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公民的中國瓷器趣味觀 米

18世紀海外貿易的深人開展激發了英國人渴望了解遙遠異域的全球化情緒，進而催生出一批以異國或異鄉人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奧利弗·哥德斯密(OliverGoldsmith)于1762年出版的書信體小說《世界公民，或一個居住在倫敦的中國哲學家寫給東方友人的信件》(TheCitizenoftheWorld；or Letters from a Chinese Philosopher，residing in London，to hisFriends in the East，以下簡稱《世界公民》)就是其中頗具影響力的一部。哥德斯密將這些信件假托為一個在英國倫敦旅居的中國河南哲學家李安濟（Lien Chi Altan-gi)寫給遠在北京的朋友馮皇( FumHoam， 的見聞思考。因小說以中國為題材，所以成為后世學者研究這一時期中英文化交流的重要文本。本文聚焦《世界公民》中屢次出現也備受學界關注的中國瓷器，在前人據此討論哥德斯密中國觀的基礎上①，以小說借人物之口貶低瓷器為“無用”(use-less)②之物為新的切入點，研究這一價值判斷的成因。本文指出，哥德斯密的中國瓷器“無用\"論借用了當時英國社會內部廣受討論的“趣味\"話語，是基于對18世紀中英陶瓷貿易狀況的了解所做出的具有政治經濟色彩的判斷。

一、“無用\"的瓷器與英國趣味話語

瓷器作為中國文化在18世紀英國社會的重要物質性在場，很自然地受到了以“中國\"為題材的《世界公民》的關注和再現。對瓷器的關注哥德斯密并非獨例，笛福、沃波爾(HoraceWalpole）、蘭姆(CharlesLamb)等同時期的英國作家均曾筆涉此物。他們或是關注瓷器貿易這類經濟學問題，或是談及瓷器脆弱的物性以暗示中國的不堪一擊，或是聚焦瓷器上的中式圖案以諷刺中國審美的怪異①，涉及當時中英文化交流的多個方面。哥德斯密圍繞中國瓷器的描寫同樣不僅僅局限于它的物理屬性，還從文化的角度對瓷器做出了“無用”(useless)的價值判斷。這一判斷使中國元素參與到了當時英國社會有關趣味(taste)這一美學問題的論爭中，揭示出英國趣味標準得以確立的跨文化語境。

哥德斯密在《世界公民》中提及中國瓷器的地方為數不少，其中尤以第14封信對瓷器的討論最為細致。這封信件主要講述了中國哲學家李安濟受邀到一位英國上層婦女家中做客的經歷，其間女主人的中國瓷杯引發了兩人之間的一場爭論。李安濟認為盡管瓷杯在英國人眼中十分精美，但在他這個中國人看來不過是一個具有固定用途的日常器具。李安濟對瓷杯具有功用性的說法引起了女主人的不滿。雖然緊接著李安濟就反駁道瓷杯可以用來喝茶，但這位女士依舊認為瓷杯空洞又無用。為何這位英國女士如此執著于強調中國瓷杯的“無用”，以至于直接無視經由李安濟之口說出的常識？難道她是在抱怨中國瓷器價格高昂且易碎，因此無法投入到現實生活的使用當中，只能用作工藝品觀賞因而無用嗎？結合18世紀中葉英國的消費文化來看，顯然不是。因為此時進口到英國的中國瓷器已經不再是專供貴族消費的奢侈品，文化史家維瑟里爾(LornaWeatherill)指出，早在18世紀40年代，來自中國的瓷器就可以在英國各個城市以適中的價格購買到②，而且此時家庭主婦使用瓷器沏茶待友的風尚已經在英國社會內部廣泛流行。因此，對于小說中這位處于社會上層的女性來說，瓷杯不可能像17世紀那樣只被當作裝飾品束之高閣供人觀賞。

事實上，哥德斯密對瓷杯無用的深層內涵有所暗示。在這位女性第二次表明自己對瓷杯的態度后，她繼續說道：“除非有用(use)和美(beauty)兼具，否則沒有什么是真正文雅的(elegant).…一個中國人，一個旅行者，居然妄談趣味(taste)！實在震驚到我了。\"③顯然，在這位英國女士看來，有用是文雅事物的必要組成部分，文雅則是良好趣味的表征，但她沒有進一步在趣味的范疇下解釋何為有用。其實，哥德斯密早在《世界公民》出版前三年就已經對趣味問題展開了討論。1758年，哥德斯密在寫給米爾斯(Edward Mills)的一封信中寫道：“我打算在倫敦出一本書，名字叫做《論歐洲當下的趣味與文學》( (An Essay on thePresent State of Taste and Literature in Eu-rope)?！? 年，這本書在倫敦更名出版，哥德斯密在書中同樣指出：“完美的趣味(taste)源自美(beautiful)與有用(useful)的知識。\"③作者以基尼為例指出，美即基尼的色澤、外形等物理屬性，這些不會隨著地理的不同而改變；有用則因地而異，馬達加斯加的土著熱愛玻璃球勝過基尼，歐洲人則因為了解基尼的經濟價值愛它勝過一切，后者明顯摻雜著更多經濟理性的考慮。這一點在隨后的作家創作論中得到了進一步貫徹，哥德斯密認為美對應的是作家的想象力，而有用對應的是理性能力（reasoningfaculty)，即使用理性對觀察對象進行考察最終做出判斷。與基尼案例相同，有用與否會受到不同地域文化和社會條件的影響。因此可以說，小說中哥德斯密借由英國女士之口所說的瓷杯無用就是在當時英國具體歷史背景中進行理性思考后的結果，但它的標準不是物理層面的瓷杯能否用于飲茶。

進一步考察可以發現，瓷杯無用更接近于一種文化判斷。哥德斯密隨后又將中國瓷器所引發的審美效應與18世紀飽受批判的羅曼司閱讀進行了類比，借此在小說中以另一種方式闡釋了“無用\"的內涵以及危害。在第14封信的最后，女主人帶領李安濟穿過她以中國器物裝飾的房間，有龍、神、滿大人，就像是進入了魔法城堡。顯然，李安濟認為行走在擺滿中國瓷器的架子間的感受，就像在魔法城堡中尋求冒險奇遇的騎士，在這里哥德斯密暗示了中國瓷器與羅曼司在審美體驗上近似，都接近于非理性的魔法。關于18世紀英國人對羅曼司的態度，斯摩萊特(TobiasSmollett）在其小說《藍登傳》（TotheAdventuresofRoderickRandom)1748年版的序言中有過討論：“毫無疑問，羅曼司起源于無知、沒有價值的事物和迷信?！雹倏梢?，羅曼司此時受到了與瓷器無用相同的“沒有價值\"的判斷。在夏夫茲博里(thethirdEarlofShaftesbury)看來，閱讀羅曼司也是缺乏趣味的表征：“我不知道我們那些勇敢的先輩們能從他們關于英雄、巨龍和圣喬治的故事中得到什么信仰我一想到這信仰或趣味就感到驚詫。”②

至于這類無法表征良好趣味的非理性事物可能帶來的危害，哥德斯密在《世界公民》第28封信中有所透露。在這封信中，李安濟的朋友黑衣人向他講述了一個終身未嫁的女性的故事。這個女性美麗且富有，但因為閱讀羅曼司而形成了錯誤的趣味：“她從那里(羅曼司)得知，一個有常識的普通人還不如一個傻瓜。她拒絕了前者，轉而為那些放蕩的、輕浮的、善變的和沒有頭腦的人哀嘆。\"③在哥德斯密看來，非理性的事物顯然會損害人的趣味，從而對世界做出各種錯誤的判斷和認知，最終釀成悲劇。

在18世紀的英國，從理性的角度去討論趣味，哥德斯密并非獨例。這一時期的其他理論家也認為完美的趣味應同時包含想象力和理性，即哥德斯密美與有用的統一。艾迪生（Joseph Ad-dison)就在《旁觀者》中指出，一個人若想對某篇作品進行正確的鑒賞：“想象必須是熱的，才能夠使他從外界的東西所收到的形象留下模印。判斷必須敏銳，才能夠辨別哪些表現的方式最能盡量把這些形象體現得生動，裝點得美妙。一個人如果在這兩方面欠缺了一方面，他雖然能從一篇描寫里得到個籠統的觀念，卻不能清清楚楚地把美妙之處一一看出來。\"④休謨(David Hume)在論述如何培育敏感的趣味時也強調了使用理性的重要：“除了在具體藝術領域進行實踐，經常觀察或思考這一藝術領域的美，此外沒有什么能增加或提升這種天分（趣味)。\"休謨所提倡的“實踐”“觀察\"和“思考”與哥德斯密的“有用\"相同，均與人的理性能力有關。因此可以說，對中國瓷器羅曼司式的迷戀正是因為擁有扭曲正確趣味以消解理性的方式一的危險，才被哥德斯密判定是無用的。可見，《世界公民》有關中國瓷器的討論已經介入當時英國趣味話語的深層。

二、18世紀英國的瓷器趣味之爭

哥德斯密對中國瓷器無用的判斷是18世紀英國趣味話語中長期受到忽視的一支。金雯曾指出，此時英國的趣味討論是在階層差異和通俗文化興起的背景中展開的，何暢也直言“‘趣味’顯然擔負起了區分階級，建構階級美學景觀和文化秩序的重任”。但《世界公民》對中國瓷器趣味的討論是以廣闊的全球視野為語境，作為18世紀英國全民追捧的外國商品，由于政治經濟原因，哥德斯密反而致力于統一國民瓷器趣味，抵制區分。但小說中有關瓷器趣味的討論又凸顯出一種范圍更廣的國族差異。其中英國民眾對瓷器的消費熱情與哥德斯密的貶低之間的齟齲就是這一文化問題較為顯著的癥候。其實，類似的國際陶瓷趣味論爭在18世紀的英國并不少見，但其背后的政治經濟語境與文化內涵卻未得到深入挖掘。

有關趣味是否存在標準及其在多大程度上適用的問題首先受到關注，對此18世紀英國知識界確實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其中一派以伯克(EdmundBurke）、休謨為代表，認為趣味存在著統一的基礎和原則。伯克從經驗主義出發論述趣味標準，認為感官是人接受外界信息最重要的途徑，感官結構的相同規定了人在接受信息方式上的一致。因此，不同人在遭遇同一外界事物時也會引發相同的主體情感判斷，這種情感判斷是趣味標準化的又一基礎。①然而，伯克從人的感覺一致性中推導出趣味標準的客觀存在有些機械。相比之下，雖然休謨同樣從人類心理結構的普遍性中得出趣味存在標準的結論，但他并未將這一標準絕對化為一種客觀存在。他對趣味標準的論述主要依托于一個理想批評家形象，認為趣味標準可以通過理想批評家的指導加上個人的實踐得以確立。②

哥德斯密是另一種觀點的代表者，他更傾向于否認存在一種普世的趣味標準。但要注意的是，哥德斯密并非否認趣味標準的存在，只不過他對趣味的研究有著更為廣闊的全球視野，因此他更容易看到不同國家之間的趣味差異，并認識到這些差異的形成與地域文化、地理環境等因素有關。所以，雖然他承認趣味標準的存在，但只認為它在一定范圍內適用，而設想一種放之全球皆準的趣味標準是不切實際的?；谶@一認知，哥德斯密在《關于歐洲文雅知識現狀的研究》中專門使用一章的篇幅來論述“英國和法國的文雅知識(趣味)無法相比較”，他在正文中寫道：“每個國家都建立了一種獨特的趣味標準，普世的標準被抹去了。在這一論斷下，一個國家的批評家去指導另一個國家的作家是不合適的。\"③

沿著哥德斯密趣味標準區域性的觀點推導下去很容易得出如下結論：瓷器趣味在全球范圍內的相遇更多以沖突的面貌呈現出來。這么一來，《世界公民》對中國瓷器的批判似乎可被理解?，F實的確如此，18世紀英國陶瓷對海外市場的開拓也是一場“趣味\"之戰。1769年，英國陶瓷制造業大亨約西亞·韋奇伍德(Josiah Wedgwood)在寫給合作伙伴的信中，就他們生產的陶瓷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征服法國市場產生了懷疑，主要是擔心他們的產品并不符合法國人的趣味：“你真的認為我們會完全征服(conquer)法國嗎？…我覺得我的力量在這場競爭(contest)中增強了·我們將按照他們的心意制造陶瓷，以古典的優雅和質樸來俘獲(captivate)他們。但是他們喜歡質樸嗎？你確定法國會希望他們使用的器物是質樸的？在我看來，‘法國'和‘輕浮'長久以來都是連在一起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將它們分開，而且就我所見，他們使用的大部分物品都布滿了裝飾。\"④在這段引文中，韋奇伍德接連選用“征服”“競爭”“俘獲”等一系列具有軍事色彩的詞匯，反映出他將這次陶瓷貿易視作一場商業戰爭，而這場戰爭的本質是英法兩國趣味上的較量和沖突，即英國的\"質樸\"和法國的\"輕浮”。

20多年后，當韋奇伍德的制品隨著馬戛爾尼使團抵達中國，這種趣味沖突不僅沒有消失，反而上升為中英兩國政治博弈的場域。據國內學者侯鐵軍研究，中國王子首先就中英瓷器敦優敦劣的問題向馬戛爾尼(GeorgeMacartney)大使發難，而后者則通過分別強調英國陶瓷的質量和英國每年進口中國瓷器的數量化解了危機，但馬戛爾尼“僅提及數量而避談質量的說法，也明顯隱含著他對英國瓷器的褒獎，對中國瓷器的貶低”①。侯鐵軍筆下的“質量\"若放到英使有關本國陶瓷的具體論述中來看其實就是趣味。斯當東(GeorgeStaunton)在《英使謁見乾隆紀實》中寫道：“所有(中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花瓶上，它們是韋奇伍德先生晚期藝術制品中最上等的。對于瓷器，每個中國人都很在行。這些出自歐洲制造業的美麗（beauty）產品得到了一致的認可和贊美。”②馬戛爾尼本人也有相似的描述：“當他們（中國人)看見弗里亞邁鐘表上的裝飾花瓶時，根本無法掩蓋對我們美麗(beauty）、高雅(elegant)的德比瓷器的喜愛。”以上兩人在自己的出使記錄中不約而同地強調了中國人對英國陶瓷的認可，他們在描寫本國陶瓷時也都選擇了“美麗”“高雅\"這類字眼，而它們正是這一時期英國社會內部討論陶瓷趣味的慣用詞語。至少在這些使臣筆下，英國陶瓷所具有的趣味成功征服了原本以瓷器聞名的中國。這一行為“其實是在無聲地挑戰中國瓷器的王者地位，也是終結影響焦慮的‘弒父'行徑，更是對帝國實力和優越性的彰顯”④。此中深意，乾隆洞若觀火，因此他專門授意負責接待的清朝官員“于無意之中向彼閑談爾國所貢之物，天朝原亦有之。如此明白諭知，庶該使臣等不敢居奇自炫”③。乾隆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英國陶瓷并無甚稀奇，也無法與中國瓷器相媲美，英使不必以此“自炫”。在這次對話中，英國對本國陶瓷趣味的自矜，中國對英國陶瓷的鄙夷顯然已經超出物質文化和美學趣味層面的探討，具有了強烈的政治內涵。

哥德斯密一方面認為趣味存在標準，另一方面又框定了它的適用范圍，這種悖論性觀點必然導致兩個相距甚遠的國家在面對陶瓷趣味的問題時產生分歧。但他對中國瓷器“無用\"的價值判斷顯然并非像韋奇伍德設想英法陶瓷趣味差異那樣停留在器物的風格層面，非理性所指也不僅僅是中國瓷器引發的羅曼司式審美效果。馬戛爾尼的案例啟示了瓷器無用論的政治經濟學動因，也能較為恰當地解釋英國社會針對中國瓷器在行為和話語上的抵悟可以推論，《世界公民》對中國瓷器趣味的批判本質上是政治話語對審美領域的滲透。

三、瓷器的“無用”之用

中國瓷器給英國人帶來的政治經濟困擾早在18世紀初期就已存在。笛福在《魯濱遜漂流記》中曾試圖通過對魯濱遜燒制陶瓷過程的細致描寫制造出一種制瓷工藝源自英國的錯誤認知。劉禾指出，這一敘事行為其實是想掩蓋英國對中英瓷器貿易之間存在巨大逆差這一事實的焦慮，這類“自我生發的想法本身就是笛福的小說敘事和笛福學所造成的意識形態效果\"。到了哥德斯密所處的世紀中葉，英國東印度公司從中國進口的瓷器數量依舊占歐洲進口總量的一半以上。但此時英國民族制瓷業在技術工藝方面也取得了長足進步，雖然尚未達到能夠大批量生產中國真瓷的地步，但英國陶瓷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風格，并在國家力量的扶持下開始崛起。哥德斯密對中國瓷器缺乏趣味的批判就是在這一歷史轉折期提出的，所謂不理智的“無用”正是指英國民眾依舊沉浸于對中國瓷器的消費狂熱中，此舉意在通過打壓外來商品而為本民族制品背書。

據德國學者弗蘭克(GunderFrank)研究，18世紀的英國在全球貿易體系中扮演的是一個運輸者的角色，即通過將亞洲商品運送至世界各處售賣來賺取利潤。購買中國瓷器是該商業鏈條中至關重要的一環，而支付這筆費用的款項則依靠英國在美洲掠奪來的貴金屬。①由于在中國瓷器上花銷過多，英國內部出現了不滿情緒，這在《世界公民》中得到了隱晦的表達。在第84封信中，哥德斯密再次通過茶杯這一意象表現了中國瓷器如何扭曲英國人的趣味，使他們對事情做出不合時宜的反應：“沉溺于眼前的享受，對未來毫不關心；談話具有理智，行為卻像傻瓜！堅忍不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卻會因為一個茶杯的破碎而敏感傷心。\"②由于這封信件的主題就是討論經濟問題，加上哥德斯密本人對全球貿易帶來的奢侈消費已有不滿③，這就很自然地讓人將引文中“茶杯”與不利于“致富\"的關系放到中英陶瓷貿易的經濟背景下去理解。事實上，當時許多英國人已經認識到進口中國瓷器耗費了英國過多的財富。菲爾丁(HenryFielding)早在1730年的戲劇《咖啡館的政治家》中就對這一問題表示了不滿：“一百個基尼買一個瓷器盤子！哦，萬惡的東印度貿易！一個印度的泥土拐走了另一個印度的金子。\"④這里“一個印度的泥土\"指從東印度進口的使用高嶺土燒制的中國瓷器，“另一個印度的金子”泛指英國在美洲發現并開采的金銀貴金屬，言下之意就是英國大筆的金錢都因為購買昂貴的中國瓷器而流向了國外。哥德斯密的“茶杯”與“致富”也是在說這筆經濟賬，所以他才會同時暗示，如果英國人繼續“沉溺于眼前\"中國瓷器帶來的“享受”，那么不久整個國家都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至于代價是什么，1740年英國一本匿名出版的小冊子《對大不列顛悲哀境況的研究》（AnEnquiry into the Melancholy Circumstances of GreatBritain）就有提及：“如果我們優先使用他國而非本國生產的商品，我們就是在為他國提供軍事費用來傷害自己，我們必須提高關稅以支持本國產品對抗他們的產品巨額金錢被用來購買脆弱的瓷器(China)。\"③可見，這本小冊子的作者認為對外國商品的過度迷戀會以危害本國的政治安全作為代價，中國瓷器赫然位列其中。正如英國政府后來所采取的措施那樣，此作者也給出了提高進口關稅以保護民族制品的建議。

為了防止上述情況發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話語層面貶低中國瓷器，在現實層面生產出可以替代中國瓷器的民族制品。哥德斯密在《世界公民》中正是采取了上述策略。在第63封信中，哥德斯密對18世紀中期中英制瓷業的現狀進行了比較，然后借李安濟之口指出中國文明的衰退與歐洲制瓷業的崛起：“(中國)卓越的藝術和科學已經走向衰退當下整個帝國沒有一個藝術家可以模仿出古代制品的美。我們制造的瓷器也不再像曾經那么出名；甚至歐洲現在已經開始超越我們。\"哥德斯密借中國人之口說出英國制瓷業正接替中國處于世界領先地位，顯然是想增加這一判斷的客觀真實性。但事實上，18世紀中葉英國人還在摸索制造中國真瓷的方法，雖然這一時期英國瓷廠接連建立，制瓷專利不斷被申請，但生產出的多為硬度較低的軟質瓷，難與中國瓷器相媲美。

直到18世紀中葉，中國瓷器還一如既往地代表著全球制瓷工藝的最高標準，并成為英國人判斷本國瓷器成色好壞的依據。1763年《牛津雜志》(OxfordJournal)的一篇文章就以中國瓷器為參照對著名的伍斯特(Worcester)瓷器展開了細致地評價：

后一種瓷器(伍斯特)的胎體要比它們都更為精細和潔白，甚至可以與最好的中國瓷器相媲美它不會泛黃，有些普通的中國瓷器就常有這種瑕疵飾有琺瑯彩的更為精細的產品，與東方—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最好的瓷器如此相像，以至于常常被用來模仿中國或日本的瓷器，用以替代整套瓷器中的破損器物。它們之間的差別就連鑒賞家也無法分辨，有些時候伍斯特瓷器還會被錯當成外國產品。①

上述有關英國伍斯特瓷器的這段描寫反映了作者對待中國瓷器的矛盾態度。一方面，作者夸耀伍斯特瓷器在釉彩不會泛黃這一品質上已經超越了大多數中國瓷器；另一方面，他又將伍斯特瓷器可以作為中國瓷器的替代品甚至直接被誤認為是中國產品這類現象當作英國瓷器質地優良的論據，但“模仿”“替代\"等字眼又無時無刻不體現著英國瓷器相對中國瓷器的從屬地位?？梢哉f，這種前后矛盾的措辭反映了作者面對中國瓷器的焦慮心態，急于生產出足以媲美中國瓷器的渴望已經漫延到了話語層面。顯然，哥德斯密借李安濟之口說出的“歐洲現在已經開始超越我們\"也屬于這一情形。

但也如哥德斯密所言，18世紀中期英國的陶瓷制造業確實取得了一些進展，英國陶瓷生產商在探索中國瓷器制造秘密的過程中燒制出了他們自認為在趣味上超過中國瓷器的民族產品。就在《世界公民》出版的1762年，韋奇伍德生產出了使他聞名后世的奶油陶器，這種陶器因為深受英國王后夏洛特的喜愛，被賜名為“王后的御用陶器\"(Queen'sware)。多年后韋奇伍德在信件中反復總結到，要生產出這類品質優良的器皿離不開制造者的良好“趣味\"(taste)②。通過閱讀韋奇伍德的信件，可以發現他和哥德斯密的觀點如出一轍，認為真正有趣味的陶瓷器應該同時兼具“有用和美”：“關于實用器血和裝飾器血的差別，就我個人而言，我不認為可以在兩者之間做出好的劃分。你知道，我從未有過裝飾器皿應該沒有絲毫用處這種想法應該讓裝飾花瓶有用盡管它們每一件都華麗到足以裝飾櫥柜，在我看來，它們仍然是有用的器具。\"③

韋奇伍德與哥德斯密對趣味的看法雖然在話語層面完全一致，但在內涵上又存在一些差異。兩人對美的認知基本相同，指物品光澤、形狀擁有的美感；但韋奇伍德作為陶瓷生產商，他對有用的理解則停留在了器物的性能層面，這點又與哥德斯密不同。然而，這并未影響兩人在比較中英陶瓷制造水平這一問題上結論的一致，韋奇伍德在1767年的一封信件中寫道：“他們告訴我它(奶油陶器)已經在那里投入使用，而且比最好的瓷器受到了更高的評價，船長說他離開印度之前的最后一餐使用的就是一整套(奶油陶器)器具。你不認為馬上會有中國傳教士來到我們這里學習奶油陶器的制作工藝嗎？”④與哥德斯密在《世界公民》中的論調相同，韋奇伍德認為自己創制的奶油陶器不僅已經超越中國瓷器，還應該成為后者師法的對象。

韋奇伍德的自我夸耀是否又與哥德斯密一樣，屬于內心焦慮在話語層面的折射呢？確實如此，一方面，雖然他的陶瓷打開了印度市場的大門，但中國瓷器作為一貫的焦慮對象依舊在場；另一方面，韋奇伍德本人從未曾料想到奶油陶器會獲得成功，以至于后來分析它風行背后的原因時表露出了鮮明的自我懷疑：“對奶油陶器，或女王的御用陶器，或象牙陶器的需求與日俱增。實在令人驚奇，對它的使用在全球范圍內傳播地如此之快，而且受到了普遍的歡迎。—對它的總體使用和評價在多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推行它的模式？又在多大程度上歸功于它本身的有用和美(utilitybeauty)呢？”③可見，韋奇伍德在內心深處其實無法確定奶油陶器的大賣是因為產品本身所具有的趣味—“有用和美”，還是由于銷售方式上的助益，尤其是它頂著“女王御用陶器”的名號，這一名號在幫助韋奇伍德打開國內及海外市場上發揮了重要作用①。

韋奇伍德的自我懷疑并非空穴來風。18世紀下半葉英國陶器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與國家政治力量的直接干預密切相關，因為英國政府明白國民對中國瓷器的迷戀要以國家金銀貴金屬的大量外流為代價，而扭轉這一經濟劣勢最好的辦法就是推出能夠取代中國瓷器的本土產品，并將它們出口到國外市場。對于把追求經濟利益當作首要目標的民族企業家來說，自然很樂意支持政府推行有利政策來保證自己的收益，雙方很容易在該問題上達成共識。如果說這一時期以韋奇伍德為代表的民族制造商確實生產出了表征良好趣味的陶瓷，那么英國政府同樣也將經濟保護落到了實處。據伯格(MaxineBerg)研究，從18世紀初到世紀末，英國政府針對東印度公司包括中國瓷器在內的進口品所征收的關稅從 12.5% 升至50% ，由于國內銷售商從中國瓷器中所獲利潤越來越少，1791年東印度公司不得不終止中國瓷器的進口貿易。②這類保護政策還將政治權力的觸手伸展到了英國海外殖民地中最有利可圖的美洲市場。這一地區最早的陶瓷進口渠道相對多元化，包括英國、德意志、意大利、荷蘭，還有經英國和荷蘭轉運而來的中國瓷器。但到了18世紀80年代，英國本土生產制造的陶瓷器幾乎取代了所有其他國家的產品，對此富蘭克林(Ben-jaminFranklin）感嘆道：“與殖民地的增長相映襯的是，對英國制造品的需求的增長也讓這個光彩的市場完全處在英國權勢的籠罩下，外國人是無法干預進來的，因為這會很快擠壓英國供應權勢，而它的殖民地應該為它的貿易行業所獨享。\"③可見，在英國政治權力的干涉下，包括英國陶瓷器在內的所有英國制品完全壟斷了北美市場，其他任何國家的產品都無望從中分一杯羹。

可以清楚地看到，英國陶瓷業的興起是民族制品的誕生和政治權力合力作用的結果。哥德斯密所說的超越，其實更多是指英國陶瓷器開始占據原本屬于中國瓷器的全球市場，但這是政治干預的結果，與商品本身的品質關涉有限。在這樣一種以市場銷量作為“超越\"標準的判斷中，哥德斯密借趣味話語指出中國瓷器“無用\"的真實原因就變得明晰了。“無用\"的非理性內涵指英國人對中國瓷器的狂熱消費，這一行為無疑擠壓了英國民族制瓷業的經濟市場和價值，通過影響英國的財政收人進而動搖著國家的根基。正是從這一角度出發，哥德斯密才判定了中國瓷器的無用。回過頭來看，哥德斯密聲稱中國瓷器因為無用而代表著錯誤的趣味以及“歐洲現在已經開始超越我們”，顯然意在通過貶低中國瓷器來扭轉英國在與中國陶瓷貿易中的劣勢。這些表述和國家使用具體的經濟政策來保護民族制造業類似，是哥德斯密試圖在話語層面提升本國陶瓷制品文化趣味所做的努力。換句話說，是要確立英國陶瓷趣味在該類商品中的權威標準性，從而達到獲取豐厚利潤的目的。

作者簡介：郭然，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18世紀英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