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海之濱,矗立著這樣一座小城,它將山的神秀與海的氣魄完美融合,創造出一篇宏偉的交響樂章,這里便是臺州。臺州,依山傍海,境內多山地丘陵。除了天臺、仙居和黃巖,臺州的其他縣市區均臨海。臺州的山地居民依靠開墾山地,發展出豐富的農耕文化;而沿海居民則主要依賴海洋資源,孕育出多姿多彩的海洋文化。山的秀美與深邃,海的遼闊與無垠,共同塑造了這片土地的“山海文化”,孕育了與自然對話的生存智慧,從而塑造了具有臺州特色的民間音樂。
一、從人文形態上看,臺州傳統民歌擁有山海交融的藝術表現形式
(一)農耕文化的積淀
臺州傳統民歌具有以水稻、茶葉、桑蠶為核心的農耕文明特征,如山歌中的呼牛調,小調中的采茶調、采桑調等。呼牛調并非特指一首民歌,而是具有類似特點的一類民歌的總和,目的一般為呼喚、找尋自家的耕牛,或者排遣放牛時的無聊心情。臺州的溫嶺、臨海、仙居、玉環等地,都有呼牛調傳唱,比如《呼牛調》《牧童呼牛》《看牛拔》《柴片鳥》《杜鵑鳥》等。原汁原味的呼牛調體現了農民對耕牛的重視,反映了人們對這片土地的虔誠和農民的生活狀況。
(二)海洋文化的開拓
臺州的大部分區域瀕臨海洋,這里的海洋漁業和海水養殖業十分興盛。海洋情結不僅深深植根于許多臺州人的精神世界,還孕育了富有特色的海洋文化。與海洋緊密相關的民歌,主要分布在勞動號子和山歌兩大類別中。例如,勞動號子中的搖櫓號子、拉蓬號子、起錨號子、拉船號子等,以及山歌中的《波哥仔》《思念夫君》等,都是海洋文化的具體展現。
(三)山海文化的融合
臺州地區,作為吳越文化與閩浙文化的交會之地,其民歌在語言和旋律上展現了南北融合的特色。方言的運用和海洋節奏的融合,使得這些民歌獨具韻味。無論是茶農在采摘茶葉時的即興山歌,還是船工在海上捕撈作業時所唱的漁歌號子,抑或是農民在田間旁作時哼唱的悠揚小調,這些民歌都與當地人的日常生活和生產活動緊密相連。它們不僅指揮著勞動節奏,協調著動作,統一著工作步調,還具有緩解疲勞的功能,成為臺州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深深烙印在他們的文化記憶中。
二、從音樂形態來看,臺州傳統民歌特點顯著
臺州傳統民歌的曲調與吳語方言的咬字音調緊密貼合,各類曲調音高與方言聲調精準對應。如溫嶺的《呼牛調》:“呀呀哎,咦來,來吶啊,來咦吶跟你娘走哎,你娘在依橫。你娘生你四腳落地爬哎,小小黃牯頭,黃牯頭兒跟你娘走哎,呀啊呀呀,呀呀,呀呀,啊啊呀啊呀呀!”臺州民歌的音樂節奏與勞動場景緊密相連,相得益彰。例如,三門的《汲水號子》就是在將船艙中的水傾倒進海里時所唱的歌。其節奏時而急促,時而緩慢,與船工們收水和倒水的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喔啰令加三,哎呀啰,再來一把湊,喔啰三。哎啰咄啰,哎啰咄啰。”臺州民歌的曲式結構與民俗活動也存在密切聯系,溫嶺灘涂的《踏車號子》運用循環反復的曲式結構,與集體車水抗旱的工作方式完美契合。由此可見,臺州傳統民歌素材大部分來源于人們的生產生活勞動,這成為它鮮明的音樂基因,簡樸有生命力,活潑多變化,是地方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
三、臺州傳統民歌的音調音階
臺州傳統民歌以五聲調式為基礎,隨著時代的發展,它也悄然經歷了一場變革。以《柴片鳥》這首流行于臨海、仙居的民歌為例,它表面上看是一首普通的徵調式四句體民歌,然而其內在卻蘊含著獨特的風格特色。歌曲從商音起調,通過遷回曲折的旋律上升至第二樂節時,巧妙地使用了變宮音(si),創造出一種類似調式轉變的音樂效果。這種處理手法,即所謂的“破格不破韻”,是臺州地區特有的“哭靈”式腔調。它不僅反映了農民艱辛的生活,也寄托了對美好未來的向往。這種哀而不傷的情感表達,極大地增強了歌曲的情感張力。
在玉環漁歌《啞謎》的對唱中,五聲的運用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更類似于相聲中的捧逗模式。音高的對比尤為明顯:一問一答之間,問題在中低音區提出,而回答則在高音區,甚至提升八度,這種音高的跳躍營造出一種突如其來的爆發力和激蕩的波瀾。最令人稱奇的是最后一句“啞子開口講新聞”,其音高在羽(la)與變徵(升fa)之間游移,這實際上是一種“出律”的變音。雖然表面上超出了傳統五聲體系的范圍,但得益于臺州方言的調性引導,這種變音絲毫不顯得突兀,反而賦予了歌曲獨特的韻味。
這種音階的創新運用,在臨海田洋山歌中展現出了獨特的風格。以臨海民歌《麥稈謠》為例,其核心音列原為“羽一宮一商一角”的四音結構,當農民以悠長的聲調吟唱“四月時田水滿塍”時,通過巧妙的氣息控制,將徵音(sol)演繹成一種微妙下滑的“哭腔”。這種sol音的處理,仿佛麥稈頭輕輕下垂,微分音的哭腔將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勞與哀愁揉進了旋律之中。
溫嶺民歌《十二月里來》的“五聲解構”別具一格,韻味無窮。盡管基于五聲音階,但每個樂句都巧妙地融入了二度顫音的尾音。當唱到“六月荷花透水鮮”時,以平穩的羽音(la)作為收束,這種波動音型不僅統一了調式,還增強了水鄉的韻味。
臺州民間小調在敘述過程中也慣于用移調處理,其中天臺“蓮子行”的主樂調以徵調式循環進行雙樂句為原則,當進人悲情段落時自然移位至角調式——即通過強調角音(mi)并利用清角(fa)過渡,令音樂多了一絲憂愁的意味,這個移調源自方言的“下行”語調。
溫嶺漁歌《哭海》的調性布局宛如海潮的起伏。整首歌曲以羽調式描繪出寧靜的海浪,當唱到“東風卷起浪頭白”時,突然轉為商調式的清角(fa)、變宮音(si),創造出調性上的緊張感和音高上的巨大落差,仿佛模擬了漁船遭遇險境時的涵涌波濤;而當唱至“龍王殿前討性命”時,又回歸羽調式,完成了從遇險到脫險的敘事閉環。
值得一提還有椒江漁民號子“雙調性疊置”的表達。《起錨調》在集體勞動中作為領唱時使用徵調式,和聲節奏在后半拍過渡至商調式,創造出一種短暫的多調性融合。這種看似不協調的音區疊加,巧妙地傳達了勞動的節奏一一領唱象征著船長的指揮,和聲則描繪了水手們用力時的強弱變化,體現了團結精神。
臺州傳統民歌生動地描繪了勞動場景。在方言的影響下,《織網謠》中的增四度跳進(fa一si)成了凸顯海上風浪緊張氛圍的工具;椒江船工號子中的減五度進行(mi—降si),則在五度相生律的指導下,精確地再現了纖夫與激流搏斗的呼喊,營造出一種在風浪中前行的緊張氛圍。
四、臺州傳統民歌的旋律結構
玉環民歌《波歌仔》有:“一只大船九面波喔,東海大洋好玩玩喔,碰到南風轉北暴喔,十條性命九條無喔。”波浪式旋律線模擬漁船起伏,歌詞描繪的是漁船遇到風浪時的危險場景,唱出了漁民們無所畏懼、勇往直前的豪邁之情。
搬運號子的四二拍為句尾加休止,休正符的設置構成了間歇,在勞動強度加強時,八分音符的連續跑動與肌肉的緊張和放松形成了配合。搖櫓號子的旋律波浪式上行(mi一sol—la一sol一mi),像漁船在涵涌波濤中起起伏伏,急板中十六分音符似浪花翻騰,緩板長時值旋律似海潮平息,慢板部分的清角音(fa)表現出“海霧迷茫”的氣氛。
臺州山歌的曲調符合越地山歌“越調”的整體特征。《仙居梅山歌謠》按照方言“松緊律”對重音節拉長、對輕音節縮減,整體曲調抑揚頓挫;《救命恩人共產黨》則是同一曲調因唱詞的平仄變化而呈現出三種不同的旋律形態。
《呼牛調》展示了臺州傳統民歌中“核腔擴展”的巧妙運用。其核心音型僅由sol、mi、re三個音符構成,通過音區的擴展、節奏的變化以及裝飾音的添加,能夠形成一個長達20小節的豐富樂段。
天臺山歌《牧羊曲》在時間和空間的編碼上展現了更為巧妙的設計。放牧者在不同海拔放牧時,利用調式音區的變化來繪制“聲音地圖”:山腳部分堅守在中音區,隨著海拔的升高,上行音區逐漸向上擴展,直至最高峰的音高比該音區的固定音高高出一個純四度。
從橫向空間的視角來分析,《采茶謠》的曲調展現出與梯田空間特性相契合的走向。樂句中波浪式的旋律下行(la—sol—mi—sol—la),描繪了茶農橫向移動采茶的情景;樂段中五度的模進樂句則象征著向更高的梯田攀升;當采茶活動向后移動,趨向于背陰面時,歌者會加入降mi的半音,制造出具有色彩感的音樂氛圍,仿佛能與茶葉的光合作用產生呼應。
臺州傳統民歌的曲調形式具有豐富的意象。“螺螄結頂”型曲式結構(每句相差一個3+2+1 小節)的三門《船工號子》,對應著拉纖動作由猛而緩的力度變化;溫嶺《鹽工謠》“魚咬尾”型曲式結構(前句的收音作為下一樂句的起音)一方面體現了勞動合作的有序與完美,另一方面以音域的無限擴展體現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學藝術意象。
臺州的移民特征以及地域結構特征與臺州傳統民歌的調式緊密相連。福建移民引入的“茶歌腔”,與當地吳語融合后,形成了天臺山歌特有的“字多腔少”風格;而江淮移民帶來的“秧田號子”,在臺州的鹽堿地環境中演變為節奏自由多變的“鹽腔”。這些由不同地域文化融合而成的結構特征,成了研究中國傳統音樂流變的生動實例。
五、臺州傳統民歌的節奏密碼
臺州傳統民歌的節奏體系本質上是自然時序的藝術抽象。玉環漁民的《潮汛歌》仿佛一個日歷,其“散板一慢板一快板一散板”的結構,明顯是依照潮起潮落來編排的:起汛時的散板描繪了平靜的水面,慢板表現潮水初漲的景象,快板展現了大潮的壯觀,而終段的散板則似余波蕩漾。這種“用音樂記錄時間”的理念,將自然的律動轉化為可感知的聲音形式,聽者閉上眼晴聆聽,仿佛能看到波光粼鄰的平靜潮水和涵涌巨浪拍擊岸邊的景象。
天臺的《種稻謠》更是絕妙,三催板的節奏變化仿佛是稻子生長的錄音,拖長的腔調宛如谷雨時秧苗伸懶腰,密集的十六分音符則似夏至時稻穗灌漿的沙沙聲,而切分節奏顯然是秋分稻谷進倉時扁擔吱呀的聲響。《采茶調》通過構建“晨歌一午調一暮曲”的三段式結構,巧妙地將“晨露采茶一響午采葉一背簍歡唱”的完整勞動過程轉化為音樂節奏上的“晨輕一午急一暮緩”,暗合“天人合一”的生態哲學。這種音樂的時間雕刻藝術,在仙居《伐竹號子》中也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弱起小節模仿了清晨竹露的滴落,連續附點節奏對應了正午日曬下竹子裂開的爆裂聲,而遞減式節奏模進則勾勒出了暮色中竹影逐漸拉長的光學韻律。
值得注意的是,沿海地區的《曬鹽調》運用“陽陰板”節奏體系來展現潮間帶的生態認知:在強拍上,三連音捕捉了潮水沖擊的不規則節奏;在弱拍上,均等的分割拍子則映照出鹽田規律的律動。這種節奏上的復調,在黃巖橘農的《采摘歌》中轉化為“呼吸性節拍”歌手根據橘樹間的距離調整步伐,創造出2/4拍與3/8拍的交替,它們的重音位移與農民彎腰抬頭采摘的動作節奏同步。《踏鹽號子》的節奏安排體現了身體的律動,節拍符合勞動時的頻率,每兩拍出現的重音變化(第一拍強拍,第三拍弱拍)避免了身體的疲勞,音樂的頻率符合人的舒適心率,能有效提高工作效率。民歌《織網謠》通過“三連音 + 切分”的節奏模式模擬了漁網編織的過程,三連音表示橫向編織,切分音表示縱向打結,實現了“聽覺可視化”。
六、結語
臺州傳統民歌,作為山海文化的藝術結晶,從五聲音階的創新突破到旋律結構的哲學隱喻,從節奏體系的生態智慧到調式轉換的情感敘事,這些音樂元素共同構筑了臺州音樂的獨特表達方式。然而,迄今為止,除了當地文史館記錄的少數民歌之外,許多民歌已經難覓蹤跡,只能在村落中少數老人的口中聽到。這些傳統的聲音似乎正逐漸被新媒體時代的喧囂所淹沒,它們在文化保護和建設方面的重要性尚未得到充分挖掘。在國家大力倡導文化自信和保護與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當下,如何繼承這類音樂文化,成為我們亟須深入探討的問題。當下,我們需要對臺州傳統民歌的價值進行新的詮釋和傳承,期待更多學者能夠投入臺州民歌的研究中,讓這些珍貴的音樂文化瑰寶煥發出新的光彩,為中華文化的繁榮與發展做出更大貢獻。
[作者簡介]劉宇謙,男,漢族,浙江臺州人,臺州科技職業學院助講,碩士,研究方向為臺州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