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的風箏在小鎮(zhèn)上是有名的,不僅做工精細,更因為它們總能飛得比別人高。每當春風拂過青石巷,孩子們便來敲他的門,求一只“程氏風箏”。
他的風箏骨架用的是三年生的慈竹,削得極薄,卻異常堅韌。紙是上好的宣州棉紙,浸過桐油。最妙的是他調(diào)制的顏料,靛青混著一點墨,畫出的燕子翅膀仿佛真能劃破長空。
五月初七,城里來了個女子,說是畫畫的,在集市上看見了程默的風箏,非要見做風箏的人。程默正在后院給新扎的蝴蝶風箏上色,聽見有人叩門,沾著顏料的手在粗布衣上抹了抹,走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短發(fā)齊耳,眼晴亮得像雨后的天空。她自稱叫蘇青,從省美術(shù)學院來此地采風。
“您的風箏,\"她說,“有生命。”
程默愣了一下。他做風箏二十年,聽過無數(shù)贊美,卻從未有人這樣形容過。
蘇青從隨身的布包里取出一疊速寫紙,上面全是程默的風箏一—集市上空盤旋的蒼鷹,柳枝間穿梭的雨燕,還有那只斷了線卻仍在云端飄搖的金魚。每一張畫旁邊都密密麻麻記著日期、風向和光線變化。
“我觀察它們一周了,”蘇青的指尖輕輕撫過紙面,“它們不像別的風箏那樣只是隨風飄蕩。您的風箏,似乎在尋找什么?!?/p>
程默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他轉(zhuǎn)身走向工作臺,從最底層的抽屜里取出一只未完成的風箏。那是一只鶴,細長的頸項彎曲成優(yōu)雅的弧度,單腿獨立,翅膀半展。
“幫我完成它吧,”他說,“你會畫畫。”
蘇青在程默的小院里住了下來。每天清晨,程默劈竹制骨,她就在一旁調(diào)色繪紋。程默發(fā)現(xiàn)蘇青用的顏料很特別,不是尋常的礦物粉末,而是將花瓣、樹葉甚至泥土熬煮提取出來的。她畫出的羽毛在陽光下會變幻色彩,像真的鳥羽一樣。
“你為什么這么了解風箏?\"有一天程默問道。他們坐在院里的老槐樹下,春風將碎紙屑吹得紛紛揚揚。
蘇青望著天空中幾個模糊的黑點——那是程默前幾天賣出去的風箏。“我父親是飛行員,\"她輕聲說,“他最后一次起飛時,我才七歲。他們說他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消失在云層里,連殘骸都沒找到?!?/p>
程默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上的一道陳年傷疤。那是他十二歲時從懸崖上摔下時留下的。那天他綁著自制的竹翼,試圖從青云崖上飛起來。
“我懂那種感覺,”他說,“渴望觸摸天空,卻被大地牢牢束縛?!?/p>
五月的最后一天,鶴風箏完成了。它足有兩米高,翼展近三米,雪白的羽毛上泛著淡淡的藍灰色,長喙一點朱紅,眼晴是蘇青用黑曜石粉末調(diào)的,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明天是東風,”程默說,“我們帶它去青云崖?!?/p>
青云崖是小鎮(zhèn)最高的地方,崖下是綿延數(shù)里的蘆葦蕩。傳說古時有位書生在此乘紙鶴升仙,留下半卷未寫完的詩集。
翌日清晨,他們背著風箏登上崖頂。晨霧未散,蘆葦蕩像一片銀色的海洋。程默檢查著手中的麻線——這是他特制的,用細麻浸了桐油和松膠,比普通線結(jié)實十倍。
“準備好了嗎?\"蘇青問。
程默點點頭。他今天穿了一件紅色上衣,在灰綠的崖壁上格外醒目,像一團小小的火焰。他們一起舉起風箏,等待一陣足夠強的風。當那陣風終于來臨,鶴風箏仿佛突然有了生命,從他們手中掙脫,猛地蹄上天空。
線軸飛速旋轉(zhuǎn),程默的手被勒出一道紅痕。風箏越飛越高,很快變成一個小白點。蘇青仰著頭,淚水從眼角滑落。
“它真美,\"她喃喃道,“就像真的在飛。”
程默感到一種奇異的輕盈,仿佛自己的靈魂正順著那根細線向上攀升。二十年來,他做過上百只風箏,卻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他突然明白了蘇青說的“有生命”是什么意思。
就在這時,線斷了。
不是慢慢松開的那種斷裂,而是突然的、毫無預(yù)兆的崩斷。程默感到手中一輕,整個人向前跟跪了幾步。風箏像掙脫枷鎖的白鳥,瞬間被氣流帶向更高處。
“不!\"程默發(fā)出一聲嘶吼。那聲音不像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倒像是從胸腔深處撕裂而出。他向前奔去,伸手想要抓住那根飄落的斷線。
蘇青的尖叫劃破天空。她看見程默的身影在崖邊晃了晃,然后像一片落葉般墜了下去。紅色的身影在灰色的崖壁上劃出一道刺目的痕跡,最終消失在茫茫蘆葦中。
斷線的鶴風箏越飛越高,漸漸變成藍天中的一個白點,最后連白點也看不見了。
三個月后,省美術(shù)館舉辦了一場名為“飛翔的執(zhí)念\"的畫展。展廳中央懸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灰色懸崖上,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在墜落,而天空中,一只白鶴風箏掙脫了線的束縛,飛向無垠的藍色。畫的右下角題著兩行小字:
“有些靈魂注定屬于天空,哪怕以墜落為代價?!?/p>
展廳角落里,靜靜陳列著十幾只殘缺的風箏。它們的竹骨斷裂,紙面泛黃,卻依然保持著飛翔的姿態(tài)。旁邊的標簽上寫著:“程默遺作,由蘇青修復(f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