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研究對社會文化地理學的知識溢出

DOI：10.19765/j.cnki.1002-5006.2025.06.001

編者按：徘徊于管理科學和社會科學之間，旅游作為一門學科的知識溢出是爭論不休的話題。本期思考短文中，副教授提出將旅游視為一個場域，或者說從旅游的角度來認識現實世界，目的就是為了思考更為宏大的社會問題和社會理論。就旅游研究對社會文化地理學的知識溢出，闡釋了3個方面，包括文化治理、多元經濟以及可持續性，為審視社會文化地理現象提供新思路，進一步豐富和拓展社會文化地理研究的邊界和外延。期待這篇短文能夠激發更多有關旅游研究知識溢出的討論，促進多學科的對話，從而更加深刻地理解流動性和大眾消費文化雙重裹挾下社會、經濟以及政治多元關系。

引言

在2018年中山大學于廣州舉辦的鄉村旅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筆者有幸受邀總結對會議的感想。在發言中，筆者提出對旅游現象的研究存在兩種范式：thinking about tourism 與 thinking throughtourism。Thinkingabouttourism是對旅游本身的研究，探討旅游、旅行和游憩等行為生成和發展的過程，及其產生的經濟、社會與文化效應。Thinkingthroughtourism則將旅游視為一個自然實驗和思想實驗的場域，通過分析和理解旅游現象，折射出更為宏大的社會問題和社會理論，例如經濟、社會和政治關系，不同行動者之間的互動模式，以及由此產生的權力關系和社會不平等。在實際研究中，這兩種范式之間的邊界往往是模糊和交迭的。例如無論是DeanMacCannell對旅游過程中原真性展演的研究，還是JohnUrry對旅游凝視的探討，抑或是謝彥君對旅游體驗的概念化探索，本質上都是利用社會理論探索旅游的本質，同時又進一步豐富和拓展社會理論的邊界和外延。

旅游過程中所涉及的關系是多元的，不僅包括社會關系，也包括人與地方、環境，非人行動者（例如動植物）和物質世界（例如技術、社交媒體等）的復雜互動，而這些關系的密度（density）和強度（intensity），決定了旅游從來就不是一個孤立的行為或產業，而是社會研究最核心的對象之一。因此，旅游研究對不同的自然、社會和人文學科都有重要的知識溢出。在這篇短文中，筆者將從文化治理、多元經濟和可持續性3個本人近期關注的話題出發，簡要思考旅游研究對社會文化地理學的啟發與知識溢出。

旅游與文化治理

文化正在成為城市和區域發展及規劃中的一個新興維度。政府通過將文化嵌入城市、鄉村和區域空間的生產，推動工業經濟向消費經濟和體驗經濟轉型。盡管游客在這一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文化主導的城市與區域發展顯然是一個超越旅游的命題，涉及土地、產權、規劃、市場和治理之間復雜的互動。這也使得文化治理成為城市和區域研究以及社會文化地理學中的新興話題。一般來說，文化治理可以有兩層含義，一是對文化本身的治理（the governingofculture），即通過賦予文化標準化和同質化的定義，將文化重塑為一種生產要素，來實現文化的經濟和社會效益；二是通過文化來進行治理（governingwithculture），即將文化作為治理的工具，為治理能力的創新和社會關系的重構提供新的場域和可能性。在文化主導的發展和治理過程中，治理的邏輯是什么，規劃的邏輯又是什么，是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

盡管旅游研究的話語體系較少涉及治理和國家等話題，但很多現有研究為上述理論問題提供了重要的視角和素材。例如知名的旅游地理學家TimOakes通過對貴州民族旅游的研究，揭示了國家如何通過文化保育和遺產意義的發掘，將本土社區納入發展、資本和市場這一系列宏大語境之中，并且促使本土居民對行為進行自我規訓，使其符合“現代”“文明”等社會的主流期待。蘇曉波則提出，旅游發展反映了地方政府的“企業家主義”和對區域競爭力的追求，本質上和城市與區域研究中熱烈討論的新區域主義以及發展的再尺度化是呼應和契合的2。孫九霞則通過旅游地的社區增權、社區能力建設的研究，反映出國家一社會關系是彈性和多元的，社區居民可以獲得經濟、社會和人力資本的溢出[。因此，治理并非是國家單向強加的，而是雙向互動的過程。盡管這些研究關注的是旅游語境，但它們聚焦非旅游語境下（例如城市更新、鄉村振興等）文化主導的干預及其引發的治理方式的改變、不同力量在不同尺度的博弈、社會空間的重構，以及經濟社會利益通過空間生產實現再分配，也有著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

旅游與多元經濟

社會文化地理學另一個重要的新興領域是探討文化與非文化，例如經濟、技術、自然和政治之間互相建構、互相塑造的關系。就文化和經濟的交叉而言，地理學家借用社會學家KarlPolanyi的觀點，系統地探討了經濟的嵌入性（embeddedness）。一方面，社會和文化要素塑造了市場經濟形成的方式和過程；另一方面，經濟行為和實踐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建立某種社會秩序和規范。總結而言，經濟從來都不是抽象的市場原則得以實現的過程，而是多元和異質的，是不同的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邏輯交織和互動的產物。例如近年來興起的關于多元經濟（diverseeconomies）和社區經濟（communityeconomies）的研究指出，基于市場邏輯的經濟實踐往往和許多并非基于市場和貨幣的經濟實踐并存，而且經濟行為的目的也并非僅僅是利潤或積累，社區也可以通過經濟資源來促進社區關系的修復、傳統文化的復興、身份認同的重建等非經濟的目的。

在旅游的場景下，商品化和市場化與社區固有的關系、認同、規范、倫理之間有著復雜的互動和協商，因此，旅游經濟往往是多重邏輯交織的場域，也為社會文化地理學者探討經濟的社會嵌入性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例如就社會文化要素對經濟實踐的塑造作用來看，筆者和魏雷對瀘沽湖的研究發現，即使摩梭人對土地的使用權得到國家制度化的保護，他們也不愿意親自經營民宿獲取更大的經濟利益，而更加愿意將房子轉讓給外來的漢族人經營。同時，摩梭人在漢族人經營的民宿或消費場所打工時也呈現出極高的辭職和更換工作的頻率，并不在意由此對職業發展和向上流動產生的負面影響。在這些看似不夠理性的經濟行為的背后，是不均衡的文化資本、本地人對雇傭關系的理解、家屋制度為摩梭年輕人提供的經濟安全、社區關系與制度化的勞動體制之間的沖突等社會文化要素的作用。就經濟對社會文化秩序的建構作用而言，很多研究也指出，旅游帶來的商業化并沒有消解文化認同，本地社區可以通過參與市場經濟促進社會重建和文化復興。

旅游與可持續性

近年來，社會文化地理學與可持續性研究的對話不斷深化。這一轉向契合了文化的“再物質化”、超越人類的地理學、人類世的反思、拼裝理論、行動者網絡理論等新思潮，強調社會文化地理學不應是“陽春白雪”的研究，而應該關注人類共同的前途和命運。首先，意義、制度、社會規范、社會關系等社會文化要素對人類利用和改造自然的方式會產生重要的影響。其次，對環境的治理和干預與地方的權力結構、社會關系、社會規范、倫理價值之間存在復雜的協商，不僅塑造了不同群體對環境保護的接納程度，也會催生出新的社會關系和不平等。最后，可持續性的最終落腳點是對人類社會的生產模式、消費模式和生活方式的重塑。社會如何將對環境的責任、倫理和關懷融入經濟、社會和生活實踐中，培育對生態足跡和環境影響更加敏感的經濟模式、消費行為和日常慣習，成為地理學者關注的問題。

旅游是人與自然密切互動的重要場域，為觀察和理解環境意識和生態公民身份的形成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自然實驗”的場景。旅游的可持續性不僅包括旅游行為和產業的可持續性，更在于旅游過程中豐富的互動、體驗和實踐如何為全球可持續性議程提供啟發和解決方案。例如Iaquinto的研究指出，與一般旅游行為高消費、高資源密度的傾向不同，背包客的旅游行為常常被另一套文化話語和規范所塑造，強調避免資源的浪費和廢棄物的產生[5]。筆者與申子靖、朱竑等的研究也發現，在深圳華僑城濕地公園的游客通過與科學知識和基礎設施的積極互動，形成在地化的環境知識和體驗，并最終促進環保意識的形成。而對自然的親近感，即使在離開了旅游的場景之后，也會持續地在日常生活中發揮積極的作用。

結語

旅游研究與社會文化地理的交互地帶蘊含了豐富的理論和概念，甚至是方法創新的可能。然而，在人文地理學領域，除了旅游地理學者以外，其他分支學科的研究者似乎并不擅長引用旅游研究的成果。而專注研究社會和文化維度的旅游學者，也更多依賴旅游社會學和旅游人類學的理論，較少以旅游作為案例，來深化和豐富更為宏大的理論視角和分析框架。這是一個有些遺憾的情形。事實上，知識溢出和學科對話的潛力遠不止于此。

本文認為，旅游是一種極為重要的社會實驗，因此也應當成為一場思想實驗，成為包括社會文化地理學在內的不同學科的理論創新最重要、最有價值的場域之一。這樣的學術對話并非只會令地理學、社會學、人類學和經濟學等傳統學科受益，也可以反過來豐富旅游研究的范疇和帶寬。隨著社會研究更加強調問題導向、多學科性和淡化研究領域的邊界，這種對話也將成為一種必然。

參考文獻（References）

[1] OAKES T. Heritage as improvement： Cultural display and contested governancein rural China[J].Modern China，2013，39 （4）： 380-407.

[2] SU X.Heritage production and urban locational policy in Lijiang，China[J].InternationalJournalofUrbanandRegional Research，2011，35（6）：1118-1132.

[3] 孫九霞.賦權理論與旅游發展中的社區能力建設[J].旅游學 刊，2008，23（9）：22-27.[SUNJX.Empowerment theor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ommunity capability in the development of tourism[J].TourismTribune，2008，23（9）：22-27.]

[4] QIAN JX，WEIL.Development at the edge of difference： Rethinking capital and market relations from Lugu Lake， southwestChina[J].Antipode，2020，52（1）：246-269.

[5] IAQUINTO BL.“I recycle，I turn out the lights\"： Understanding theeverydaysustainabilitypracticesofbackpackers[J].Journal ofSustainableTourism，2015，23（4）：577-599.

[6] SHENZJ，QIANJX，ZHUH，etal.Framing urban livinglab asa multi-dimensional knowledge model： Experiences from Shenzhen Overseas Chinese Town Wetland Park[J]. Urban Studies，2025.D0I：10.1177/00420980251314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