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225(2025)02-0061-09
郭沫若曾兩次東渡日本,在日本近二十年之久(留學十年1914-1924和流亡十年1928-1937)。尤其在后段流亡歲月中,他不僅完成甲骨文、金文研究的奠基性著作,還積極參與中日文化交流活動。蔡震對此評價道:“郭沫若的日本生涯不僅僅屬于他自己人生經歷的一個時段,它們也見證著兩國民族之間時代關系的一個側面,更見證著兩種文化之間在那一時代的交流。\"②系統梳理郭沫若這一時期的交游,對于深化中日近代思想交流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其中1934-1937年作為其流亡后期的關鍵階段,恰與竹內好創建“中國文學研究會”推動日本國內中國文學研究轉型的關鍵階段形成時間交集,二人的交往因此具備獨特的研究意義。
學界對郭沫若在日交游的研究歷經三個發展階段:上世紀國內學者首開其端,勾勒基本譜系③;新世紀研究細化至流亡時期的思想嬗變與左翼交往④;
近年來,隨著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資料逐步整理公開,學界開始系統考察該會歷史及其成員與郭沫若的往來。現有成果雖已厘清郭沫若與武田泰淳、松枝茂夫等研究會成員的交往脈絡,但郭沫若與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核心人物竹內好的交游,徐靜波、武繼平等學者雖在相關論述中有所提及,但尚未系統梳理具體交往細節,更未深入探討其與日本中國學研究轉型的關聯。①
本文以1934-1937年為研究時段,通過梳理郭沫若與竹內好的四次主要交流活動:郭沫若為竹內好畢業論文提供幫助、為其刊物《中國文學》題字、發表“說‘易’\"演講,以及出席“中國文學研究會\"舉辦的“郁達夫\"歡迎會等活動,系統梳理二人交往過程。在此基礎上,重點分析這段關系對竹內好畢業論文的完成、對“中國文學研究會”早期發展帶去的直接影響。以及對日本學界從傳統“支那學”向近現代中國文學研究轉型的深遠影響。
一、竹內好與中國文學研究會
1910年(明治43年)竹內好出生于日本長野縣南佐久郡白田町。高中時代開始他就參與學生雜志的編纂,這對他將來的文學生涯產生了巨大影響。1931年4月,21歲的竹內高中畢業,以優異的成績考人東京大學文學部“支那文學科”。當時,進人文學系的大多數學生都選擇了英語文學、德國文學等,但竹內卻故意選擇“支那文學系”。他之所以選這一專業,主要是當時“東京大學支那學”最容易進人,這一專業不用考試,進了學校不怎么去上課,屆時也能順利畢業,并非對中國文學感興趣。②但這一想法,隨后得到了改變。
1934年3月竹內畢業于東京大學,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他的畢業論文《郁達夫研究》,作為研究同時代中國作家的罕見之作具有很強的時代性與獨特性。而這篇畢業論文以及當時由竹內等人創立的“中國文學研究會”,正是郭竹二人交游的一個重要契機。
1934年3月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于東京創立③,直至1943年3月正式宣布解散,其文學研究活動的展開整整歷時九個春秋。
創立的一個重要契機是竹內1932年8月的那次中國旅行。此年8月,竹內獲得外務省對華文化事業部的資助,得到出游中國的機會。他后來自己曾說過:
那時學籍雖然放在中國文學科,但并沒有真心想要搞中國文學,對中國也沒什么興趣,只是因為這次旅行有旅費的補助,便想利用這一制度來滿足一下青年時期特有的放浪癖好。但是到了北京以后,我被那里的風情和人物所醉倒了,即使到了期限,我也不想回日本,…我與中國的結緣就始于這次北京之行。④
對此,竹內還在另一篇文章里表示:
于是我的想法完全改變了,從此就想真心研究中國,買了若干書刊帶回來,開始了我的第一步,因為我還無法完全閱讀漢文,于是就從現代漢語開始。⑤
正是因為這次中國之旅,讓原本對“支那文學”并不感興趣的竹內逐漸轉變了態度,開始產生對于“支那”“支那文學”的新思考。
另外,“中國文學研究會\"創立的另一個契機是當時日本國內“支那文學”的研究現狀。竹內好在1932年的中國之行后回到日本,彼時(二戰前)的日本研究界對于“支那文學”的研究主要指的古典文學。雖然1920年代末期,日本的文學界已經注意到了中國文壇的新氣象,但在日本的“支那文學\"研究界,尤其是作為最重要的學術重鎮的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內,對中國的研究依然沉湎于故紙堆里,氣氛沉悶,竹內好甚至用了“丑惡”“凡俗化”“學界荼毒的余孽”等充滿憤懣的詞語來描述當時的狀況。③這種以中國古典為主的課堂講授和研究方式與中國實際嚴重脫軌。
出于對“支那\"新文學的關注與興趣,以及當時以東京為首的“支那文學\"研究界現狀的不滿,竹內決定聯合身邊同志來創辦一個無論從研究對象還是研究方法上來說都是一個嶄新的學術團體。①
而對此不滿的,除了竹內,還有研究會的核心成員武田泰淳。他在1943年回憶里說:
我們從學生時代開始,對漢學這樣的東西抱有反感。與其說是抱有反感,不如說是完全沒有興趣。通過漢學來接觸支那文化,總是不能得到滿足,在感覺上也很不喜歡。倒也不是說對漢學的本質已經看得很明白,而是對由漢文所籠罩的這種氣氛,由漢學所散發出來的儒教的冬烘氣,怎么也無法適應。作為日本人來說,應該還有其他研究支那的途徑。…于是我們在昭和九年(1934年)開始了中國文學研究會,對支那的現代文學、支那的支那學者的業績,展開了調查。②
在這里,武田提到了“中國文學研究會”的兩個特點。第一,研究現代文學,與過去的\"支那\"研究相區別。第二,并非討厭\"支那文學”,而是對于當時授課和研究方法過于陳舊,與實際不相符這一點表示不滿。可見當時幾人對于當時國內“支那學\"研究現狀把握的準確性和先見性。
基于以上種種原因,從號稱“桃園三結義\"的竹內好、武田泰淳和岡崎俊夫開始,“中國文學研究會”起步,隨后骨干力量迅速壯大,先后有松枝茂夫、增田涉、曹欽源(臺灣留學生)齊藤護一、實藤惠秀、千田九一、飯塚朗、豬俁莊八、神谷正男等生力軍加盟
二、郭沫若與竹內好的交游
1928年2月,郭沫若在北伐受挫后被國民黨通緝,流亡日本,受村松稍風關照,住在市川,后住須和田。當時竹內好的東京大學畢業論文是《郁達夫研究》,所以他經常去郭沫若家里打聽有關郁達夫研究及創造社的事。為了從郭沫若那里獲知更多有關郁達夫的可靠信息,他甚至不顧冒味,多次專程拜訪了郭沫若家。④另外,郭沫若與竹內好、武田泰淳等人組成的“中國文學研究會\"有著深厚的關系。該刊物名的由來也與郭沫若有關,竹內好等人創辦的“中國文學研究會\"刊物題字《中國文學》是1935年1月26日托郭沫若題寫的。后來圍繞“中國文學研究會”的第三次例會,郭沫若發表\"說‘易”\"講演,兩人也因此事產生眾多交集。此外,竹內好也在回憶文章里言及:“我們這個會得到了郭沫若有形無形的幫助”③,不難看出,郭沫若所給予的支持。
郭沫若自1928年2月赴日至1937年7月回國,根據竹內好日記,其最早在1934年與郭沫若因論文產生交集。因此,留日期間郭沫若與竹內的交游,大致在1934年到1937年6月,按照時間線梳理兩人的交游內容如下:據徐靜波的研究,竹內好等與郭沫若的相識,大概是在文求堂,由店主田中介紹可能性比較大,同時與竹內好等研究會同人交往密切的中國留學生顧志堅等此前與郭沫若也有來往,由留學生介紹相識的可能性也不可忽視。根據竹內的日記回憶,兩人最初相識源于竹內好的大學畢業論文寫作,也就是后來被大家熟知的那篇《郁達夫研究》。
竹內于1934年3月畢業。?而關于二人就畢業論文一事交往的情況,《中國文學研究會年譜》有如下記載:
郭沫若在北伐戰爭失利后,被迫逃亡。昭和三年(1928年)二月,他逃到日本,最初在村松梢風的幫助下住在市川。自他來日本后,這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他剛到市川時住在菅野,后來搬到了須和田。去拜訪他在須和田住處的研究會成員有岡崎、竹內和武田。竹內是因為在大學里寫畢業論文時研究郁達夫,想了解更多關于“創造社”的情況,于是去拜訪了郭沫若。而武田第一次去拜訪郭沫若則是由竹內帶去的,此后在三人中,他算是去得比較勤的,借此也促成了這次邀請郭沫若在例會上做演講的機會。①
1934年11月9日竹內好日記中第一次記錄與郭沫若的交往:
上午武田來,同去訪問郭先生。在京浜百貨公司購買點心帶去。裝了書的包裹頗重。呼吸到了久違的郊外空氣。郭氏的神態語氣如舊。說起請他在中國文學研究會做演講的事,私下允諾。獲贈《文學》十一月號和《現代》十月號。因為他基本上不讀。雜談。大眾語問題,承蒙教示。說話非常有氣勢。我想他不愿折節不愿妥協,故埋首金石研究。近十二時,辭出。與武田分別后,于新宿遇見楊先生。(略)今天,郭先生提及,劉忠云曾托他引薦一位能談文學與社會科學之人,故他推介了自己。同時又提到謝冰瑩如今在東京,來拜訪自己,表示有意入讀東大或早大,郭便讓其來見我。然而,郭亦告誡“莫輕信我所引薦之人”,此言顯指顧志堅,頗帶厭惡之意。詢問楊先生,方知劉氏乃其同鄉,二人同來東京。楊知我,故劉亦信之,遂遞上郭氏引薦信與劉氏來函,真乃巧遇。謝冰瑩已搬至楊之桃園館房中,此乃其二度來日,入學之事似已解決。②
可見,當時郭已經應允了次年年初講演之事,并在劉忠云和謝冰瑩各自所托付之事中,均引薦竹內好。
1935年1月10日竹內日記有記載:
降雨。恰好郭先生手寫的賀年卡寄達,墨跡甚佳。午后,至秋葉原與謝冰瑩相會,同去訪問郭氏,穿長靴,謝氏亦長靴。與郭氏會談,稍稍談及講演會的講演內容,郭氏的態度難測,亦非無好意,與謝氏用漢語談《申報》稿費事,可見生活極度窮困,深感需有所協助。…郭氏之幼子志鴻(四歲)甚是可愛。郭言畫家傅抱石有二三畫幅,近將舉辦個展。四時告辭,與謝分別,購得物品返家。郭先生的東洋思想講座《天的思想》已經完稿。③
在這需要補充的是:謝冰瑩1934年秋剛到日本,與竹內第一次相見是在1934年的11月12日④后在“中國文學研究會\"的第二次例會上,由武田介紹,正式成為會員之一。
“中國文學研究會”于1934年3月在東京創立并制定了會規,按照規定定期開展活動,起初的活動主要是召開例會。對于當時的情況,竹內也記錄在當年發表的日記里。“1934年3月1日。橫山、佐山、武田、岡崎來訪,舉行‘中國文學研究會'第一次的準備總會,決定會名為中國文學研究會。\"③并據《中國文學月報》第二號中的會史可知,該研究會在1934年10月29日和1934年12月5日,分別舉行了第一、第二次例會。1935年1月26日為中國文學研究會的第三次例會,例會內容為“郭沫若講演會”。
在郭氏講演會開始前,還有郭氏給“中國文學研究會\"題字一事。據1935年1月23日日記:
岡崎來,商議事。請其訪郭氏。…夜,訪岡崎,郭氏一事,一切順利,請其題寫會刊的題名(引者注:此后出版的《中國文學月報》和后來改名的《中國文學》中的中國文學四個字為郭沫若所題寫),亦欣然應允。演講題目有兩個可選,《易》和《楚辭(離騷)》因其最近已將《楚辭》譯成現代語。③
關于此次講演會題字一事,最終是武田前去拜會郭氏給提的。另外,本欲邀請郭講文學,但郭不愿講。至于新的講演主題,也就是后來\"說‘易‘\"這個題目,也是郭氏自己提出的。
關于竹內好在第一期刊物創刊時的回憶,也有如下記載:
昭和九年大學畢業前后,我便著手創立研究會。雖在此前就已做準備,但大學畢業時,研究會的組織活動才正式開始。因未找工作,這項活動幾乎成了我的主要工作。這樣的情形讓我覺得有些像現在出版的《中國》雜志。在日本,以“中國”命名的刊物可能是《中國文學月報》開創了先河。在那個年代,大家都使用“支那”一詞。例如,東亞同文會調查編纂部發行的《支那》雜志(立間版)就是個規模較大的刊物,還有由中日文化協會發行的《滿蒙》(立間版)。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以“支那”冠名的刊物。然而,“支那”一詞不僅顯得陳舊,而且我們也通過文學了解到,中國人對“支那”一詞極為反感。因此,我們有意避開了“支那”,而選擇了“中國”這個名稱。最初,我們請了流亡至市川的郭沫若先生為刊物題寫“中國文學”這個名稱。他寫了兩份,我們選用了其中一份作為刊物的標題題辭。標題上以郭先生的字書寫“中國文學”,其下則以明朝字體標注了“月報第幾號”。這一舉動引起了各種誤解,許多人以為“中國”指的是中華民國,甚至提出我們何不直接稱之為“民國”便好,也有人認為“中國”一詞不妥,應稱為“支那”等。盡管有諸多反對意見,但在中國方面,這個名稱卻深受好評。①
1935年1月26日,第三次例會在“一橋學士會館\"舉辦,前兩次例會都是直接通知相關人員參加,只有這第三次是通過東京《朝日新聞》副刊“學藝\"專欄公開宣傳②。對于這次例會,《中國文學(月報)》第2期“會報”中刊載的研究會記事錄也做了詳細的記錄。
關于講演會當天的詳細情況,竹內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
令人熱淚盈眶的盛會,出席者104名。(一橋)學士會館第二號室,充溢著聽講者,座椅不敷使用,人人都在稱贊會議的盛況,高田教授與竹田副教授均來。郭氏的演講,一時半開始,逾三時結束,郭氏自己似也極為亢奮。一戶任主持,雖頗顯拙劣,然亦無可奈何。留學生出席者數十名,大多似見報而來。郭氏忘帶襯衫袖扣的金屬扣,將自己的借給他。郭氏演講至高潮處,眉間緊鎖,目光如炬,逾三時演講結束,備茶果懇談。四時散會。歸途中,與一戶、岡崎、曹、小森(政治)萱本共舉杯慶賀,定會刊題為《中國文學》。第三次例會,學士會館,至御茶水迎郭氏。③
此次由郭沫若出席“說‘易’”的講演會,也即“中國文學研究會”的第三次例會,無論從何種視角去看待,都具有里程碑的意義。這是郭沫若作為知名人士,且赴日以來首次在公開場合露面。通過此次講演會可得知三點,其一,會議盛況,其二,在結束的當日,《中國文學》的會刊名也被確立了下來。第三,當天會議,是將郭氏從御茶水接過來的。對此,松枝也在回憶文章里也表示:“當時出現了兩次嘩然,一次是聽眾數量遠超預期,需要更換場所,第二次是郭沫若空手上臺,旁征博引,講《左傳》和《禮記》中的引文,臺下的喧嘩表達了大家衷心的贊嘆與佩服。”④這次講演之后,對于這篇演講稿,郭氏跟竹內以及“中國文學研究會”的其他人,還有一段記載:
一月二十七日(周日),晨。武田、岡崎來。彼此告慰,且有批評。遂商定共同拜訪郭氏。先至銀座伊東屋購賬簿,隨后在秋葉原匯合,前往郭氏處,已近四時。郭氏熱情相迎。商議文稿刊發《思想》和《同仁》事宜。借閱《楚辭》研究原稿。郭氏擬赴開明社,求取《二十五史》,并考慮將其翻譯成日語出版,托付我與書店聯系。聆聽郭氏講述其《楚辭》及“天道思想”之見解。郭氏將講演報酬全額捐贈予本會,極為熱忱地支持本會,且提到多有留學生到場,甚是欣喜。武田帶來彩紙,請郭氏逐一題字。將告辭之際,郭氏頻頻挽留,且囑我常來,見我顧慮打擾他學習,則笑言“倒也沒如此用功”。如此親近,實為首次,心緒萬千。歸途天已昏暮,心中充盈難以言表之安慰與不安。后同訪郭氏。 ①
對于郭氏1935年初的這次講演,雖然在竹內的文章里沒有具體提及向郭氏發出邀請者的名字,但可以明確的是:
第一,這里所說的《思想》《同仁》之事,其實指的是確認昨日“說‘易’”的稿子是否在《思想》上刊登,同時商量對《同仁》約稿作出讓步,讓郭沫若答應給其另外一篇為后來眾人皆知的《考史余談》②的稿子。對此,竹內也在1935年1月26日當天的日記里詳細記錄了當時的情況:“一月二十六日(周六),好一場讓人感激涕零的盛會…曹氏(曹欽源)伴速記員來,說《同仁》想要郭的演講稿③,因已內定巖波書店《思想》,故回絕。”④
第二,郭氏返還了講演報酬,作為對中國文學研究會的支持。郭氏也表示對眾多的留學生來聽講演亦甚感喜悅。辭行時還一再挽留,并邀請今后常來玩。由此可以看出,郭沫若對此次研究會的演講邀請十分滿意,并身體力行對研究會給予支持。另外,通過對史料的考察與驗證可以明確的是,那次講演會舉辦后不久,也就是1935年4月,郭沫若根據講演內容寫成的論文,以《“易” ① 構成時代》為題,刊登在巖波書店著名日文月刊《思想》(第155期)上③。此篇文章能夠刊登,當然也少不了“中國文學研究會\"中竹內等人對其的極力推薦
郁達夫訪日,特別是“中國文學研究會”為郁氏舉辦歡迎會一事,也是郭沫若與竹內交往的重要一環。根據郭沫若年譜,在此對其經過進行梳理
郁達夫于1936年11月13日出訪日本,并在當月的15日與郭沫若首次相見,至其12月17日早晨回國,這期間郭郁二人出席了眾多活動,先是在15號,創造社舉辦的歡迎會上作詩,并在24日晚“中國文學研究會\"舉辦的歡迎會上,幾人頗有交流。具體情況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年)》中,有如下記載:
15日傍晚,郁達夫“突然”來訪。同來的日本改造社社長秘書,代該社社長山本實彥邀請郭沫若出席為郁達夫接風的宴請。郁達夫本年2月,應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之邀赴閩游歷,并擔任了省政府參議,6月又被任命為省政府公報室主任。他以為福建省政府采購印刷機和應日本一些學術團體邀請講學為名,于本月13日到達日本。本日,山本實彥欲為郁達夫接風洗塵,郁達夫提出要見郭沫若,山本實彥即安排秘書陪同郁達夫乘汽車專程赴市川郭沫若寓所。這是郭沫若與郁達夫十年前因創造社之事發生齦齲之后再度見面,所以,見到“突然在‘玄關’門口現出了”的郁達夫,他“喜不自禁地叫了出來”。⑥
往赤坂一日本料理店,參加改造社?歡迎郁達夫的聚餐會。作七絕《贈達夫》:“十年前事今猶昨,攜手相期赴首陽。此夕重逢如夢寐,那堪國破又家亡。”③此詩系于當晚聚餐會上所作。
1936年11月24日晚在三田的料理店“阜\"舉辦郁達夫歡迎會,出席者除了有作為客人的郭沫若,還有石田幹之助、一戶務、郭明昆等人③。對此,郭沫若年譜也有記載:“24日晚,郭氏赴東京神田,出席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為歡迎郁達夫舉行的聚餐會。參加聚餐會的有武田泰淳、石田干之助、竹內好、增田涉、松枝茂夫、吉村永吉、實藤惠秀、土居治、飯塚朗、一戶務、千田九一、郭明昆、曹欽源等人。”@
雖然根據現有資料無法直接考證二人此次交流的具體內容,但從《中國文學研究會年譜》中仍能側面窺見研究會成員對郭沫若當晚的看法。
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年譜》這樣記載了這次聚餐會的情景:
不難想象,兩人(郭與郁)是會談到迫切的日中形勢和結成抗日統一戰線的問題的。郭沫若本人對故國的形勢的憂慮,可以從這次宴會(引者注:指15日晚改造社的宴請)給郁達夫寫的七絕的第四句:“那堪國破又家亡”里知道。
也許郭沫若在會見郁達夫的時候,就已經下決心要回國了。二十四日晚上研究會召開的歡迎會,他代郁達夫,接連痛飲。后來同人們推測,這大概是怕喝醉酒隨便說的郁達夫把他們的事泄露出來。他在深夜宴會結束時,握著武田泰淳的手反復說:“我永遠在日本住下去”,出門高喊“大日本帝國萬歲”。①
12月17日晨,郭沫若往東京送郁達夫回國。②至此,有郁氏參與的這段郭沫若與竹內好的交往結束。
1937年7月,郭沫若秘密歸國后,“中國文學研究會”的會刊《中國文學月報》發表了古谷綱武的《郭沫若和郁達夫的印象》一文。文中寫道:
這之后發生了日中事變,不久雜志登了郭沫若的日本出逃記。讀時幾次在我眼前浮現出在神田的中國飯店二樓,以悲愴之聲盡情歌唱的郭沫若的樣子。這時我產生了晃若似懂非懂的復雜心情,我是什么也不懂的,以一視同仁的感情,和他們過了一天,回想起來,郁達夫到底是以什么目的到日本的呢?郭沫若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許他向我們表示的還有內心深處隱藏的別樣面孔。 ③
關于郁氏訪日的詳細情況,《中國文學》之后刊登的郭沫若文章《廣陵散》④一文中,也有記載然其與本文論題關聯有限,茲不贅述。
另,二人交游尚有零星記載。1937年2月13日,竹內好在日記中寫道:
2月13日雨。....讀郭沫若《劃時代的轉變》五十頁,較之《倪煥之》更為有趣,生氣勃勃,才氣亦迥然不同,堪稱郭氏杰作。
2月15日晴。未作翻譯。讀畢《劃時代的轉變》,雖有冗長之感,但絲毫不影響興致。③
1937年7月1日,竹內好在《中國文學月報》第28號中發表《留別之言》,本來預定7月中旬去北京留學,卻因盧溝橋事變爆發,不得不推遲。而在這之后的7月25日,郭沫若在民國南京政府的安排協助下回國?,并于27日下午抵滬?。竹內最終得到外務省文化事業部的補助金,并于10月留學中國。③竹內不在期間,月報的工作主要由松枝茂夫負責,實藤和小野等人協助。③由此結束了郭沫若在日期間兩人的交游。
三、中日文學研究的橋梁
如上所述,兩人交往主要圍繞竹內的論文創作和“中國文學研究會\"的一系列活動展開,這段交往經歷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
首先,從竹內好個人的角度來看,最直接的是對竹內論文的幫助。郭氏對竹內的大學畢業論文《郁達夫研究》提了意見。其次,兩人的交往也推動了竹內對中國文學的研究。例如,他在《新支那文學人門書》中對郭沫若和郁達夫的性格以及所影響的作品特色發表了意見。“我說一下大體的傾向,郭沫若既寫詩也寫小說,是個年輕熱情的人,好像喜歡海涅之類的。小說不太好,我覺得最有趣的是這個人的一系列自敘傳風格的作品。…郭沫若是個經歷豐富的人,而且是個熱血男兒,所以寫得非常有趣,文筆也很好…\"@總的來說,通過這些交往經歷,竹內加深了對中國文學以及中國作家們的了解。另一方面,竹內好個人對郭沫若及他的作品也有更多認識。竹內與松枝不同,松枝對于郭沫若與郁達夫都甚是喜愛,松枝曾直言;“自然我愛讀的是郭沫若和郁達夫,特別是郭沫若的文章熱情而率直,容易讀懂,令我很開心。\"①而竹內偏愛郁達夫,對于郭沫若不太關心。兩人的這段交往經歷讓他加深了對郭沫若的認識。并且在郭氏回國前期,還刊登了郭氏的文章《達夫的來訪》②
當然,最重要的是,兩人的交往也極大地促進了“中國文學研究會”的壯大和發展。
郭沫若在第三次例會上的“說‘易’\"演講,吸引了很多人,間接推動了中國文學研究會的成立。在回憶郭沫若與“中國文學研究會”的關系之時,竹內好還特意提到:“我們這個會得到了郭沫若有形無形的幫助。\"③筆者認為,竹內好說郭沫若對中國文學研究會“有形無形的幫助”,應該指郭的巨大影響對“中國文學研究會”在研究界的立足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尤其是那次講演會的成功舉辦,不但吸引了大批新會員加入,還迅速擴大了中國文學研究會的影響,甚至郭后來還表示退回講演報酬,當作對“中國文學研究會\"的支持,這些都可以看出郭氏對其的幫助。
再者,就\"中國文學研究會”以“中國”而非“支那\"命名其刊物《中國文學月報》以及郭氏給其題字一事而言,無疑傳遞獨立友好的精神。③日本刊物《未來》第 29 期上的回憶文章披露,《中國文學(月報)》創刊初期知名度很低。當時日本國內發行的有關中國的報刊雜志,在刊名里幾乎見不到“中國\"這兩個字,一般習慣用“支那\"或者“滿蒙”的說法。“中國文學研究會\"這批年輕人不愧是藐視權威的“中國通”。他們深知中國人尤其忌諱和厭惡“支那\"這兩個字,即便刊物的讀者都在日本國內,還是有意地回避“支那”,而大膽采用了“中國\"這個詞用在刊名里。⑥
最后,就“中國文學研究會\"本身而言,“中國文學研究會”將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納入研究視野,其發展又為日本的“支那學”帶去了更多新的、與時俱進的認識和探究。另外,《中國文學(月報)》作為“中國文學研究會\"于1935年創立的刊物,是當時日本國內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唯一發表平臺③。二戰前的日本研究界雖然對五四新文學也有關注,甚至早在1920年代末,日本文學界就已經注意到了中國文學的新動向,但文學研究界,尤其是東京和京都大學內,依然沉湎于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竹內好對當時狀況,用\"丑惡\"“凡俗化\"“學界荼毒的余孽\"等激進的批判詞語來描述。③與這些\"守舊派\"相反,“中國文學研究會\"以現代文學為主要研究對象,自立新學派,挑戰日本傳統漢學與“學院派”,無論是從當時,還是現在來看,都是非常具有進步意義的。郭沫若與其核心創始人物竹內好交游,為《中國文學》題字,給其支持,尤其是第三次例會的成功舉辦等等,無疑是給這支新學派,這支新生的日本“中國文學\"研究力量帶去了一份巨大的力量,而這支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新生力量的發展,又為日本的“支那學\"帶去了更多新的、與時俱進的認識和探究。
結論
郭沫若先后留日長達20多年,在中國留日知識分子中也極具代表性。郭沫若在日期間與竹內好的交流,雖然只集中在郭沫若流亡十年的最后三年里,但兩者的交流,無論是從兩者身份與成就考量,還是對竹內好的論文,對中國文學研究會,以及雙方的相識相交本身,都具有跨越時代的意義。郭沫若作為被密切監視的“共產黨支那人思想嫌疑犯”,置身于這樣一種被限制了一定自由的生存狀態之中,兩人還能夠探討文學,專心研究,并且在交往中促進“中國文學研究會\"和當時的中日文化交流,這些歷史事實,現在看來難免讓人產生匪夷所思之感。雖然無法回到當時,但是從兩人圍繞“中國文學研究會”的交游內容,并結合當時日本國內的社會狀況可以得知,兩人的交游讓更多人看到了“中國文學研究會”,同時也看到了“中國文學”的新氣象,給當時舊有“支那”“支那學\"帶去一定沖擊,并給當時人們帶去更多與時俱進的認識。
如蔡震所言:“郭沫若從1928年初起流亡日本近十年,這在他的人生旅程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段經歷。…他在這一時期的人際往來、社會文化活動,甚至延續、影響到他此后幾十年的人際關系構成以及參與社會文化活動的方式。”①郭沫若與竹內好,本質上是中日交流在那個年代的一個縮影,且郭竹二人是當時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雙方的交往為我們研究中日文化交流歷史和現狀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觀察、思考切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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