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圖分類號: K877.3H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225(2025)02-0051-09
韓伯豐鼎著錄于吳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①2426,關于此器學界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研究,②極大地推進了銘文文義的理解與通讀,但諸家對銘文各發言主體及其發言內容的認識依舊存在較大分歧。2023年,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M2002出土格姬簋銘文的公布,為我們認識韓伯豐鼎銘文的文本結構提供了思考方向。
韓伯豐鼎經李學勤、董珊、劉源等學者的討論,綜合器型、紋飾、字體幾個方面的因素,可定為西周早中期之際器,約當昭穆之際。現將鼎銘釋文遙錄如下:
住(惟)十月既生霸甲辰,才(在)成周,(御)史至,目(以)茲令(命)日:“內史日:告(韓)白(伯):馭!白(伯)氏宕。卿旋(事)翻(司)日:‘侖。‘今我既即令(命)日:先王令(命)尚付。\"執(韓)白(伯)豐乍(作)寶彝。
格姬簋垂腹,底近平,鼓腹處靠下近器底,符合彭裕商所定Ba型IV式簋的特征,①簋上腹所飾一周兩組長尾鳥紋,屬王世民等所定III型5式鳥紋,②均屬西周中期早段穆恭時期的典型器型、紋飾。根據發掘者的判斷,出土格姬簋的大河口M2002年代屬西周中期偏早,約在穆恭之際。③現將簋銘釋寫如下:
唯六月初吉辰在戊子,尹氏事(使)保子津蔑格 ?= 姬
歷(霸姬歷,霸姬)伐,用章(璋)。畏告姬氏:“戲!爾日:其朕子留乍(作)君。今晉人伸亦日:朕生(甥)乍(作)君。今我既鼻典先王既又(有)井(型),日:‘弗能皸又家。今我亦既訊伸氏,亦日:‘不能皸又家。‘今我既彘告伯{父,日:其典,用。我既眾(會)叔靠父、自(師)父、微史輛訊既女(汝)姬氏之。\"今既(遽)留于王,史告格 ?= 姬
(霸姬,霸姬)對揚皇尹休,用作寶簋,孫 ?= 子
其萬年永寶。④
韓伯豐鼎、格姬簋兩器時代接近,在銘文內容與結構上也有一些相似性。筆者擬通過對讀二器銘文,對韓伯豐鼎銘文作出新的考釋。通過劃分銘文的文本結構,揭示文本結構背后的行政運作程序,并進一步探討影響西周王朝行政運作的重要政治準則一“先王典型\"的相關問題
一、韓伯豐鼎銘文補釋
催(惟)十月既生霸甲辰,才(在)成周,宅(御)
史至,目(以)茲令(命)日
“宅史”,諸家或以為即宅地之史,到成周向韓伯傳命,抑或向王朝復命。或因\"\"字從“午\"得聲而將其讀作“御”,史即御史,是王朝的史官。從史在銘文中承擔協助內史傳命的職能來看,筆者贊同將其讀為“御史”,正如董珊所論,御史作為內史的屬官,負責傳達命令。聯系后文,“史至,以茲命曰:內史曰”一句是宅史向韓伯轉述內史的話,③恰可與格姬簋\"尹氏使保子津畏告姬氏”一句對讀,區別只是語序的不同:格姬簋點明了保子津是受尹氏指派,向姬氏傳達事件的處理結果,而韓伯豐鼎則將內史之言直接嵌套進了御史的發言中。
內史曰:告執(韓)白(伯)
內史是王朝史官,在史官系統中地位較高,負責掌管文書,及在冊命典禮中頒布、宣讀周王命書。如師虎鼎(《集成》4316)“王呼內史吳曰冊令虎”、宰獸簋(《新收》?663、664)“王呼內史尹仲冊命宰獸”。故李學勤、鄒家興等學者都認為內史傳達的是周王的命令。由于本銘并非冊命性質,也沒有提及在位的周王,根據格姬簋銘文所反映的行政運作程序,筆者認為內史所據并非時王之命,而是先王之命。更確切地說,內史在與卿事商裁后,依據“先王命\"制作出命書下達給韓伯。在這樣一套完整的行政運作程序中,時王并沒有參與進來。
馭!白(伯)氏宕。
“馭\"當為句首語詞,“伯氏\"即韓伯。“宕\"字亦見于琱生諸器,五年調生簋(《集成》4292)“公宕其參,汝則宕其貳,公宕其貳,女汝則宕其一”,五年琱生尊(《近出二編》587、588)“余宕其參,汝宕其貳”。諸家意見主要有兩種②:一,讀作“度”,意為對土地進行度量記數,李學勤、沈培、陳劍、劉源持此說。二,讀作\"居”,訓為占據,董珊、鄒家興、佐藤信彌持此說。兩種說法各有所據,不論是“度量土地”還是“占據土地”從詞意上皆可說通,故應當放入具體語境中考慮其意涵。若將“宕”理解為度量,那本句就應當如李學勤所論,是作為本次事件的背景,追述曾經發生過的度量土地一事,而非命令其度量土地,因為度量之事應當在先王在位時就已完成。①今按內史這句話似非敘述背景的口吻,讀“宕\"為\"度\"語意難通。筆者贊同將\"宕\"解釋為占據,但本句并非內史發布命令之語,而是內史對是否交付韓伯土田一事的裁判意見,后文“今我既即命\"之“命\"才是最終發布的命令。本句意為,內史裁判韓伯應當占據土田。
卿族(事)(司)日:侖
‘卿事司”,李學勤分別解釋為朝卿與有司,劉源解釋為卿事寮系統中的王朝三有司等執政大臣,鄒家興則認為應將“司\"視作動詞,有管理、主持之意,卿事是西周對政事長官的泛稱,本銘中指處理這項事務的官員。金文中未見將“有司”省稱為“司\"之例,筆者認為鄒說較為允洽,可從。《詩經·鄭風·羔裘》:“邦之司直。\"毛傳:“司,主也。”②
對這句話的爭議點在于諸家對卿事(或部分學者認為的“卿事司”)的發言內容認識不一,故對“侖\"字的解釋也存在分歧。陳劍、李學勤、劉源將“侖\"讀作“論”,認為卿事說的話就是“侖”,意思是王官對銘文“宕”之情事予以議論,區別在于議論這一行動所處的階段是“將論”“再論”還是“已論”。董珊則將“司曰侖\"讀為“司述論”,認為是韓伯受命所司論道佐王之職。單育辰、鄒家興則將“侖\"到“當付\"都劃作“曰\"的內容,將“侖\"解釋為人名:單育辰認為此段為高官伯氏托付給卿士的話,“侖”是卿士之名;鄒家興則解釋為韓伯之名,整句是卿事向韓伯傳令。筆者贊同第一種說法,“侖”即“論”,意思是卿事對此事進行論決。銘文至此都是御史在轉述內史和卿事的話語,以呈現事件的處理過程:內史與卿事都參與其中,內史提出其裁判意見,并由卿事做出最終裁斷。
今我既即令(命)日:先王令(命)尚付
即命,就命。尚,李學勤解釋為命令副詞,劉源、單育辰、鄒家興讀作“當”,兩種說法近同,可從。付,金文中常用于表示土地或奴仆的付予,本銘的用法相同。其后或接所付之物,如吳虎鼎(《新收》709)“付吳蓋舊疆”,螨鼎(《集成》2765)“因付厥且仆二家”;或接所付對象與物,如五祀衛鼎(《集成》2832)“邦君厲眾付裘衛田”,師永盂(《集成》10322)“付永厥田”;亦可單獨接付予對象而省略所付之物,如肅盧(《銘續》 (3)882 “卑(俾)弔(叔)父、伎父復付(肅)\"“付(肅)于成周”閻鼎(《集成》2838)“付閻\"省略了所付之奴仆,吳虎鼎“付吳虎\"(《新收》709)省略了所付之土田。本銘中“付”后將賓語省去,若補全當為“付韓伯\"或“付韓伯田”。“尚付”是把土地給予器主的指令,“先王命尚付\"意為“從先王之命當付予韓伯土地”。
“我”之指稱學者眾說紛紜,以為內史、宅史、卿事者皆有之。首先從“即命\"辭例出發,西周金文中所見有四,禮簋(《集成》4266)免簋(《集成》4240)是冊命儀式中內史或右者接受周王的命令,蔡簋(《集成》4340)則是在說宰蔡受命管理王家事務應當接受王后差遣,若有外臣覲見聽受王后之命也需先向蔡秉告。這三件銘文反映的事件背景與韓伯豐鼎完全不同,難以對讀類比。師永盂有“益公人即命于天子,公乃出厥命”,該銘記錄了周王賞賜師永土田一事,其中益公先從周王處受命、后向器主頒布命令。因其與韓伯豐鼎銘文性質相似,佐藤信彌即將二器類比,認為既然師永盂中受命與傳命者皆為益公,那么韓伯豐鼎中“即命”的主語也當與“以茲命曰\"的主語一致,都是御史。
二器雖然主題相近,但無論從益公與御史的身份地位來看,還是從行政程序與敘述邏輯來看,都存在很大差別。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無論“今我既即命\"中的“我”是誰,其所即之命都是后文的‘先王命”,與師永盂銘文所載益公受命于時王有本質的不同。劉源先生曾指出“即命\"是“即先王之命”,這一判斷是準確的,但是他又將“既即命\"解釋為宅史已向韓伯頒布命書并返回成周復命,實則并未跳出內史之命必出自周王(時王)的傳統邏輯。與韓伯豐鼎相似的案例,是格姬簋銘文的“今我既異典先王既又(有)井(型)”,意思是保子津所代表的尹氏,在格姬之子閻的繼位爭議中依據先王制定的典型進行裁判,這一意見得到了王朝大臣伯信父“其典,用\"的認可。格姬簋的案例和韓伯豐鼎一樣,都是朝臣依據“先王命\"做出裁斷,而不需申告時王的例子。因此筆者認為,“即命\"之“命”是內史在與卿事等執政大臣商討后、依據“先王命”制作的命書,其命曰“從先王之命當付予韓伯土地”,前文“以茲命曰\"之“命”則包括內史與卿事的意見及內史制作的命書三個部分。兩個“命”的核心都是“先王命”,其生成至發布過程中時王并未參與,故這兩篇銘文沒有涉及時王之命的傳達。然后,再來看“我”的問題,由于內史的命令最終需由御史轉達給韓伯,那么即命者為御史也就十分清楚了。
二、韓伯豐鼎、格姬簋各人員職能及其運作程序
韓伯豐鼎銘中涉及的人物有當事人韓伯,以及參與事件處理過程的御史、內史與卿事。格姬簋銘中的人物則更多,除當事人格姬、留及其親屬普人伸外,相關人員還有尹氏、保子津、伯父、叔鼐父、師父與微史。這兩篇銘文的文本結構相似,各涉事人員的角色可相互對照,事件處理都涉及到史官與卿事寮兩大職官系統,說明兩個事件的處理適用于同一套行政運作程序。前文在對韓伯豐鼎銘文的考釋中,已論及格姬簋的部分內容,接下來則從整體上對兩銘將進行梳理對讀,以討論涉事各官員之職能及處理事件的行政運作程序。
(一)卿事與伯父。西周早期的王朝官制系統中,在公一級之下已設有卿事寮,韓伯豐鼎中的卿事應是卿事寮的長官。伯信父又見于西周中期前段的雝鼎(《銘圖》2367)銘文,在周王冊命雝的儀式中擔任右者,其具體身份雖不明,學者或推測為王朝卿士,掌“訊罰訟\"之權,①有一定的道理。伯{父能夠參與格姬之子繼位事件的審議,聽取保子津的匯報并做出最終裁決,其身份即便不是卿事寮長官,至少也應當為卿事寮系統的高級官員。在兩起事件中,二人都承擔了根據史官意見給出裁判結果的職能,可見西周中期前段的卿事寮系統在具體行政事務的處理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其地位當在史官系統之上。
(二)內史與尹氏。“尹氏\"在西周金文中又稱“內史尹”“內史尹氏”“作冊尹”,可簡稱為“尹”,“內史”與“作冊”又可相互替換,故這些詞都是對內史之長的稱謂。王國維曾指出金文“作冊\"即《周禮》之內史,其長稱“內史尹”,又作“作冊尹”,又可單稱“尹氏”。②韓巍進一步論證西周冊命金文中“作冊尹\"“內史尹\"等稱謂中的\"尹\"都是世族尹氏之氏名,由于其族人世襲史官之長,“尹氏”便逐漸演變成了固定的官職之名。③史獸鼎(《集成》2778)有“尹令史獸蒞功于成周”“對揚皇尹丕顯休”,史獸聽命于尹,并尊稱其為“皇尹”,說明尹是其上級。癲鐘(《集成》247—250)有“恪夙夕佐尹氏”,器主作為微史家族成員需輔佐尹氏。這些銘文也可旁證尹或尹氏確為史官之長。④
格姬簋的尹氏與韓伯豐鼎的內史身份一致,職能也近同。一方面,內史/尹氏需要參與爭議事件的審議,查檢既有之先王典型,并以此為參照進行裁判。另一方面,內史/尹氏需要結合卿事寮下達的最終裁判意見制作命書(這一過程銘文雖未體現,但可依常理推斷),并派遣其屬官頒發給當事人。可見內史不僅只負責起草、宣讀周王命書,也深人參與一些畿內諸侯事務的處理,甚至在其中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以至于格姬作器記錄此事時會專門答謝“皇尹\"的蔭庇。
尹氏亦見于西周恭懿時期的師永盂,其銘文記載了一次周王賞賜師永土地的事件,程序是益公先接受周王的命令,再傳遞給井伯、榮伯、尹氏、師俗父、仲等高級官員一同頒布,最后由司徒函父、司工屑、致史、師氏、邑人奎父、畢人師同等地方官員負責具體執行。在幾位宣命的王朝大臣中,益公作為當朝的執政公地位最高,其次是王朝卿士井伯與榮伯,其次便是尹氏。師永盂記錄了西周中期周王賞賜土地時一套完整的王令傳遞程序,由于幾位王朝官員在銘文中以集體身份出現,不能確認他們的具體分工與職能,但也可以佐證尹氏的確在王朝事務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三)御史與保子津。二人分別為內史、尹氏之下屬,屬于史官系統的官員。太保召公奭之后大宗一支留在畿內,其后以官為氏稱太保氏,保子津當為這一支后裔。嚴志斌、謝堯亭認為太保屬于太史寮,以此說明保子津為史官,①不知何據。不論保子津之職是否與其家族有關,我們都可以根據銘文推斷他是尹氏僚屬,當為史官。格姬簋中保子津受尹氏指派至霸地稱伐格(霸)姬,并向其宣告事件處理結果,可對應韓伯豐鼎銘文中御史承擔的職能。由于格姬簋銘所載保子津傳命之語較韓伯豐鼎更加詳細,有大段用于描述事件處理過程的語句,故而保子津作為尹氏僚屬的職能體現得更為全面。
大致分析一下保子津所說的這段話的結構,“爾曰:其朕子閻作君。今晉人伸亦曰:朕甥作君”是留的母親格姬與舅舅晉人伸對其繼承君位的支持,也是本次事件的背景。其后“今我既異典先王既有型”“今我亦既訊伸氏”是史官系統對該事件的訊問與裁判,通過核查先王既有的典章法度并訊問晉人伸,最終做出了裁決意見:繼位的人選不能妨礙其家國安寧。按文意這兩句“今我”的“我”應當是這段話的敘述者保子津,其以尹氏的名義行事,代表尹氏的意見。但也可以理解成保子津以尹氏的身份陳述,實際行為人是尹氏。考慮到尹氏作為史官之長,以其身份不必親自出面處理各種事項,只需審定最后的意見并頒布命令,則作前一種理解的可能性更大。“今我既彘告伯{父,曰:其典,用\"是伯父根據史官的意見對此事做出最終裁決。“彘告”一詞又見于三年衛盂(《集成》9456):“裘衛乃彘告于伯邑父、榮伯、定伯、瓊伯、單伯。”用于裘衛這個司裘小官向伯邑父、榮伯等王朝大臣匯報事項的情境之下,是一個下級對上級的用詞。故格姬簋此句的“我”只能是地位較低的尹氏僚屬保子津,這樣才能與前文以及整段話的發言主體保持統一。“其典,用\"不是保子津之言,與韓伯豐鼎對照即可知應當是伯懐父之言,“曰”之前省略了主語伯父。整句話是在說,保子津將史官系統的意見(此意見應當已經尹氏審定)呈報給卿事寮官員伯父,伯父認定其遵照先王之典裁判的意見可行,并論決此事。經過尹氏裁判、伯父論決、尹氏寫定命書,其后“我既眾會叔冪父、師父、微史巔訊既汝姬氏之”便是保子津在叔篡父、師父、微史等下一級官員的陪同見證下,向格姬頒布王朝行政系統的命令。
總結保子津的主要職能有三:其一是協助尹氏對呈遞至王朝的地方事務進行審議與裁判,其中涉及檢閱先王典型、問詢涉事者等事項;其二是負責史官系統與卿事寮系統之間的信息傳遞,將史官系統形成的意見報告至卿事寮;其三是負責溝通王朝與地方,將王朝的命令傳達至地方邦伯。
御史在西周金文中頗為少見,西周早期有御史競簋(《集成》4134、4135),銘文記載的是伯犀父對御史競的一次賞賜,看不出其作為御史的具體職能。李峰從“御\"字義為“駕車\"出發,推測御史是“在重要場合隨從周王出現的史官”,②但金文中并無確證。張亞初、劉雨指出御史是掌管文書和檔案的官員,③當與西周的實際情況較為貼近。《周禮·春官·宗伯》“御史”條載:“掌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治令,以贊家宰。凡治者受法令焉。掌贊書,凡數從政者。”④則說御史是執法之官。若韓伯豐鼎中的御史身份確能與保子津對應,那么御史確實承擔了一部分司法職能。
韓伯豐鼎銘文中御史接受內史的指派,至成周向韓伯傳命,體現其溝通王朝與地方邦伯的職能。這種史官代為傳命的情況在西周很常見,如西周早期史獸鼎“尹令史獸蒞功于成周”,史獸受其上級尹氏之命至成周進行工程建設,與韓伯豐鼎情況較為相似。又如昭王時期的矢令方彝(《集成》9901):“唯八月,辰在甲申,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丁亥,令矢告于周公宮,公令延同卿事寮。”作冊矢令則是受周王派遣至周公宗廟向周公子明保傳令。從“今我唯令女二人亢累矢,爽左右于乃寮以乃友事”來看,作冊矢令身份近于史官系統的副長官,史獸、御史與保子津則為史官系統的僚屬,地位上有稍許差別,但也足見在西周早中期,向各方(成周、采邑、地方邦伯)傳遞王朝發布的政令屬于史官的一般職責。
(四)叔鼐父、師父、微史。這三個人韓伯豐鼎未有對應者,應當是協助處理事件的下一級王朝官員,馮時認為此三人為三大夫,①可參考。叔冪父于金文未見,身份職官不明,師父當為師官。微史位次在師父之后,地位不是很高,嚴志斌、謝堯亭指出其即出自史墻盤(《集成》10175)記載的微史家族一系。“微史\"又見于戚簋(《銘續》450),其銘曰:“唯王正月初吉庚寅,王在成周大室,單伯入右戚,微史冊命戚\"微史在戚的冊命儀式上宣讀王命,其身份當為王朝史官,且地位較高。戚簋的年代據吳鎮烽研究可定在懿王時期,②與格姬簋年代相去不遠,有可能是同一人。吳鎮烽認為戚簋的“微史”與微史家族并無關聯,“微”為其私名,但金文中似乎沒有這樣的用例。查檢西周金文中稱“某史\"者,或為“某”之地方史官,如師永盂“致史”;或為官職名,如儷生簋(《集成》4262一4265)有“書史哉武”,“書史”為官名,師旂鼎(《集成》02809)有“中史”,是負責法律事務文書的史官。這一類史官在涉及土地交易或司法案件的金文中很常見,他們負責將事件記錄在冊,是行政運作程序中不可缺少的一環,④推測格姬簋中微史也承擔了這一部分職能。因此筆者認為,微史的職能是參與訴訟并將事件記錄在案,其身份應當是王朝史官,尹氏之僚屬,至于是否與微氏家族有關尚無法定論,但不排除這種可能。
通過以上對各官員職能的分析,可以將韓伯豐鼎與格姬簋銘文所體現的事件運作程序,總結為三個主要階段(見圖1):
① 史官系統依據既有典章,給出對事件的裁判意見; ② 卿事寮系統依據史官的意見,做出最終的裁決; ③ 內史依據既有審議結果制作命書,派遣屬官向當事人宣達。
此前我們雖然知道西周早中期的官制結構中存在卿事寮與史官兩大系統,但對這兩個系統的具體運作方式還缺少認知。韓伯豐鼎與格姬簋的這一運作程序則充分說明,卿事寮與史官并非兩個互不交流的機構,兩大系統會合作處理具體的行政事務,而內史屬官則負責兩個系統之間的信
息傳遞。這也說明至最遲到西周中期前段,西周王朝的職官系統不僅已經實現了功能分化,而且形成了一套完整且成熟的協同運作機制,以保證政令的合理制定及有效執行。

兩篇銘文共有的一個特點是,在有先王之命或先王之典型可參照的情況下,王
朝官員可以此為據進行裁斷并出具命令。其命令傳遞模式是內史寫定命書后,直接由下級史官至地方宣達。這種方式簡化了事件的處理程序,使得政令的制定與傳遞更為高效。
推及這一時期王朝處理地方事務的一般情況,試以恭王時期的三年衛(《集成》9456)與五祀衛鼎(《集成》2832)為例稍作討論。兩件器物分別記載了一次物地交易事件與一次圍繞土地轉讓展開的爭訟事件,兩次事件的經過首先是由裘衛將具體情況上報王朝,此后由王朝執政官員對事件進行裁定并下達命令,最后指派地方官員負責具體落實處理結果。兩次事件均由王朝執政大臣直接主持審理,無需上報時王。可與此對照而觀的是同為西周中期前段器的肅占(《銘續》882),銘文記載一起地方貴族占庶人為仆的爭訟事件,肅欲占庶人為奴仆,遭到邑中行政官員的反對,不得已只能上訴至周王請求其出面主持,亦被周王駁斥,最終立下軍功才重獲封賞。此次事件的審理之所以由周王主持,是因為肅越過了王朝各級官員,直接將事件上報于周王。可見一般行政事務并非皆需周王親自處理,甚至絕大部分一般行政事務都無需上報周王,肅這一行為或許是為能上達天聽采取的不得已手段。而一般情況正如三年衛盂、五祀衛鼎、韓伯豐鼎與格姬簋銘文所顯示的那樣,地方事務上報至中央由王朝大臣負責處理,周王則
無需事必躬親。
同時,三年衛盂、五祀衛鼎顯示了一套王朝審理、地方執行的行政運作機制,因其涉及土地所有權轉讓的事件特性而具體表現為:第一階段由王朝官員對事件進行聯合審理并下達命令,這些官員包括王朝三有司等執政大臣;第二階段由地方官員到實地完成勘察田界等土地交付的具體事宜并記錄在冊,這些官員包括當地的三有司、師氏與史官。這套運作機制亦適用于類似爭訟事件的處理,比如肅占涉及的事件便是先上報至王朝處理,再由地方官員“叔、爯父、伎父\"實際執行。韓伯豐鼎所涉事件雖未記載后續的執行情況,但可以推斷韓伯豐收到宣命后,還會在地方官員的參與下進而完成土地的交付。
與三年衛盂、五祀衛鼎相似的還有恭懿時期的師永盂,其銘文記載了周王賞賜師永土地一事,流程也包括中央官員處理、地方官員執行兩個階段。不同之處在于,師永盂中的命令是經周王發出、益公宣命后,事件才交由井伯、榮伯、尹氏等王朝大臣處理。既往討論多以師永盂銘文與韓伯豐鼎對讀,實則兩起事件背后的行政運作機制不盡相同,故不可一概而論。但師永盂與三年衛盂、五祀衛鼎等器反映的行政運作程序的共性在于,王朝官員在面對事件的處理時,都表現為多部門官員的會同處理(表1),①韓伯豐鼎、格姬簋亦復如是。可見無論是否有周王的參與,中央官員會同處理、地方官員執行都是這一時期王朝處理行政事務的一般機制。

更進一步說,至遲到西周中期前段,西周王朝在處理地方事務時建立起了一套自上而下、自王朝至地方的行政運作機制,這套機制在王朝層面因政令的來源依據或事件性質的不同分化出不同的運作模式,但不同模式都存在著共同的運作特點即多部門、多系統的協同運作,反映出西周王朝在行政體系上的日益成熟,官僚制度在早期國家的行政實踐中逐漸孕育、發展。
三、韓伯豐鼎所見西周“先王典型”之政治準則
經過上述討論,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韓伯豐鼎的“先王命當付”,還是格姬簋的“今我既龔典先王既有型”“其典,用”,都反映出在西周王朝的行政運作系統中,先王留下的遺命或舊法是王朝官員進行裁判的重要參考依據。這種參考先王之命或先王之典型以施政的政治文化,也反映在其他西周銘文中,北宋時曾出土過一件青銅器牧簋(《集成》4343),年代為西周中期,銘文中就記述了當時對官員執法的要求,茲節錄其銘文于下:
……王若日:牧,昔先王既令女(汝)乍(作)嗣士,今余唯或霞(簋)改,令女(汝)辟百寮(僚)有向(炯)事,包乃多(亂),不用先王乍(作)井(型),亦多虐庶民,厥訊庶右(鄰),不井(型)不中,乃侯之耤(籍),以今ν司匐(服)厥辜(罪)(厥)故(辜)。王日:牧,女(汝)毋敢[弗][帥]先王乍(作)明井(型)用,攣乃訊庶右(鄰),毋敢不明不中不井(型),乃母(貫)政事,毋敢不尹人不中不井(型),今余唯(申)熹(就)乃命…
牧簋銘文是一次周王對牧的冊命儀式記錄,牧受命承擔“辟百僚”的職務,即對群臣百僚進行執法監察。周王做出這一任命的原因是當時的王朝官僚系統已積病成疾、腐化不堪,他們不以先王所制定的典章法度為準繩行事,對百姓經常施加威虐,在處理獄訟案件時也不公正、不循法,牧的工作就是對官員各種有違于綱紀的行為進行懲治與整頓。之后周王又進一步告誡牧,命其不可不遵用先王所制定的“明型”,處理各種訴訟案件及治理政事時皆不可偏于法度。在西周中晚期,周王這樣告誡大臣并非個例,宣王時期的毛公鼎(《集成》2841)也有類似的記載:“女毋弗帥用先王作明型。\"從“不用先王作型\"到\"汝毋敢弗帥先王作明型用”,體現了周王對于大小官員的基本要求,便是遵循先王制定的典章法度,如若不依此行事,就會使得綱紀敗亂,乃至于失去民心。《尚書·無逸》:“乃變亂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則厥心違怨,否則厥口詛祝。”①便是說如果官員變亂先王所制定的政令法度,就會致使民心怨懟。這些案例可以說明,依據“先王典型\"進行裁決是西周官員施政執法時的一條核心準則。
作為施政準則的“先王典型”,不僅僅施用于周王朝的官員,周天子作為王朝的統治者則更需遵守。牧簋與毛公鼎銘文所謂的“明型”,即《詩經·大雅·抑》“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②之“明刑”,也是《詩經·大雅·蕩》“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之“典刑”。《抑》篇記錄了周朝重臣對于周王的規勸訓諫之辭,第三章歷數周王的荒唐作為,從國政迷亂到耽溺酒色、縱情享樂以至于不思國祚,最后落腳于周王不能廣求先王治國之道、施行英明的法度。詩句中的“明刑”就是先王所作之法度,而從詩歌層層遞進的創作手法而言,不效法先王明刑被認為是周王犯下性質最為惡劣的過錯,這也說明“先王典型\"是周王為政治國的重要準則。《蕩》是假托周文王感嘆殷紂無道之辭以諷刺當政者,因此詩歌表面上感嘆殷紂王不采用舊德典章法度致使亡國,實則直刺周厲王不遵循先王典型之過,警示其長此以往必將招致“大命以頃\"之禍。因此,《抑》《蕩》兩篇都通過反諷的形式,突顯出效法“先王典型”是西周政治運作中的重要準則,也是周天子維系國祚的重要保障。
那么,“先王典型”究竟依據的是什么內容,西周王朝從周天子、執政官到群臣又為何要遵循這一準則?換言之,這樣一套準則是如何被確立的呢?
追溯“先王典型”的源頭,其實就是《詩經》所謂\"文王之典\"和《尚書》所謂\"文王誥教”。《尚書·酒誥》\"文王誥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是文王告誡他的子孫與群臣不要耽溺于飲酒,周公又援引這一訓誡以告誡弟弟康叔封。“無彝酒”便是“先王典型”中的一條具體的準則,為后世所遵循。《詩經·周頌·我將》:“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③又《詩經·周頌·維清》:“維清緝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維周之禎。\"“文王之典\"是文王的執政準則,也是其受命作邦的重要基礎,更是永保周邦綿延的福佑(“維周之禎”)。后世嗣王在隆重的祭典中以歌詩歌頌“文王之典”,就是為了彰顯周天子要通過效法文王施政的典章以治理天下。通過周初一系列的政治實踐與儀式典禮,對“文王之典\"的推崇被確立了起來,成為“先王典型\"的肇始,并在后世的繼承發揚下,逐漸形成一套內涵不斷得到豐富發展的政治準則
對“先王典型”的尊崇,本質是對先王的尊崇,“先王典型”“文王之典”必須依托于“先王\"“文王”才具有效力,《詩經·大雅·文王》所說的“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即是如此。效法先王是周王朝治國治民的重要準則,牧簋銘文中反復強調“不型不中\"的問題,說的便是只有效法先王執法不偏私,才算是達到合格的執政標準。宣王時期的四十三年逑鼎(《新收》747—756)銘文也有類似的表達:“雪乃敷政事,毋敢不書不型,雪乃訊庶鄰,毋敢不中不型。\"聯系同一時期毛公鼎銘文中宣王對毛公的告誡,以及這一時期的王朝政治積重難返的現實情況,足見宣王需要反復重申效法先王的政治準則以掃除積弊,重建西周王朝的政治秩序、恢復政治活力。此外,西周冊命金文中還常見“申先王令\"的表述,如善鼎(《集成》2820)暖簋(《銘圖》5386)師瘟簋蓋(《集成》4283、4284)、毛公鼎(《集成》2841),大意皆為先王曾令某人擔任某職,時王則重申先王舊令,命令某人繼續擔任某職或擴大其職權。這種表述固然是對個人經歷的描述,其實也是在強調對于先王之命以及作出命令的先王本人的尊崇與繼承。
進一步深究,在效法先王治國準則的背后,蘊含著西周時代普遍認同的效法“先王之德\"的政治倫理與思想意識。康王時期的大盂鼎(《集成》
2837)銘文曾謂:“王若曰:今我唯型稟于文王正德,若文王令二三正。”便是康王要效法文王之德選賢任能的自我宣示。在鼎銘里,康王還命令作為大臣的盂要“敬雝德經”,“德經”即\"經德”,經,常也,法也。在《祭公之顧命》中,位高權重的王朝大臣祭公在臨終前要求三公“敷求先王之恭明德,型四方,克中爾罰”①。可見恭敬地抱持、尋求先王之德,是王朝對大臣行政素質的基本要求。《詩經·周頌·烈文》:“不顯維德,百辟其刑之。\"②則是周王戒勉諸侯,應當效法先王之德。《祭公之顧命》中穆王回顧周公和召公“茲迪襲學于文武之曼德”,才能“克夾紹成、康”,而正是即將離世的蔡公謀父“稱丕顯德”,才能讓“余小子揚文、武之烈,揚成、康、昭主之烈”,③可見在天子看來,王朝重臣效法、發揚“先王之德”以輔弼天子達于治道,是一種具有可持續性的理想君臣關系。到了西周中晚期,隨著“帥型祖考之德”成為銘文中的常語,可見這種觀念已經深人到周人的思想認識之中。
要而言之,韓伯豐鼎中依據\"先王命\"對事件進行裁判的做法并非獨立的個案,其背后是在西周王朝的行政運作中被普遍遵從的一套基本政治準則—“先王典型”。這樣一套政治準則的本質,是周人對于先王的效法與尊崇,受到了周人效法先王之德倫理意識的影響。一方面體現在西周時期的官員在處理日常政事時,應當參考先王制定的典章法度,作為官員輔佐天子、為政治國的準則;另一方面體現為周王必須效法“先王典型”,進而效法“先王之德”,作為周王朝治理國家的大經大法。
結語
韓伯豐鼎銘文的主體是御史到成周向韓伯傳遞的裁決命令,從“以茲命曰\"到“先王命當付\"都是御史的發言內容。御史的發言又包括了回顧處理事件的行政運作程序,以及發布的裁決命令兩個部分:從“內史曰\"到“伯氏宕\"是內史對相關事件的初步裁斷意見,“卿事司曰:侖”是卿事作出的裁決結果,至此為御史轉述的相關行政程序;“今我既即命曰:先王命當付”則是御史向韓伯宣讀內史出具的命書。推測其事件原委當為,先王在位時期曾下令將某塊土地付予韓伯,但不知何種原因未能在當時執行,直至時王即位韓伯又向王朝重新申請付予土地一事。此事由內史與卿事會同審議裁斷,認為應當按照先王之命處理,內史寫定命書并派遣屬官(御史)向韓伯宣達命令,韓伯根據相關行政文書制作了青銅器,作為能夠長久銘記事件裁決結果的有效憑據。
銘文系統記載了西周中期王朝官僚系統的行政運作程序,經與格姬簋銘對讀,這套程序可總結為史官系統初步裁斷、卿事寮最終論決、內史(尹氏)頒布命書三個階段,涉及到史官與卿事寮兩大職官系統。其中,卿事寮能夠對史官出具的處理意見進行裁決,說明這一時期卿事寮系統的政治地位在史官系統之上。史官系統參與政事的審議處理,內史(尹氏)可派遣其僚屬宣達并執行相關政令,可見史官系統的架構與運作已較為成熟。整體來看,這一時期的行政運作體現為史官系統與卿事寮系統的協同運作機制,這一機制有助于高效、合理地形成政令,并保障政令的宣達與執行,反映出這一時期西周王朝行政體系的日益成熟
銘文體現西周王朝行政運作的另一個特點是,官僚系統在處理行政事務時,會根據先王之命或先王制定的典章法度進行裁斷。祖先是周代政治倫理構建的一個核心要素,周人以此為中心確立了一套“先王典型\"作為指導行政運作的準則:一方面是官員須根據先王之典處理政事的為政準則,另一方面是周天子須效法先王之德的治國準則。對“先王典型\"的遵崇塑造了西周王朝獨特的政治文化,將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
后記:本文初稿成于2024年春(同年6月于“早期中國歷史與文化”研究生學術論壇宣讀),后王沛先生文(《西周格(霸)姬簋中的立君爭訟與“先王之刑\"》,《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24年第3期)與肖威先生文(《格姬簋銘研讀札記二則》,《青銅器與金文》第1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7月)陸續刊出,二先生亦主格姬簋與韓伯豐鼎對讀,意見與拙見多合,足證觀點非孤。為存原貌,未補新論,異同之處敬請參詳二文。
(責任編輯:何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