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花信

晨霧如同被揉碎的輕紗，纏綿在枝丫間遲遲不肯散去。珞珞赤足踏入后山的梨樹林，濕潤的春泥像溫熱的綢緞，從腳趾縫兒里緩緩漫上來，裹著梨花清冽的香。露水順著虬結的枝丫滑落，晨光穿過層層疊疊的花枝，將飄落的花瓣鍍成碎銀，簌簌落在她發間，像春天偷偷撒下的星星。

外公總說清明的露水能釀甜。珞珞蹲下身，望著掌心那顆圓潤的水珠，忽然笑出了聲。十二年前的清明，她也曾這樣蹲在田埂邊。那時她才七歲，小小的手掌攥著外公給的玉米芽，嫩綠的芽尖沾著泥土，像只蜷著的小雀。她舍不得松手，直到掌心被壓出淺淺的痕，卻不知這顆帶著體溫的芽，早已在時光里長成了漫山遍野翻涌的綠浪。

“囡囡看！”記憶里外公的聲音混著草帽邊緣的干草香，斜斜壓著眉眼的帽檐下，那雙布滿裂口的手正靈巧地折下柳條。珞珞蹲在田埂邊數螞蟻，看老人用粗糙的樹皮在泥地上畫十二生肖。風卷著梨花掠過他溝壑縱橫的臉，把皺紋都染成了蜿蜒的白色溪流。那時的春天總是很長，長到她以為那樣的時光永遠不會結束。老梨樹的年輪里藏著無數個這樣的清晨，外公教她辨認不同的野花，用樹皮在石頭上刻下她名字的筆畫，帶著她追逐掠過稻田的白鷺。

如今她學著外公的樣子編花環，柳枝在指間打著旋兒，竟真編出個歪歪扭扭的雛鳥模樣，翅膀上還沾著幾片倔強的梨花瓣。山崗上的馬纓花燒得比朝霞還烈，珞珞踩著帶刺的灌木向上攀，裙擺掃過野薔薇的藤蔓，驚起兩只藍尾鵲撲棱棱掠過頭頂。她忽然想起病房里那個潮濕的黃昏，消毒水的氣味兒刺鼻，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外公枯瘦的手指攥著褪色的馬纓花，渾濁的眼睛卻亮得驚人：“這花……能寄信……”那時的她不懂，直到此刻，踮腳摘下最高處的花枝，看艷紅的花瓣在掌心舒展，像一團跳動的小火苗，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都藏在這漫山遍野的花朵里。

墳前的陶罐里插滿了這樣的火焰，花瓣上的露珠映著天光，恍若綴滿星星的銀河。野炊的鐵鍋架在老梨樹下，松枝噼啪作響，薺菜餛飩的清香混著煙火氣彌漫開來。珞珞往火堆里丟了把去年曬干的梨花，看它們瞬間化作金蝴蝶，翅膀上帶著陽光曬透的暖香。外公總說“灰是土的衣裳”，此刻裊裊青煙里，她仿佛看見外公背著竹簍穿過花海，腰間別著的酒葫蘆晃出叮叮當當的脆響，驚起的梨花便紛紛落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上。記憶里，外公的藍布衫永遠帶著陽光的味道，衣角還沾著泥土，口袋里總裝著幾顆糖果，那是留給她的驚喜。

墳標在風里轉成白色的陀螺，青團沾著細碎的花瓣，像撒了糖粉的月亮。珞珞用柳枝在地上畫下歪歪扭扭的太陽，忽然被什么絆了下，低頭看去，原來石頭旁去年埋下的玉米種子竟抽出了新芽，嫩綠的卷須刮著她的腳踝，癢癢的，像外公刮胡子后扎人的胡茬。她蹲下身，指尖撫過絨毛般的嫩葉，看見葉片上凝結的露珠里，映著整片搖晃的梨花林。那一刻，仿佛時間靜止，她又回到了小時候，在外公的菜園里，看他悉心照料每一株菜苗，教她認識每一種昆蟲。

暮色漫過山脊時，晚霞把梨花染成蜜糖色。珞珞采了朵帶刺的野薔薇別在發間，想起外公坐在門檻上剝毛豆時說的話：“這花帶刺才香。”風掠過樹梢，送來若有若無的山歌聲，混著溪澗叮咚，在漫山遍野的芬芳里，織成春天的錦緞。她踩著滿地碎金往山下走，衣擺掃過新抽的玉米苗，那些嫩綠的葉片便輕輕搖晃，像千萬只小手在和她道別。路過兒時玩耍的池塘，水面倒映著天空和梨花，恍惚間，她又看見自己和外公在池塘邊釣魚，外公的笑聲回蕩在整個山谷。

歸途經過老井，珞珞彎腰舀起一瓢水。水面映出她戴著野花的倒影，忽然想起小時候和外公來打水，他總說井里住著月亮婆婆。此刻井水晃碎了梨花的影子，卻晃不散掌心殘留的馬纓花香。她把清涼的井水潑在井沿，看水珠順著青苔蜿蜒而下，恍惚間竟覺得那是外公教她畫的第一條小溪。老井邊的石頭上，還留著她和外公刻下的印記，那是成長的痕跡。

炊煙在遠處的村落升起，珞珞折了根新抽的柳條。枝條在暮色里泛著碧玉般的光，她學著外公當年的樣子，把柳條彎成圓環套在手腕上。路過那片曾偷拔玉米芽的田地，如今秸稈堆里冒出星星點點的紫云英，像撒落人間的晚霞。她蹲下來，將隨身帶著的幾粒玉米種埋進松軟的土里，看蚯蚓翻動濕潤的泥土，忽然明白生命原是這樣鮮活的詩篇。每一次播種，都是希望的開始；每一次收獲，都是生命的饋贈。

月光爬上梨樹梢頭，珞珞在院子里鋪開竹席。夜風送來梨花的甜香，混著遠處若隱若現的蛙鳴。她仰頭數天上的星星，數到第三十七顆時，忽然想起外公教她辨認北斗七星的情節。那時他總說每顆星星都是地上的人變的，此刻她望著銀河里閃爍的微光，恍惚間好似看見外公的草帽在云絮間忽隱忽現。小時候的夏夜，她總是依偎在外公懷里，聽他講述天上星星的故事，那些故事，溫暖了無數個夜晚。

露水漸重，珞珞把曬干的梨花裝進粗陶罐。這些春天的信箋，將在往后的日子里泡成琥珀色的茶。她摸著陶罐上外公刻的歪歪扭扭的“囡囡”二字，忽然聽見墻角蟋蟀的叫聲，竟和那年夏夜在外公膝頭聽到的一模一樣。月光漫過窗臺，在地上鋪出梨花的影子，她枕著滿室花香入眠，夢里又看見漫山遍野的綠浪里，外公戴著草帽向她招手，手里舉著一串新摘的馬纓花。

原來有些告別，從來不是結束。就像清明的露珠會滋潤泥土，春天的種子會破土生長，而那些深愛的人，會化作漫天星辰，永遠溫柔地注視著我們。珞珞知道，只要春天還會來，梨花還會開，外公的故事就永遠不會被遺忘。在這個清明，她終于懂得，生命的消逝不是悲傷的終點，而是思念的起點。那些飄散在風中的花香，落在掌心的露珠，都是春天寫給人間的信箋，告訴我們：愛，從未離開。

月光下，珞珞望著滿院梨花，輕輕哼起了外公教她的山歌。歌聲隨風飄向遠方，與星光，與花香，與記憶中的溫暖，融成了永恒的春天。歌聲里，她仿佛又聽見了外公的笑聲，看見了他慈祥的面容，感受到那份永不消逝的愛。那份愛，如同這漫山的梨花，年復一年，在春風中綻放，在記憶里永恒。

（作者系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2022級漢語言文學3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