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之情深， “望”之心切

以往的軍旅題材舞蹈作品慣于塑造勇敢壯烈的男性英雄形象，采用宏大敘事與技巧炫技，但軍旅舞蹈《我等你》打破了這一局限，以女子群舞的形式塑造了一群等待愛人歸家的女性形象，以妻子對丈夫的思念為線索，表達和訴說著對軍人的敬意，憑借新穎的視角、細膩的情感脫穎而出。編導韓真以創新性的視角去訴說英雄主義，將鮮為人知的“后方陣地”搬上舞臺，讓“后方堅守者”盡情訴說思念。

一、動作與道具的情感表達

（一）以靜坐為始，以靜坐為終

守望之情貫穿于作品的始終。作品開始，舞者蜷縮身體，低頭沉思，雙手合十坐在椅子上，單薄的身影孤單卻又堅毅，默默的守候和等待從身體的細枝末節展現出來。伸手、垂頭、輾轉反側，簡單的動作抒發著日復一日的思念，而日夜無盡的思念在最終都化作無聲的擁抱。段末，舞者依舊靜坐在椅子上，這一次，反“守”為“望”，她們等到了，她卻沒有等到，微笑的她注視著遠方，似乎是在讓那身在遠方的丈夫安心。坐在椅子上的她，雙手抱住自己，站在椅子后面的她們或揮手相望，或雙肩低垂、捶胸頓足，卻都涕泗交頤。

整個作品以整理、擦拭、梳妝，前后跛步的急切、向前張望的迫切、蜷縮起身體的無奈及捶胸頓足的悲戚等這種身體的自然動作為主線，在拉近與觀眾之間距離的同時引發觀眾心中的情感共鳴。與大開大合的技巧或舞蹈風格性動作形成了鮮明對比，細膩的動作質感給人以更多的心靈感受。

首尾同樣的“坐”流露出不同的情感，從開始在空蕩冰冷的房間中的不知歸期的等待，生活中細微的變動都能引起久久不能消散的思念，到中間部分一直做著最平常的事情緩解思念的涌動，化思念為生活的希望寄托，再到最后回歸“坐”的狀態，此時的她守而不得、悲戚相望，習慣了漫長的等待，習慣了長久的思念，到最后卻沒能等到丈夫的巨大落空感，與作品中間她想象出的同丈夫甜蜜相處的瞬間形成呼應和對比，層層遞進烘托氣氛，突出了她的孤單。編導在這樣一部展示特定情境下獨守女性感情的舞蹈中，并沒有使用女舞者極具優勢的跳轉翻技術技巧及優美的舞姿形態，反之，貫穿作品的是常態化的肢體動作，直觀反映了這一特定狀態下的女性的情感。這些生活化的動作無不在以最直接、最簡潔的方式映射女性的溫柔，溫柔的身影下是無助卻又無比堅毅的力量。

（二）簡單的道具，不簡單的情感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新舞蹈的奠基者吳曉邦在主張現實主義的“新舞蹈”創作時提出了“啞劇的詩化”的主張。而所謂的“詩化”，包括對“語言”約定的“詩性”展開—包括“賦”（賦者，鋪也）的展開、“比”（以此物比彼物也）的展開和“興”（先言它物，引起所詠之辭）的展開。如果說“比”是“比擬敘事”，“興”則帶有某種“隱喻敘事”的意味。舞蹈《我等你》以一把把椅子為象征，將等待、思念、孤獨的情緒具象化呈現出來，又以燈光的變化暗示著場景與心態的跌宕轉變。

作品以一椅一人的畫面開篇，鋪墊作品的孤獨情感。椅子作為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家具，將舞臺的空間分割出了屬于“家”的一部分，也將軍嫂的孤獨與堅守濃縮于這一方天地。燈光下的她是無盡黑暗與等待中的唯一光亮，倚靠、旋轉、跳躍、蜷縮，她們的動作局限于此，但情感不止于此。軍嫂們對于“小家”的守護暗喻著軍人們對于“大家”的堅守。椅子從一個變為一排，它不僅作為空間符號分割舞臺，更是作為時間的見證映射著情節的起伏，串聯起等待的不同階段，推動著情感的層層遞進。最后，結尾背對觀眾的靜坐場景呼應開篇，賦予了等待以循環性的意味，更是在表現奉獻精神的永恒傳承，再次歌頌軍嫂日復一日在后方的堅守與陪伴。

簡單的燈光、音樂、道具以及生活化的動作，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敲擊著觀眾的內心，通過氣氛的層層推進，引導著觀眾走進她們的內心，情感的細膩流露之下飽含對中國軍人家庭中的女性，更是對中國女性的敬意。

二、時代轉換下軍旅題材的發展

隨著時代更迭，舞蹈創作也在不斷更新著主題與立意，包括“新舞蹈”潮流的興起在內的多重因素，推動著軍旅題材舞蹈的發展。自1919年新民主主義革命拉開序幕，以軍事事件為主題的舞蹈便成為中國舞蹈創作的重要形態。在社會環境、政治制度、經濟發展等多元因素的交織影響下，軍旅題材舞蹈創作不斷融合創新，不再局限于單一的軍事題材呈現，而是拓展出展現軍人生活、塑造軍人形象等多元主題方向，通過豐富的藝術塑造與編創手法傳遞編導的情感表達。當下，軍旅題材舞蹈創作已成為當代舞蹈文化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韓真編導巧妙地以“軍嫂”為切入點，以嶄新的角度為軍旅題材的發展提供了新的方向。

（一）軍旅題材的發展

舞蹈的創作源于生活，軍旅舞蹈的創作則源于軍旅生活。現實題材的軍旅舞蹈多以男子群舞為表現主體，女性的軍旅舞蹈雖然也有，但多以《八女投江》這類贊頌英雄事跡主題的或是《中國媽媽》這類體現戰爭年代的母性光輝主題的居多，并多以激烈勇猛的身體動作和高亢的情感表達為主要元素和表現形式。舞蹈《我等你》的出現使此題材舞蹈的畫風突變，不再是革命女子、部隊官兵，而是在軍人們背后默默付出的軍嫂。她們溫婉細膩、懷念熱戀，她們孤獨無依、期待相見，她們懷著美好期待的笑容，她們在無期而望的悲痛中的整齊劃一的動作，她們堅挺無比的姿態，以及動作中顯示出的干凈利落，不僅反映出中國女性的堅強和剛毅，更是軍人力量和中國軍人精神的體現。

軍旅舞蹈是時代發展的產物，在國家歷史變革中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現代主義軍旅題材在形式、主題、形象塑造都有著極大的發展，《我等你》這部作品不僅融合了現代舞的優勢和長處，還體現著古典舞的柔美。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樸實與激情交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寫實與創意并舉，軍旅舞蹈的現實主義追求與品格，一方面體現在“英雄主題”與“時代主題”上，另一方面也體現出創作主體的審美自律。這樣兩種形式的結合，推動了中國軍旅舞蹈逐步拋棄了戰爭時期相對復雜的表現手法，最終構建起符合新時代美學特征的現實主義藝術風格，《我等你》這樣延續了“革命舞劇”的崇高追求與現實情懷的作品不斷涌現，無論從編創到題材、風格、形象塑造都在創新的基礎上凸顯了軍旅舞蹈保家衛國的現實情懷，以及充滿著戰友情、夫妻情的人文情懷。

（二）主體情懷的轉換

在軍旅題材舞蹈的創作初期，其創作與表演呈現出明顯的“稚嫩”，尚未形成系統化的發展規模，受歷史背景的影響，創作成熟度也存在局限。這種階段性特征集中表現為創作題材、內容呈現及表現手法的單一化傾向。從題材選擇來看，創作對象基本局限于軍旅生活本身，尚未拓展出更豐富的視角；在內容表達上缺乏多元創新，主題大多圍繞革命歷史事件及日常軍旅生活展開；在表現手法方面，整體風格偏向質樸寫實，主要遵循貼近現實的創作邏輯，對藝術形式的探索與創新較為有限。在作品《我等你》中，除去前面提到的性別轉換，編導韓真將軍旅題材的表現主體從“前線英雄”轉換為“后方堅守者”，同樣是表達英雄情懷，卻不再是宏大的“壯烈犧牲”，而是在“平凡堅守”中流露出的細膩情感，流血流淚的斗爭不再被具象化地呈現在舞臺之上，撐起舞臺的是溫婉的知性女性形象、細水長流的情感表達，不僅為英雄主義的立意提供了創新性思路，也拓寬了軍旅題材藝術創作的維度。英雄情懷的立意轉換也意味著觀眾的情感出發點發生了改變，“壯烈犧牲”的情節設計總是在情感的層層推進中觸動觀眾的內心，而這樣的歌頌只是單向的抒發，“軍嫂”形象的出現作為新的情感出發點，引起了觀眾與角色之間的情感共鳴。

當代舞蹈藝術的發展始終與時代精神同頻共振，軍旅舞蹈雖然已不再是主流，但在它發展創作的過程中依舊為現代舞的編創帶來了新的題材與新的編創角度，并成為當代舞蹈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軍旅舞蹈在發展蛻變的過程中，無論是題材的不斷更新，還是立意的轉換，都是時代更迭的證明，是編導創新性思維的印證。

三、新時代下的舞劇對角色形象的塑造

（一）結合社會語境看女性形象的多維塑造

首先，敘事視角是通過一部作品或一個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女性視角則指站在女性的角度，用女性的性別和身份去觀察世界、思考命運。與男性視角相比，女性視角是一種更具共情力和同理心及耐心的視角，它向觀眾展示著別樣的世界。隨著時代的更新，女性形象從“悲劇化”到“去性別化”，社會語境發生著改變，但性別的標簽仍未摘除，等同于在男性凝視下的另一種女性塑造，而《我等你》中，女性無須“去性別化”，她們是獨立且帶有女性特征的個體，她們是不曾脫離社會語境的女性群體，這一形象的塑造再次豐富了軍旅舞蹈中女性形象的塑造維度。

韓真編導曾在一次采訪中提到，“我每次編排女子群舞的時間跨度，幾乎是跟整個舞劇的創作時間是一樣長的。所以舞蹈創作需要長時間的浸染，編導需要重塑一種審美給舞者”。或許正是這樣嚴謹的態度配合時間的沉淀，才讓舞臺上的情感呈現與觀眾的共鳴交織。通過《我等你》中對于“軍嫂”這一群體的詮釋，不難看出她們受到的關注度與她們承受的壓力并不成正比，將守望之心舞臺化，寫實與寫意的交織呈現，情感表達不斷突破傳統軍旅舞蹈的審美邊界，構建起立體的女性群像。

在當代社會，隨著女性議題的關注度提升，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也越來越強烈，甚至一些年輕人的態度日趨偏激。“女性”被賦予了獨立、自由、頑強的標簽，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束縛，當女性議題發展到這一步，再回溯這部作品，偉大的女性編舞家不靠塑造偉大的女性角色來凸顯女性的地位，更沒有批判男性角色來襯托女性的光輝，而是將女性作為敘述表現事件的主體來建構新型審美關系，讓觀眾通過多維度的視角來理解軍人的人性溫度。

（二）女子群舞中對軍人形象的重塑

作品中，身著日常服飾的軍嫂出現在觀眾的視野里，但“軍人形象”同樣存在其中，他們碎片化地出現在女性動作中的情感漣漪里。這樣一個更具有同理心的視角，讓觀眾在共情之余也能意識到，那樣英勇無畏的國之棟梁，卻時常缺席家庭，雙重身份不得兼顧是他們難以言說的困境，但困境不曾削弱軍人形象的感染力，而是為“小愛”與“大家”的共同守護者增添了精神感染力。

沒有舞者身體承接的靈魂透過女性角色的情感表達，以英勇無畏、戰死沙場的軍人形象觸動著觀眾內心的感知，帶動著觀眾與她和她們共情。跨越了單向度的犧牲敘事的同時，編導也打破了傳統軍旅題材中男性形象的符號化困境，將大部分作品中男性軍人情感的層次拆分為女性的無私奉獻、堅強勇敢、自我安慰，在這樣無形卻又對應的情感層次里，軍嫂背后那位勇敢無畏、愛國硬漢的形象才得以慢慢展現。兩個身份的交織，是視角的轉化，是日常生活的溫馨；與以往威嚴的軍裝的轉換展現了對軍人這一角色的人文塑造，是敬禮手勢與擁抱姿態的時空疊合…編導在這樣的角色解構中重塑了互為映襯又各自獨立的兩性角色。

當陽剛與陰柔的身體符號在同一部作品的表達中達到和解，當“前線英雄”與“后方堅守者”的身影在寫實與寫意的不同表達中出現，證明著英雄主義不再是“單一性別”的神話，也不是“去性別化”的歌頌，而是兩性在相互觀照中共同書寫的偉大詩篇，是“小愛”與“大家”的相互扶持造就的不朽之志。

四、結語

通過以上三個方面的分析，我們對于作品《我等你》中道具與動作的運用、軍旅題材的轉換及女性視角下的角色塑造有了一定的了解與認知。首尾的“坐”將守望之情貫穿，道具椅子的使用劃分著舞臺的時間與空間，女子群舞的形式及軍嫂形象的構建突破了軍旅題材舞蹈的編創方式與角度，女性視角下的溫潤表達拋開傳統符號化的表達重新構建著軍人形象…無論風格展現還是情感傳達，這部作品都代表著軍旅題材舞蹈的新維度，新的突破帶來新的體驗，我們不禁感嘆舞蹈的可塑性，也感嘆新時代下的情感表達越來越注重從細節出發激發人內心的共情力，以小見大，把對中國軍人及其背后默默付出的軍嫂的敬佩在一次次不知歸期的默默等待中展現出來。讓我們同舞者一起，在舞臺上下，在有限亦是無限的時間里，等待著歸期，享受著相遇，期待著新的開始，在時間的褶皺里，讓每一段等待都充滿意義。

「作者簡介]門琪悅，女，漢族，山東泰安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舞蹈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