在類似的情況,但劉敬倡導的漢匈和親是作為正式的“帝國行為”提出并實施的。此時的唐帝國,經過數十年的征戰,已進入穩定時期,軍事力量強大,國家威勢如日中天。而吐蕃也正處于國力上升階段,兩個帝國在兵戎相見之后,迎來了難得的和平時期。對于地處高海拔地區的吐蕃,唐帝國深知其難以征服,于是遵循“戰則兩傷,和則兩利”的原則,雙方開啟了由來已久、效果難以確定的和親模式。祿東贊初到長安,看到了唐帝國境內的繁華,尤其是君民的精神風貌,他也明白,這個龐大的帝國難以侵犯,和親確實不失為一個有利的選擇。
在此背景下,閻立本的傳世名作《步輦圖》應運而生。關于這幅名畫,我似乎在很多地方都看到過,每次都會不由自主地駐足觀看,而且都是在毫無預期的情況下。因此我認為,一幅好的美術作品,往往無須觀者刻意尋找,而是作品本身便具有吸引人的魅力,能夠抓住人的自光。記得有一次,我在西安的一個博物館隨意參觀時,看到這幅顏色深紅的古畫。畫中有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身著紅色長袍,頭戴黑色官帽,懷抱笏板,神情恭敬。站在他身后的應該就是祿東贊,身材纖細且略顯消瘦,神情中既有好奇,又有忐忑。再往后,有一個白衣黑帽的人,看起來像個書生,但又有點女相。唐太宗季世民坐在車輦之中,方臉劍眉,鳳眼八字須,神情顯得十分親切。最有意思的是拉輦和執扇的宮女們,一個個神情放松,沒有絲毫的緊張與惶恐。

這些人物的表現,展現了人在特定環境中的狀態。我原本以為古代的皇帝都是兇神惡煞、動輒發怒、對人生殺予奪的,但在《步輦圖》中,皇帝的形象除了親切之外,還有和善的笑意以及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寬厚。聯想到“玄武門之變”以及唐帝國建國之初的各種征伐,很難將這些與這幅畫所呈現的情景聯系起來。當然,繪畫是一種藝術創作,必然會進行藝術加工。或許閻立本是想通過這幅畫展現這一歷史場景中君主的仁慈、寬厚、和藹與坦誠。再看其他細節,太宗季世民乘坐的車輦不過是一個類似蒲團的小木車,上面鋪著褥子,他所戴的帽子也并非鑲滿珍珠、價值連城的冠冕。

很多時候,后人對歷史人物及其所處場景的想象,往往處于跋扈、慘烈或者悲痛、絕望、憤怒等極端的情緒氛圍中。而《步輦圖》則讓我們擺脫了影視劇中夸張的場景以及歷史敘事中的過度想象。我在《步輦圖》前久久佇立,端詳閻立本的每一筆每一畫,試圖從中探尋一些不為人知的歷史細節和秘密,但很可惜,這幅畫似乎是一個綜合性的場景,既忠實于現實,又在細微之處超越了現實,將歷史人物瞬間提升到了一個具有想象空間的藝術情境之中。明代莫是龍在《畫說》中提道:“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托也。”無論流傳至今的《步輦圖》是真是假,都無法否認其原創者是閻立本。由此我也想到,閻立本及其兄長閻立德當年營造的宮闕大多已灰飛煙滅,蹤跡難尋,后人只能依靠蛛絲馬跡,借助科技手段進行圖畫式的還原。但像《步輦圖》這樣由活生生的個人畫在紙上的人和物,以及它所展現的構圖、用色、創作技法、藝術特質及其蘊含的人文精神和藝術精神等,卻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并且在不同的時空里,在無數后人的眼中不斷升華,始終散發著歷史的韻味與藝術的光輝。
作者單位:四川省作家協會責任編輯: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