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那棵樹

老屋后山崖上孤零零杵著棵櫸樹，樹皮裂得像父親擦著鋤頭的手。

八十年前，老屋后頭是個堆滿亂石的山頭，一下大雨，那些石頭就順著山溝往下滾。雨要是下個不停，還會塌方。幾間草房，都不知道被沖垮多少回了。有回暴雨，磨盤大的石頭轱輾轱輾往下滾，生生把西廂房的土墻砸出個大窟窿。

后來，爺爺實在沒辦法，就帶著全家老小，光著膀子壘了三層鵝卵石堡坎。那些石頭縫里滲出的泥漿，能把新納的千層底黏掉。在堡坎上種樹那天，父親挎著竹籃跟在后面，每埋一鍬土就撒把草木灰—奶奶說，這是給樹苗墊床暖腳的褥子。堡坎上一共種上了九棵櫸樹，就盼著能把水土給穩(wěn)住。

開春時，櫸樹抽芽最有看頭。嫩芽尖上頂著露珠子，活像奶奶銀簪頭晃悠的墜兒。可那年的新綠還沒長開，大伯就出事了。供銷社值夜的煤油燈亮了三宿，第四天清晨抬回來個綁硬的青布衫，領(lǐng)口還別著半截大伯沒抽完的煙卷。

奶奶的銀簪是在二伯從縣中寢室上鋪摔下那天斷的。她擦著兩截斷簪，在宿舍的地上劃出長長的血道子。小姑走的時候更揪心，火盆里爆開的炭星子濺在她藕節(jié)似的胳膊上，哭啞的嗓子最后變成灶膛里嘅啪作響的柴火。父親十一歲那年，三伯和四伯也生病走了。

家里孩子接二連三沒了，迷信的奶奶請了端公到家里跳神。跳神那夜，風(fēng)把紙錢灰卷到櫸樹權(quán)上，黏糊糊的像掛了層黑孝布。他穿著黑色的法衣繞樹轉(zhuǎn)圈，銅鈴鐺震得樹葉子簌簌往下掉。奶奶把房梁上唯一的臘肉解下來，油紙包著能照見人影。父親從門縫里看到，那用來做法的公雞，被掐著脖子還在撲騰，雞冠子蹭在樹干上，涸出幾道血印子。

雷劈老樹那天，瘦小的父親正蜷在灶膛口烘濕褲腿。閃電把窗戶紙照得煞白，眼見溝里的泥漿石塊越積越高，爺爺句僂著背就往雨幕里沖。鐵鍬把上纏的破布條子被風(fēng)扯得筆直。父親點著麥草火把找到爺爺時，奄奄一息的爺爺半邊身子埋在泥漿里，手指頭還摳著棵倒伏的櫸樹根，指甲縫里全是泥。

爺爺?shù)碾x開，讓父親拿起了爺爺曾用的鐵鍬。奶奶把珍藏的嫁妝匣子塞進兒子懷里，里頭躺著塊生了霉的龍洋，叮當(dāng)響得像催命的更郴。

臘月里扯水岸板草，田壟凍得瓷實，父親的草鞋陷在冰碴子里，拔出來帶著血冰碴。他學(xué)會使喚老黃牛那天，牛尾巴掃過結(jié)霜的眉梢，在睫毛上掛出一串水晶簾子。

挑公糧的扁擔(dān)是父親問村長借的，兩頭包著防裂的銅皮。17歲父親的脊梁彎成蝦米，汗水順著扁擔(dān)往下淌，在黃土路上砸出連串的坑。有回歇腳時發(fā)現(xiàn)，中衣后背磨出了個“川”字，血痂混著破舊棉絮，揭下來時帶著皮肉。

父親救村長兒子的場景，他總說記不清了。只記得當(dāng)時，那孩子的腳脖子泛著青紫，蛇牙印子像兩粒朱砂痣，村長六神無主地癱坐在旁邊。父親俯身嘬毒時，嘗到滿嘴鐵銹味，混著田埂邊馬齒莧的酸澀。后來分糧，父親總是蹲在曬場旮晃搓麻繩。等人都散盡了，村長會從祠堂后門探出頭，煙袋鍋子往石白沿上磕三下—這是暗號。布袋底下總埋著兩三把花生，油亮亮的裹著鹽霜。

奶奶的病是從眼睛開始的。先是熬豬油似的渾濁，后來干脆成了兩口枯井。奶奶走的那天清晨，櫸樹開了滿枝白花。父親把煎好的藥喂進她嘴里，湯匙碰著牙關(guān)叮當(dāng)響。奶奶最后那口氣咽得很輕，像片樹葉飄進深潭。父親把那塊龍洋塞進奶奶的嘴里，說是黃泉路上的買路錢。

2

屋后的櫸樹，在夏日里，宛如一把撐開的巨傘，枝葉層層疊疊，郁郁蔥蔥。陽光透過縫隙灑下，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在微風(fēng)中閃爍跳躍。葉片在枝頭搖曳，每一片都綠得發(fā)亮，仿佛被夏日的熱情點燃。

1967年臘月，父親踩著薄雪來外婆家相親。這個矮黑漢子進門就找活干，搶起斧頭劈夠半月柴禾，又爬上茅草房補漏雨的窟窿。外婆邊往灶膛添柴邊嘀咕：“丑漢勤快抵三擔(dān)谷。”火苗映得母親的臉比窗柅上的紅紙還艷。迎親前夜，父親蹲在供銷社柜臺前數(shù)鋼，給大舅稱半斤煙絲，給三個姨妹扯藍(lán)底碎花布，最后擦著空布袋在寒風(fēng)中走了十里夜路。

分家時只得一間茅屋。雞未打鳴，父親就扛著鐵鍬下地。夏收時他赤膊在麥浪里起伏，脊梁曬得騣黑發(fā)亮，汗珠子滾過溝壑般的皺紋，在麥穗上摔成八瓣；寒冬破冰引渠，棉褲凍成冰鎧，父親跪在田埂上刨糞肥，指甲縫里嵌滿凍土。夜里總聽見他窸窸窣窣搓草繩，月光透過窗紙落在他手上，草莖在指節(jié)勒出血痕——編十個竹簍能換半升米。

我出生那年，父親在油燈下翻爛了嫁接手冊。果園里他擦著芽接刀的手直抖，刀刃在野梨枝上刻月牙口，汗珠子砸進春泥。有回手被刀片豁了，血水混著樹液往下淌，他扯片桑葉裹住傷口繼續(xù)削接穗。秋后果子掛滿枝，他摘個最大的在衣襟蹭蹭，塞進我嘴里時指尖還沾著松脂，我咬到果核才發(fā)現(xiàn)他喉結(jié)在動——原來父親也會饞。

灶臺上永遠(yuǎn)擺著兩口鍋，大鍋清水煮番薯葉，小鍋燜著我們的白米飯。父親總說胃寒吃不了干的，就著咸菜喝稀粥。有年除夕，他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油紙包，五塊芝麻糖在煤油燈下閃著琥珀光。我們舔糖時，他蹲在門檻上將凍蘿卜咬得咯吱響。

我八歲生日那天，粗瓷碗里的紅薯粥正冒著熱氣。坐在高凳上的我左腳剛翹上條凳，父親的筷子就帶著風(fēng)聲劈下來，青竹筷給我腳踝抽出血棱子。六年級時，我偷抄試卷被父親知道，他手里的竹條追著我在曬谷場打轉(zhuǎn)，青石板路上濺起一串泥點子。但當(dāng)我捧著獎狀回家，他會用皸裂的拇指反復(fù)摩挲“三好學(xué)生”的金字，把獎狀貼在堂屋最顯眼處，夜里起身添燈油都要多看兩眼。

我讀高三那年，快期末了，父親才揣著剛賣豬的錢往學(xué)校趕。他站在辦公室外搓手，直到班主任出來，才狗僂著背遞學(xué)費。我考上師范那日，他摸著錄取通知書上的燙金字，突然轉(zhuǎn)身去牛棚喂草。我悄悄跟去，看見他拿稻草抹眼淚，老黃牛輕輕蹭著他生繭的手掌。

抽水澆田那些年，父親常在配電房守通宵。白熾燈昏黃的光暈里，他裹著蓑衣打盹，抽水泵突突的震動聲里，旱煙頭明明滅滅。有回山塘見底，他挑水攀崖摔了跤，血順著扁擔(dān)滴成串，染紅了崖壁上的野杜鵑。第二天他照樣摸黑去借水泵，褲管結(jié)著暗褐色的血痂，走起路來沙沙響。

最記得那年和父親一起去交公糧。我趿拉著斷跟塑料涼鞋，背簍突然歪斜，金燦燦的谷粒瀑布般瀉進路邊草叢。父親跪在蒺藜叢里，拿汗衫當(dāng)簸箕收谷子，碎石子嵌進掌心也渾然不覺。夕陽拖長我們的影子，父親背上那塊補丁像只斂翅的灰蛾。暮色里他忽然哼起山歌，跑調(diào)的旋律驚飛了田埂上的鶉——那是我唯一一次聽見父親唱歌。

3

秋日里，老屋后那棵櫸樹掛滿金黃的果實，像串串銅錢在秋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樹干筆直如父親年輕時的脊梁，樹葉婆娑似母親織就的錦緞。金黃的落葉鋪成地毯，與深褐的樹干相映成趣，構(gòu)成一幅秋日油畫。中年的父親像頭老黃牛，在田間地頭耕耘。他不僅教我們插秧割麥，更教我們做人處世。大姐高中畢業(yè)，他送她去學(xué)裁縫；二姐輟學(xué)在家，他教她種桑養(yǎng)蠶。“樣樣都學(xué)點，賊都偷不走”，這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他說，多學(xué)門手藝，將來在社會上才不會被難住。

我初三那年，大姐二姐相繼出嫁，三姐四姐南下打工。母親查出糖尿病，每天要打六針胰島素。父親學(xué)著醫(yī)生的樣子給母親打針，從臀部到手臂，再到肚皮，針眼密密麻麻像撒了芝麻。為了減輕母親的疼痛，父親每天用熱毛巾給她敷針眼，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

最讓父親發(fā)愁的是每月近兩百塊的藥費。我高三那年夏天，家里遭了賊，雞被偷光；豬又染上瘟病死得精光，母親只剩兩天的藥了。父親從不向人借錢，這次也不例外。他圍著屋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樹上果子青澀，田里莊稼剛種下，山上的樹不能再砍。最后，他把目光投向地里未成熟的紅薯。

為了省六塊錢車費，父親凌晨三點就挑著兩筐紅薯上路。籮筐壓彎了他的腰，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腿。三個小時后，他到了縣城菜市場。攤位早被人占滿，他剛放下籮筐就被人走。就這樣被了無數(shù)次，一斤紅薯也沒賣出去。父親只好挑著擔(dān)子沿街叫賣，下午三點，近百斤紅薯終于賣完。他躲進一條小巷，蹲在墻角數(shù)錢。剛數(shù)到一半，一條大狗從樓里竄出來，后面跟著罵罵咧咧的主人。父親抓起錢就跑，籮筐在背上顛簸，一只鞋不知什么時候跑掉了也不敢回頭找，因為答應(yīng)母親傍晚前回家。

那天晚上，母親看見父親光著腳回來，心疼得直罵他。父親說鞋放在籮筐里舍不得穿。母親在煤油燈下抹著眼淚給他做新鞋，針線在布面上穿梭，就像織一張溫柔的愛網(wǎng)。

母親愛花，父親就把屋前的菜地改成了花園，種上黃桷蘭、梔子花和各色胭脂花。花開時節(jié)，父親踩著凳子摘花，母親在樹下用針線把花串成串。兩朵一組，整整齊齊擺在花籃里。父親挑著瓜果，母親挎著花籃，步行三公里去集市，花香混著果香飄了一路。

后來母親住院，父親每天去后山采野花送到病房。他學(xué)會了釘紐扣、縫補衣服，把日子過得溫馨而從容。母親病危時，守在床邊的父親一遍遍地央求：“一定要堅強，別留下我一個人。”母親點點頭，后來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那個黃昏，母親在父親懷里閉上了眼睛。父親的眼淚滴在她蒼白的臉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安葬母親那天傍晚，我們在墳頭找到父親。他斜靠在墓碑上，拿著一串葡萄自言自語：“你一直想吃葡萄，我總說糖分太高不讓吃。現(xiàn)在你可以隨便吃了…”葡萄掉在墳頭，父親在月光下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父親照常起床做早飯。當(dāng)他端著洗臉盆走到空蕩蕩的床前，突然崩潰大哭。父親的世界從此失去了顏色。母親走后，父親的眼睛花了，耳朵背了，白發(fā)更多了，步履瞞跚了，但他依然堅強地活著。

秋風(fēng)起時，櫸樹的葉子紛紛揚揚。父親站在樹下，仰頭望著金黃的果實。陽光透過枝葉，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我仿佛看見年輕的父親，在秋日的田野里挑著沉甸甸的擔(dān)子，一步一步走向遠(yuǎn)方。

4

冬日的櫸樹褪去了繁華，光禿禿的枝干刺向鉛灰色的天空。樹皮粗糙斑駁，像父親布滿老年斑的手背。枝頭零星的枯葉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像遲暮的蝴蝶，卻倔強地守著最后一抹枯黃。

母親走后，父親的世界仿佛塌了一角。熟悉的家里處處是母親的影子：灶臺上放著她常用的粗瓷碗，床頭留著她織了一半的毛衣，窗臺上是她最愛的胭脂花。吃飯時對面空著的椅子，睡覺時身旁冰冷的被窩，都讓父親在寂靜的夜里輾轉(zhuǎn)難眠。

每年清明，父親總會去母親墳前坐很久。他帶上一束野花，有時是蒲公英，有時是叫不出名的野花。他會跟母親說話，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她。回家后，他會翻出老照片，一張張擦拭，眼里閃著淚光。

為了有個說話的伴，父親養(yǎng)了一只狗和一只貓。狗叫“小黑”，貓叫“小白”。父親去趕集，小黑會送他到后山路口，然后回家守門。父親回來時，小黑又搖著尾巴在路口等他。小白喜歡蜷在沙發(fā)邊打盹，父親一坐下吃飯，它就跳進他懷里，瞇著眼看他喝酒看電視。父親總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說這樣熱鬧，像家里有很多人說話。

清晨，父親總在雞鳴時起床。他先給小黑小白喂食，然后去魚塘邊坐一會兒。魚竿靜靜地垂在水面，他卻不急著釣魚，只是望著水面出神。早飯是一碗稀飯配咸菜，他吃得慢條斯理，仿佛在品味時光。

春天來時，父親主動幫鄉(xiāng)親嫁接果樹，從不收錢，說是舉手之勞。屋前的魚塘成了他的樂園，釣到魚就分給左鄰右舍。屋后通往集市的山路，雜草一長他就去清理。父親變了，從前他總穿深色衣服，說耐臟；現(xiàn)在卻偏愛淺色，尤其喜歡純白。我們笑他像個“老妖精”，他就嚼瑟一笑。逢年過節(jié)，我們想接他去城里，他總是拒絕，說要守住老家的根。

每次我們說要回去，父親就忙活起來。他會提前把房間打掃干凈，換上干凈的床單被套，然后提著桶去魚塘撈魚，拿著鐮刀去地里割菜，再撿一籃子雞蛋，直到車后備箱塞不下。看著我們帶走他種的菜、養(yǎng)的魚，他臉上是說不出的滿足。

為了方便視頻，我們給他買了智能手機。有次視頻，他突然做了個鬼臉，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他還學(xué)會了用表情包，經(jīng)常發(fā)一些搞笑的表情，讓我們?nèi)炭〔唤Ｋf，笑一笑，十年少，他要活到一百歲，看著我們過上更好的日子。

有段時間，父親總?cè)ゴ蹇谛≠u部嘮嗑。后來才知道，他是去學(xué)自拍、發(fā)朋友圈、用美圖。那以后，他每天發(fā)三次朋友圈：養(yǎng)的雞鴨狗、釣的魚、煮的飯菜。我問他為什么，他略帶憂傷地說：“閨女，我每天發(fā)朋友圈，只是想讓你們知道，我還活著。”

我們這才明白，他穿淺色衣服是想顯得年輕，不讓我們擔(dān)心；留在老家是想守住我們的根；發(fā)朋友圈是想讓我們知道他安好。

我們贏了成長，父親卻輸了時光。

我們一直擔(dān)心年邁獨居的父親，總勸一生愛酒的父親少喝一點，他總是答應(yīng)得好好的，轉(zhuǎn)身又偷偷喝。有次被我撞見，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讓笑著說：“就喝一小口。”我們想給他請個保姆，他堅決不同意，說自己還能動，不用人伺候。其實，他是怕給我們添負(fù)擔(dān)。

如今，父親的白發(fā)越來越多，背也越來越駝。但他在我們心中，永遠(yuǎn)是那棵挺拔的櫸樹，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守護著我們的根。每次離別，他總站在櫸樹下?lián)]手，直到我們的車消失在拐角。

我們知道，他一定又在數(shù)著日子，等我們下次回家。

當(dāng)年爺爺栽的九棵櫸樹，如今只剩一棵，但那棵樹的周圍，冒出了許多小樹苗。父親把一些移栽到屋前，一些種到對面的山上。每次回家，我們和父親坐在櫸樹下，聊城里的變遷，回憶兒時的趣事。

日光傾灑，為櫸樹勾勒出冷峻的輪廓，投下長長的影子，像是大地寫給春天的情書。樹下堆積的落葉，層層疊疊，編織著冬的夢，待春風(fēng)喚醒，開啟下一場生命的輪回。

【作者簡介】

劉英，筆名柳影，高中英語教研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綿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