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式早餐

閆庚卉，山東省作協會員，非虛構作品《第三種關系》獲得2022年《十月》和《青春》雜志舉辦的征文《人生的舞臺上》三等獎。中篇小說《老楚的密碼》獲得第十四屆中融華語原創文學大賽入圍獎。《老隋家的小五》發表于《兒童文學》。小說《柳哨》發表于《漫畫周刊》。有小小說發表于《小小說月刊》。

小區里的早點攤子老舊，沒有掛牌子，只在門口擺了地桌、馬扎。桌子像是從油里撈出來的，馬扎也是一層油垢。我買了兩根油條，正準備回家，看見一個衣著很有個性的年輕人從馬路對面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了馬扎上。他穿著滿是口袋的工裝褲、破洞的牛仔上衣，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背著碩大的黑色雙肩包。

早先，我對那些坐在街頭的老頭老太太十分不解，一晃兒，我卻和他們有了同樣的嗜好，很好奇這個年輕人來自哪里，又要去哪里。我猜想這是小區里誰家的孩子回來了，迅速把小區里的孩子過了一遍腦子。

“一杯豆漿，兩根油條。\"她說。原來是個女孩。我又把小區里的女孩子過了一遍腦子，想不出是誰家的。“來一杯豆漿，不加糖。\"我也要了一杯豆漿，挨著女孩坐了下來。女孩往一邊讓了讓，顯然不習慣我挨著她。

老小區的好處是總有一些老樹。在我們頭頂是一樹的梧桐花，女孩仰臉看花。女孩看花，我看女孩，她的鼻子小巧，但是有點矮，眼睛細長，眼皮很薄，可以看見皮下細細的血管。女孩笑起來，嘴巴咧開，好大的嘴巴。“你總看我干啥？\"女孩側過頭來問我，東北口音。“不對，我是內蒙古的。\"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糾正道。

走過來兩個老太太，像是偵緝隊一樣，問她叫什么，帶沒帶身份證。她倒不惱，掏出身份證說：“我姓安，叫安妮，來自內蒙古，想找一間房子租住。”她說話的時候，一邊咯咯咯笑著。這有什么好笑的呢？可是，就是她的笑聲打動了我，我忽然很想和她一起生活。

安妮一進院子，就驚訝地叫起來：“哎呀，不能在院子中間種樹，樹搶人氣，樹旺人不旺。\"安妮建議我把樹除掉，然而，梧桐已經長到了二樓，樹干有我的三個大腿粗。我們仰望著梧桐，想不出用什么辦法將它除掉。我打電話給專業除樹的人，發視頻看了看，要六百塊錢。“哎，隨遇而安吧，讓它長著好了。只要二樓的住戶不找你。\"安妮又說。

“你不是說，院子中間一棵樹就是困嗎？\"我問安妮，非常正兒八經地。

“院子里站個人，還是一個囚呢！”安妮撇了撇嘴，又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她拍了拍樹干，像是拍一個老朋友的肩膀。

安妮在我家住了下來，住在兒子的房間里。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只有過年才回來。王偉杰在內蒙古打工。那是他下崗的第四年，經歷了開飯店、賣水、開廠子，一個接著一個黃攤。把我們兩個的買斷錢全部賠上以后，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低垂著頭，坐在沙發上，對我，更像是對著地面說：“我要去內蒙古打工，明天就走，已經聯系好了。”

安妮轉給我一千塊錢，說是飯錢和住宿費。安妮很少按時起床吃早飯。我買好油條和豆漿放在茶幾上，配著小咸菜，有時會煮幾個茶葉蛋。常常是半響午了，早飯還沒有動，安妮的房間里靜悄悄的。有時候，我會沖動地走到門口，想敲一敲門，叫她起床吃早飯。總是不吃早飯，會得結石的呀。但每次舉起手，我又悄悄地放下來，噢，我們的關系還沒有到我叫她吃早飯的地步。對她知之甚少，我有的只是出租合同上她的身份證號，知道她出生于1994年的某一天。1994年的植樹節是我和王偉杰結婚的日子。我把這個當做我和安妮關系中的交集之一。來自內蒙古是我和安妮的又一個交集，這交集讓我有些激動，仿佛是人生注定

的緣分。

然而，我不知道她來這里干什么。小鎮上的一個大型國有企業和一座大型煤礦早在2003就一起黃攤了之后，鎮子上很少再見到外地人了。因為外地人太少了，所以，一有個外地人就會被左鄰右舍認出來。有一外地小偷，順手牽羊從小吃攤子的地桌上偷走了一部手機，還沒等到走出小區，就被人民群眾給抓住了。

越來越多的下崗工人離開家鄉到外地打工，五湖四海地跑。去了南方的人，慢慢適應潮濕悶熱的天氣，整天吃茭瓜炒雞蛋，說是食堂里的保留項目；去到更遠的北方的人，做著五花八門的工作，有人在沙漠里熬化學原料，還有人跑到新疆去種哈密瓜，也有人去小煤窯里下井還有人出國了，有一個剛剛過了四十歲生日的男人，在韓國被人誤殺了。家屬去了一趟韓國，只拿回來他的一件衣服，埋回老家的墳地里。大家都在猜測，到底得了多少賠償款？為什么不把骨灰運回來？家屬沉默不語。最后得到的結論是，出國沒有辦理正規手續，一直在打黑工。這些跑出去的人只有過年才回來，有些人過年也不回來。微信聯系，轉賬，視頻，全部是電子往來。

安妮的活動時間大多在下午2點以后，一般情況下是午飯和早飯一起吃。吃飯的時候，她一言不發，搞得我也不好意思說話。兩個女人默默地吃飯，聽著石英鐘沒命地跑。掛在墻上的石英鐘是我和王偉杰結婚時買的，表殼子已經發黃，走起來也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糊涂的時候就咔噠咔噠沒命地跑。

吃完飯，安妮刷碗，我打掃衛生。然后，安妮背起畫板，一邊往外走一邊對我說，再見，花老師。

我趴在廚房的窗戶上，看著安妮走在小區坑洼的路上。她跳躍的樣子十分迷人，正午的陽光照耀著她，壓低帽沿的棒球帽讓她顯得十分神秘。

安妮遠去以后，我偷偷地潛伏進她的房間。被子疊得板板正正，枕頭放在被子上，旁邊的寫字桌上有一本敞開的書，用鎮紙壓著，椅子半拉開在桌子旁邊。我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坐下，拿開鎮紙，那書上的一段話被安妮用紅色碳素筆畫了曲線，像是紅色的波浪。

是一本美國人寫的小說《人鼠之間》。誠然，這一段景物描寫很不錯，所以，安妮把它畫了曲線。安妮喜歡外國文學呢，這是我偷窺后得來的結果。卻不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的是，她為什么來到這個小鎮，要在這里待多久。

當我把這兩個問題擺在安妮面前時，她咧開大嘴，笑了一通，說：“我和你一樣，我也不知道呀。\"安妮告訴我說，她看書喜歡亂畫，畫她心有感觸的句子，更多時候偏愛景物描寫。“我要把這些句子變成畫。\"她這樣說著，一只手反復卷著額前的碎發，眼睛里如春天的湖水一樣，倒印著花朵的影子。安妮中文系畢業，她的理想卻是做一名畫家，把文字變成圖畫。

有一天，安妮從外邊捎回來一把蘆筍，她親昵地摟著我的脖子，說：“花老師，我們吃一頓蘆筍餃子如何呀？\"蘆筍和親昵讓我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噢，你這孩子，想吃什么和我說呀，這會兒的蘆筍很貴，花了很多錢吧？”

“這個東東，我們那里沒有。我聽我叔叔提起過。他說，蘆筍餡的餃子特別鮮。\"安妮早放下了東西，她擺弄著畫板背對著我說

“你叔叔？\"我好奇地問。以前，王偉杰最喜歡吃蘆筍餡的餃子。大多數人用蘆筍調餡喜歡放一繕韭菜，借味兒。王偉杰堅決不讓放韭菜：“調什么味兒，是串味，放了韭菜就不鮮了。\"我想起王偉杰吃水餃的樣子，一口一個，腮幫子鼓鼓的。對了，他還喜歡蘸醋，倒半小碗醋，先蘸餃子，剩下的倒餃子湯碗里，一口氣喝了。喝完，意猶未盡似的，吧嗒吧嗒嘴。

“嗯，我叔叔。噢，對了，不要放韭菜，放了韭菜就串味了。\"安妮放好了畫架，直起身，拍了拍手。

“你還知道放韭菜，是你叔叔告訴你的嗎？\"我忽然對安妮嘴里的叔叔產生了興趣，甚至胡思亂想，也許，那個叔叔就是王偉杰呢。

王偉杰自從去內蒙古打工以后，只有過年才回來。他把內蒙古的牛肉干和奶酪放在茶幾上，叫兒子過來吃，又當著兒子的面掏出四沓子現金，一起放在茶幾上。四萬塊錢，為了這四萬塊錢，一家人分崩離析，不能團圓。我一邊把錢收起來，一邊勸王偉杰不要再出去，就在當地打零工，少掙幾個錢，多吃幾頓團圓飯。王偉杰一聲不吭，他摸著兒子的頭，說，小子頭發真硬，真隨我。我不知道王偉杰在內蒙古干什么工作，問他，他只會說：“說了你也不懂。\"問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說，住在房子里呀，和這里一樣的。問他怎么吃飯，他說，隨便做著吃。

“你們那里外地人很多嗎？有很多外地人在你們那里打工嗎？”我問安妮。

“不很多。\"安妮說。

“他們在那里做什么，是在工廠里打工嗎？\"我問。

“對，我們那里有一個大型機械廠，還有一個大煤礦。\"安妮說的，竟然好像小鎮原先的樣子。

剛剛下來的蘆筍還很嫩，不焯水，加了五花肉生拌，加了姜和蔥花，加了少許味極鮮。我包餃子面軟，搟皮不好搟。安妮搟了兩下，搟不了，跟著我學包餃子。安妮包的餃子軟塌塌地躺在蓋簾上。“啊呀，懶餃子！\"我們拍著手，哈哈哈大笑。

一大早，喜鵲喳喳喳的叫聲就出現在梧桐的樹梢上。天空蔚藍，梧桐淡紫色的花瓣映襯著破舊的樓宇，空氣里散發著甜絲絲的芳香。

梧桐是我和王偉杰結婚當天種的。王偉杰是孤兒，我母親也已經過世，我們決定婚事從簡，種一棵樹，兩個人一起吃一頓飯。結婚的日子訂在植樹節。為啥要種梧桐，因為我們確信，沒有梧桐樹招不來金鳳凰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王偉杰穿了一套藏青色的新郎西服，里面穿了一件紅白條紋的襯衣，打了一條大紅色的領帶。我穿了一條夕陽紅的婚紗裙子。為什么要穿一條夕陽紅的婚紗裙子呢？后來有人和我說，只有二婚的人才穿夕陽紅的婚紗。

樹苗是從集上一個老漢的手里買的。老漢站在集市上，手里著幾棵樹苗，王偉杰一眼就看好了他，“就買那個老漢的。\"他領著我走過去，挑了一棵樹苗，沒有問價錢，塞給老漢一張百元大鈔，拉著我就走。老漢沒有叫我們，我回頭去看，那老漢舉著綠色的百元大鈔正對著陽光照，一邊照一邊搖頭。“錢是真的！\"我扭著身子喊了一句。

鐵鍬買了新的，閃著劍一樣的光，一鍬挖下去，全是磚頭瓦片。“坑要挖的大一些，樹才長得開。\"王偉杰說著，脫了西服，摘下領帶，脫了襯衣，光著膀子。我穿著婚紗，在一邊幫忙把磚頭瓦塊撿出來。

安妮破天荒地起床吃早飯，她一邊對著鏡子刷牙，一邊對我說想喝奶茶了。“我媽媽做的奶茶很好喝！”她的聲調略帶憂傷。我不會做奶茶，我做了一鍋咸湯，這個咸湯在臨近的城市卻叫甜沫。安妮聽了，又忍不住大笑一通。我喜歡她笑，看著她把碗里的豆腐皮挑出來，細細地品味，我感覺十分幸福。“你這是離家出走嗎？”吃完飯，我一邊打掃衛生，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哦，怎么會？你想的真是好玩。”安妮笑著說。

吃過早飯以后，安妮邀請我一起出去走一走。“下午太熱了，我改上午出去了。\"安妮說。她收拾好畫板。畫板上有一幅沒有完成的畫，是一個女人的輪廓，穿著夕陽紅的紗裙。

“這是要畫一個新娘嗎？”我問。

“哦，也許吧，反正想畫一個女人。\"安妮略帶神秘地說。

“你有男朋友了嗎？\"我唐突地問。

“你是要催婚嗎？\"安妮咯咯咯笑起來。她背上畫板，挽起我的手臂，拉著我快走。

樹蔭下早就圍坐了許多老頭老太太，我們經過的時候，所有的目光都注視著我們。街道上空蕩蕩的，一輛灑水車唱著歌慢悠悠地開著。街邊的房子大部分空著，門上窗戶上貼著白色的A4紙，湊近了看，是吉房出租和吉房出售。有一座二層樓曾經是王偉杰開飯店的地方，拉著卷簾門，每個窗玻璃上都貼了A4紙，上面是又黑又粗的四個大字：“吉房出售”，下邊并列寫著兩個電話號碼。

再往前，是曾經輝煌過的機械廠，我和王偉杰工作過的地方。那時候，一下班就有成首上千的自行車從廠門口涌出來，叮鈴鈴的鈴聲響成一片。現在，只有守著大門口的老頭。安妮和看門的老頭擺了一下手，拉著我走進了工廠。廠子里能拿走的東西早就被拿光了。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可愛的黃色皮毛的小動物蹲在荒草里，瞪著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那是黃鼠狼。\"安妮對我說。老樹上筑滿了鳥巢，嘰嘰，嘎嘎，哇哇…各種不同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忽然，從擴音喇叭里傳來喜鵲的嘎嘎聲，一直飛到藍色的天空里。天真藍啊，從前的天好像都是黃色的，就像我們煤礦的煤燃燒時冒出的黃煙。

二車間的大鐵門早就不在了，從外邊往里面看一目了然，碩大的生了銹的機器，破損的水泥地面上，竟然冒出來一棵小樹。安妮支起畫板，開始畫畫。

月亮把梧桐樹的影子印在墻上，樹葉在墻上晃動，王偉杰在干什么呢？

我站在安妮的房間門口，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但從門縫里露出微光，她應該還沒睡。我敲了敲門。“請進！”她愉快的聲音，仿佛一條游動的魚。

我想和安妮說說王偉杰，然而，當我走到她的面前，卻瞬間喪失了勇氣。

畫架立在墻邊，在朦朧的女人旁邊多了一條長滿鐵銹的傳送帶，開裂的水泥地面上，是一棵又細又矮的小樹。安妮在調色板里調色。“回想一下，樹葉的顏色。\"安妮看了看畫板，對我說。

“是那種有點發黃的綠色。\"我退后兩步，坐在椅子上，看安妮畫畫。

我發視頻給王偉杰，我想和他說說那個吉房出售的二層樓。電話打了很久，王偉杰沒有接。

安妮調好顏色，沒急著往畫布上畫。“醒一醒。\"她說。然后，搬了一把椅子，挨著我坐下。

“安妮，你說的那個叔叔，是你的親叔叔嗎？\"王偉杰仍舊在我的腦子里轉悠，我忍不住問。

“噢，不是的。他是以前和我爸爸一起下煤礦的。”

三

“下煤礦？以前？現在干什么呢？”

“他還在下煤礦，我爸爸去世了。”安妮看著畫板，輕輕地說。

“哦……\"我本來想問問安妮爸爸是怎么死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安妮走過去開始畫樹葉，小的微弱的綠色點在樹梢上，如花骨朵一樣的綠色。

“等我攢夠了錢，我就去蘇州好好 學學粉畫。\"安妮畫完樹葉，回過頭來

對我說。

“粉畫，你現在畫的就是粉畫嗎？”

“對呀，粉畫有兩種風格，一種是上海風格，一種是蘇州風格。其實，我的畫哪個風格也不像。\"安妮說著，又嘻嘻笑起來。

直到半夜，王偉杰才回電話過來。我猜他一定是上夜班，剛從井里上來。他坐著猴車從漆黑里涌上地面，地面上大瓦數的白熾燈照著一張黑色的臉，他拿起手機，望著遠方寂靜的城市開始回電話，牙齒慘白。這猜測讓我心里楸著疼，我哭著和他說：“回來吧，買下那座二層樓，干點買賣。\"王偉杰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見有人叫他：“還不快去洗澡。\"我接著聽見鈴聲，是又一班礦工要下井了。

“那二層樓急著出售，價錢很合 算，你回來，再談談，還能往下壓。\"我 掙了一把鼻子，又說。

等了一會兒，王偉杰說了一句“再說吧！”把電話掛了。

就在我和王偉杰原先工作的地方。進廠門的大池子里投放了紅色的鯉魚，兩人高的假山上種了紫荊，安裝了水車，日夜不停地發出嘩嘩嘩的流水聲。廠里招工人，安妮應聘去做了保管。

廠里兩班倒，下二班要夜里十一點，早班是早上七點上班。我每天早上起早做飯，大約六點十分左右叫安妮起床。我站在房間門口，彎起食指輕輕敲門，輕輕地喊：“安妮，安妮，起床了，寶貝。\"我陶醉在自己的叫聲里，一顆心變得無比柔軟。輪到安妮上夜班，我就早早地出發，推著自行車等在廠門口的大柳樹下面，看著安妮小鹿一樣地跑出來。“安妮，寶貝，過來我帶著你。\"我的叫聲引人側目，安妮在人們的注視下，跳上我的自行車，摟著我的腰，臉貼著我的后背。

安妮穿著和當地小姑娘一樣的半袖衫、針織褲，腳上一雙人字拖，挽著我的胳膊去菜市場，搶著掃碼付錢。回到家，她先把那些蔬菜擺到房間里的小桌子上，開始寫生。

四

小鎮招商引資，引來了一個澳大利亞老板。據說，那老板是外國籍的華人，是我們小鎮上李裁縫的兒子。身在澳大利亞的他，總是想念家鄉，想念家鄉的豆腐，特別是豆腐皮那一股糊鍋底的味道。

豆制品加工廠還真的建起來了，

夏天的夜晚十分悶熱，我買了新涼席鋪在安妮的床上。安妮邀請我一起睡涼席，我拿了枕頭，小心翼翼地躺在床邊上。我很怕自己打呼嚕，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等待安妮人睡。窗簾只拉了一半，偶爾有風緩緩地吹過。黑暗中，我看向安妮，發現她也和我一樣睜著眼睛。

“你想家了？\"我問，很想把她摟在

懷里。

“你，還愛王偉杰嗎？\"安妮卻問。

“哦，怎么想起問這個？”我拉過線毯蓋住了肩膀，不管多熱的天，我的肩膀都不能裸露在外邊，不然就會犯肩周炎。這個毛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我已經老了。

“我父親去世以后，叔叔一直幫忙照顧著家里。他和我們談起家鄉，眼睛里會有一種光。每到過年的時候，我媽媽給他買上我們那兒的奶酪和牛肉干，送他上火車。我媽媽從來不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然而，他一走，我媽媽就掉了魂一樣，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每次叔叔一回來，我媽都會大病一場。她發著高燒，把嘴唇都燒起皮兒了，不停地喊，都是報應，報應來了。這一場大病總要一個禮拜才能康復。大病初愈以后，生活重回軌道。叔叔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家人，卻總是和我們講家鄉的好吃的，小時候的趣事，講他曾經就工的廠子。我媽媽聽得很認真，特別是一講到那些好吃的，我媽第二天就照著做出來。\"安妮說得很快，她不想我插嘴，要一口氣兒把她想說的說完。

“你媽媽會做咸湯嗎？你們那里的豆腐皮有糊鍋底的味道嗎？\"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慢慢地跑了過來，充滿了疲憊。

“我不知道我媽媽想沒想過和叔叔結婚，每次叔叔下夜班，我媽都是熬好奶茶等著，她站在小區的路燈下面，往礦區的方向望，一直望不管五冬六夏。然而，我媽媽總是說，自己錯了。她錯了嗎？\"安妮的話明明在耳邊，卻感覺十分遙遠，讓我想起來小時候聽媽媽講童話故事，總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我閉上眼睛，像拉下沉重的閘門，只聽見涵涌波濤擊打著閘門。沒有答案，我無法給安妮一個答案，對或者錯。

夜靜了下來，這靜像一塊冰，寒冷，散發著刺骨的寒氣，等待著融化…

“咚\"的一聲，樓道的門被打開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往樓上去了。安妮的手動了一下，順著涼席找到了我的手，她先用指頭試探了一下，然后，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汗津津的，我們就這樣輕輕地握著，不再說話，慢慢地，慢慢地睡著了。

五

安妮抱回來一只流浪貓，一只得了皮膚病的黑色小貓。比小拇指還細的尾巴上一根毛都沒有，因為害怕直溜溜地豎著，微微顫抖。“喵啊…喵啊……”它叫起來的聲音聽著十分悲催。“吶，可愛吧？\"安妮打開房間讓我看她給貓準備的貓墊子、貓廁所、貓食碗。“貓嘛，最要干凈，不會亂拉亂尿。”安妮一邊說，一邊抱起小貓。小貓在她的撫摸下慢慢安靜下來。“給她起個名字吧，花老師。\"安妮仰臉看著我，因為陽光的照射，她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樹葉晃動，光斑在她的臉上跳躍。“哦，那就叫妮妮好了。”我不忍心告訴安妮，我有哮喘，對許多東西過敏。“是一只公貓呀，叫妮妮？\"安妮哈哈哈大笑起來。

六

如果沒有妮妮的到來，會怎么樣呢？

那個早晨，我從被窩里爬起來，剛要去洗臉做飯，看見茶幾上放著一碗面條，蔥油面。碗底下壓著一張字條：“如果面條涼了，加熱水，不要回鍋，不要放微波爐。”

面條還是熱的，我加了一些陳醋，就著一碟剛剛腌制的辣椒黃瓜開始吃。茶幾對面的電視早就壞了，滿是疲憊地掛在墻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旁邊立著穿衣鏡，也是灰頭土臉的，里面一個穿著破舊睡衣的女人，咧開大嘴吃面條的樣子十分陌生：她的頭發雞窩一樣蓬亂，夾雜中間的白發看上去茁壯有力。她夾了一條黃瓜，嘴里發出清脆的聲音。

得如豆腐塊一樣，還蓋了一塊白色繡花的蓋布，枕頭壓在蓋布上。窗臺上放了一個花瓶，里面插著一束粉色的康乃馨。一幅畫鋪在桌子上：銹跡斑斑的傳送帶，開裂的地面，剛剛萌發出新芽的小樹和穿著夕陽紅婚紗的女人背影，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畫的左上角，寫了六個小字一一地中海式早餐。貓和有關貓的一切都不見了。

我預感著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八點零一分的時候，我接到了安妮的微信：不要擔心，我和妮妮去蘇州了。愛你！

吃過飯，我想也沒有想，一把推開了安妮的房間。房間十分整潔，被子疊

我轉賬一千塊錢給她，祝她一路順風，學業有成。安妮回復了一個笑臉，沒有收。

那以后，我們經常聯系，在微信里聊妮妮，聊蘇州的小橋流水、旗袍美女，聊粉畫。我沒有問安妮，那幅畫為什么叫地中海式早餐。

我上網查了一下，地中海式早餐代指有利于健康的簡單、清淡以及富含營養的飲食。

某天，一個從內蒙古回來的朋友神秘地對我說：“王偉杰在外面有家了。\"我表情平靜地擺擺手，讓他幫我看看，怎么鋸掉院子里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