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花殘布谷啼,雞閑犬臥閉疏籬。老農荷鍤歸來晚,共說南山雨一犁?!贝宏?,似甘醇佳釀,茅屋炊煙,柴門槿籬,山水畫般樸素典雅。又一次踏上歸鄉的路,村里學堂的瑯瑯書聲在耳畔回響,久久不停息。
我從小在姥爺家長大,姥爺家所在的小村莊,依山傍水。村子里有一條中心街道,連接著通往城市的大道,每年,莘莘學子從這里走出村子,走向更大的城市;在外漂泊的游子從這里歸來,回到這生養自己的故鄉。
我從小便喜歡在姥爺家門前向外張望,看人來人往。村里的人們互相熟悉,誰經過人家門口,都會跟主人打聲招呼問候一下,“中午做了什么飯?”“家里的小雞仔又長大啦?”“孩子周末要回家吃飯?!编l里人的攀談總是那么樸素,我喜歡在旁邊仔細聽著,跟著傻樂。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從小便跟著姥爺去打魚,有時候姥爺還能給我帶回來一只海鴨子,一切都那么新奇??赡苁菑男≡诤_呴L大的緣故,我深深地愛著家鄉的海,每當覺得煩悶,我總是喜歡坐在海邊,聽驚濤拍岸,看海鷗嬉戲,我便會慢慢平靜下來。
姥爺家不遠處,有一條蜿蜒的小路,那是通往村里學堂的路,雖然學堂早已荒廢,孩子們都到鎮上去讀書,但是在當時,那座不是很寬敞的小房子,寄托著村里人的希望。我總是跟著姥爺去學堂,他去給學生們上課,我就靜靜地待在他的辦公室里,東翻翻西找找,翻到一個新奇的小玩意兒就能玩兒半天。下課之后,姥爺的學生們也喜歡逗我玩兒。直到現在,那些哥哥姐姐還經常來看望姥爺,跟姥爺講生活近況。
姥爺是個憨厚的小老頭兒,他寫字好,村里人經常讓他幫忙寫些東西,春聯、喜帖……哪家需要幫忙干活兒也會找姥爺。小時候我不理解姥爺,總讓他拒絕,姥爺每次都嚴厲地對我說:“怎么能那么想!”我懵懂又不服氣地較著勁兒。后來,慢慢長大的我才真正讀懂姥爺——那是中國人骨子里的溫良。
姥爺的小菜園是他精心培育的“寶貝”,也是我的游樂園,長著夏天的玉米,秋天的蘋果,還有各種神奇的藥草。小時候覺得姥爺的菜園那么大,大到仿佛可以裝下整個世界;可現在的我又覺得,姥爺的菜園很小,小到在里面走路都覺得窄巴巴的。每天午飯后,姥爺總是喜歡帶著小小的我到菜園里玩兒,我費勁兒地挖著土,種下我私藏好久的果核,心里默默祈禱明天它就可以長出果實來。姥爺總是喜歡給我介紹各種作物和它們的生長特點,還教我辨識韭菜和小麥。就這樣,小小的我在姥爺大大的菜園里,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冬夏。
姥爺家門前的那條鄉路,寄托著我兒時的美好幻想。每天傍晚,我總要纏著姥爺帶我出去玩兒,那條小路成了我歡樂的海洋。西邊的山頭上,還有一抹落日的余暉,紅彤彤的,像一個臉紅的大姑娘,一會兒,那姑娘便害羞地躲了起來。天黑了,路燈亮了起來,我牽著姥爺的手,仿佛擁有了全世界,他那厚厚的手掌,帶給我足夠的安全感。我聽著周圍的蟬鳴,這紛擾的夏夜??!深深地吸氣,青草的芳香彌漫,鉆進我的鼻腔。夜深了,沿著小路回到家,在庭院里,擺放著勤勞的姥爺清晨采回的帶著露珠的藥草,點燃藥草,煙霧繚繞,好像置身于另一個世界。那不知名的藥草的芳香深深地吸引著我,我貪婪地往前湊,想要把這迷人的香氣全都吸進肚子里,而后故意用力將肚子鼓得圓圓的,拍一拍肚子,對姥爺說:“姥爺,快看!我飽了!”每每這時,姥爺便會嘿嘿一笑,那眼神里,藏著深深的愛。每當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我便托著腮,憑著最后一點清醒,望著不遠處的中心大道,路燈射出泛黃的光亮,深藍色的夜空像一面高懸的大青板,上面布滿點點繁星,漸次生輝,如此安靜,又有誰能想到這條街上白天的熙熙攘攘。肅立的房屋,靜謐的村莊,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甜甜地進入夢鄉,終于,最后一絲殘存的理智崩塌,上下眼皮從打架變為擁抱和好,我沉沉地睡去。
每年臘月是我最忙的時候,今天跟著姥爺買年貨,明天跟著姥姥做饅頭,后天又要貼春聯,忙得不亦樂乎。小孩子喜歡熱鬧,人一多,自然就興奮起來。姥爺跟在我身后,生怕我磕著碰著,我總是逞強地告訴姥爺自己已經是大孩子了,姥爺配合地夸我長大了。
姥爺是我的啟蒙老師,我學會寫的第一個字,會背的第一首古詩,都是姥爺教的。夏天的午后,在庭院里的桌子旁,姥爺認真地教我讀書認字,給我講中國的歷史。可能是受姥爺的影響,我從小便喜歡傳統文化,長大后每每在博物館看到書本里介紹的青銅器,或者真正欣賞到那些承載著厚重歷史的建筑物時,我總會因想起姥爺給我講的那些歷史故事而熱淚盈眶。姥爺對我的要求很嚴格,他教我寫的第一個字是“人”,他告訴我做人和寫字一樣,要堂堂正正、坦坦蕩蕩,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有一次,急于完成作業的我潦草地寫完了所有字,姥爺狠狠地批評了我,讓我全部重寫。自那以后,我總是認真對待我要完成的事情。直到現在,姥爺還會在每個學期末檢查我的作業筆跡,聽我跟他講這學期的進步。一向不喜歡夸贊我的姥爺,現在經常跟鄰居炫耀我的成績,我又開心又羞愧,覺得自己做得遠遠不夠,當時那個因為要重寫作業而哭泣的小孩兒,現在深深理解了姥爺的苦心。
后來,我長大了,讀大學以后,回家的次數少了。但我每次踏上歸鄉的路,總會看到家門口姥爺那熟悉的身影,仿佛兒時的我,在門口眼巴巴地盼望著姥爺的歸來。我猛然間發現,姥爺的腰已彎成了結滿果實的樹枝,滿頭的青絲已成白發,滄桑歲月在姥爺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溝壑,這個一直保護我的英雄也敵不過時光。姥爺的聽力漸漸下降了,但他依然能夠清楚地聽到我向他報告我的成績,聽完后,他喜形于色的樣子,像個孩子;他漸漸記不住事兒了,可他依然能夠清晰地記得我最愛吃魚,并且每次在我到家之前很久,就催促姥姥快點兒把魚做好,等到姥姥做好了魚,姥爺又急得來回踱步,嘴里嘟囔著:“魚涼了可怎么辦?一定要讓孩子回來吃到熱的魚?!北阌帜脕砗駥嵉腻伾w,扣住了魚香,也扣住了溫暖。聽著姥姥笑著抱怨他,我的眼眶濕潤了。
因為記憶足夠清晰與美好,所以我才會更加堅定地向前走。行于鄉路,我好像回到了遙遠的童年。
(作者系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級漢語國際教育1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