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877.3H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225(2025)02-0024-05
一、引言
效尊、效鹵是兩件銘文基本相同的西周早中期青銅器(效尊內底銘文68字,其中合文2,重文3;效白器、蓋同銘,各67字,其中合文2,重文3),出土地點有長安說與洛陽說①,尊現藏神戶白鶴美術館,白現藏上海博物館,其內容學界歷來討論頗豐。再審視其內容,考察器形年代,并系聯相關銅器,可有一些關于西周早中期重要人物關系及西周早中期王陵區大致方位的新認識.
二、銘文疏通與問題提出
為方便討論,我們以效尊銘文為準,先隸寫如下:

作者簡介:王一凡( 1996- ,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① 參見吳式芬撰:《古錄·卷三》,第11頁,收入《金文文獻集成·第十八冊》,北京:線裝書局,2005年,第250頁;容庚編:《海外吉金圖錄(附考釋)》,收入《金文文獻集成·第二十冊》,北京:線裝書局,2005年,第 241-242頁;吳鎮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② 圖片采白陜西省古籍整理辦公室 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編 張天恩主編·《陜西全文集成·12》西安.三奉出版社 2016年 第145-149頁
唯四月初吉甲午,王觀于嘗,公東宮納饗 于王。王錫公貝五十朋,公錫厥世子效王休貝 廿朋。效對公休,用作寶尊彝。嗚呼!效不敢 不萬年夙夜奔走揚公休,亦其子子孫孫永寶。
郭沫若先生在《兩周金文辭大系》中對效盧進行了考釋,將此器定在孝王世,指出此“東宮”即鼎中的“東宮”,“效\"即\"效父”,“公易厥涉子效王休貝廿朋”是說“東宮賜其孝順之子效以王所賜公之貝廿朋也”①。陳夢家先生認為此是康王器,指出“王觀于嘗公東宮納饗于王”可能存在四種讀法,分別為:1“公東宮\"可能和“公大保\"同例,“東宮”為官名;2.嘗公為一人稱,東宮為另一人稱,是“納饗于王\"的主詞,“東宮\"或是官名,或是姓氏如南宮;3.讀作“嘗公東宮”,嘗為東宮的封邑,“納饗于王\"省去主詞;4.讀作“納饗于王”,指嘗公之東宮(宮室)。釋銘文大意為:王灌于嘗地,公東宮納饗禮所用之牲物于王,王因賜公以貝五十朋,公以王所賜貝之二十朋轉賜于效。效是公之巡子,即孝順之子。②馬承源先生認為是恭王器,指出“此東宮稱公,當是人名而非東宮太子”,涉子即世子。③陳佩芬先生在上海博物館新入藏效白時將此器定在西周中期大約恭王時,指出涉子即世子,且意識到貝“五十朋\"和“二十朋\"不是小數目,這個榮譽很是特殊。④
由此,我們綜合郭沫若、陳夢家、馬承源、陳佩芬等先生的釋讀,基本可將銘文疏通如下:四月初吉甲午這一天,王觀于嘗,公東宮納饗于王,王賜給公東宮貝五十朋,公又將這五十朋貝中的二十朋賜給自己的世子效,效作了這件器,“不敢不萬年夙夜奔走”對揚公東宮的休美,希望子子孫孫永寶用下去。
我們認為這里還有兩點需要注意:
其一,“公東宮”是“效\"對其的稱呼,兩者的關系需要注意。其二,“效”雖然是“公東宮”的世子,但銘文言之“不敢不萬年夙夜奔走揚公休”,顯得十分誠惶誠恐
由此可見,1.銘文中“王”“公東宮”“效”的關系;2.“不敢不萬年夙夜奔走揚公休”的特殊情感;3.器形紋飾的分期斷代;4.“效”的重要身份,這四點是探索效尊、效盧銘文背后西周早中期相關歷史的關鍵鎖鑰。
三、分析與討論
現在,逐一討論上述四個問題
(一)釋“公東宮”的特殊稱呼方式
“公東宮\"是串聯“王\"與“效\"這二者的關鍵中間人物,“”即“世子\"這一點,基本無異議,在此不做贅述?!靶А笔恰肮珫|宮\"的兒子,也是可以繼承其位的“世子”。而“東宮\"是否為“太子”,是本文需要明確的第一個問題。在這里先考慮“東宮”的問題,再考慮為何在效尊效苣銘文中是“公東宮”。
1.東宮
關于“東宮”,學界觀點主要可分為兩類
第一類,認為“東宮\"應是太子:這種觀點出現得較早,如:晚清金石學家大多持此觀點,劉心源在解釋閻鼎銘文時,認為東宮表太子,這大多是基于傳世文獻而言的。李學勤先生多次指出或表達出“太子常稱東宮”\"‘東宮'指太子,是大家公認\"的意見?。黃錦前先生在葉家山M107帶有“西宮”銘文的銅器出土后,綜合各類材料,仍認為西周早中期金文中的\"東宮\"應指太子。③安作璋、秦永洲先生認為東宮制度產生自西周時期,這說明他們認為“東宮\"指\"太子”。③
第二類,認為“東宮\"是地點,其長官是高等級貴族,亦可稱為“東宮”:《西清古鑒》云“東宮蓋其地也”,指一地點。①陳夢家先生認為東宮為官名。②馬承源先生認為東宮是人名而非東宮太子。張亞初、劉雨先生則認為東宮表太子的觀點可備一說,但從“公東宮\"推測,“東宮也許不一定指太子”,可能是\"居于東宮之某種職官名”。④黃鳳春先生認為“多數金文中的東宮\"可能不同于\"后宮之制\"的名稱,可能作為官署存在,“東宮”可實指主政于官署的具體的人,其“主政者必定是王或侯之子及宗親”。這里雖未明言\"東宮\"與\"太子\"的關系,但可以看出作者態度較為謹慎。于薇、常懷穎先生認為“‘東宮’多為高等級貴族之稱,身份地位十分顯赫”,亦可作為宮室名,這里也未言明“東宮”是否指\"太子”。馮時先生認為效鹵銘中的“公\"年邁,不能\"親自饗王”,故應不贊同\"東宮\"為\"太子”。?
不難看出,持第二種觀點者,大多沒有直接否定東宮是太子,而是將東宮與宮室或職官相聯系,這一定程度上體現出研究者糾結的態度。
因此,我們再審視著錄于《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三編》的\"東宮\"銘文,共7器,分別為:東宮鼎(銘圖000691)留鼎(銘圖02515)肇貯簋(銘圖04988)馭簋(銘圖05243)效尊(銘圖11809)效盧(銘圖13346)率鼎(銘圖20222)。這當中沒有任何一條材料能夠直接證明“東宮\"不是“太子”,當然也不能直接證明“東宮”就是“太子”。此種情況下,史學研究方法的習慣,自然是借助傳世文獻解決問題,那么多見于《詩經》《左傳》等先秦文獻及歷代注疏的“東宮為太子\"說,便是目前能夠采信的合理史料。故穩妥起見,以多見于文獻的\"東宮\"之意為解,這是本文的一個定點。
2.公東宮
效尊、效盧銘文中為何稱“公東宮”,則與作器者\"效”與“東宮\"的親屬關系有關。由銘文中易知,“效”是“世子”,也就是兒子?!靶"的父親是東宮即太子,“效”在稱呼自己父親時,采用了“家族宗統 + 王朝君統”的組合稱謂方式。兒子稱呼自己的父親,在家族中可稱“公”,《廣雅·釋親》云:“翁(公,王念孫以為“公\"乃《廣雅》正文),父也。\"這既是后世習用,在商周時,也有例可尋,如:
周當壺(銘圖12392、12393):周歲作公日己尊壺,其用享于宗,其孫孫子子萬年永寶用
楊樹達先生引《廣雅·釋親》等文獻,指出此處“公”應該是“父\"之意。@
尊(銘圖11769):從王如南,攸貝用作公日辛寶彝。
這里是說臾“從王如南”,受到賞賜,作了“公日辛”,也就是父親日辛的寶彝。
至于馭簋(銘圖05243)銘文中的“伯東宮”,依上“公東宮”的辭例,“伯東宮”則有可能是作器者馭的叔伯輩人。
那么,“公東宮”是“效\"對于自己身為太子的父親之稱呼。“效”的身份應是周王之孫。
(二)釋“不敢不萬年夙夜奔走揚公休”的特殊情感
“效”雖然是“公東宮\"的世子,但銘文言之“不敢不萬年夙夜奔走揚公休”,顯得作為兒子的“效”,對自己的父親“公東宮”十分誠惶誠恐。朱鳳瀚先生指出“這些詞語(效尊、效白銘文中的‘不敢不萬年夙夜奔走揚公休’)在西周器銘中多適用于王臣對王、家臣對家主由此可見,父子關系在西周貴族家族中已經不僅是嚴格的等級化,而且已政治化,類同于主臣關系”①
其實,在分析過“公東宮\"為太子,“效\"為王孫后,這便很好理解了。生在王家的“公東宮”與“效”,分別對自己身為周王的父親/祖父,當然是畢恭畢敬,拜手稽首了。就好似后世帝王之家的皇(王)子對自己的君父要稱“父皇”“父王”,而自稱“兒臣”一樣。
效尊、效盧銘文中看似十分不通家族親情的一句\"不敢不萬年夙夜奔走揚公休”,恰是“效”\"公東宮\"生在王家的最好證明。
(三)釋“效\"的特殊身份
效尊、效盧的大鳥紋,為陳公柔、張長壽先生劃分的典型的Ⅱ6式大鳥紋?!按耸酱篪B紋最早也許可以到康王時期,而大多數都是昭、穆時期的?!雹佟段髦芮嚆~器分期斷代研究》一書將二器定為Ⅱ型無扉棱的筒形尊中的3式和Ⅱ型扁圓體罐形鹵中的4式a,是西周中期偏早時器。②這樣的年代前后應不會有太大問題,所以效尊、效自最有可能是昭、穆王時器。至于何者更為妥帖,就需要對“效”身份進行考訂。
西周時期,王的名或字為“效”者,不見于目前已知的史書與金文。但史書中關于恭王的記載卻給予我們提示。
《史記·周本紀》云:“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子共王繄扈立。\"③
《世本》云:“穆王生恭王伊扈。\"④
‘繁\"與“伊”均是助詞,無實意。那恭王名或字的含義就來自于“扈”了?!办鑌"字,目前不見于金文。《說文》僅錄“夏后同姓所封戰于甘者,在鄠,有扈谷甘亭,從邑戶聲\"③。但除了作姓氏或地名外,“扈”還有其它的含義。
司馬相如《上林賦》云“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此為隨從、侍從之意。?又《故訓匯纂》記云:扈,扈從也。廣大也(《急就篇》卷二“耿潘扈\"顏師古注)。煌煌、扈扈,鮮明貌(《文選·司馬相如lt;上林賦gt;》“煌煌扈扈\"李周翰注)。扈扈,光彩盛也(《后漢書·馮衍傳下》“光扈扈而煬燿兮\"李賢注)。 ③
而“效”,《說文》云:“象也”,段注引《毛詩》云,君子是則是傚,又民胥傚矣,皆效法字之或體。③《周易》云:“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尤而效之,罪又甚焉。\"由此,我們可知\"效\"有摹仿、效法的意思。又《故訓匯纂》記云:效,法效也(《玉篇·支部》),效者,為之法也(《墨子·小取》)。謂牽馬人為效馬者也(《儀禮·聘禮》)。效者,明也(《荀子·正論》“故桀過無天下而湯武不弒君,由此效之也”)。@
那么,“扈\"有隨從、侍從之意,同時也可表光彩貌盛,鮮明的樣子?!靶А庇心》?、效法之意,“牽馬人\"被稱為“效馬者”,亦可作跟隨解。同時還有“明”的意思。兩者含義存在相近之處:對一個人的模仿與效法,可以理解為對他行為的隨從與跟隨;又扈之“鮮明\"與效之“明\"意同,寓意美好,二者意義相近。因此“效\"與“扈\"很可能是一個人的名與字。
效尊、效囪是\"效\"在家族內作器,且按常理子輩為長輩作器,應自稱“名”,故我們認為“效”是周恭王之名,而“扈”為其字。
這樣一來,效尊、效盧銘文中的王、公東宮與效的身份、關系就明晰了。效為周恭王,此時還為王孫。公東宮為周穆王,此時還是太子。王為時王周昭王。
一般認為昭王十九年,“南征而不復”。若昭王于此時崩,而效尊、效白銘文中卻已見其王孫,那么,作器之時想必已接近昭王紀年的尾聲。這也恰恰為效尊、效白的形制與紋飾更接近穆王器做出了解釋。
四、結語與展望
效尊、效自的重要性不言自明。作器者“效\"即是日后的周恭王,“公東宮”是“效”的父親,也就是日后的周穆王,“王\"即周昭王。這應是一件恭王自作于昭王末年的標準器
這兩件器物對于恭王本人來說,更是應該十分珍視的。恭王在幼年時,受到了父親給予的來自時王祖父昭王的賜貝,這寄托著西周時期一種特殊的祖孫情感
《史記·周本紀》載:古公有長子日太伯,次日虞仲。太姜生少子季歷,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有圣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①
《史記·吳太伯世家》云:“季歷賢,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雹?/p>
文王之所以繼承王位,是受到了古公亶父的看重。昭王與恭王的關系或許也同如此。這樣的情況在后世的歷史時期亦有見得。
那么,效尊、效鹵是王器,更準確地說是恭王在幼年時所作之器,它與王盂(銘圖06216)為王后宮寢用器③,五祀胡鐘(銘圖15583)宗周鐘(銘圖15633)為樂器,胡簋為祭祀用器是不同的。效尊、效鹵承載著來自祖父(昭王)的休美與來自父親(穆王)的賞賜,很可能伴隨恭王一生,并帶入陵墓中。
然效尊與效鹵的準確出土地點,因去古甚遠,蹤跡渺渺。
《摒古錄》中載“效尊,見長安市;效盧,山東諸城劉氏藏,得之河南”④
《海外吉金圖錄》引《攘古錄》言\"‘見長安市’,并云鹵出洛陽市\"
后世著錄均采此二說。兩器可能并非出土于同一地點。效尊很大可能出土于晚清長安縣,也就是今天西安市長安區、西咸新區至鄠邑區一帶。故,效尊、效鹵的出土地點將為恭王之陵,乃至西周王陵區的探尋提供線索。
后記:文章在寫作過程中,受到“《兩周金文辭大系》讀書會”諸同學的啟發,得到曾芬甜、陳珂堯兩位先生的指點,在此一并感謝。
(責任編輯:何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