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在人間留下一片廢墟
我眼中最復雜的建筑
莫過于自己
最令我不滿意的建筑
還是我自己
五十年的忙碌
我只是在反反復復地
把我不斷地推倒
不斷地重建
我一直無法構建出
一個真正的我
以此進度,我將在人間
留下一片廢墟
除了眨眼,還有什么辦法
除了眨眼,不停地
還有什么辦法?
從天空到人間要用光年計算
不知是否還有別的辦法
月亮在云層里。如果有
我怎會把眼睛眨得這樣酸澀
為看見的,我眨眼
擠盡了淚水。為沒看見的
備好了淚水
我的熱淚多余酸楚
人間是值得我傾倒的河
我想抱住母親剩下的一點點哭
繼失去視力和記憶后
母親在人間只剩下一點點
嬰孩的微笑
我陪那一點點說話
給那一點點洗頭,煮飯
唱童謠,哄那一點點
開心,入睡。
那一點點,那一點點
讓我變成了父親
我有時忍不住緊緊地抱著
那一點點哭,她只會嬰孩一樣
對著我淡淡地笑
時間是沙該有多好
如果時間真的是從指丫漏掉的沙
我愿意跪菩薩那樣跪在它們的面前
一堆一堆地收攏,一捧一捧地分給
路人
讓忙得像投胎的有時間考慮
投到哪一戶人家,讓忙得不成人形的
有時間凝聚成父母的子嗣,讓沒時
間的
子嗣有時間回去,換下那只牽著父
母散步的
讓山坡上的青草等到命里的羊,讓愛
等到愛
月亮等到太陽
郵件已在退回的路上
本該送往北京,卻被郵差
送到寧波,算是誤送
后在成都、常熟、資陽、北京
等地出現,應該是被屢次拒收
突然幾十年如石沉大海,應該
不是被丟失,就是在被拆閱
終于出現在綿陽,不用猜
它已在被退回的途中憂郁匆匆
害怕被退回,又害怕退不回去
更害怕那只郵箱不再在原來的位置
其實那只郵箱和它已沒多少關系
最多可以收留它的一撮兒灰燼
大雨知道它們來自何處
大雨之前,必定有成群的
螞蟻搬家,慌慌張張地
好像它們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大雨之后,必定有成群的
蝸牛搬家,慢吞吞地
大包小包的,像新聞鏡頭里的
難民在逃荒
它們想到哪里,我不知道
能到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大雨來了它們
必須搬家
我只知道它們來自北方
或者南方,具體位置不詳
哎,只有大雨知道
它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覺醒洞無頭的石刻
我寧愿相信這里從沒有發生什么
它們的頭不是被擰掉的,而是不忍心
看到什么,把頭扭到了我們無法看
到的那一邊
蝸牛常把頭縮進身體
我也曾把頭扭到生活之外
均屬于不值得直面的覺醒
醫院小記
牙醫叫我把嘴張開
像在命令我放下武器
我只打開了一扇門
幾個“哎吆”沖了出來
還有一個“啊”
那只鉗子趁機閃了進去
小心翼翼地試探,像在排雷
我不會爆炸。我的嘴巴是一只氣球
支付不了那么多的碎片
即使被鉗子戳破了
只會飄出一張張化驗單
從化驗室到CT室
像在傳閱一首值得懷疑的詩
牙醫說我的身體,感情不誠實
捉住的幾個“哎吆”
是天大謊言
謊言終究會付出代價
那頭肥豬為“哎吆”買了單
落日緩慢
落日慢吞吞的
一邊落,一邊在等什么
它在地平線上停頓的片刻
鳥兒剛好歸林
父親在門口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然后跺了跺腳
像得到了一種暗示
落日一下子就沒入了地平線
白鶴
白鶴的白讓我看到了
它的那雙烏黑的腿
反之,它那雙烏黑的腿
讓我看到了它的白
只是,我驚嘆于它把白與黑
駕馭得那么自然和服帖
更驚嘆那雙纖細得快要
自我折斷的腿
竟能夠托起那么大
那么純粹的一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