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拜月亭記》中的藝術重構與創新

《拜月亭記》即《幽閨記》，又名《王瑞蘭閨怨拜月亭》，作為中國戲曲史上的重要作品，與《荊釵記》《白兔記》《殺狗記》合稱“四大南戲”。據傳為元代戲曲家施惠所撰，現存最早版本為明萬歷年間世德堂刊本《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拜月亭記》，徐渭《南詞敘錄》著錄時題為《蔣世隆拜月亭》，歸人“宋元舊篇”范疇。本文選取《全元戲曲》收錄的世德堂刊本《王瑞蘭閨怨拜月亭》（四十三出版本）作為文本分析依據。

一、敘事策略與人物塑造：多線交織的戲劇張力

關于《拜月亭記》作者施惠的生平，鐘嗣成《錄鬼簿》將其列為“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可推知其活動于元至順年間（1330—1333）之前。施惠，字君美，錢塘人士，外貌特征為“巨目美髯”，居杭州吳山城隍廟附近，“以坐賈為業”，是一位書會才人。其交游圈涵蓋范居中、趙良弼等文士，曾合作創作雜劇《肅霜裘》。除代表作《拜月亭記》外，《傳奇匯考標目》尚載其撰有《芙蓉城》等劇目，惜已散佚。

《拜月亭記》建構于金代遭遇外族入侵的歷史背景下：忠臣陀滿海牙因饞言遭滅門，其子陀滿興福得蔣世隆救助并與其結義。戰亂中蔣氏兄妹蔣世隆、蔣瑞蓮在避難途中遭遇兵亂失散，蔣世隆與尚書王鎮之女王瑞蘭患難締緣，自主婚配；蔣瑞蓮則被王夫人收為義女。戰后，尚書王鎮強行拆散鴛，后經科考選才，蔣世隆與陀滿興福分獲文武魁首，最終分別與王瑞蘭、蔣瑞蓮成就姻緣。劇中，“拜月”的核心意象既承載主人公的情感訴求，也展現出劇作家對亂世中人性光輝的藝術詮釋。劇作采用多線并置的敘事策略，以王鎮與王瑞蘭父女間的觀念對抗為主要沖突，輔以陀滿興福與蔣瑞蓮的情感糾葛、陀滿海牙與佞臣的政治斗爭等支線，使個人命運與家國興衰產生深層互文。蔣世隆與王瑞蘭沖破階層桎梏的婚戀抉擇，既是對封建等級制度的現實反抗，也隱喻著新興市民階層對身份壁壘的突破訴求。

《拜月亭記》作為南戲發展史上的典范文本，通過復合型主題的創造性書寫，不僅傳遞出婚姻自主的人文理想，更在解構封建等級制度的過程中彰顯出抵御外侮的家國意識。第二十八出《隆蘭拆散》中的戲劇場景，尤為典型地呈現了雙重主題的互文關系。在招商客店中，王鎮強行拆散女兒與蔣世隆，其“門當戶對”的等級觀念與蔣世隆“救命之恩”的倫理訴求形成戲劇性對峙。當病骨支離的蔣世隆以“伏枕陳情”的方式展開道德申訴，王瑞蘭以泣血哀求進行情感抗爭時，王鎮卻堅持“寒儒豈堪配朱門”的價值判斷，實質上構成了封建門閥制度對人性情感的系統性規訓。這種通過階級身份消解個人主體性的觀念，不僅揭示了傳統禮教體系中“尊卑有序”倫理范式的運作機制，更暴露出其反人性的本質特征。

在藝術表現層面，施惠展現出高超的情節編織能力，通過“離散與重逢”的敘事母題，巧妙融合悲喜劇。蔣氏兄妹的意外失散構成敘事起點，而蔣世隆與王瑞蘭的亂世邂逅、蔣瑞蓮與王夫人的陌路相逢，既凸顯戰亂時代的人生無常，又暗含命運轉圜的戲劇性契機。這種悲喜交織的美學特質，在科舉奪魁、雙喜聯姻的終場設計中達到極致。其“酸辛作襯，團圓為幕”的藝術構思，既滿足傳統戲曲的審美期待，又保留現實困境的沉重底色，展現出獨特的敘事智慧。

二、音樂體制與審美建構：曲牌聯綴的戲劇化功能

曲牌聯綴體作為傳統戲曲音樂結構的重要范式，在南北曲體系中呈現出顯著的差異性特征。在體制規范層面，北曲嚴格遵循宮調統一原則，形成“一宮統套、同韻貫穿”的標準化結構模式。相較之下，南曲曲牌聯綴體制則展現出獨特的藝術邏輯，雖未受宮調體系嚴格制約，實則其組合規律與戲曲文本的敘事結構、場景調度及角色配置形成密切的互文關系。這種非程式化的聯綴特征在《拜月亭記》等南戲經典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具體表現為音樂結構與戲劇要素的系統性對應。

就宮調運用而言，南曲曲牌聯綴體突破北曲的規范化框架，通過宮調轉換實現戲劇時空變化的敘事功能。以《拜月亭記》第四十二出《夫妻相會》為例，其音樂結構呈現為黃鐘宮一雙調一仙呂宮的轉換軌跡。首曲“傳言玉女”以凈角主唱構建迎賓場景，宮調轉換至雙調“清江引”時，舞臺空間已由府門移至宴廳；待“似娘兒”曲牌啟用，仙呂宮調的引入配合生角、外角登場，完成女眷退場與男性角色入場的空間轉換。這種宮調遷移與排場調度的同步性，印證了音樂元素作為戲劇時空轉換標記的獨特功能。而在曲牌擇用層面，南曲聯套表現出對情感抒發的精準對應功能。該出目兩次使用“泣顏回”曲牌，首度呈現時以平緩節奏鋪墊敘事，復現時則通過旋律變奏實現從隱忍到悲愴的情感遞進；“五更轉”曲牌的穿插運用，則精準捕捉了旦角悲喜交織的復雜心緒。其中短套曲牌“清江引”與“四邊靜”的擇用，既構成情節推進的節奏支點，又通過音樂結構的收束功能強化敘事主題。

從戲曲創作方法論視角考察，南曲曲牌聯綴體的建構邏輯體現為三重對應關系：其一，排場調度與宮調序列的對應；其二，情感維度與曲牌特性的對應；其三，角色配置與音樂織體的對應。這種多維度的對應系統，使南曲音樂結構突破單純的形式規范，升華為承載情節人物的重要載體。正如《拜月亭記》所展現的，曲牌聯綴已超越音樂程式范疇，成為塑造典型環境、刻畫人物性格、推進情節發展的核心戲劇手段。

戲曲行當與曲牌擇用的對應機制體現著傳統音樂戲劇化的重要特征。從戲曲音樂美學視角考察，行當體制與曲牌屬性間存在系統化的匹配關系：生、旦等主要行當多配置“泣顏回”之類的抒情性細曲，其旋律婉轉、詞格細膩的特性契合人物心理刻畫需求；而凈、丑等喜劇行當則適配“四邊靜”類的敘事性粗曲，其節奏明快、詞格簡練的特點滿足場景過渡功能。這種音樂配置規律在《拜月亭記》第四十二出得到典型印證一當生旦演繹情感糾葛時，兩次出現的“泣顏回”，通過旋律變奏實現從隱忍到爆發的情感升華；而凈丑行當主導的“四邊靜”則以短促套式完成場景銜接，形成張弛有度的戲劇節奏。

就敘事策略而言，南曲曲牌聯綴體能夠更充分地展現出主次分明的結構。對于背景性情節，《拜月亭記》采取支曲重復的濃縮表達，如第三出通過“回回彈”及其三支前腔的四方位鋪陳，以空間蒙太奇的手法勾勒藩王的勢力版圖；第十二出借四支“包子令”的聯綴排比，建構起亂世圖景的音樂表達。這種“一曲多用”的程式化處理，既保持音樂結構的統一性，又通過文本互文實現敘事效率的最大化。

在人物塑造層面，第八出《瑞蘭自敘》運用“七娘子一錦纏道一朱奴兒”的聯綴序列，建構起立體的人物畫像。首曲確立貴族身份，次曲工筆描摹儀容，末曲鋪展生活圖景。這種脫離情節主線的靜態書寫，形成了敘事進程的“間離效果”—通過延緩敘事節奏強化觀眾對主角形象的認知深度。音樂語言在此過程中發揮雙重功能：曲牌的抒情特質塑造了人物的內在氣質，而四季意象的展現則外化人物的生存境遇，最終實現“聲情”與“詞情”的有機統一。

三、文本淵源與改編創新：南北戲曲的互文性轉化

《拜月亭記》這一題材最早撰成應在宋元年間，出自民間藝人之手，施惠據之并參考關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而作成。施惠創作的原本雖僅存殘本，但其曲詞與核心情節已具完整架構，而《拜月亭記》作為元明戲曲轉型期的典范文本，在繼承關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敘事內核的基礎上，通過體制擴容與美學重構實現了藝術形態的跨越式發展。二者雖共享“亂世情緣”的核心母題一—均以金室南遷為歷史背景，借連綿陰雨與追兵緊逼的危機情境建構戲劇沖突，卻在文本形態與敘事策略層面呈現出顯著的代際差異。從接受美學視角考察，這種差異映射著南北戲曲演進的內在規律：南戲突破北雜劇“四折一楔”的范式約束，《拜月亭記》通過四十三出的宏大架構實現敘事密度的增加，其情節鋪陳既保持傳奇性特質，又在矛盾沖突中強化現實邏輯，形成“離奇而不失情理”的審美張力。

在文本結構層面，《拜月亭記》對原著的創造性轉化體現在兩個維度上，其一是敘事容量的增加，通過增設副線情節與次要人物拓展歷史語境；其二是關鍵情節的改寫，如將旦本戲的單一視角拓展為多聲部敘事。這種轉化不僅消解了北雜劇因體制局限導致的人物塑造扁平化問題，更構建起立體的次要角色譜系—一王鎮的封建家長權威、陀滿興福的忠義品格、蔣瑞蓮的機敏特質等，與主角的情感軌跡形成復調共鳴，共同構成封建末世的價值沖突圖譜。

聚焦女主角王瑞蘭的形象嬗變，可見劇作家在典型環境塑造中的匠心獨運。作為禮教規訓下的貴族女性，其性格發展歷經三重蛻變：門第藩籬崩塌戰亂初起時的身份解構、流亡途中的主體性覺醒即情感自主意識萌發、重歸秩序時的性格斷裂即父權壓迫下的妥協。這種“反抗與回歸”的敘事弧光，在關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中形成強烈悖論一一前期建構的叛逆人格最終消解于封建倫理體系，造成人物形象的內在割裂。而《拜月亭記》中的王瑞蘭面對其父假借“朝廷恩命”施加壓力時，也能堅決拒絕，昭示其突破封建禮教規訓的思想自覺，展現出超越時代局限的精神品格。

從戲曲史維度審視，《拜月亭記》的改編實踐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其“擴容不逾矩”的敘事策略為南北戲曲融合提供范本，通過分卷標目體制的確立推動傳奇文體的定型；另一方面，女主角王瑞蘭的性格矛盾揭示了藝術真實與歷史真實的永恒張力，成為研究明清文人劇作價值取向的典型個案。這種改編現象背后的文化邏輯，恰如巴赫金所言：“任何文本都是對前文本的對話與應答。”在施惠《拜月亭記》與關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的互文中，我們得以窺見戲曲文體演進的動力機制與美學邊界。

作為元明戲曲改編研究的典型范本，《拜月亭記》對《閨怨佳人拜月亭》的人物塑造實現了三重蛻變：從類型化形象到立體化建構，從線性發展到矛盾性呈現，從倫理敘事到主體性覺醒。這種轉化過程在王瑞蘭的塑造中體現得尤為顯著，角色弧光完整映射著劇作家對封建女性主體意識的認知演進。在人物建構過程中，王瑞蘭的個人發展呈現出三級遞進結構：其一為“深閨解構期”，通過“七娘子”“錦纏道”等曲牌的鋪陳，建構起“香閨弱質”的初始形象；其二為“主體覺醒期”，在《隆遇瑞蘭》《世隆成親》等關鍵出目中，禮教的規訓與個體情感訴求的博弈催生其自主意識；其三為“倫理困境期”，面對父權與皇權的雙重壓制，王瑞蘭的反抗姿態最終陷人文化宿命論的窠白。這種“覺醒與異化”的悖論式書寫，恰似福柯所說的“權力網絡中的主體生成”，既展現個體意識的萌發，又暴露封建意識形態的規訓力量。

在敘事策略層面，《拜月亭記》通過空間詩學的重構深化人物塑造。戰亂場景的流動性，從深閨至曠野，再至客棧，構成人物蛻變的物理場域，而不同空間對應的曲牌配置，如“回回彈”的方位鋪排、“泣顏回”的情感渲染，則形成心理隱喻系統。在《世隆成親》這一經典場次中，客棧這一閾限空間成為禮法秩序暫時懸置的象征一一通過店主夫婦“權作主婚”的戲劇設置，既維持敘事邏輯的合理性，又凸顯轉型期社會的倫理彈性。這種空間編碼機制，使人物性格發展獲得具象化的物質載體。

相較于雜劇原著的單維反抗敘事，《拜月亭記》的創新體現為對矛盾性的深度開掘。在第四十一出《姐妹辭贅》中，王瑞蘭展現的“雙重叛逆”（即抗父權、藐皇權），實質是晚明個性解放思潮的戲劇化投射。但劇作家并未將其塑造為完美斗士，而是保留其性格裂隙：前期“權作夫妻”的妥協與后期的決絕反抗形成張力，折射出改編者對新舊倫理的暖昧態度。這種矛盾性恰恰構成文本的闡釋空間，正如伊瑟爾“召喚結構”理論所揭示的，觀眾得以在角色悖論中窺見時代精神的復雜面相。

從互文性理論視角審視，兩劇的改編關系呈現三重對話維度：其一，敘事容量的增加使次要角色獲得話語空間，構成封建倫理體系的立體圖譜；其二，語言風格的雅化，從本色自然到聲情并茂，反映出南戲的文人化進程；其三，悲劇內核的消解，大團圓結局的植入，暴露傳奇文體的審美妥協。這種改編現象印證了熱奈特“超文性”理論的核心命題—一任何改寫都是對前文本的創造性誤讀，在《閨怨佳人拜月亭》向《拜月亭記》的轉化中，我們既看到文體演進的內在動力，也觀察到文化轉型期的價值困惑。

四、結語

施惠《拜月亭記》的核心情節架構承襲了關漢卿《閨怨佳人拜月亭》的戲劇范式，通過創造性轉化將元雜劇的舞臺語言體系拓展為南戲特有的長篇戲曲文本。以金宣宗遷都汴京時期為歷史框架，蔣世隆與王瑞蘭的情感敘事為主線，一方面借助戰亂離散的時空背景，折射出特定歷史語境中的家國意識與族群的認同焦慮；另一方面則由主人公突破門第藩籬、反抗禮教規訓的情感實踐，深刻揭示了封建倫理秩序下個體婚戀自主訴求的正當性。《拜月亭記》超越了傳統才子佳人敘事的窠白，成為宋元南戲轉型期兼具社會文化批判價值與人文精神啟蒙作用的典范文本。

［作者簡介]羅茗芮，女，漢族，陜西西安人，山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戲劇影視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