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日本國土面積狹小、國內資源匱乏,決定了其發展過程必然高度依賴對外經濟。二戰后,日本實施“貿易立國”戰略,確立了出口導向型發展模式。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美日貿易摩擦全面升級,在美國施壓下,日本政府提出轉變經濟增長模式,將對外經濟的發展重心由貿易轉向投資。21世紀以來,日本掀起新一輪海外直接投資熱潮,并順利完成了從“貿易立國”向“投資立國”的轉變。這種轉變是日本政府順應國內外形勢做出的重要戰略抉擇。日本的海外投資戰略頗具成效,根據日本國際協力銀行(JBIC)數據,2022年日本企業海外生產和銷售的比例分別高達 35.7% 、 39.0%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數據顯示,日本企業的海外投資收益盈余在2020及2021年均居世界首位。2023年,日本名義國民總收人(GNI)相當于國內生產總值(GDP)的 105.7% 。
我國的經歷與日本存在相似之處。2018年,美國對華發起貿易戰,并持續推進“去中國化”,倒逼中資企業加快海外布局。同時,企業競爭力增強、國內勞動力成本上升、產能過剩等內部因素,也在助推企業“走出去”。從長遠看,對外投資或將取代出口,成為我國參與國際經貿合作的主要方式。鑒于此,本文以日本為研究對象,探討日本企業海外直接投資的經驗,以期為我國提供參考借鑒。
一、日本從“貿易立國”轉向“投資立國”的歷史背景
二戰后,日本實施“貿易立國”戰略,出口規模飛速增長,為經濟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在此過程中,美日貿易摩擦持續升溫。20世紀50—60年代,摩擦主要集中于以紡織品為代表的低端制造業;70—80年代,摩擦轉向鋼鐵、彩電、半導體、汽車等中高端制造業。在美國制裁下,日本貿易順差卻不降反升。1984年,日本出口占GDP比重達到歷史高點 12.6% (見圖1)。從1985年起,美日進入貿易、匯率、技術的全面博弈階段,美國開始干預日本國內經濟金融政策調整,包括1985年的《廣場協議》、1990年的《美日結構性障礙協議》、1995年的《美日經濟框架對話》等。此后,日元進入長達10年的升值周期,日元兌美元匯率從 1:26 上升至1:84D 日元升值嚴重削弱了日本產品的國際競爭力,其出口占GDP之比下滑至1995年的 8.0% ,對美國出口占比由1985年的 37.1% 下滑至1995年的 27.3% (見圖2)。在美國的壓力下,日本政府提出轉變經濟增長模式,并大力支持對外直接投資。在簽訂《廣場協議》后的1986年,日本發布《前川報告》,指出高額的經常賬戶順差不利于國內經濟運行和世界經濟協調發展,日本政府將切實縮小經常賬戶順差,轉變出口導向型經濟模式,并認為加大海外直接投資將有助于糾正對外經濟不均衡、推動國家經濟增長。


日本的對外直接投資共經歷了3個階段。第一階段是20世紀70年代,日本對外直接投資開始起步。二戰后,日本對跨境資本流動實施較為嚴格的管制,隨著貿易順差持續擴大、外匯儲備逐漸積累,日本拓展海外市場的能力和意愿日益增強。1969—1978年,日本5次改革資本管制政策,逐漸放寬對海外直接投資的限制,對外直接投資存量從1968年的20 億美元增長至1978年的318億美元,一躍成為世界第四大對外直接投資國。② 這一時期,為應對美國的持續打壓,日本企業傾向于直接在美國投資建廠。以電器行業為例,為規避美國貿易制裁,日本將彩電生產線轉移到美國本土,70年代末,日本在美國生產的彩電數量已經超過日本本土的彩電出口量。
第二階段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日本掀起第一輪海外直接投資浪潮。《廣場協議》簽訂后,日元升值帶來的財富效應刺激了日本海外投資的熱情,加之政府的大力支持,日本企業對外直接投資加速推進,投資規模從1985年的65億美元增長至1990 年的480 億美元,躍居世界第一(見圖3)。美國依然是日本企業最重要的投資目的地,投資規模占比超 50% 。與此同時,日本開始加大對周邊亞洲國家的投資,一方面可以利用當地廉價勞動力資源,另一方面能規避美國的貿易制裁。進人20世紀90年代,受其國內經濟泡沫破裂和西方國家經濟危機雙重影響,日本大量海外投資變為不良資產,對外直接投資陷人低迷。

第三階段始于21世紀初,日本掀起第二輪海外直接投資熱潮,并完成了由“貿易立國”向“投資立國”的轉變。隨著新興市場的崛起,21世紀初,日本占全球商品出口的比重滑落至10% 以下。 ① 2005年,日本政府出臺“21世紀日本的構想”,提出從“貿易立國”轉向“投資立國”的發展目標。同年,日本對外投資收益盈余首次超過貿易盈余,成為日本國際收支經常項目的主要順差來源(見圖4)。此后,日本對外直接投資規模迅速擴張,對外直接投資存量由2005年的461萬億日元上升至2022年的2747萬億日元,增長了近5倍。②相比之下,貿易對經濟增長的貢獻逐漸削弱。2011年,日本經常賬戶下的貿易項首次出現逆差,此后逆差成為常態,對外投資收益成為經常賬戶順差的絕對貢獻項。至此,日本完成了從“貿易立國”向“投資立國”的轉變。

二、日本對外直接投資的發展趨勢及效果剖析
自1985年《廣場協議》簽訂以來,日本“投資立國”戰略已實施近40年,期間日本企業基于內外部形勢不斷調整投資策略以適應環境變化,從而實現了風險與收益的高效平衡。
(一)日本海外投資的發展特點及趨勢
第一,在內需不足、國內生產條件受限的背景下,選擇海外生產、海外銷售的經營模式。日本企業的對外擴張戰略成效較好,海外生產、銷售占比均處于較高水平。根據JBIC公布的數據,1989年,日本全行業海外生產比率為13.7% ,2023年提升至 35.8% ;2006年,日本全行業海外銷售比率為 33.5% ,2023年提升至39.1% (見圖5)。根據日本經濟產業省數據,制造業海外生產比率從1989年的 5.7% 提高至2021年的 25.8% (見圖6);其中,運輸設備從 14.3% 提高至 47% ,通用機械由 3.8% 提高至 34.4% (見表1)。
日本企業海外投資早期主要受美日貿易摩擦加劇、日元升值的影響,近年來則更多由國內經濟形勢轉變所驅動。一是人口老齡化、低生育率持續困擾日本,不僅提高了國內生產成本,亦加劇了內需不足的困境。早在2006年,


日本65歲以上人口占比便達到 21% ,進入重度老齡化社會;2022年日本老齡化率進一步提高至30% ,刷新世界紀錄。 ① 二是國內營商環境欠佳。根據日本內閣府發布的《經濟財政白皮書》,自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以來,日本經濟一直面臨環境規制嚴格、電力供應不足、法人稅過高等“六重苦”。三是日本地質災害頻發,頻繁沖擊其國內供應鏈產業鏈,迫使日本企業尋求更加安全的生產基地。
第二,基于國際經濟格局演變適時調整海外布局,最終完成全球擴張。隨著新興市場崛起,日本對外直接投資的空間布局經歷了“美國主導—亞洲主導—歐洲主導一全面開花”4個階段。20世紀80年代,日本對外直接投資的主要目的地是美國,占比 50% 左右,目的是規避貿易壁壘,利用美國龐大的消費市場,屬于水平型對外直接投資。90年代初,美國陷入經濟危機和東亞經濟體崛起,使日本對美國投資占比逐漸下滑至1997年的 28.5% ,對亞洲投資占比則提高至 50.3% 。投資亞洲國家(主要是東盟國家和中國),可以充分利用當地的低成本優勢,增強日本產品的國際競爭力,屬于垂直型對外直接投資。亞洲金融危機期間,日本大幅收縮對亞洲的投資,并將目標轉向歐洲大陸,2001年日本對歐洲投資占比達到 47.5% (見圖7)。
2002年之后,日本對美國、亞洲、歐洲的投資規模逐漸趨于均衡。根據日本央行公布的數據,截至2022年末,日本制造業對外直接投資存量為2.6萬億日元,美國、亞洲、歐洲分別占比 34% 、27% 、 25% (見圖7)。日本在各地的對外直接投資收益始終保持較高水平。根據日本央行數據,2022年日本對外直接投資收益2760億日元,收益率高達 11% 。其中,來自亞洲的投資收益923億日元,收益率 13% ;來自美國的投資收益73億日元,收益率8% ;來自歐洲的投資收益63億日元,收益率 10% 。相比之下,亞洲擁有豐富低廉的勞動力資源、日益龐大的消費市場,這些有利因素使得日本在亞洲的投資收益率相對更高。

第三,在全球價值鏈帶動專業化服務需求的大趨勢下,實現了從以制造業投資為主向制造業與服務業投資并重的轉變。二戰后,日本在制造業領域的競爭優勢奠定了其對外直接投資以制造業為主的基本格局。近年來,全球價值鏈的延伸和拓展帶動了專業化服務的需求,疊加中國制造業崛起對日本制造業市場的沖擊,日本企業開始加大生產性服務投資。根據日本央行數據,2005年制造業占日本對外直接投資存量的比例為 60% ,2022年下滑至 37.8% 。2005年,日本對外直接投資的前三大行業分別為交通運輸設備( 17.8% )、電器機械( 14.8% )、化工與醫藥制品( 9.3% )(見圖8);2022年,這三類行業占比分別下滑至 6.9% 、4.9% 、 7.8% 。非制造業中的金融保險、批發與零售取代交通運輸設備、電器機械,成為日本對外直接投資前兩大行業,2022年兩者占比分別達到24.5% 、 17.1% (見圖9)。從收益率看,制造業對外直接投資的平均收益率為 9.6% ,其中,運輸機械、精密機械、化學醫藥、普通機械的投資收益率分別高達 13% 、 10.3% !9.5% 、 9.3% ;非制造業投資收益率相對更高,行業均值達到 11.2% ,收益率最高的前四大行業均為非制造業,分別是采礦業( 26.8% )、通信業( 18.1% )、運輸業( 17.4% )、批發零售業( 14.6% )(見圖10)。


第四,大企業在海外構建龐大的銷售和信息網絡后,中小企業順勢出海,成功將日本國內的系列制造企業模式復制到海外。早期,日本對外直接投資以大企業為主。集金融資本、產業資本、商業資本于一身的大財團是日本的經濟支柱,是“走出去”的主力。大企業在海外構建的龐大銷售網絡和信息網絡,為后發中小企業出海奠定了基礎。此外,大型制造企業與中小企業在日本國內形成了配套的系列制造企業,大企業出海往往會帶動為之配套的眾多中小企業紛紛走向海外。根據日本經濟產業省公布的數據,1994年,擁有海外子公司的大企業占比為 25.1% ,擁有海外子公司的制造業中小企業、全部中小企業占比分別為 8.1% 、 6.6% ;2013 年,擁有海外子公司的大企業占比上升至 32.1% ,擁有海外子公司的制造業中小企業、全部中小企業占比分別上升至 20.8% 、 14.6% (見圖11)。日本出海企業中,中小企業已占據半壁江山,但投資收益仍遠不及大企業。截至2021年末,出海的中小企業數量1669個、占比 51.8% ,大企業1038個、占比32.2% ,中間企業517個、占比 16% 。然而,2021年大企業收入占日本出海企業全部收入的 90.9% ,中間企業和中小企業合計不到 10% 。


第五,面對國內消費持續萎靡,尋求市場渠道降低成本成為企業出海的首要目標。根據日本內閣府的海外調查數據,2023年日本制造業企業在當地生產的主要理由中, 37.5% 的企業選擇“預計當地

或鄰國的市場需求會更加旺盛”,排在第二至第四位的理由分別是“可以滿足當地客戶的需求”“土地建筑等成本低”“勞動力成本低”。日本企業對外直接投資動因由尋求更低成本的勞動力轉向尋求更廣闊的市場,主要與日本國內需求萎靡有關。日本私人消費增速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達到頂峰,隨后便步入下行通道。90年代初日本經濟泡沫破裂后,日本家庭的可支配收入幾乎陷入停滯狀態,增速從1990年的

7.1% 直線下滑至2001年的 -3.6% ,近20年來亦未見明顯起色(見圖12)。收入下滑導致的個人消費疲軟是日本經濟難以持續穩定復蘇的主要原因。
(二)日本海外投資的經濟效果剖析
日本的海外投資戰略取得了顯著的經濟成效,反哺了日本國內經濟增長,推動了經濟結構轉型,助力其國內產業升級,并打造了眾多國際品牌。
第一,反哺日本國內經濟。對于日本這種海外生產活動占比較高的國家而言,涵蓋本國居民海外收益的GNI比GDP更能準確衡量其經濟總量。2022年,日本GNI和GDP分別為4.5萬億美元和4.2萬億美元,前者超出后者 7% 。 ① 日企出海后反哺國內主要通過以下途徑:一是股市上漲增加居民財富,其中一個關鍵因素是出海企業良好的盈利能力吸引了眾多境內外資金流入;二是利潤回流母公司,提升了國內設備投資和研發能力;三是母子公司之間實現了信息技術、品牌文化等經營資源共享。
第二,推動日本經濟轉型。橫向對比傳統發達國家的發展路徑可知,在經濟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從貿易轉向對外投資是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后的必然趨勢。國際收支階段演進理論亦指出,隨著收人水平的提高,一國將從債務國逐步轉變為債權國,表現為對外凈資產持續積累。此外,日本在轉向投資立國的同時,依然重視貿易這一傳統經濟支柱:一方面,制造業母公司在其國內保留著關鍵零部件的生產,帶動了相關產品出口;另一方面,日本的旅游、商務服務等服務貿易規模快速增長,服務貿易占GDP比重從1977年的 4.1% 上升至2022年的 8.9%① 。
第三,助力產業結構升級。關于企業出海是否導致日本國內產業空心化問題,仍存在較大爭議。產業空心化通常指的是由于制造業外遷,導致本土生產活動減少,產業結構發生重大變化,服務業比重上升,而制造業比重下降的現象。有觀點認為,日本制造業活動由于生產基地外遷而大幅削減,與制造業相關的低技能就業機會也在減少。針對該論斷亦不乏反對的聲音,理由包括:一是企業將低端制造業外遷,同時在國內專注于研發和高端制造業,日本正在經歷產業升級而非空心化;二是服務業的增長是經濟發展的自然趨勢,而非產業空心化的標志;三是企業外遷部分生產線與人口老齡化相適應,并未造成失業問題,近年來日本失業率始終低于 3%② 。本文傾向于認為,順應經濟發展規律、符合基本國情的產業轉移會利大于弊,關鍵在于如何平衡風險與收益。
第四,打造了眾多國際品牌。日本在汽車制造、電子產品、精密儀器、化工材料、家用電器、個人護理等多個行業具備強大的國際競爭力。日本企業通常會制定長期的品牌戰略,注重品牌價值的持續積累和提升,而不是追求短期的市場效應。維持其國際競爭力的關鍵在于技術創新,目前日本的國際品牌大多以創新能力見長,創新能力構建的競爭壁壘相對于低成本、多資本構建的壁壘更加牢固。2024 年,科睿唯安發布的全球百強創新機構中,日本企業上榜38家,占比最高,是名副其實的亞洲創新中心。
三、日本對外直接投資的政策支持舉措
為實施“投資立國”戰略,日本政府從外交、金融、信息、風控等方面,為企業提供了完備的支持舉措:通過加強對外經濟援助營造良好的外部環境,以商業金融配合政策性金融解決資金難題,以海外投資保險制度與信息共享機制降低境外投資風險,借助區域合作贏得規則制定權為企業出海創造更多機會。
(一)以對外援助為抓手,為企業“走出去”創造機遇
經濟利益始終是日本對外援助的重要目標,日本的對外援助、貿易與投資三者相輔相成,共同促進了日本經濟的發展,該模式被稱為“三位一體”(國內學者常稱之為“黑字環流”)。在對外援助過程中,日本首先與受援國簽訂賠償或經濟合作協定,并承諾為受援國改善基礎設施。隨著營商環境的改善,日本國內的私營企業更有動力通過與政府發展援助(ODA)合作或自行進入的方式前往這些國家投資。援助大多以貸款(多為日元貸款)而非贈與的形式進行,且這些貸款基本都帶有附加條件,如只能被用于購買日本的商品和服務,從而推動了日本的出口。大量的貿易收入使日本有能力進一步加大對外援助力度,從而形成“援助貸款—投資—貿易”的良性循環(趙劍治、歐陽喆,2018)。
日本對外援助主要呈以下特點:一是援助規模大。1954年,日本加入“科倫坡計劃”成為國際援助國。此后,伴隨著戰后重建和經濟騰飛,日本對外援助進入蓬勃發展期,于1989年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援助國,并維持這一地位近10年。隨著日本經濟泡沫破滅,其國內財政壓力陡增,對
外援助逐漸由拓規模轉向調結構。二是援助對象集中在亞洲。為了增強日本在亞洲地區的影響力和領導力,20世紀70年代之前,日本的對外援助幾乎全部集中于亞洲,尤其是東南亞地區。70年代之后,日本逐漸增加了對其他發展中國家的援助規模,亞洲占比下滑至 50% 。近年來,日本逐漸加大了對非洲的援助力度,占比穩定在 15% 左右(見圖13)。三是援助部門集中在經濟基礎設施和生產部門,體現了以經濟建設援助為目標的特點。1985年之前,絕大多數的援助進入經濟基礎設施部門(如公路、能源供給等)和生產部門(如農林漁業和工業生產等)。1985年之后,對生產部門的援助逐漸減少,對體現援助質量的社會基礎設施部門(如教育、醫療、衛生等)的援助不斷增加,對于經濟基礎設施和服務的援助始終保持在50% 左右(見圖14)。
(二)商業銀行為“走出去”企業提供融資支持
日本商業銀行跟隨客戶“走出去”,建立了大量的海外分支機構,為出海企業提供全方位的金融服務。在20世紀70年代日本金融自由化改革之前,日本商業銀行的國際業務幾乎僅限于貿易融資和向海外子公司提供信貸。70年代之后,大量實體企業走向海外,為銀行業帶來了拓展海外業務的機遇。日本商業銀行以美國、歐洲和亞洲市場為主要目標,通過一系列并購擴張活動,在全球市場迅速崛起,建立了全球性的經營網絡。據統計,1970年之前,日本商業銀行在海外僅有分支機構63家、辦事處35家,70年代增設分支機構152家、辦事處203家,80年代增設分支機構395家、辦事處387家,80年代日本海外機構總數領先全球,取代美國成為世界霸主(Lwami,1994)。


資料來源:日本央行。
資料來源:日本央行。
除了增設分行和辦事處之外,日本銀行業還開辟了投資管理、咨詢和項目融資等中間業務。商業銀行國際化在為日本企業順利開展海外業務提供金融支持的同時,也提升了其金融業的發展水平與國際競爭力(陳繼勇,1992)。90年代,隨著日本泡沫經濟破裂,日本銀行的國際化戰略收縮,直至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日本銀行又開啟了新一輪的海外擴張。2015年一季度末,日本銀行業國外債權余額達3.53萬億美元,規模超過英國和美國,躍居全球首位(陳衛東、熊啟躍,2016)。
(三)政策性金融機構托底資金融通
政策性金融機構作為商業銀行的有力補充,拓寬了對外投資企業的融資渠道,尤其在中小企業融資中發揮托底作用。
日本海外協力基金和日本輸出入銀行是支持日本企業“走出去”的兩大政策性金融機構,前者主要參與對發展中國家的援助項目,后者負責協助本國企業的海外投資事業。1999年兩者合并設立JBIC,主要行使以下職能:一是直接對日本企業海外建立生產基地、并購等投資行為進行長期低成本融資,JBIC提供的5年期貸款年利率僅為 0.01% ,最長的10年期貸款年利率也只有 0.4% ; ① 二是針對中小企業設立“兩步貸款”(TSLs),先由 JBIC將資金貸給金融機構,再由金融機構為日本的境外投資企業提供借貸便利,以解決中小企業融資難問題;三是向發展中國家提供資金支持,尤其是援助亞洲地區的基礎設施建設,并推動商業銀行和企業參與其中(張艾蓮、劉柏,2013)。
除了JBIC之外,亞洲開發銀行(ADB)亦是日本深度參與亞洲基礎設施建設的重要抓手。1966年,為促進亞洲經濟與社會發展而成立了ADB,日本是創始國之一,亦是最大股東和最大貸款資金來源。ADB的貸款對象主要是印度尼西亞、泰國、馬來西亞、韓國、菲律賓等日本的重要貿易伙伴國,通過改善這些國家的經濟與社會基礎設施,為日本民間資本進人并形成所謂制造業“雁陣模式”創造了條件。
日本專門設立服務于本國中小企業的政策性金融機構,在中小企業“走出去”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商工組合中央金庫、國民金融公庫、中小企業金融公庫、中小企業信用保險公庫4家政策性金融公庫,給予海外投資企業長期低利率的優惠貸款與信用擔保。2008年由國民金融公庫、中小企業金融公庫等組建的日本政策金融公庫(JFC)繼續發揮服務本國中小企業海外投資的職能,其實施的“海外展開一事業再編”項目,對首次或者進一步擴展海外事業的中小企業進行資金支持。
公私合營模式實現日本企業與政府的互動,引導產業結構調整、推動產業升級。包括官民基金和官民共同參與兩種方式(李思多等,2019)。前者指的是由政府和私人企業共同出資設立基金,對風險較大、私人部門難以獨立完成的項目給予支持。目前已設立有產業革新機構、海外需要開拓支援機構、海外交通·都市開發事業支援機構等近10個官民基金。后者是由政府部門、半官方機構與企業共同參與境外投資項目的并購、收購等競標談判,以增強日本企業的信譽度,同時避免來自東道國的政治阻礙。
(四)海外投資保險制度與信息咨詢機制降低投資風險
日本政府注重海外投資保險體系建設,通過保險為“走出去”的企業提供保障。早在1961年,日本政府便設立了海外投資保險制度的機構,日本對外經濟貿易保險(NEXI),起初由于對外投資規模不大,業務集中在出口信貸保險。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日本企業對海外市場的興趣增加,海外投資保險制度開始覆蓋更多種類的保險產品和投資類別。1991年,NEXI成為國際投資保險協會(MIGA)成員,通過與國際保險機構合作,為日本企業投資提供更多保險選擇和支持。進入21世紀,海外投資保險制度逐漸關注風險管理和可持續發展。
除了事后的保險制度之外,日本還具有完備的海外投資信息咨詢體系,有助于降低企業對外投資過程中面臨的信息不對稱,幫助企業進行事前和事中風險管理。JBIC、日本貿易振興機構以及日本國際協力組織聯合為企業提供咨詢,通過集中收集境外投資國家的政治、金融、貿易等信息,利用全球信息網絡幫助企業開展前期調研、項目投資,參與東道國之間的有效溝通。以日本貿易振興機構為例,其在日本各地設立有45個辦事處,以處理各地方自治體企業方面的咨詢;在全世界56個國家建立有76個事務所,負責收集各國的宏觀經濟、產業發展、經貿制度、外資制度等信息,然后提供給日本國內有關部門及企業。②此外,日本分布在世界各地的駐外機構、咨詢公司、綜合商社的辦事處、當地商會等都在協調政企及企業間關系、商務咨詢、信息提供、尋找合作伙伴等方面發揮著積極作用。
(五)通過加強區域合作開拓市場
進入21世紀之后,日本確立了開拓市場、戰略競爭和提升形象三位一體的區域合作戰略,以自由貿易協定(FTA)和經濟伙伴關系協定(EPA)為著力點,意圖獲得制定新規則的主動權,有效拓展了日企對外投資的機會。2002年,日本外務省推出《日本的FTA戰略》,提出“以雙邊自由貿易為中心、以韓國和東盟各國為重點,優先與東亞各國締結FTA”的基本方針。2004年,日本政府制定了《關于今后推進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的基本方針》,相比于FTA,EPA廣泛涉及知識產權保護、投資規則等制度安排,由此日本得以在規則制定上掌握主導地位(高梓菁,2021)。截至2023年,日本已簽署或生效的經濟合作協定涉及21個國家和地區,遍布亞洲、歐洲、美洲。①尤其在推動大型區域 FTA/EPA 構建上取得了巨大進展,先后完成了“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日歐經濟伙伴關系協定”(日歐 EPA)、“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三個大型FTA/EPA的談判。
四、日本對外直接投資對我國的啟示
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政策在推動企業“走出去”方面發揮了戰略引領和保駕護航的作用。我國企業在電動汽車、鋰電池、光伏組件、風電設備等產業的國際競爭力提升,也為“走出去”奠定了堅實基礎。然而,隨著國內外政經形勢愈發復雜,現階段企業出海也面臨一定的困難和挑戰。下文將我國企業“走出去”的內外部環境、發展特點與日本進行對比分析,進而提出支持企業對外直接投資的政策建議。
(一)內外部形勢推動我國企業加快“走出去”步伐
當前階段,我國的情況與日本20世紀80—90年代的經歷頗為相似。從外部條件看,同樣面臨美國圍追堵截式的貿易制裁。2018年,特朗普政府對華發起貿易戰,對自我國進口的 70% 以上產品征收 7.5%~25% 的關稅。拜登政府延續高關稅政策,還發起“小院高墻”式的“科技戰”,對半導體、新能源、信息技術等高科技行業實施制裁,頻繁以國家安全為由將中資企業列人限制進出口的實體清單。由此,兩國間直接貿易聯系逐漸減弱,美國從我國進口的商品占其總進口之比由2018年的峰值21.3% 逐年下滑至2023年的 15.4% 。②我國所處的外部環境比日本當時更為嚴峻。一方面,盡管美國對日本的制裁也經歷了由低端產業到高技術產業的升級過程,但演變速度較慢。中美博弈僅用6年時間便上升至瀕臨“脫鉤斷鏈”的程度。另一方面,除美國外,美國友岸和近岸的日韓、歐盟、墨西哥也對我國筑起了貿易壁壘。例如,日本宣布限制對我國半導體出口,歐盟宣布對我國新能源汽車加征反補貼關稅,墨西哥對未與其簽署自由貿易協定國家的部分進口商品實施 5%~25% 的關稅。
從內部條件看,我國面臨內需不足、人口老齡化、產能過剩的挑戰。內需不足是我國長期面臨的結構性問題,核心是消費需求不足。2022年我國居民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為 53% ,日本、德國、美國分別為 77.2% 、 73% 、 82.9% (見圖15)。消費不足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其最大障礙是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下滑及收入差距擴大,日益嚴峻的人口老齡化進一步加劇了消費不足的困境。日
本從老齡化到中度老齡化用了24年,而我國自2000年進人老齡化社會后,2021年便步入中度老齡化社會,僅用了21年。內需不足的另一面是產能過剩,2024年一季度,我國工業產能利用率73.6% 、工業企業利潤率 4.9% ,均處于新冠疫情以來的低位(見圖16)。企業出海是解決內外部問題的有效途徑:一方面,企業將生產基地轉移至海外,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規避美國針對我國出口商品的高額關稅;另一方面,將市場由國內拓展至全球,有助于緩解內需不足及其引發的產能過剩問題。
(二)中日對外直接投資對比分析
20世紀90年代末,我國開始實施企業“走出去”戰略,2013年“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后,企業出海之勢猛然加速。截至2022年,我國對外直接投資存量已連續6年居全球前三位(見圖17),日本排名第七。但從存量占GDP比例看,日本仍以 48.9% 遙遙領先(見圖18)。我國對外直接投資起步較晚,而日本企業在海外經營多年,故從投資質量看,我國與日本亦仍有差距。
一是投資收益率有待提升。我國尚未公布境外企業的收益情況,但可根據國際收支數據進行估算,大致推斷2023年我國對外直接投資收益率在 5% \~7% 。①相比之下,日本制造業的投資收益率為 9.6% ,非制造業的投資收益率為 11.2% 。二是投資行業集中在服務業。據中國商務部發布的《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統計公報》,2022年末,我國對外直接投資行業中,有6個存量規模超千億美元,租賃和商務服務業占比 39% ,排在首位,批發零售占比 13.1% ,金融業占比 11% ,制造業僅占比 9.7% ,位列第四,以汽車、電子設備、專用設備等為主(見圖19)。日本企業出海早期主要集中在制造業,但我國制造業投資占比偏低,尚不足以應對產能過剩和貿易壁壘。三是投資區域集中在香港等避稅天堂(見圖20)。香港是我國第一大對外直接投資目的地,截至2022年,內地對香港的投資存量占比為57.6% ,且主要投向租賃和商務服務、批發零售、交通運輸等服務業,這也是導致我國服務業投資占比過高的主要原因。英屬維爾京群島和開曼群島兩大避稅天堂是我國第二和第三大對外直接投資目的地。盡管目前對外投資存量主要集中在發達國家和地區,但從趨勢看,中資企業正在加速入駐東盟等發展中區域。2022年我國對東盟直接投資流量合計占比高達 11.4% ,僅次于香港地區。四是投資主體以大企業為主。大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在對外投資中具備先發優勢,是“走出去”的主力軍。根據亞馬遜云科技的調查數據,已經出海的中資企業中,大企業占 63% ,中小企業占 37% ,與日本的均分格局尚存差距。從未來發展趨勢看,我國國內中小企業占比高達 90% ,擁有巨大的出海潛力。調查數據顯示,未來計劃出海的企業中,大企業占 35% ,中小企業占 65% 。


(三)日本經驗對我國的啟示
為了應對新形勢下的種種挑戰,實現對外直接投資高質量發展,我國可借鑒日本的發展經驗,具體的政策建議如下。
第一,加強國際經濟合作,積極拓展海外“朋友圈”。無論外部環境如何變化,我國始終秉持開放包容、互利共贏的理念發展國際關系,堅持高水平對外開放。在對外援助方面,我國牽頭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致力于對亞洲及共建“一帶一路”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提供資金支持,在促進相關地區經濟發展的同時為中資企業牽線搭橋;在區域合作方面,我國支持試點自貿區、積極簽署區域自貿協定,對標國際經貿標準與規則,為企業出海提供便利性和良好的制度環境。在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的當下,我國應持續構建更加廣泛的國際合作網絡,提升國際影響力和競爭力。



第二,充分發揮政府的協調引導功能,為企業“走出去”保駕護航。一是因需施策,政府需深入調查研究海外市場,全面了解我國企業海外發展的現狀和切實需求,在金融、稅收乃至對外經濟政策等方面制定有針對性的政策措施;二是搭建信息服務平臺,設立類似于日本貿易振興機構的非營利性組織,作為政府與實體企業之間的協調機構,為海外企業提供政策協調、信息咨詢服務,保證政策實施有效落實;三是完善官民協同機制,鼓勵企業全流程參與政策實施過程,政策制定前廣泛征求意見,政策推行過程中搭建官民合作平臺,在實施大型海外項目時,政府與企業相互協同。
第三,完善海外投資風險管理機制,解決企業后顧之憂。一是完善海外投資保險制度,擴大現有政策性保險的覆蓋范圍,為企業提供全方位保險保障;二是設立專項風險基金或擔保機制,為企業在面對不可預見風險時提供財政支持或補償;三是為企業提供海外經營合規指導,幫助企業了解并遵守投資目的地的法律法規,搭建國際合作平臺,助力企業建立海外網絡和合作伙伴關系;四是制定清晰的海外投資退出機制和危機應對預案,指導企業在不利情況下如何有效降低損失、安全退出。
第四,提升政策性金融的普惠性,重點扶持中小企業出海。近年來,歐美加大對中資企業制裁,且主要瞄準大型國有企業,以中小企業為主的民營企業受牽制較少,將是未來出海的主力。但目前我國政策性金融體系對中小企業的覆蓋度和支持力不足,普惠性有待提升。建議:一是單列中小微企業信貸計劃,運用普惠小微貸款支持工具等引導小微企業貸款繼續擴面、增量、降價;二是設立專門針對中小企業的海外拓展基金,提供直接的財政資助或貸款貼息,用于支持中小企業海外市場調研、產品認證、參展等初期投人資金較多的活動,從而發揮政策性金融機構的杠桿效應,撬動商業銀行金融支持;三是參照日本為中小企業發展設立專門的政策性金融機構的經驗,提高中小企業融資的可獲得性。
第五,金融機構加快海外布局,為企業提供綜合化金融服務。與企業出海的步伐相比,金融機構“走出去”的速度較慢,面臨主體單一(以四大行為主)、綜合化本地化服務能力不強等問題。建議:一是商業銀行加快建設境外分支機構,拓展海外業務,構建覆蓋全球的境外分支行網絡,為海外企業提供更便捷高效的金融服務;二是豐富業務類型,除傳統信貸業務外,積極拓展理財、結算、信托、租賃、咨詢等中間業務,提高對出海客戶的綜合服務能力;三是實現“走出去”金融機構的多樣化,逐步形成銀行、保險、證券等金融機構全面開花的新格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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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