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去尋紫藤花

作品發表于《安徽文學》《時代文學》《鹿鳴》《牡丹》《都市》《延安文學》《作家天地》《椰城》等刊。

1

手術后，總算清靜了三個月。每日只琢磨養生之道一食補、針灸、八段錦。嫌老婆啰嗦，兒子又總是出差。嗓子堵的感覺隱隱回來了，安慰自己只是消化不良，每天煮一鍋山楂水，替換掉喝了幾十年的碧螺春。后腰處隱隱悶痛，不動時倒不明顯，貼了膏藥，皮膚卻起了疹子。終于等到老中醫坐診的日子。老中醫是位銀發老太太，在業內頗有威望，桌邊常年坐著博士生助手。老太太身材嬌小，雖皺紋堆疊，卻自有一種鶴發童顏的風采，說話聲如細糯甜軟的赤豆沙，威嚴中帶幾分嬌嗔，像一位雍容的老公主。

掛老公主的特需號每次要花掉300塊，老池心疼不已：“專家門診只要35塊，都是正高職稱，她又不是神仙。”

話雖如此，他每次還是由兒子做主。復診本就是劫后余生，還是掛300塊的號比較穩妥，老公主號脈時可以多停留兩分鐘，多聽她幾句恩威并施的訓話。老池嘴上不說，心里知道術后平安無事的日子彌足珍貴，平靜底下不知何時就會爆出驚雷。

每次走出診室，他心滿意足的樣子，像個僥幸通過考試、免遭放化療責罰的小孩。他望向老公主的眼神里，有接受教誨的虔誠，更有性命相托的依賴。

“你說，老公主長得像不像你阿婆？”他問兒子池寶。

問完又自問自答地嘆息：“你阿婆是鄉下裁縫的女兒，在世上嘗過的甜頭少，吃過的苦頭多。”

老池對姆媽的記憶，與池寶對阿婆的記憶完全不同。前者是織錦旗袍上的繁花暗涌，后者是藏青色粗布圍裙的煙熏火燎。

在老池還穿開襠褲的時候，父親池老三喚他作“小鬼”。池老三不常在家，一來便住上半個月，每日呼朋喚友搓麻將。牌桌上，保姆把孩子往他膝蓋上一放。老頭瘦小，干枯，穿著褐金色的綢緞褂子，身上有煙葉的味道。緞子衣裳滑膩，小鬼直往下溜，老頭將他抱緊，往上顛一顛，骨節分明的大手朝麻將桌上打出一張牌。姆媽朝茶碗添水，旗袍上一朵一朵的暗花。顧不得姆媽使眼色，小鬼伸手去抓父親瘦骨嶙峋的大手上那枚鑲著黃寶石的碩大戒指。寶石發出混沌不明的光，他身上也有古怪迷離的氣息，長大后才知道，那是罪惡的鴉片的味道。小鬼倦極了想睡覺，聽到他將麻將牌一推：“胡了！”對面的上海嬸娘說：“小少爺在，儂手氣交關好。\"老頭索性抹下戒指，任兒子玩捏，面孔挨過來，胡子碴刺刺的，呼氣熱熱的。

“可我竟記不清他的臉了。這么多年，沒留下一張你爺爺的照片。\"老池對兒子說。

池寶小的時候，也聽阿婆講過些家史。不是正兒八經講家史，是今天講段軼事，隔段日子又聊起個故人。阿婆常年在灶臺忙，罩衫外系件藏青色粗布圍裙，料理完家務，點一支香煙，蘸點發油，把碎發朝腦后的發髻攏一攏。鄰居\"三缺一\"時，她常被人請去救場，“小來來”，不爭輸贏、不戀戰，打完四圈回家買汰燒。池寶的父母是雙職工、三班倒，他由阿婆一手帶大。池寶上小學前，一禮拜要去動物園看三回大老虎，也多半由阿婆陪著。阿婆還在園門口給他買削了皮在滾水里煮熟的荸薺串吃。阿婆興致好時，池寶便一邊啃荸薺，一邊聽家史，荸薺甜絲絲，家史苦哈哈。苦的部分反正小孩也聽不懂。

阿婆原是鄉下裁縫老宋的女兒，娘死得早，下頭三個弟弟。池寶只見過最小的舅公。舅公子承父業做了一輩子裁縫，雖窮，但活得最長壽。池寶年幼時穿的蠶絲棉祅棉褲，都出自他的手。

幾十年前的一個冬天，裁縫老宋在家劈柴，一斧頭下去，木柴屑子飛濺，刺瞎了一只眼。吃裁縫這碗飯，沒了好眼力，從此便沒了生計。裁縫老宋的大兒子從小體弱，十幾歲時坐船，遇船艙著火，同船坐著個快臨盆的孕婦，他著急去船尾的水缸搬水，也不知是哪來的神力，一口氣扛起滿缸子的水。那天的火雖大，卻沒出人命。可是小伙子當晚回家吐了血，西醫診斷為肺泡破裂。家里拿不出錢來醫治，躺在床上硬是拖了幾個月，整個人瘦得脫了形。長姐如母，最后他是在姐姐懷里咽的氣。

那年，阿婆還未滿十八。

2

剛得病時，老池斗志昂揚，有心事也不對老婆兒子說。

手術前，他做過一個夢。

一進家門，想換鞋，打開鞋柜，一層層找，棉拖鞋哪里去了？夾腳涼拖哪里去了？不見男式牛皮鞋，也沒有寶藍色“足力健”。鞋柜整整齊齊，就是找不到一雙40碼的男鞋。客廳的陳設既熟悉又陌生：茶幾、掛鐘，朝北的百葉窗下，歡歡臥在躺椅上打瞌睡。躺椅由一塊塊麻將牌形狀的竹塊連綴而成，金屬支架已生銹多年。他走進臥室，雙人床干干凈凈，床上只有一個枕頭，鋪著老式印花真絲枕巾。這時歡歡跳下來了，長卷毛灰撲撲打著結，它沒有發出哼哼唧唧的撒歡聲，從他腿邊經過時，連尾巴也不搖一搖，簡直無知無覺。老池心里發毛：難道歡歡已經死了？下一秒，突然在夢中清醒：大概是我已經死了。

吃過早飯，他走到樓下的魚池邊喂魚，把做過的夢，說給一池子鯉魚聽。

好在手術順利，腫物從CT片上消 失了。老池想，莫非自己命大，僥幸又 逃過一劫？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我上一回死是三歲半。”他對兒子說。

長大后的池寶再一次集中聽家史，是在父親的病床前。這是他聽到的第一個完整的故事，他把它記在本子上，取名為“冰棺材”

“…小皮囊燒得滾熱干枯，肋骨突出，強灌的粥湯咽不下去，除了姆媽，認不出其他人。從閶門外請來最好的中醫，郎中說，不中用了。你阿婆一天三趟差人去請池老三，說，小鬼不行了，你無論如何要想想辦法，我十九歲跟你，十年了，只有這一個兒子。

“你爺爺大名池逸士，家中排行老三。解放前，池老三年將五十，城東城南都有相好，但兒子共只有兩個。大幾子已經成年，在面粉廠上班，被底下人當少爺捧著。池老三的吝嗇，蘇州話叫‘縮’，據說在生意場上頗有點名氣。但兒子終歸是兒子，他一個人去廠里的財務室，打開保險柜，裝滿一旅行袋的鈔票，連夜送我去上海治病。我住在租界里頭德國人開的一家醫院。德國醫生講的話，沒人聽得懂，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必定要有人往醫院的窗口遞一袋子鈔票。你爺爺差司機來送錢時，偶爾也讓護士捎給我一兩樣玩具，比如一只碧綠綠的鐵皮青蛙，當年熱門的德國仿制貨。我不懂怎么擰它的發條，只有在發燒的時候把它握在手心里，緊捂著鐵皮，貪一刻的涼。

“你阿婆說，亂世里鈔票一天天不值錢，那么大的旅行袋，每次要用板磚壓實，裝滿給小鬼續命的錢。又說，池家藏著許多金條，但不到這時，哪里肯動一點老本。

“德國醫生收下巨款，但并沒有醫好我的病。時局動蕩，我被醫院勸回家了。小汽車原路拉回蘇州，你爺爺的二姐，也就是我沒怎么見過面的親姑姑，夫家是開冰廠的，她從廠里搬來大冰塊，像一口棺材一樣，讓我裹著抱裙，戴著睡帽躺在冰上。從前辦喪事，趕上天熱沒有冰是不成的，人有生老病死，所以冰廠和面粉廠一樣，總不愁沒錢賺。我燒得昏沉，哪里記得睡冰棺材的滋味，大約并不像武俠小說里寫得那般暢快吧。姆媽說，我一整夜無聲無息，喚也不應聲，連抽搐也沒力氣。池老三預先請下和尚，候在另一間房里。快到天亮時，我忽然大哭。不曉得是冰塊的降溫起了些作用，還是德國人開的無數針藥終于起了藥效，我出了一身熱汗，當天就退燒了，移到床上，朝大人喊‘肚皮餓’。姆媽大哭

“那年春天，由于腦膜炎，不知死了多少小孩，隔壁張師母的娘家妹妹，一大一小兩個小囡都死掉了，真真是作孽…”

還有一句話，老池放在肚子里沒講出來：“我是記他的恩的。若沒有他，我便沒有后來的七十年可活，現在也不會有機會再死一次。”

在老公主的特需門診連著看了三個月。疫情開始后，出門不大方便，改為兩個月看一次。最新的一張CT片上，“鬼魂”又出現了，池寶轉述醫生的話，動員父親住院“用藥調理”。等床位的日子里，老池給歡歡洗了個澡。

西施犬歡歡是老池的心頭肉。池寶沒考上正經大學，去深圳晃蕩了幾年，結婚，離婚，開公司，關公司，寫劇本，炒股票，沒讓他省心過。倒是歡歡從來只給他沒心沒肺的快樂。

老池打著赤膊，洗到一半時，明顯感到體力不支，大夏天的，脊背上冷汗直冒。但他還是有始有終地把狗沖洗干凈，抱出浴室，用吹風機把長卷毛吹干。

“當初遇見你，你是個流浪漢，我帶你回家，養出了感情。從前想著，等你哪天走了，我就要寂寞了，誰想到…”他對著狗子說笑話，想放聲笑，卻嗆住了自己，咳得劇烈，歪在沙發上喘息了好一會兒。

老伴買菜回來，見他光著膀子、滿臉病容，大驚：“你不要命了？”

家里的客廳裝著攝像頭。后來，池寶把父親給狗狗吹風的這段鏡頭剪了出來。池寶站在腫瘤病房的陽臺上，隔著五層樓高的距離看父親在樓下喂魚，他也用手機拍了下來。魚池旁是青翠的塔松，比塔松矮的是綠油油的冬青，老池穿著藍色條紋的病號服，在其間分外醒目。

池寶想，父親曾念叨，記不起池老三長什么樣了，但他一定會記得父親的模樣。

3

病情時而緩解，進入平臺期，時而斷崖式跌落。平臺期就是太平盛世，一家人戴好口罩，開車去靈巖山祈福。爬到山頂吃素面是不可能了。坐在山下亭子曬太陽時，老池心情好，便講了第二個故事。池寶把它叫“紫藤花”。

老池那時還是“小鬼”。每月一次，他從嘉馀坊走到察院場，穿過人民路，拐進觀前街背后一條小弄堂，兜兜轉轉，到池老三家去，向他討要十塊錢的撫養費。那是解放初期姆媽同他離婚時，人民法院的判決。

池老三比姆媽大廿余歲。在兒子的印象里，父親仿佛生來就是個老頭，此后的數十年，除了背愈加佝僂、腮幫子因缺牙而全然凹陷外，他的相貌似乎在時光的流動中凝固了，無法再變得更老。池老三穿件家常袍子，胸前依舊掛塊鎏金懷表。他入過獄，強制戒了大煙，煙斗仍不離手。每月一次，他摸摸小鬼的頭，先是坐著，過兩年站起來摸，似乎在感知兒子來自遺傳的增長并不怎么迅猛的身高。他的大手是暖的，兒子喊聲“爹爹”，他笑了，一張老臉皺起來，眼珠骨碌碌轉。

生活費是預先備好的。公私合營的頭幾年，他仍薄有家底。被小鬼喚做“大姆媽\"的老太婆，有時在屋里，有時不在。被喚做“阿哥\"的男人，年近中年，有池老三的面相，只是身材略高，臉上長滿麻子。“阿哥\"有部錚亮亮的腳踏車，就停在小院的藤架底下。那老藤有些年頭了，開著密密麻麻的淺紫色花。小鬼最眼饞的就是那部腳踏車。蘇州話里管腳踏車的量詞叫“部”，足見隆重。少年不敢偷偷瞄車，每次故作矜持，假裝在賞花。那紫色的小花朵層層疊疊地翻涌，也著實美麗得叫人驚詫，讓他想起幾時姆媽滿箱籠旗袍上的花樣。他有很多年都不知道這花的名字。用工資買下第一輛鳳凰牌腳踏車已是1987年，知青返城后在皮革廠當配料工人，圓滾滾的池寶就坐在后座。

池老三在場，“阿哥”規規矩矩地回一聲“阿弟”，他臉上的笑容有一種固定的弧度，不是熱情，也不是不熱情。阿哥的年紀足夠做弟弟的長輩，他長相敦厚，人也并不壞，只是本能地心懷戒備。從前池老三在外久住，帶著“外頭”的母子倆坐黃包車、吃茶、看戲，有時還坐上小汽車去上海西郊公園旁的私宅打通宵麻將。阿哥被打發去送口信，立在窗臺下畢恭畢敬說“爹爹，姆媽問你幾時回家”的時候，也曾面露羞赧。而今羞得抬不起頭的卻是弟弟。

小鬼接過鈔票捏牢，仔細疊好了放進貼身衣袋，道一聲“爹爹再會”。老太婆若是在，多半會客氣一句：“添一副碗筷，小鬼留下來吃飯。\"孩子老老實實答：“姆媽關照要早點回去。\"有一回，老太婆過來摸他的頭，像自言自語，又像嘟嚏給老頭子聽：“好小官，當初要是肯留給我養，保管當自己兒子一樣。宋家小妹負擔也重，養得這樣瘦。\"她暗示十塊錢沒有全部花在池家人身上。池老三面孔繃緊，不響。小鬼逃也似地走了。

出了門，兜兜轉轉，原路繞回觀前街。幾十年前，那一帶已超越閶門，成為蘇州最繁華的所在。小鬼身上藏著巨款，那是一整月的生活費，哪里敢在小吃攤、雜耍攤前流連，徑直穿過人民路，踏上嘉馀坊的彈石路面。姆媽接過錢去，收好。當晚吃泡飯的碗底下，埋著一只煎得金黃的荷包蛋，咬一口，溫熱的蛋黃流滿口。弟弟妹妹沒有。臨睡前洗腳，熱霧騰騰中，向姆媽低聲復述老太婆的嘟囉，姆媽答得義正辭嚴：

“情愿跟討飯的娘，不跟做官的爹。”

4

家里有了病人，錢還是要出去掙的。就算前妻不向他索要撫養費，池寶也得為女兒將來攢份嫁妝。疫情間隙，他去外省跑業務，來回奔波。母親的電話時時打來：

“你爹神志不大清爽了。昨天在病房里手舞足蹈，話多得像飯泡粥，車轱輾話來來回回，講那些不值錢的陳年舊事，從下鄉講到下崗。隔壁床是個剛做完活檢手術的80歲老頭，需要靜養，結果他女兒找醫生訴苦，換到別的病房去了。老頭子看著人家連人帶床被移走，眼珠子瞪得老大，說，讓兒子找醫生去，我也要開刀，切切干凈，我要再活三十年！

“眼神也不對勁了，這樣老實巴交一輩子的人，眼露兇光。明明是大早上，他說，你們把窗簾拉開，不要把我蒙在夜里！皮包骨的胳膊揮舞起來，力氣大得嚇人，攔也攔不住。你請來了護工，他不許人家近身換尿不濕，24小時不放我走。我說，老頭子，不要這么折磨我了好不好？這樣鬧，你說什么時候是個頭？

“他把頭蒙在被子里哭：‘姆媽！姆媽！不要對我這么兇呀！你不要打我耳光，我難過呀！‘我眼淚水嘩嘩地往下掉，抱住他、哄他，問他哪里難過。他說：‘心啊，肝啊，肺啊，肚腸啊，喉嚨啊！‘又說，我小時候生過腦膜炎，腦子倒不疼。現在老了，天天有人拿我的后腦勺當鑼鼓敲，咚咚咚、咚咚咚。‘

“池寶，你說會不會是轉移灶跑到腦子里去了？你什么時候回來？你不回來，姆媽也要死在醫院里了，要死在你爸前頭了。”

經歷過一次重癥搶救，免疫療法似乎帶來了柳暗花明。直到后來，各種治療手段相繼失效，池寶動用一切資源，把父親安置到太湖邊上一座環境優雅的寧養院。

住在寧養院里，老池講述了最后一個故事。他講得吃力，但興致猶在，講了好幾天才把細節描述完整：

“幾十年前的體育場，沒有草皮，沒有看臺，哪有今天的闊氣。地方不算大，就在市中心，你媽如今跳舞、唱戲的大公園旁。（老伴插話：跳什么舞？唱什么戲？我哪天不在醫院侍候你？）通往體育場的路，我打小最熟悉了：在動物園門口沿河的老街，會齊了舅家那幫表兄弟，一路滾鐵環，朝體育場奔去。冬天裹著厚重的棉袍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點不覺得累。那次的記憶卻不同，那天的記憶是陌生的。

“體育場里人山人海，滿眼是黑灰、藏青、軍綠色的人潮，小孩子被大人抓牢手，不許亂跑。那天的風大，風吹起沙塵，球場塵土飛揚，迷得人眼睛疼。終于，戴高帽子的那幫人被押過來了，他們繞場示眾，胸口個個掛著硬紙牌子。人群一陣騷動，憤怒的口號聲在我耳邊炸響。

“他走過來了。我有幾年沒見過他，所以也許是我想象中的他走過來了。

“他沿著田徑跑道走來的樣子，老邁得像個足有一百歲的運動員，風塵仆仆瘦骨鱗峋的臉上，鼻子嘴巴像是灌滿了泥沙。他長著一雙既罪孽深重又天真可笑的眼，望向我站立的方向，目光深沉，嘴形像是要喚出某個名字。那時候人群里有我的老師同學，一種強烈的恐懼攫住了我。

“回家的路上，姆媽說，說鬼話呢，他離你那么遠，哪里看得見你。

“聽人說，體育場那塊地是清朝末年處決犯人的刑場。一路走回家，我手里沒有滾鐵環，腳下也沒有奔跑。我感到深深地厭惡。我害怕自己的身體發膚也沾染了鴉片的味道。

“回到家，姆媽淘米燒飯，給小弟弟喂飯，直到郝阿伯下班回家，沒提池老三半句。

“郝阿伯骨架高大，相貌偉岸，有著工人階級的耿直和力大無窮。你看你孃孃和阿叔年輕時的照片，也是那樣：登樣，神氣，雙目炯炯有神。

“后來，我在體育場的集會上又見過池老三幾回。他像一棵又老又丑、干癟萎縮的老藤，低眉俯首，在時代的罅隙里求生，一直活到了80年代”

池寶把父親的講述錄在手機里，再抄到本子上。這段故事叫什么名字呢，他還沒想好，要不就叫“資本家”吧。

寧養院實施封閉式管理，池寶和母親每周輪換，進去陪護。除夕那晚輪到池寶。烤鴨送來的時候，護士剛給病人注射過嗎啡，氧氣機運行平穩。老池的胸脯一起一伏，覺察不出痛苦的跡象，或任何掙扎的企圖。

池寶打開外賣盒，就著床邊的小桌子，吃起了北京烤鴨。面餅子在掌心攤開，是溫熱的，夾兩片薄薄的鴨肉。皮是脆的，入口即化，配上新鮮大蔥、黃瓜絲，蘸上甜面醬，瞬間裹挾進嘴巴，嚼得歡欣、狼犯且滿足。

夜色漸濃，遠處的湖畔有禮花在空中炸響。他開了聽青島啤酒，一個人對著病床把半只鴨子吃完，手指上一層幸福的油光。身體深處積攢已久的饑餓、疲憊、倉皇，以及久已遲鈍的悲傷，此刻得到了慰藉。

護士摘走了剛輸完營養液的空瓶。池寶拿出本子，一頁頁讀，從“冰棺材”“紫藤花\"到\"資本家”，然后翻到最后一頁，在空白處列起名單：孃孃，阿叔，宋家舅公的兒女，母親家的親眷…這是他準備這兩天挨個打電話通知的人。母親說：“大過年的，不到萬不得已，不好驚擾別人家團圓。”

寫著寫著，他趴在父親的床沿上睡著了，呼嚕聲起。

老池是后半夜走的。大約是凌晨四點。沒有等到日出。

辦完喪事，池寶想起來，父親還有個心愿得幫他完成一去老屋找回他童年的那只鐵皮青蛙。

5

池寶，你還記得你爺爺嗎？

怎么不記得，小時候天天帶我去玄妙觀，他打拳，我喝赤豆糖粥

不是郝爺爺。是你親爺爺—池老三。

哦，有點印象。他老坐在小馬扎上，靠在人民路的院墻邊曬太陽。我每次出門買棒冰，或是阿婆叫我去打醬油，總要經過他的院子。

那是政府“落實政策”，還給他的房子。那里面曾經住過“七十二家房客”。他搬進去后，活了不到兩年。也算是高壽了。

那時候我見到他，總有點怕怕的。

怕什么？

他老穿一身黑色燈芯絨衣服，手里拄根拐杖，整個人縮在小馬扎上，又老又矮，一動不動，只有眼晴在骨碌碌轉，鬼氣森森的，像個清朝的遺老遺少。

他出生的時候，確實是清朝呢。

有回出門，我不小心弄丟了兩分錢，棒冰吃不成了。我沿路回頭找，他喊住我：“小鬼，你丟東西了？小心阿婆打你屁股。\"那時我才五歲吧，不敢一個人靠近他，心里害怕。我說：“我不是小鬼，我叫池寶。”他笑了，朝我伸出拳頭，攤開手掌心，上面躺著一枚貳分硬幣。不是我弄丟的那枚。

池寶，前兩天我做夢，夢見你爺爺了，他在夢里叫我“小鬼”。我有好多年沒夢到過他了，我有好多年沒叫過“爹爹”了。我夢見他站在池家老房子的紫藤下，那紫藤花開得像瀑布，在夢里也是紫色的。他想我了。

你看你，又說這些。那一帶房子不是老早就拆掉了嗎？連花鳥市場都搬遷了，哪里去找紫藤？

想看紫藤還不容易？拙政園有，留園有，網師園也有。等明年春暖花開，你陪你姆媽好好逛逛吧。這幾年她辛苦了。

爸，你安心養病。

對了，池寶，等你什么時候有空，幫我回老屋找樣東西。

啥東西？

應該就在客堂間的舊樟木箱里一你爺爺當年送我的那只鐵皮青蛙：碧綠綠的，擰上發條，會在地板上一跳一跳。不是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種玩具，是四十年代的古董，市面上很罕見了。

找出來干嘛？歡度六一節？找中央臺鑒寶？

…送給童童。

童童？過年她都滿16了。

送給童童，留個念想

爸，童童被她媽帶去國外多少年了，連中國話都說不利索，你…好的，爸，您別發火啊，別生氣。我去把樟木箱子里的鐵皮青蛙翻出來，童童會喜歡的。等疫情過后，接她回來，我帶著她，滿城去尋紫藤花。我要把這些年聽到的故事，一樁樁、一件件，說給池逸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