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修辭學的現代轉化

編者按：建構中國自主的話語體系，必須踐行“兩個結合”重要思想，在“守正創新”的基礎上“返本開新”。本專題聚焦《文心雕龍》修辭論現代轉化的規律，或揭示《文心雕龍》修辭體系對現代文論范式轉型的啟示，或考察其概念范疇在生存論樣態上的人類共通意義，其價值旨趣共同指向古代文論“活態傳承”的多維路徑。期待這一研究能為中國文論的民族化表達提供有益參考。

（張清民）

摘要：《文心雕龍》中蘊含著豐富的中國古代修辭學內容與思想。現代以來，隨著“龍學”的興起，學界開始對《文心雕龍》的修辭學思想進行現代研究，促使其修辭學內容從傳統向現代轉化。在古今中外融會貫通的現代學術思想指導下，陳望道在《修辭學發凡》所建立的現代修辭學理論體系內，對《文心雕龍》中有生命力的修辭學內容和思想進行辨析、整合與批判吸收，發掘其中具有現代價值的修辭學思想，從而完成了《文心雕龍》傳統修辭學思想的現代轉化。

關鍵詞：《文心雕龍》；《修辭學發凡》；傳統修辭學；現代轉化

陳望道的《修辭學發凡》是中國現代第一本具備科學而完整體系的修辭學著作，是漢語修辭學從傳統向現代轉化的重要標志。在古今中外融會貫通的現代學術思想指導下，陳望道廣泛吸收了傳統漢語修辭學論著的思想與理論資源。而劉勰的《文心雕龍》蘊含著最為宏富的古代修辭內容和思想，對于陳望道及其《修辭學發凡》具有重要的影響。分析《修辭學發凡》對《文心雕龍》修辭學內容和思想的接受情況，能夠深入了解現代修辭學體系確立的過程中傳統修辭學的積極影響和重要建構作用，總結傳統修辭學向現代轉化的實踐經驗和方法，以期在具體操作層面為傳統修辭學的現代轉化提供經典性案例和可行性路徑，從而提升當代中國修辭學

研究的整體水平。

中國古代雖然沒有現代學科分類意義上的修辭學，但是有關修辭現象的思考和論述卻積淀深厚、源遠流長。回溯修辭學歷史可知，中國傳統修辭學缺乏系統性和獨立性，關于修辭的思想大多附庸在哲學、歷史、文論等著作，尤其是文人關于詩賦文詞寫作的文論著作中談論語言運用與修辭的內容比較多。宋代陳驛的《文則》選取六經之文為研究對象，探討了篇章、句法、辭格、文體等修辭內容，主張語言簡潔、表意自然的修辭原則，而且還專門研究了經籍中的比喻、對偶、反復、頂真、析字、借代、復疊等十幾種辭格，其中對于比喻格的研究尤其深人，分類探討含直喻、博喻、詰喻、引喻、對喻等十幾種。《文則》被現代一些修辭學者認為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專談修辭而又比較有系統的著作”①。另外元代王構《修辭鑒衡》也具體明確地探討了修辭原則、手法、文體風格以及辭格等問題，再加上書名有“修辭”二字，也被有些學者認為是古代第一本真正的修辭學著作，陳望道就說：“但最初用修辭這個熟語正名本學的，卻是元代王構（肯堂）。他曾著有《修辭鑒衡》一書，雖不甚精，似乎還是可以算是修辭專書的濫觴。\"②但無論《文則》還是《修辭鑒衡》，都沒有自覺地符合現代學科標準的修辭意識，其主要意旨還是總結寫詩、為文的方法與規范。

《文心雕龍》豐富的修辭學思想也是以附屬、夾雜于論文著作中的形態存在，從寫作動機和實質內容來看，《文心雕龍》是論述文章寫作規范和方法的。劉勰在《序志》篇中開宗明義：“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說明此書的目的主要是教人作文，為當時的文壇確立為文標準。而語言是寫文章的唯一工具，要談文章作法，就必然會涉及修辭現象和相關理論。而劉勰也明白文章寫作離不開修辭，他說：“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弱奭之群言雕龍也。\"④“雕縟\"就強調寫文章需要修辭。因此，與古代其他著作相比，《文心雕龍》中的修辭學思想與內容最為宏富，涉及修辭原則、篇章字句、辭格、文體與風格等諸多方面。

劉勰尊崇儒家，首重道文關系，認為文本于道，源于自然。在修辭原則上，他認為文辭要能夠精確地傳達文意，通過文質關系，也就是文章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劉勰表達了修辭總原則，即作品內容要深刻、真實、誠摯、醇正，形式要明朗、樸素、簡潔、美妙。《文心雕龍》中提出的麗辭雅義、符采相勝、銜華佩實等就是對此寫作修辭總原則的表述。關于字、句、章、篇的修辭，劉勰在《附會》《熔裁》《章句》《練字》中有比較全面系統的論述。《附會》講文章寫作要統合首尾，注重篇章的完整性和統一結構；《熔裁》談寫作過程中要煉意、裁辭，達到準確精要的表達效果；《章句》中對篇章修辭理論的論述較為系統，劉勰強調字、句、章、篇構成文章的重要性和嚴密性，認為“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③，篇、章、字、句是緊密聯系、相互影響的，即“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精英，字不妄也”。字作為文章組成的最小單位，起著決定性作用，因此用字要準確、簡潔，避免錯誤等。關于辭格，劉勰通過《夸飾》《聲律》《麗辭》《事類》《練字》《物色》《隱秀》等篇，專門深入闡釋了比喻、起興、夸張、對偶、引用、用典、復疊、析字、諷喻、婉曲、摹狀等十幾種修辭手法的特點及表達效果。《文心雕龍》中關于文體與風格的修辭原則切實而系統，是通過詳盡分析作家作品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劉勰首先將文體分為文筆兩大類，《總術》認為“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在文筆分類的基礎上再對文體進行了詳細分類考察，在《序志》篇中，劉勰明確交代了文體研究的系統方法：“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③按照此方法，《文心雕龍》文體論二十篇全面深入地闡述了各種文體的寫作方法和修辭規則。文體不同，風格自然相異。在《體性》篇中，劉勰將作品風格分為四類八體，而這四類八體是兩兩相對的。劉勰認為時代和作家個性、才情、經歷、學識等都會影響作品風格，《通變》篇論述了文章風格隨時代變遷的規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①《體性》篇則強調了作家才性、個性等因素對風格多樣性的影響，認為“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謫，文苑波詭者矣。各師成心，其異如面”②。即便從現代修辭學的觀點來看，劉勰對修辭風格和文體論的研究也是較為系統且深入的。

現代以來，學者們圍繞《文心雕龍》一書的箋注、文獻整理和闡釋評論形成了一門顯學——龍學。隨著“龍學\"的興起，《文心雕龍》進入了現代學術視野。關于《文心雕龍》一書性質的討論，是20世紀龍學研究中一個較為重要的問題，也是學科開始現代化、系統化、獨立化，追求研究對象確定性的表現。從現代學科的標準出發，《文心雕龍》被學者們界定為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美學、文章學、寫作學、文化學等不同性質的著作。其中，將其看作文論著作，是“龍學\"界認可度較高的共識。《文心雕龍》中豐富的修辭學內容和西方修辭學觀念，受到了日本和中國的一些現代修辭學著作注意，諸多學者也將《文心雕龍》的性質判定為修辭學著作，從而開始對《文心雕龍》修辭思想進行現代研究。1902年，日本早稻田大學教授島村瀧太郎寫成《新美辭學》，在介紹中國美辭學的變遷時，提到了劉勰的《文心雕龍》。另外，1909年，早稻田大學的另一位學者五十嵐力二氏在講稿《東西修辭思想的變遷》中也列舉《文心雕龍》等著作來論述中國修辭思想的變遷。島村瀧太郎與五十嵐力二氏都從現代修辭學研究的視角將《文心雕龍》看作修辭學著作，強調其在中國修辭學發展史上的重要地位。1905年，中國第一部現代修辭學專著湯振常的《修詞學教科書》出版，同年還出版了龍伯純所著的修辭學專著《文字發凡》。這兩部著作在理論框架、修辭學體系、術語等方面基本上都借鑒甚至移植了武島又次郎的《修辭學》島村瀧太郎的《新美辭學》等日本修辭學著作中的內容。二者在涉及中國傳統修辭資源的問題上也明顯受到了日本修辭學的影響，前者將《文心雕龍》列為參考書，后者也在闡釋修辭現象時引用了不少中國古代修辭論著。在論到修辭中的文體分類時，二者基本依據了中國傳統的分類法，與《文心雕龍》的文體分類十分接近。③兩本中國最早的現代修辭著作不僅引進了外國修辭學說，同時也對中國傳統修辭內容進行繼承吸收和現代關照，開啟了將修辭學術傳統轉化為一門具有現代形態的獨立學科的探索，而《文心雕龍》修辭學思想的研究也由此進入了現代學術視野。早稻田大學是日本修辭學的搖籃。1915年，陳望道在早稻田大學留學時，著名修辭學家坪內逍遙及其弟子島村瀧太郎、五十嵐力都在該校任教。作為日本現代修辭學權威著作的坪內逍遙《美辭論稿》島村瀧太郎《美辭學》《新美辭學》和五十嵐力的《修辭學講話》，還有早稻田大學校長高田早苗的《美辭學的方法》也都對學生有影響。彼時陳望道雖沒有主攻修辭學，但他對日本現代修辭學的理論體系、研究方法以及對傳統修辭學的吸納原則等很可能是在這時有了基本認識，為寫作《修辭學發凡》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近代學者葉瀚結合從日本引進的現代修辭學觀點來認識《文心雕龍》，認為《文心雕龍》是一部修辭學著作：“北齊劉勰《文心雕龍》為吾國修辭學之最古者。其書先辯文體，次論修辭，末終言時代、人才。\"④作為修辭學著作，其修辭學內容體系即是“《文心雕龍》修辭法分三要：曰思想，《神思》《體性》二篇是已；曰篇格，《風骨》至《總術》各篇是也；日評論，《時序》至《程器》是已”。民國時期，學界認可《文心雕龍》是一部修辭學的著作或注重研究《文心雕龍》的修辭內容幾乎成為共識，馮大舍、朱恕之、梁繩袆、陳延杰、劉節、霍衣仙、姚卿云、徐善行、陳翔冰、周全璧、朱榮泉、周燁等一眾學者都在研究中注重《文心雕龍》修辭學內容的現代闡釋。談到《文心雕龍》的結構，陳延杰說：“概言之，則上篇論文之體裁、下篇論說修辭原理之方法也。此書目標有二：曰文體論，曰修辭說\"①然后還對修辭學的內容進行了具體闡釋。朱榮泉雖認為《文心雕龍》是一部文學批評的著作，但在對全書內容的論述中也指出“下篇二十五篇是論修辭的原理和方法的，\"②其中，《神思》至《熔裁》涉及的是修辭原理論，而《聲律》至《練字》七篇、《指瑕》《附會》《物色》則主要是修辭方法論。總之，隨著“龍學\"的興起，學界在對《文心雕龍》進行系統、整體、全面的研究中也促進了其修辭學內容從傳統型向現代型的轉變。

二

對于古代修辭現象和傳統，陳望道有客觀理性的認識，他說：“我們的先輩似乎也頗知道此中的底細。故頗有相當的與人論文書傳給我們。又常在詩話、文談、隨筆、雜記中，記下一些經驗來，供我們開始觀察時候參閱。但可惜多不是專為修辭說的，故內容頗雜，又多不是純粹說明的態度，所收現象也多是偏于古典的。那于研究古典或古代某一部分的修辭現象，固然也可以做參考，卻頗不適于我們想要系統地知道修辭現象者之用。”正是基于對古代修辭傳統特點和現代修辭學意義的深入認識，《修辭學發凡》對傳統修辭學內容是整合進陳望道所建立的現代修辭學體系和邏輯框架內進行引用和闡釋。有學者曾評價，《修辭學發凡》的最大功績“是建立了我國修辭學史上第一個比較科學的體系\"④。《修辭學發凡》完整、系統、科學的修辭學理論體系體現為，作者首先說明修辭與語言的關系，強調了修辭現象研究的語言本位，確立了現代修辭學的研究對象，指出修辭必須適合題旨和情境；然后把修辭現象分為消極修辭與積極修辭，從內容和形式兩方面論述了消極修辭應遵循的標準，而積極修辭分為辭格和辭趣，辭格包括材料上的辭格、意境上的辭格、詞語上的辭格和章句上的辭格四大類，辭趣涉及辭的意味、音調和形貌；最后分析了文體或辭體。在如此系統、完整而又嚴謹的現代修辭學理論體系內，陳望道對古代修辭傳統內容是進行恰當引用與闡述的。

《修辭學發凡》中大量引用古代文本中的修辭文例和傳統修辭學著作中的理論進行修辭知識闡釋，對傳統修辭學理論的引用據說有一百七十例之多，包括唐彪《讀書作文譜》劉知幾《史通》王若虛《滹南遺老集》、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姚樸《文學研究法》章學誠《文史通義》等。而引用《文心雕龍》的修辭理論尤其豐富，其中在辭格、辭趣等微觀層面和語體、消極修辭、積極修辭等宏觀研究方面都有引述。

1.辭格。辭格是《修辭學發凡》中論述最詳實的部分，共論述了四類三十八種辭格。關于修辭格的論述中引用《文心雕龍》的內容最多。

說到“夸張”，引用了《文心雕龍夸飾》篇：“普通夸張辭的用處并不限于一面，古來注意它、論述它的也比較多，如所謂‘增語‘‘增文’，所謂‘夸飾'（劉勰《文心雕龍》卷八《夸飾》篇），所謂‘激昂之言’，都是專論這一類夸張辭。\"③

解釋“析字\"中的演化，將這種修辭手法稱作“謬語”，然后解釋說：“謬語就是《文心雕龍·諧隱》篇說的‘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的一種鼴語。”分析到最后，補充認為，析字是構成所謂瘦辭的重要方法。并且針對人們常將瘦辭隱語與謎語混同的情況進行了辨析：“‘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見《文心雕龍·諧隱》），重在斗知，而瘦語隱語卻重在斗趣或暗示，中間略有分別，我們或許可以說謎語是從瘦語‘化’出來的，但不能把瘦語謎語看作為一件東西。”①論及復疊中的疊字，引用了《文心雕龍·物色》篇：“疊字未必就是副詞、形容詞，卻是用做副詞、形容詞的居多。所以《文心雕龍·物色》篇說：‘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唻唻學草蟲之韻…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這在文言中只有獨用，在口語和現代文藝作品中卻還可以鑲用。\"②

論述節縮，分為縮合與節短兩種，其中談到節短時，以《文心雕龍·序志》篇舉例：“我們常見的，有書名的節短。如《文心雕龍·序志》篇：‘仲洽《流別》，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③

提及回文，則引《文心雕龍·明詩》篇說：“‘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但道原姓什么，什么時代人，都無從查考，大概劉勰說的也不一定對。”④談到對偶，則舉《文心雕龍·麗辭》：“對偶這一格，從它的形式方面看來，原來也可說是一種句調上的反復；故有人將它并人反復格；而從它的內容看來，又貴用相反的兩件事物互相映襯，如劉勰所謂‘反對為優，正對為劣'《文心雕龍·麗辭》，故又有人將它并人襯格。\"⑤

另外在文體或辭體、格局、辭貌等方面，《修辭學發凡》對《文心雕龍》也有諸多引述。

2.消極修辭。修辭中的消極手法追求語言的精確明白，所表達的意義要明晰，不能混亂，陳望道分析說：“這又就是古話所謂‘文附質‘質待文'的質文相待情況。劉勰《文心雕龍·情采》篇所謂“聯辭結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 ”⑥

3.表達法式。用語言寫說時，當內容上的準備做得充分后，就要涉及如何表達的問題，《修辭學發凡》認為漢語的表達法式是：“兩種表達的法式：一種是記述的，一種是表現的。”？隨后引用《文心雕龍》中的相關內容進行印證：“我國以前論表達的法式，如《文心雕龍·體性》篇所謂‘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也是以這兩個極端做代表。\"③

4.辭趣。《修辭學發凡》第九章專門論述修辭學中的辭趣文體，根據語言文字的意義、聲音和形體三方面的運用，辭趣分為辭的意味、辭的音調和辭的形貌。談到辭的形貌問題時，主要的論述材料和例子都來自《文心雕龍·練字》篇：“至于文辭的形貌，前人為文也頗注意。劉勰在《文心雕龍·練字》篇中曾經說：綴字屬篇，必須練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復。中間第二項的‘省聯邊’‘調單復’，便是關于文辭形貌的運用。什么是‘聯邊’？又應該怎樣地‘省'聯邊？劉勰接著說：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則齟齬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所謂聯邊原來就是有半個字相同的字。”“隨后劉勰又解說什么叫做‘單復'和怎樣‘調'單復道：單復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默而篇暗。善酌字者，參伍單復，磊落如珠矣。則文意更分明，就是說只有把肥字和瘦字錯綜參伍起來用，才不致太疏朗朗地或太糊執執地不好看。”@“劉勰所謂省聯邊和所謂調單復這兩種手術，我們的前輩文人撰精致的文字時都頗注意。其中又以省聯邊為占主位。”@

5.格局。格局在修辭上所指即寫文章的布局或結構，在書中陳望道引用古代著作中的“三準四法\"說來說明此問題，其中“三準\"說是《文心雕龍·熔裁》篇中的重要主張。“我們知道一向對于格局有所謂三準四法說。三準說道：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馀于終，則撮辭以舉要。然后舒華布實，獻替節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見《文心雕龍·熔裁》篇）①對于寫文章的結構或布局安排，《修辭學發凡》中持有的觀點是，布局并不是僵化的、固定的程式，而是隨著語文的體式、意旨和寫作者的不同而有變化，也就是說文有大法而無定法。因此，在說明了傳統修辭中談文章格局的“三準四法\"說之后，隨后又進一步強調：“所謂‘無定之中，有一定焉’，或許便是劉勰所謂‘首尾圓合，條貫統序’，但這也是‘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的自然結果。”②

6.文體或辭體。對于文體或辭體，陳望道是從八個方面進行分類的，論述中提及了《文心雕龍》的文體分類和《體性》篇對文章風格的分類。“約舉起來，可以有八種分類：…（3）對象或方式上的分類，舊的如《文心雕龍》分為騷、賦、頌贊、祝盟…等等；（7）是表現上的分類，就是《文心雕龍》所謂‘體性'的分類，如分為簡約、繁豐、剛健、柔婉、平淡、絢爛、謹嚴、疏放之類。\"③

三

在《修辭學發凡》中，陳望道秉持自覺而明確的修辭學研究方法，在書中將研究方法交代得十分清楚。1932年出版的《修辭學發凡》確立了中國現代修辭學的理論體系和基本框架，被學術界公認是中國“現代修辭學的第一座里程碑\"④。在現代修辭學史上取得如此高的學術地位和成就，得益于陳望道在研究中所遵循的古今中外融會貫通、創造性地批判吸收各種資源的學術思想。《修辭學發凡》出現之前，中國現代修辭學研究正處于積極摸索探究的時期，出版的修辭學著作除前文提到的湯振常的《修詞學教科書》和龍伯純的《文字發凡》之外，還有胡懷琛的《修辭學要略》、王易的《修辭學》唐鉞的《修辭格》鄭奠的《中國修辭學研究法》等。根據陳望道的總結，已有的修辭學著作的研究方法大抵有兩種：“一種就是唐鉞的《修辭格》，代表外的；一種就是鄭奠的《中國修辭學研究法》，代表中的。\"前者雖然引用的古書修辭現象很豐富，但主要是以外國的修辭學理論來解說中國修辭現象；后者則想利用中國古代修辭學說來為今后的修辭立法，有復古的傾向。前修未密，后出轉精。陳望道反對據外論中，也反對據古論今，提倡要做\"古今中外派”，即“屁股坐在中國的今天，一只手向古代要東西，一只手要向外國要東西”。《修辭學發凡》在研究中遵循的就是“古今中外\"派，追求“中外貫通”。首先明確修辭學以語言運用為本位的研究對象，尊重修辭現象和事實，然后批判吸收古今中外的修辭學思想進行修辭研究。陳望道不贊成當時唯古是從的復古思想，他主張在“繼承性研究\"的同時還要注重“創造性研究”，強調立足于“認清對象”“探求規律”，要“有所創造和發現”。①對于《文心雕龍》修辭學思想，《修辭學發凡》當然不會不加選擇地一味照搬，而是在現代修辭學的體系內進行批判繼承和創造性轉化。

陳望道尊崇現代修辭學研究的科學性，注重運用觀察法、比較法、歷史法等科學方法總結修辭的規律，看重在語言和文字實踐中的修辭現象研究。“我以為修辭學的主要任務，是搜集事實材料，和研究別的科學一樣地，盡力觀察、分析、綜合、類別、說明、記述。\"①從科學實證的方法，陳望道認定了修辭學的研究對象：一是各體語言文字中修辭的諸現象，二是關涉修辭的諸論著。②修辭諸現象是修辭學研究要觀察搜集的最重要材料，是原料，是歸納規律的依據，而關涉修辭的諸論著沒有前者重要，只能說是副料。《文心雕龍》當屬第二類研究對象，即關涉修辭的諸論著之一種，而對于作為副料的各種論著在修辭學研究中的作用陳望道是如此定位的：“至于各種論著，無論是中的外的古的今的，都只能做比較的參考，備萬一要解說某一現象而不能即得確當解說時的提示，或作解決方式的佐證。\"③

據此可知，《修辭學發凡》對《文心雕龍》修辭學思想的轉化是整合進自身所建構的修辭學體系內實現的。通過在辭格、辭趣、格局等方面的引用與闡釋，作為“參考”“提示”“佐證”，來達到借古證今、豐富修辭學研究內容的作用。這是《修辭學發凡》借鑒古代修辭學思想的總原則。因此，《修辭學發凡》引用的傳統修辭學內容都會被整合進對某現代修辭問題進行論述的體系和邏輯框架內的。比如對辭格的研究，陳望道一般都是先對某辭格下定義、分類，然后選用經典作品中的句子進行示例，同時在論證中引用傳統修辭理論或材料進行深人闡釋。在夸張、疊字、節短等辭格部分和表達法式等方面，《修辭學發凡》都是在對某一問題的論述中，引用《文心雕龍》的相關內容進行比較、引申和闡發，目的就是將其作為參考或佐證，將某一修辭問題講清楚、通透。《修辭學發凡》還確立了以語言為本位的修辭研究對象，陳望道尊重修辭事實，主張修辭學理論要通過修辭實例的觀察、分析來證實或證偽。《修辭學發凡》在接受《文心雕龍》修辭學思想時，就是在充分尊重修辭事實的基礎上進行批評、辨析，從而做到合理吸收或創造性轉化。

關于辭趣問題，尤其是文辭的形貌，對于以象形、表意特點突出的漢字來說，是重要而有特色的修辭現象，《文心雕龍·練字》篇重視漢字的形貌在文章表達中的作用，對于此問題的論述是古代修辭學中最為詳盡深入的。《修辭學發凡》談到文辭的形貌，肯定了劉勰所論的“省聯邊”與“調單復\"的手法，大量篇幅引用了《文心雕龍·練字》篇的內容，列舉了古詩中貼切的例子來加以說明。陳望道在論述中反復強調關于文辭形貌，“前人為文也頗注意。”④雖然后面也論及外國未來派藝術家對文字形貌的注意，引申到現代修辭實踐中運用文字形貌技巧的新發展，但陳望道在此問題上完全認同并接受了《文心雕龍》關于文辭形貌的思想，這是在繼承性研究方面對《文心雕龍》修辭學思想的現代轉化。

1932年《修辭學發凡》的\"初版后記\"中，陳望道談到他寫作此書的初衷：“想將修辭學的經界略略畫清，又將若干不切合實際的古來定見帶便指破。\"確定現代修辭學研究對象和范圍，是實現修辭學學科化的重要方面，而對于不切實際的定見和謬誤的批判，則是保證修辭學研究科學化、客觀化的方法保障。對于《文心雕龍》中不太符合現代修辭實際的內容，陳望道在引用接受時進行了辨析和批評。談到修辭格回文時，他引用了《文心雕龍·明詩》篇：“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指出由于道原的生平事跡等情況都不可考，所以認為：“大概劉勰說的也不一定對。\"另外，在闡述修辭的格局，即寫文章的布局或結構時，陳望道引用《文心雕龍·熔裁》篇“三準\"說來說明古人對此問題的認識，但也在尊重修辭事實的基礎上，辨析后指出，文有大法而無定法，文章的結構或布局安排并不是僵化的、固定的程式，而是隨著語文體式、意旨和寫作者的不同而有變化，要根據具體情況，順應文章寫作規律安排結構，而不是固守成說。由此可知，對不合理、不切合修辭實際的觀點進行批判也是《修辭學發凡》接受傳統修辭學時所遵循的根本原則。

《文心雕龍》對于當時的文章體式、分類、風格等文體方面的研究十分深入。《修辭學發凡》在研究文體或辭體時，引用了《體性》篇的內容，而且主要接受了其對“體性\"的分類思想，后面專門就此展開論述。但陳望道并沒有照搬成說，而是在綜合中外所說的基礎上，根據修辭現實，對文章體性上的分類進行了重構。劉勰在《體性》篇中將文體風格分為八類：“一日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日繁縟，六曰壯麗，七日新奇，八曰輕靡。”①而這八類是兩兩相對可分為四組：“故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②《修辭學發凡》先指出文體或辭體可從八個方面分類，包括民族的分類、時代的分類、對象或方式上的分類、目的任務上的分類、語言成色特征上的分類、語言排列聲律上的分類、表現上即“體性\"的分類、寫說者個人的分類，而外國修辭學和我國傳統修辭中論述最詳實的都是關于第七種體性上的分類，陳望道認可并繼承了傳統修辭學在文章體性上的深入認識，尤其是劉勰關于文體四組八類的分類和基本風格論述。因此，接下來，陳望道也將研究文體或辭體的重點放在了關于文章體性的分類上，他借鑒劉勰的做法，將文章體式從不同角度切入分為四組八種，兩兩相對分別為：簡約和繁豐、剛健和柔婉、平淡和絢爛、謹嚴和疏放。每種體式分類都進行了清楚的內涵界定，引用相關理論佐證，然后舉文例說明，文例選取廣泛，既有古典作品，也有冰心、魯迅、葉圣陶、朱自清等現代名家的作品。而且最后還客觀地指出，文章體式的存在情況是十分繁復的，并不是恰好屬于這八種中的一種，而是在組合中呈現千變萬化的繁復狀態。④《修辭學發凡》對文章體式的分類更切合文章寫作實際，概括力和包容力更強，也更加符合現代漢語修辭的實際，這是在合理吸收《文心雕龍》相關體式內容的基礎上，立足于現代修辭現實的重新建構。

要之，傳統修辭學的內容不可能完全符合現代修辭學，但是它的價值主要在于能夠為現代修辭學提供獨特的思想資源，能在一定程度上糾正現代文化與修辭表達上的問題。陳望道正是立足于現代漢語表達和修辭運用的現實，在《修辭學發凡》所建立的現代修辭學的理論體系內，對《文心雕龍》的修辭內容和思想進行辨析、整合、提升，以其在闡釋現代語言表達現實和修辭現象時以是否具有生命力和活力為標準，發掘其中具有現代價值的修辭學思想，結合現代文化與修辭表達實際進行批判吸收，從而完成傳統修辭學思想的現代轉化。當代修辭學研究應該借鑒《修辭學發凡》批判吸收《文心雕龍》修辭學內容的實踐經驗和方法，在研究中要始終貫穿歷史發展觀，在尊重修辭事實本身的基礎上，對傳統修辭中有活力和生命力的內容進行理論重構和創造性轉化。

作者簡介：羅立桂，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與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