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旅游發展筆談

主持人：

在旅游目的地的形成發展過程中，地方書寫及其文化沉積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歷史學、地理學、文學、旅游學等一系列學科都對這個問題懷有興趣，并負有責任。從地理學角度看，地方書寫是如何完成的，分為哪些基本步驟，周尚意的《相遇-懸擱-感悟-行動：地方書寫的關鍵步驟》從科學哲學的角度嘗試著回答這個問題。從文學角度看，地方書寫中的文學書寫及文學景觀具有哪些關鍵意義，曾大興的《地方書寫、文學景觀與目的地塑造》用文學地理學語言強調了文學景觀對現代旅游發展的重要作用。地方書寫形成的大量作品中，古代書寫者完成并流傳至今的歷史地方書寫，對風景名勝區的形成和游憩吸引力的增強，有哪些古為今用的價值，受哪些因素的影響，吳必虎和紀鳳儀的《歷史地方書寫的當代文旅轉化》進行了梳理和闡述。除了自主選擇和自由閱讀外，中小學語文教材的強制灌輸會對國民（游客）的目的地選擇與目的地品牌的形成產生什么樣的雙重影響，余曉娟的《中小學語文教育對旅游目的地塑造的影響》一文用翔實數據回答了這個問題。最后，李沐純和張婉依的《鄉愁視角下地方書寫驅動目的地塑造的機制與過程》分析的則是故鄉作為一類特殊的目的地，是如何被鄉愁書寫和塑造的。

相遇-懸擱-感悟-行動：地方書寫的關鍵步驟周尚意

（北京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部，北京100875）DOI：10.19765/j.cnki.1002-5006.2025.06.002

提筆之時，恰逢農歷三月初三，這是周代上巳節舉行祓禊儀式的日子。古人認為，春水可滌除災晦，故臨水沐浴、祈福，因此，就有了“曲水流觴”的形式。漢代后，曲水流觴逐漸演變為文人雅士借水宴飲、賦詩的活動。東晉永和九年（353年）的三月初，王羲之邀請謝安、孫綽等41位名士，共赴修禊之會。眾人沿清溪列坐，飲酒賦詩，最終匯成一冊文集。參加此次筆談的朋友們雖不敢自比東晉文豪，但筆者相信大家也會享受筆談的“相遇”，體會那種“一杯一水、一詩一墨\"滲透出來的精神愉悅。說起“相遇”（encounter），這就引出了筆者一直琢磨的人文主義地理學的研究步驟，它是地方書寫無法回避的話題。

一、地方書寫與人文主義地理學

地方書寫一詞中的“地方”（place）是地理學的基本概念，它是指被人們賦予意義（meaning）后的空間②。而地方書寫應該是人們賦予空間意義的一種途徑。關于地方是如何形成的，有兩種不同的研究路徑（approach），也有人譯為進路。一種是結構主義地理學的路徑，另一種是人文主義地理學的路徑。

結構主義地理學的路徑有兩步。首先，確定大的空間格局，由之理解其中的一個地方，因為大的空間格局決定了其中節點的功能。其次，從經濟運行的深層結構理解資本、生產要素、商品的空間格局，代表人物之一是哈維（DavidHarvey），他強調當今控制表層空間結構的是資本主義深層結構；另一位代表人物是馬西（DoreenBarbaraMassey），她提出了全球地方感（aglobalsense of place）④。這個概念有如下要點：第一，地方是動態的、無邊界的；第二，地方沒有單一且獨特的“身份標簽”，內部充滿了對立。筆者2024年5月到倫敦金絲雀碼頭，參觀了一個介紹碼頭變遷的展覽，其中展現了外國投資商、本國資本、港口的工人等對這個碼頭持有對立的態度。當然，現實中也會有不對立的群體，例如在推銷金絲雀碼頭新的辦公空間上，廣告商與寫字樓的業主態度一致。

人文主義地理學的路徑有幾步？目前尚無定論。筆者嘗試從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哲學基礎—現象學的分析步驟獲得頭緒。現象學主要有4種流派。第一種是胡塞爾（EdmundGustavAlbrechtHusserl）的先驗現象學，其核心步驟是懸擱（epoché）①和還原（reduction）②。第二種是梅洛-龐蒂（MauriceMerleau-Ponty）的身體現象學。首先，描述個人的具身體驗中的時空感（如方位感、距離感、時間流逝感等），由之建立人與人之間可以共情的主體間性。其次，揭示身體的匿名性功能，分析身體在無意識層面如何支撐認知與行動，尤其是身體圖式（bodyschema）的運作③。第三種是海德格爾（MartinHeidegger）的現象學。海德格爾認為，胡塞爾現象學過于關注意識領域，而忽視了存在本身。海德格爾現象學步驟的本質是存在之思的螺旋運動，即從此在（dasein，是人的存在方式）的日常性出發，而后解構傳統遮蔽，進而揭示時間性境域，再通過詩與思重返存在本源④。海德格爾的現象學目的并非提供方法論工具箱，而是召喚研究者以“泰然任之\"（gelassenheit）的態度，在思的途中不斷接近存在的真理。第四種是薩特（Jean-PaulSartre）的存在主義現象學。薩特的現象學本質是自由的現象學，其步驟與前面幾位現象學大師有很多相似之處，也是先還原到意識的否定性，而后揭示自由的必然性，進而分析自由伴隨的焦慮與責任，再指出實踐自由須通過選擇介入世界。盡管薩特的理論存在矛盾，但是他的思想仍以激進的方式提醒人們：人必須在其自由的眩暈中，不斷創造自身存在的意義。

二、地方書寫中的“相遇-懸擱-感悟-行動”

筆者從上面的幾位大師的研究要點或步驟中嘗試總結出人文主義地理學研究的步驟：相遇-懸擱-感悟-行動。

相遇（encounter）是哲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學、文化研究等領域運用的一個術語，常被用來探討人與他者、文化、事件或環境的動態互動關系。在人文主義地理學的視角下分析蘭亭曲水流觴歷史事件，第一步就看到了王羲之與環境、與朋友的相遇。他在《蘭亭集序》中描寫了與環境的相遇一“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與朋友的相遇一“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其中，有視覺的山、竹、天；聽覺的激流水濤；觸覺的惠風；嗅覺的清氣。這種相遇為后面的3步提供了可能性。它是理解人類存在與社會變遷的關鍵透鏡。

懸擱（epoche）是胡塞爾提出的核心方法論，旨在揭示現象的本質結構。這一步是現象學還原（phenomenologicalreduction）的關鍵步驟。其基本內涵之一是中止自然態度。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默認世界是獨立于意識的客觀存在（如相信大自然的真實性），而懸擱要求研究者暫時存而不論（bracket）這種信念，轉向對意識如何構造經驗的描述。基本內涵之二是從存在到顯現。懸擱不否認外部世界的存在，而是聚焦于現象如何在意識中顯現，追問事物如何被給予（givenness）。這個步驟試圖剝離經驗中的偶然性，發現意識活動的普遍結構。例如王羲之將身體器官感知出來的美好以文字呈現出來，如果換作其他文人，也會贊美同樣的美好，只是他們呈現出來的文字形式不同。尤其是朋友相聚，環境要素在意向（intention）中的呈現就是：看什么都是美的。當然，胡塞爾認為絕對的懸擱是不可能的，梅洛-龐蒂認為身體的經驗是很難懸擱的。

感悟，這個步驟可以對應許多英文的詞匯，例如awareness、reflective和thinking等。這步是很難的，也是最為關鍵的，換言之，它是從懸擱的步驟中分離出來的。之所以將之分離出來，是因為它的意識活動走向是不同的。它強調意識活動的發散，而不是收斂。還是以王羲之等人在蘭亭的曲水流觴為例，山水自然如果是符號學中的能指（signifier），那么感悟的發散性導致它不是僅僅對應一個所指（signified），而是對應無限的可能。王羲之的感悟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譯文：俯瞰大地之上繁多的事物，可以用來舒展眼力，開闊胸懷，這足夠極盡視聽的歡娛，實在是很快樂的事）“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譯文：本來知道把生死等同的說法是不真實的，把長壽和短命等同起來的說法是妄造的）這種從蘭亭躍升到宇宙，從有限的生命長度提煉出長短的相對性，是一種意識活動的“涌現”（emergence）。而這步難就難在靈光一現的頓悟，以及不斷的、反思式的涌現。而地理學者更為在意那種敏銳察覺空間的邊界、空間差異的頓悟，以及跨越時空的想象力。

行動（action）是知行合一的體現。現實可能有許多空間實踐的方案，譬如在當下全球化與逆全球化的眾多措施中，選擇哪個，就是決策行動。就地方書寫這件事而言，其行動就是書寫。《蘭亭集》中的一些詩文已經散佚，猜想原因，一非名家作品，二文采平平。因此，書寫的行動力就很重要了。時間證明王羲之的書寫能力是被公認的，《蘭亭集序》駢散結合，文風清逸超脫，意境深遠，兼具玄學哲思與對生命的感懷。他將玄理融入具體情境，既有玄言詩的哲理性，又避免了抽象說教的枯燥，情感與哲思交融。參加蘭亭曲水流觴的另一位文人謝安，其文風含蓄內斂，隱逸中見志。如《與王胡之詩》中“鮮冰玉凝，遇陽則消”的隱喻，體現了謝安“藏鋒于隱”的風格。在玄言底色中隱含政治抱負，與王羲之的純粹超脫形成對比。他們二人相通的是，均在與自然相遇后，懸擱了既有的自然物性，發散性地賦予自然新的意義，進而形成文字。試想段義孚穿越時空，來到蘭亭與王羲之等相會，他分享了英國詩人布魯克（RupertBrooke）的詩作《士兵》①，這是另一種書寫手法。當人們得知這是布魯克在“一戰”期間遠離英國參戰，死亡前遙望祖國寫下的無盡思念，詩中提到大地、河流和花朵，當讀者了解這個背景，就會與詩人共情，生發對家園、對生命、對時間的新思考。這就相當于又進入了“相遇”階段。

在人人可以書寫、有錢便能出書的時代，地方書寫更為便利，甚至AI都可助人寫詩作曲。未來產生打動人心、流傳千古的地方書寫實屬不易。而唯有“相遇-懸擱-感悟-行動”的高質量穿插循環，才能讓某個地方書寫的作品得到跨越地域、跨越時間的人群共情。寫到這里，我一再提醒自己，“相遇一懸擱-感悟-行動”不應成為限制人們思考的“工具”。本篇短文的有限意義是：鼓勵我自己和其他人，先嘗試從這4步進行地方書寫。

（作者系該學部教授；收稿日期：2025-04-24）

地方書寫、文學景觀與目的地塑造曾大興

（廣州大學荔灣研究院，廣東廣州510006）DOI：10.19765/j.cnki.1002-5006.2025.06.003

地方書寫，是對地方本性進行記錄與詮釋的創造性行為。所謂地方本性，就是地方自身固有的特征。地方書寫可以有多種形式，除了地方志、地方史之外，還有文學、美術、音樂、影視、廣告以及近年來興起的網絡視頻等。但是在所有的書寫形式中，文學書寫的效果無疑是最好的，也是最有生命力的。

第一，文學本身有多種體裁可用于地方書寫，有山水詩、竹枝詞、游記散文、鄉土小說，還有地方戲曲、民歌、民間故事等，文學的體裁是多種多樣的，可以根據地方的不同特征選擇不同的書寫形式。

第二，文學書寫是一種形象書寫，它能訴諸人的感覺，激發人的情感，觸及人的靈魂，影響人的喜怒哀樂，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而地方志、地方史等則是一種抽象書寫，它們只能訴諸人的理性，沒有藝術感染力可言。

第三，美術、音樂、影視、廣告、網絡視頻等，雖然也能訴諸人的感覺，激發人的情感，觸及人的靈魂，影響人的喜怒哀樂，也具有藝術感染力，但是由于書寫材料和技術條件的限制，以及自然環境的影響，其作品的保存時間是很有限的，遠沒有文學那樣長久。例如時至今日，我們還能看到許多先秦時期的文學作品，但是能夠看到的先秦時期的美術作品就非常少，能夠聽到的先秦時期的音樂作品則完全沒有。

第四，文學書寫能夠最有效地喚起人們的地方感。地方書寫的自的，就是賦予地方以意義，從而喚起人們的地方感。人們的地方感被喚起之后，才有可能參與地方塑造，包括目的地的塑造。何謂地方感？英國學者約翰斯頓（JohnstonR.J.）主編的《人文地理學詞典》的解釋是：“地方自身固有的特征；人們對一個地方的依附感。”筆者曾在《文學地理學概論》一書里，從文學的角度對地方感作過一個闡釋：“文學的最大的特點或功能，就是善于描寫一個地方固有的特征，并且通過一定的藝術加工，使一個地方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民俗風情、歷史故事、神話傳說、各色人物和大小事件等生動、具體、形象地凸顯出來，給讀者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或者喚起當地人的回憶，或者喚起身在異國他鄉的人對家鄉的思念，或者喚起其他地方的人對這個地方的關注，并由對這個地方的關注產生關于自已家鄉的向往。這種對具體地方的回憶、思念、關注和向往，就是地方感。地方感是一種‘家’的感覺，一種歸宿感，一種依附感。這種感覺既包含各種具體的聽覺、視覺、嗅覺和觸覺，各種審美體驗，還包括各種樸實、溫馨、親切或者崇敬的情感，以及相關的具有感性色彩的價值判斷。”③正是在地方感的喚起或激活方面，文學書寫具有強大的優勢。

文學書寫地方、作用于地方的標志性成果，就是文學景觀的形成。

文學景觀是文學地理學的一個概念。文學地理學是在文學和地理學之間建立的一個新興交叉學科，其研究對象就是文學和地理環境的互動關系。一方面，地理環境影響文學；另一方面，文學也作用于地理環境。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代表性成果，是文學作品；文學作用于地理環境的代表性成果，就是文學景觀。而所謂文學景觀，就是那些被文學家書寫過的自然或人文景觀。與普通的自然或人文景觀相比，它們多了一份文學的內涵和功能。

文學景觀有兩種存在形態：一種存在于文學作品中，被稱為“虛擬性文學景觀”；一種存在于現實環境中，被稱為“實體性文學景觀”。

實體性文學景觀有3種類型：一是以自然景觀為載體者，二是以人文景觀為載體者，三是以自然和人文景觀的綜合形態為載體者。文學家書寫過的山、水、石、泉、亭、臺、樓、閣，文學家的故居，文學家從事文學創作、文學活動的場所，文學家的墓地、紀念館等，都是實體性文學景觀。

根據筆者的初步統計，在我國境內，著名的和比較著名的文學景觀至少有3000處。這些景觀無疑都經過文學家的書寫，都催生過至少一件有影響的文學佳作（包含詩、詞、文、賦、聯等多種形式），有些佳作后來還成了經典。也正因為經典的影響力，使得許多景觀在遭到自然或人為的損毀之后，一再地被修繕和重建。例如岳陽樓自漢獻帝建安二十年（215年）首建以來，重建了24次；滕王閣自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年）首建以來，重建了29次。

從景觀層面來講，文學景觀可以屢毀屢建；從文學層面來講，文學景觀則可以不斷地被重寫、被改寫、被加持。例如南京秦淮河，由于有唐朝詩人杜牧的書寫（見其絕句《泊秦淮》），成為一個著名的文學景觀，后來又有現代作家朱自清、俞平伯的加持（見兩人的同題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其意義就更豐富了。事實上，越是歷史悠久的文學景觀，其被重寫、被改寫、被加持的幾率就越高，其被賦予的意義也越豐富。尤其是那些著名的文學景觀，承載了不同時代的文學家太多的感悟、思考和認知，成了人類思想、情感的一個記憶庫。

文學景觀的價值是多方面的，有地理的價值、歷史的價值，以及哲學的、宗教的、民俗的、建筑的、雕塑的、繪畫的、書法的價值，有的甚至還有音樂的價值。如果沒有文學的價值，沒有文學為景觀注入生命、情感和靈魂，沒有文學為之賦能和揚名，景觀往往不被人們所關注，景觀的其他價值也往往無由彰顯。而包括文學在內的上述所有價值的綜合，則是旅游的價值。

凡是著名的文學景觀，都有很大的旅游價值，許多著名的文學景觀本身就是著名的旅游目的地。例如，因王維的“西出陽關無故人”而著名的陽關，因王之渙的“春風不度玉門關”而著名的玉門關，因崔顥《黃鶴樓》而著名的黃鶴樓，因范仲淹《岳陽樓記》而著名的岳陽樓，因王勃《滕王閣序》而著名的滕王閣，因蘇軾的前、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而著名的黃州赤壁，因柳永的《望海潮》而著名的杭州西湖，因巴金的《鳥的天堂》而著名的小鳥天堂（廣東新會），因海子的《德令哈一夜》而著名的德令哈（青海海西州）等，都是當今游人如織的旅游目的地。

正因為文學景觀具有多方面的重要價值尤其是旅游價值，早在2011年，筆者即在學術刊物上率先發表《文學景觀研究》一文，倡導文學景觀研究，之后連續發表《廣東文學景觀研究》《中國境內著名文學景觀之地理分布》《絲綢之路上的文學景觀》等5篇論文，又在《文學地理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和《文學地理學概論》（商務印書館，2017）這兩本專著里設置專章，闡述文學景觀的內涵、類型、特點、識別標準、價值和意義。2024年，筆者在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說名樓》《說九州》，較詳細地講述了國內55處著名的文學景觀。在筆者的倡導和多家媒體、雜志社、出版社的大力支持下，國內許多文學地理學學者也開始了文學景觀的研究，發表了不少高水平論文①。文學景觀這個概念被越來越多的人士所知曉，并被旅游學者所使用。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文學景觀研究的成果將更多地被旅游界所吸納，從而為旅游目的地的塑造提供更多的文獻支撐和智力支持。同時也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隨著文學景觀這個概念的普及，旅游者到了一處景觀，不會拍完照片或視頻就匆匆而去，而是靜下心來尋找和品讀景觀上留下的文學作品，思考作品所包含的情感、思想和文化底蘊，所體現的藝術成就和審美情趣，從而獲得某些有益的人生啟示和美的陶冶。

（作者系該院教授，中國文學地理學會會長；收稿日期：2025-04-25）

歷史地方書寫的當代文旅轉化

吳必虎，紀鳳儀

一、歷史地方書寫為何重要

地方書寫，是對地方性進行系統記錄與深度詮釋的創造性行為。外來游歷者與本王人士均是地方書寫的核心參與者，其書寫實踐對地方塑造的責獻不容忽視。中國地方書寫歷史悠久，古代地方書寫包含游記、山水詩詞、地方志、石刻碑文等多種類型，現代也出現了散文、小說、網絡游記等多種形式的地方書寫。從歷時性維度審視，地方書寫始終是區域間經濟、文化與人員交流的非物質見證，也是知識傳播與溢出的重要媒介②。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地方書寫作為針對地方歷史與文化的敘事實踐，成為地方重要的歷史文學遺產，為地方創造了大量文化沉積③，承載了地方的文化記憶，長期塑造著地方形象，深刻影響著受眾的空間感知與價值判斷。歷史地方書寫因而成為建構文化記憶與塑造地方認同的重要依據。

在當代文旅融合發展的背景下，歷史地方書寫的重要性已超越文物保護的靜態范疇，轉向遺產活化的動態過程。在當代旅游開發中，歷史地方書寫被重新詮釋和呈現，作為重要旅游資源而融入旅游敘事中，成為目的地吸引力的重要來源和目的地空間營造的依據④。隨著數字媒介的興起，出現了即時性、碎片化的網紅化敘事方式，具有快速傳播、互動性強等特點，重塑著受眾對地方的認知與期待，沖擊了歷史地方書寫。在此背景下，地方敘事的流量化趨勢日益顯著，目的地旅游吸引力依賴流量推廣而非歷史文化底蘊，歷史地方書寫所構建的文化記憶與地方認同邏輯被切割和簡化。地方在流量沖擊下走向同質化，地方敘事實踐面臨新的機遇與挑戰。歷史地方書寫不僅是文化記憶的儲藏所，更是可被激活的地方文旅資源。回歸歷史地方書寫，厘清其在當代文旅體系中的嵌入機制，不僅是對流量敘事邏輯的一種回應，也有助于重建歷史文化脈絡在目的地塑造中的基礎性地位，激活地方主體的敘事權。

二、歷史地方書寫如何成為旅游資源

歷史地方書寫向旅游資源轉化的過程，本質上是歷史文化記憶的符號化與再生產過程。歷史地方書寫為地方文旅敘事提供了豐富素材，在這一過程中，與地方相關的歷史事件、著名人物與景觀等被重新詮釋，成為強化地方形象的關鍵符號，嵌入地方文旅體系之中。宋代蘇軾被貶謫至湖北黃州（今黃岡），其于黃州的住所與到訪之地均成為了后世民眾重要的游覽與文化朝圣之地，黃州因而在中國文化版圖中凸顯出來。而蘇軾作為黃州特有的文化符號，為當代黃州文旅開發提供了獨特的文化內核和核心吸引力。又如湖北秭歸作為屈原故里，從屈原詩歌作品、屈原精神之中挖掘影響地方感的元素符號，并將其融入端午節慶活動策劃、旅游商品開發、地方品牌塑造之中。通過對相關元素符號的強調，秭歸實現了地方塑造與屈原文化深度融合。屈原作為著名歷史人物，為當代秭歸地方品牌形象的強化提供了重要的文化記憶，成為秭歸地方品牌形象的核心所在，為地方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提供了重要支撐。

歷史地方書寫進入旅游場域時，必然經歷權力博弈下的敘事重構。文化記憶不是靜態的歷史記錄，而是社會帶有目的性的重構過程③。歷史地方書寫作為文化記憶的重要形式，在其轉化為旅游資源的過程中，并非以原貌直接進入旅游場域，而是需要經過不同利益主體的協商與調適，將個體記憶有選擇地轉化為集體文化記憶。這關系到不同主體的利益訴求和表達機會，更影響到信息傳播效果與公眾的認知。這一過程中，政府部門、文旅企業、媒體機構、旅游者與地方居民等多元力量，圍繞“何種歷史應被呈現”“呈現方式應為何”等問題展開博弈，共同塑造出符合當代旅游語境的地方敘事。因此，歷史地方書寫的旅游化呈現，往往是一種在特定文化政治語境中經過選擇性激活與敘事重構的結果。某些歷史人物、事件或符號因其符號價值、情感動員力或政策契合度而被突出強化，而相對邊緣、復雜或不利于地方形象的記憶則可能被有意忽略。由此可見，旅游語境下的歷史地方書寫，不僅是文化記憶的再生產過程，更是權力關系作用下地方認同的再建構實踐。這不僅影響著旅游者對地方的感知，也深刻塑造了地方文化在當代文旅系統中的呈現方式與話語位置。

三、歷史地方書寫如何塑造旅游空間

歷史地方書寫具有空間沉積特征，其分布格局與當代旅游空間高度重合。歷史地方書寫具有空間集中性，是地方發展水平的文化鏡像，其豐富程度本質上反映了古代某地的政治地位、經濟基礎和文化活躍程度等特征。地方書寫具有歷史延續性，其在特定區域長期、連續地沉積，疊加式構建著地方形象與文化記憶，塑造著人們的空間認知。這種文化沉積構成了地方的重要歷史文化資本，與當代中國3A級及以上旅游景區的空間分布顯著正相關。今日中國的風景名勝并非朝夕而就或偶然形成，而是與歷史文化積淀緊密相連。古代游歷者所重點書寫的地方，也是今日的名勝之地。人們傾向于前往那些具有豐富歷史敘事和文化底蘊的區域旅行，這使得歷史地方書寫越豐富的地方，越容易成為旅游目的地。明清時期，北京一帶和江南地區經濟發展水平較高，交通便捷、文風興盛，產生了大量方志、碑刻、詩文題詠等地方書寫，形成了厚重的文化沉積和空間記憶。這些區域在當代同樣是旅游資源空間集中的區域，體現了歷史地方書寫在塑造旅游空間宏觀格局中的深遠影響。

在旅游空間的具體實踐中，歷史地方書寫塑造著旅游景觀，并引導著游客行為模式。歷史地方書寫深刻地嵌入地方物理空間之中，名山大川、古建筑、橋梁等空間節點往往是地方文化記憶的承載體，并在當代旅游中被重新激活，成為游客體驗地方文化的打卡地。歷史地方書寫與實地景觀相互映照，往往為景觀賦予特定意義，而景觀則可以喚起游客的歷史文化聯想。這種聯動性使游客在實地瀏覽時能夠聯想到物質景觀背后的歷史典故、詩詞意境，從而增強文化體驗的深度和地方認同①。此外，歷史地方書寫也為目的地空間營造提供了重要依據，在眾多古街修復、歷史街區改造、文化標識物設置的實踐中，地方志、游記以及其他文學作品等為旅游空間的再生產提供了歷史支撐②。通過對歷史地方書寫的再現與視覺化呈現，地方歷史文化實現了從文本到實踐的轉變，推動歷史文化旅游從表層的觀光走向更具沉浸感的體驗性游歷。歷史地方書寫成為聯結地方歷史文化與當代旅游空間實踐的重要橋梁。

在數字媒介介入地方塑造的當代語境下，地方敘事日益呈現出碎片化與娛樂化趨勢，地方歷史與文化被切割和簡化。盡管這種轉化一定程度上拓展了目的地的傳播范圍，提升了大眾參與度，但也可能導致地方文化意涵的稀釋與歷史脈絡的斷裂。在此背景下，歷史地方書寫作為一種根植于地方社會的記憶表達方式，在文旅實踐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是地方文化認同與旅游體驗塑造的重要支點，對延續地方歷史文化具有關鍵意義。歷史地方書寫是文化記憶再生產與地方品牌構建的基礎，參與地方形象的塑造與旅游資源的重構。歷史地方書寫在特定區域內具有顯著的空間沉積性，深刻嵌入地方物質景觀之中，是地方旅游空間營造與敘事構建的重要依據。因此，在當代文旅體系中，歷史地方書寫依舊是維系地方文化認同、支撐旅游體驗深度與空間記憶再生產的關鍵資源，對文旅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其轉化與再利用值得持續關注與深入研究。

（第一作者系該院教授，第二作者系該院助理研究員；收稿日期：2025-04-24）

中小學語文教育對旅游目的地塑造的影響余曉娟

（中山大學旅游學院，廣東珠海519082）DOI：10.19765/j.cnki.1002-5006.2025.06.005

因閱讀文學作品而前往相關目的地旅行，是一種古老的現象。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外旅游學界對文學旅游現象關注日漸增多④。但文學旅游研究往往視文學閱讀為個人愛好和個人休閑活動，視文學旅游者為特殊小眾群體③。一個亟待深入解讀的大眾現象是：當代中小學語文教育向全體社會成員普及本國優秀文學作品及蘊含其中的歷史文化。本文將分析語文教材中廣泛存在的地方書寫及其對旅游目的地塑造的（潛在）影響：一方面，影響旅游目的地的開發與設計；另一方面，塑造大眾心目中的地方意象、旅游動機和行為，從而達成生產與消費雙方的耦合共創。研究有助于旅游目的地更加積極主動地利用中小學教育對地方的書寫與傳播，使國民教育和相應旅游需求成為文旅融合發展的堅實基礎。

一、語文課文中的地方書寫與自的地塑造

按照教育部制定的義務教育和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中小學語文培養學生4方面的核心素養：文化自信、語言運用、思維能力和審美創造①②。相應地，作為語文教育教學基本依據的語文教材選篇強調經典性、文質兼美、適宜教學，并適當兼顧時代性③。語文教材包含了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篇章，覆蓋了本國人文歷史和自然的核心內容。已有文獻中所涉及的中國文學旅游案例，相應文學作品多收錄為語文課文，如曹雪芹《紅樓夢》之于北京大觀園，沈從文《邊城》之于湖南鳳凰古城⑤，崔顥《黃鶴樓》之于湖北武漢黃鶴樓，魯迅作品之于浙江紹興魯迅故里⑨，范仲淹《岳陽樓記》之于湖南岳陽樓⑥，老舍《駱駝祥子》之于山東青島老舍故居與駱駝祥子博物館，施耐庵《水滸傳》之于山東水泊梁山風景區，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之于陽關和王之渙《涼州詞》之于玉門關等。這些研究大都有普及性的語文教育作為隱而不宣或宣而有待深究的背景。

為了全面揭示語文教材所內含的地方書寫及對旅游目的地塑造的影響，筆者分析了全套中小學語文教材（教育部或國家教材委員會2016年至2019年陸續審定，12個年級共23冊教材目錄所列737篇課文），通過百度地圖、高德地圖等搜索與每一篇課文和作者相關的地方及景區景點（具體將另文詳述）。初步統計發現，超過 70% 的課文或其作者與具體旅游地有關。例如，與魯迅及其15篇入選作品相關的有浙江紹興的魯迅故里5A級景區及柯巖魯鎮等周邊相關景區，以及北京、上海、廣州等地的魯迅紀念場館；司馬光的《孫權勸學》，與作者相關的有河南信陽光山的司馬光故居，與課文內容相關的有江蘇南京明孝陵景區內的孫權墓和東吳大帝孫權紀念館。另有超過 20% 的課文與一般性旅游類型相關。例如范成大《田園四時雜興》雖不指向特定地點，但與鄉村旅游目的地的塑造存在關系。

總計超過 90% 的語文課文涉及地方書寫，與旅游地的塑造相關。這體現了學校教育與旅游作為同一社會的兩個部門在內容與價值追求上的一致性：兩者傳承發揚的是同樣的優秀文化和重要歷史，前者在教材和課堂傳授，后者在實地傳揚；育人價值高，納入學校教育的內容，往往也意味著旅游吸引力高（“值得學\"和“值得游”往往是統一的），優秀文化對國民和地方同時進行了塑造。

二、語文課文塑造旅游者的地方意象、旅游動機與行為

1.宏觀規模

語文課文所含地方書寫的影響力還在于學校教育的性質和受眾范圍之廣。課程標準的出臺、課程教材的編寫，是國家事權的落實、國家意志的體現，具有國家權威性。我國自1986年開始實施九年義務教育，是國家統一實施的所有適齡兒童、少年必須接受的教育，是國家必須予以保障的公益性事業。至2023年，義務教育鞏固率達 95.7% （該年在校生1.61億人）；高中階段毛入學率達 91.8% （包括普通高中在校生2803.63萬人、中等職業教育在校生1298.46萬人）。因此，貫穿中小學12年的語文教育具有全民普及性。語文教材歷經改編，但經典的作品代代相傳，具有穿越歷史與代際的歷時穩定性。2017年結束“一綱多本”時代，全國開始使用統編教材。當一代代中國人在學生時代共同學習同一批課文，學校教育就奠定了國民的共有知識基礎；其中所蘊含的地方書寫，就在國民心目中塑造了共同的地方意象。

在這個內容生產者日益多元化、各種小眾文化圈地自萌乃至形成信息繭房、社會熱點以天甚至小時為單位快速更迭的網絡時代，學校教育的國家權威性、全民普及性和歷時穩定性更凸顯其重要性。學校教育內容的文化基礎性和優質性也意味著后續的文旅生產可以源源不斷從中汲取養分；而建立在此國民共同知識基礎上的文旅產品也更可能獲得市場的接受和成功。如2023年大火的《長安三萬里》，168分鐘的影片集結了48首詩詞？，頻頻喚起觀眾的詩詞記憶與共鳴，觀影中高潮迭起。設若觀眾沒有中小學的詩詞文化教育作為基礎，或觀影的是缺乏這一基礎的外國人，恐怕難以理解和欣賞。2024年火爆全球的《黑神話·悟空》，即使作為細節與情節豐富的游戲，外國玩家也依然需要“補課”《西游記》，可見民眾文化基礎對新文化產品開發和消費的重要性。而這些文化新作所蘊含的地方書寫，無論是重申西安的古都意象，還是將山西寺廟古建重塑為游戲場景，都是在既有的文學性地方書寫基礎上對旅游目的地的再生產或新塑造。

2.微觀行為

宏觀的國家制度和文化傳統下的中小學語文教育及其地方書寫，最終要在微觀層面的個人心理與行為上顯現其作用。旅游地的塑造，也有賴于旅游者以自己的認知、情感和行為對地方賦予意義。對學生的深度訪談發現，當學生被語文課文打動，自然就想要造訪相關的地方②。如一位學生說，“在初中學習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首詩后，我被杜甫的生活狀況所震撼，被他憂國憂民的感情所感動，為當時的社會動蕩而痛心，我就很想要去到這個地方去體會他當年的感受。”③到成都杜甫草堂的游客便大致懷有這樣的情感和認知。另一位對人文感興趣的學生在初中念到《安塞腰鼓》這篇課文時，被當地人奔放熱情的文化氣質所吸引，特別希望有一天能去感受那種文化氛圍。

這樣的文學閱讀興趣發展為旅游意向的一個條件是文學作品中地方書寫的特性④。對比中小學其他學科（即其他類型的知識），歷史和地理課程也涉及地方知識，但比較理性、籠統、概括，一般是一筆帶過，較難塑造地方意象、激發旅游興趣；而文學作品則因飽含人情味的審美、抒情或敘事的深度書寫，更能打動學生。將文學與其他類型的媒介（如圖片和視頻）進行比較，也表明文學在當今多媒體時代仍然具有難以替代的力量。例如《駱駝祥子》《故都的秋》等課文讓學生更能感受到老北京的社會百態、煙火氣息與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語文課文中的地方書寫在激發旅游興趣后，自然也將引導旅游者的種種在地行為和體驗，與地方旅游生產達成默契的耦合與共創。例如旅游者到達紹興便會去尋找百草園與三味書屋，希望嘗試茴香豆和烏篷船。

綜上，中小學語文課文作為精選的經典作品和優秀文化，絕大部分都蘊含著地方書寫，是眾多旅游目的地發展的基礎。而中小學教育的國家權威性、全民普及性和歷時穩定性，又擴大了每一篇課文的影響，使其在全民范圍塑造對所書寫地方的意象、旅游動機和在地行為。由此，以中小學語文教育所傳遞的優秀文化和地方書寫為共同基礎，旅游生產與消費達成耦合，共同塑造了旅游地和旅游體驗。對這一現象的系統和深入研究，有助于明確文化和旅游深入融合發展的一大基礎—文化傳承的國家主陣地之一是學校教育，全民系統學習優秀文化的主場所在12年中小學教育，因此，文旅融合持續創新發展需要深度納入和發揮學校（語文）教育的基礎作用。

（作者系該院副教授；收稿日期：2025-04-24）

鄉愁視角下地方書寫驅動目的地塑造的機制與過程

李沐純，張婉依

（1.華南理工大學旅游管理系，廣東廣州510006；2.華南理工大學數字鄉村與文旅可持續發展重點實驗室，廣東廣州510006）DOI：10.19765/j.cnki.1002-5006.2025.06.006

流動的現代性使“在他鄉”成為常態，人們在承受生存壓力與理想落差的雙重擠壓中，將故鄉建構為田園牧歌式的精神鳥托邦，鄉愁成為人們走出現代性困境、獲得心靈慰藉的重要出口。這種集體性情感需求催生了懷舊經濟與鄉村旅游的繁榮，也暴露了現代性進程中鄉村記憶消逝的深層危機。2013年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與《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提出“記得住鄉愁”，既是對個體情感需求的回應，更是對文化根脈存續的戰略性守護。

作為最持久而動人的文學主題之一，鄉愁是“明月、佳節、折柳”，亦是“郵票、小巷、炊煙”。鄉愁的復雜性在于其內在張力：作為情感，它既是撫慰創傷的鎮痛劑，又是困守過去的枷鎖；作為文化實踐，它既指向對消逝傳統的哀悼，又蘊含重構價值的能動性。這種辯證性可從4個維度解構。

一、積壓鄉愁：現代社會中鄉愁的生成機制

鄉愁，表現為“異地思鄉”，是一種源于出走和回歸的復雜情感體驗，其生成機制根植于現代社會的三重裂變。

首先，現代化拉開人地距離，鄉愁在空間中萌生。現代化進程加速了人口流動，拉大了人與故鄉的地理與心理距離，制造了物理空間與文化認同的雙重斷裂。當個體脫離原生地理坐標，記憶中的鄉土便成為承載情感認同的象征空間。因為離開，才有鄉愁，由此可以區分鄉愁與懷舊。與懷舊的雙向時空維度不同，鄉愁是懷舊在空間維度上的突出表達，是基于特定地理空間的懷舊情感。然而，鄉愁指向的“地方”往往與童年、傳統等時間概念交織，空間意義也因時間而強化。

其次，城鎮化沖擊鄉村傳統，鄉愁在沖突中反思。城鎮化浪潮沖擊著傳統鄉村的物理空間與文化肌理，當熟人社會的倫理網絡遭遇現代性解構，人們會產生割裂與沖突感，鄉愁便成為一種對傳統與現代沖突的反思。人們通過重構記憶中的鄉村圖景一鄰里之間的親密關系、自然與生活的和諧共生，以及那些質樸的生活方式一完成對現代性困境的象征性抵抗。這種情感投射暗含對發展模式的批判性思考，指向傳統與現代的動態平衡命題，促使人們思考如何在現代化的浪潮中保留鄉村的靈魂。

最后，快節奏催生心理需求，鄉愁在情感中生發。在現代社會的快節奏生活中，壓力與焦慮的困擾、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促使人們渴望尋找情感的出口。此時，記憶的選擇性美化構筑起“玫瑰色濾鏡”，使想象中的故土成為對抗現實壓力的情感避難所。鄉愁作為現代人應對現實壓力的心理調節機制，折射出現代人矛盾的精神圖譜：在追逐現代的自由時，又渴求傳統社群的歸屬感；在擁抱變革時，又難以割舍文化根脈的牽系。

二、激活鄉愁：地方書寫中鄉愁的符號表征

地方書寫中的鄉愁符號如同加密的文化基因，在跨地域傳播中形成獨特的解碼系統。這些符號既是地理記憶的存儲介質，也是情感聯結的轉換接口，持續激活流動群體的鄉愁情感。

地方書寫通過多維感官符號詮釋鄉愁記憶。從視覺維度看，自然景觀如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山水，以其空靈筆觸勾勒出未被現代性侵染的桃源圖景，蘊含著對土地的詩性想象；人文景觀方面，蕭紅用白描手法記錄東北小城，使市井屋檐下日常場景升華為集體記憶的精神原鄉。聽覺符號在方言韻律中形成獨特的記憶密碼，魯迅筆下的紹興土白與老舍文字里的京腔兒化音，以語言肌理保存著地域文化的呼吸節奏。嗅覺符號通過《朝花夕拾》中藥鋪的沉香墨味與《駱駝祥子》里大雜院的煤煙氣息，篆刻出城鄉變遷的隱性年輪。味覺符號作為最私密的鄉愁載體，在莫言對紅高粱酒酣暢淋漓的書寫中，完成了個體生命經驗與土地血脈的深度融合。而觸覺符號則通過陶瓷、刺繡、木雕等手工藝與舊物存在延續著文化傳承，廢名描寫的竹編經緯交錯間，編織著江南水鄉的溫潤氣質與匠人精神的綿長脈息。

地方書寫通過時空拓撲結構喚醒鄉愁記憶。在莫言的高密東北鄉書寫中，紅高梁地既是物理空間的能指，又是集體記憶的所指，這種雙重性使地理坐標升華為文化圖騰。數字時代進一步解構了傳統的空間序列，微信群組中的精神家鄉人、抖音短視頻里轉動的青石巷、微信推文中家鄉飄香的桂花釀，通過情感碎片的拼貼重組，形成超越地理真實的“第三空間”。福建土樓的夯土墻經文學描繪轉化為客家人堅韌精神的物質載體，湘西吊腳樓在攝影作品中演變為東方美學的空間符號。當游客凝視這些被編碼的景觀時，實際上是在與集體無意識中的原型意象對話，完成從物理空間到心理圖式的價值轉換。

三、找尋鄉愁：旅游場域中鄉愁的敘事策略

在后鄉土中國的語境下，地方書寫正經歷著從記憶載體到空間生產媒介的范式轉換，催生出新型目的地塑造機制，形成了文化資本與空間實踐互構的動態場域。

旅游場域中鄉愁敘事的內涵特征呈現顯隱交織性。長沙文和友通過場景考古學式的空間重構，將20世紀80年代的市井生活符號一—霓虹燈牌、老式電話亭、搪瓷缸等一進行超真實拼貼，打造出穿越時空的沉浸式劇場。這種直接移植集體記憶符號的方式，使游客在視覺沖擊中完成對往昔的瞬間喚醒。隱性敘事則更具文化穿透力。周杰倫演唱會方人合唱《稻香》時，旋律承載的不僅是個人青春記憶，更激活了鄉村文明的詩意想象；大理三月街的賽馬會通過非物質文化遺產展演，讓都市人得以觸摸即將消逝的牧歌傳統。這些文化實踐將鄉愁編碼為可傳播、可增值的文化資本，在情感共鳴中完成價值轉換。

旅游場域中鄉愁敘事的生成機制遵循三重邏輯。鄉愁敘事的生成首先體現為符號化與景觀生產。離散的鄉愁要素一從老物件的物質肌理到方言的非物質韻律—一經由解碼（鄉愁要素的考古學發掘）編碼（鄉愁要素的時空拼貼）與轉碼（鄉愁要素借助增強現實、虛擬現實技術生成記憶場景），最終轉化為文旅目的地、沉浸式劇場乃至非同質化通證（non-fungibletoken）鄉愁資產等可消費文化產品。其次，情感喚起與身份認同機制通過雙重路徑展開：一方面，游客將個人記憶（如童年鄉村生活）投射到異鄉景觀，形成“錯位的歸屬感”（如海外華人在福建土樓中尋根）；另一方面，通過“他者化凝視\"（如消費少數民族歌舞），游客將鄉愁浪漫化為對“未被異化的生活”的想象，這一過程暗含薩義德（Said）所指的東方主義邏輯。最后，權力與敘事操控貫穿始終：地方精英與資本合謀篩選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鄉愁元素（如紅色旅游中的革命懷舊），而游客在旅游體驗中的情感反應已被預先設計的敘事框架所規訓。

旅游場域中鄉愁敘事的動態過程呈現三階段循環。前旅游階段，鄉愁敘事通過文學書籍、社交媒體乃至城市懷舊商店等渠道建構“想象空間”，通過符號預植激發游客的懷舊期待；在場體驗階段，游客通過感官互動（如嗅到鄉土食物香氣、觸摸傳統織物）觸發個體記憶，同時借由儀式化實踐（如制作糍粑、穿漢服拍照）將私人行為納入集體敘事，強化“文化共同體”的幻覺；后旅游階段，游客通過分享照片與游記完成符號再生產，將私人鄉愁升華為公共敘事，進而鞏固旅游地的懷舊標簽，形成“敘事-消費-再敘事”的閉環。例如紹興古鎮的文旅實踐中，魯迅文學原典、沉浸式戲劇、增強現實導覽系統構建了多維敘事矩陣。這種超文本結構使游客既能觸摸百草園的石井欄，又能通過手機掃描觸發少年閏土的虛擬影像，實現歷史記憶與當下體驗的交織。

四、記住鄉愁：價值傳承中鄉愁的延續聯結

在高鐵與數字技術重塑時空關系的現代社會中，故鄉的物理邊界被不斷壓縮。地理距離的消弭并未拉近心理歸屬，反而讓返鄉淪為一春運遷徙的疲憊腳步、除夕餐桌的短暫寒暄、朋友圈中千篇一律的團圓合影，鄉愁被折疊成一年一度的儀式。這種現代性悖論折射出物質豐裕時代的精神匱乏：當人們可以隨時抵達故鄉，卻再也無法真正抵達記憶中的家園。

資本邏輯的侵入進一步加劇了鄉愁的異化。麗江古城的納西族四合院被批量改造為網紅奶茶店，鳳凰古城的吊腳樓淪為標準化拍照布景，表面上是對傳統的活化利用，實則割裂了文化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當蠟染紋樣淪為T恤印花、東巴文字簡化為餐廳裝飾，鄉愁敘事便被抽離歷史語境，異化為可量產的“懷舊快消品”。這種符號暴力不僅遮蔽了原住民的真實生活經驗，更將地方文化降維為消費主義的修辭策略，使鄉愁淪為資本增值的催化劑。

對抗異化的可能性潛藏于在地實踐的動態平衡中。蘇州平江路歷史街區的更新模式提供了啟示：通過主體共生機制保留 30% 原住民，讓吳儂軟語與評彈聲繼回蕩在街巷，避免街區淪為空心化舞臺；依托記憶守護制度，由本土學者與手藝人審定商業業態，禁止連鎖咖啡店濫用仿古匾額，遏制符號的過度消費；借力分眾敘事開發，為Z世代打造增強現實古運河導覽，為銀發族開設蘇繡工坊，在差異化的敘事中激活集體記憶的多維層次。這種實踐恰如阿君·阿帕杜萊（ArjunAppadurai）倡導的生產性本土化，在全球化的同質化浪潮與本質主義陷阱之間開辟第三條路徑，使傳統在與現代的對話中實現創造性轉化。

真正的鄉愁傳承是一場多元主體共筑的記憶契約。它需要拒絕資本的單向度征用，在原住民的生活經驗、游客的情感需求與文化人的專業判斷之間建立平等對話。唯有如此，當我們在高鐵站臺刷下身份證的瞬間，才能確信奔赴的不只是地圖上的一個坐標，而是那個始終與血脈共振、在流動時代安頓精神的故鄉。

（第一作者系該系教授，第二作者系該系碩士研究生；收稿日期：2025-02-15）

[責任編輯：吳巧紅；責任校對：宋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