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史上,袁枚是一位著名詩人,且著有《隨園詩話》,因而其詩論受到學界更多的關注,學界關于這方面的研究成果較多。然而,袁枚同時是一位散文家,駢、散文兼長。尤其是在散體文(古文)造詣方面,袁枚頗為自負。在《答平瑤海書》中,他說:“今知詩者多,知文者少,知散行文者尤少。枚空山無俚,為此于舉世不為之時,自甘灰沒。\"①在《答程魚門書》中,他說自己“文章幼饒奇氣,喜于議論,金石序事,徽徽可誦。古人吾不知,視本朝三家,非但不愧之而已”。②言下之意,他認為自己在散體文方面的造詣之深,可與清初的侯方域、魏禧、汪琬并駕齊驅,當世很少有人能與他相提并論。與袁枚約略同時的法式善為王昶《春融堂集》所作序中也說:“近日制古文,家推袁簡齋、朱梅崖。\"正是由于袁枚在散體文方面造詣極深,因此,其關于散體文方面的議論,雖然不如詩論影響大,但還是具有很高的理論價值。盡管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中對袁枚的文論作了較為深入的評述,時賢也有一些獨到的論述④,然而,在筆者看來,尚有待發之覆,值得進一步探討。
一、文章始于六經
袁枚關于文章的議論,主要是指古文或曰散體文而言的。古文這一概念,最初指的是一種書法體式,后來,韓愈用這一概念指稱自己所寫的與六朝以來講究聲律、辭藻的駢文相區別的散體文,他認為自己所寫的這種散體文繼承了先秦兩漢的文章傳統。因此,討論古文(散體文)追溯文章之始,是題中應有之義。對于古文之始的認識,袁枚認為六經乃古文之源。在《虞東先生文集序》中,他這樣說:
文章始于六經。③
在《答惠定宇書》與《答惠定宇第二書》中,他一再說:
仆此齒未落,即受諸經。賈、孔注疏,亦俱涉獵。所以不敢如足下之念茲在茲者,以為六經之于文章,如山之昆侖,河之星宿也。①
六經者,文章之祖,猶人家之有高曾也。②在《與邵厚庵太守論杜茶村文書》中,他也說:
六經,文之始也。③
在《書茅氏八家文選》,他亦有類似的表達:
《六經》《三傳》,文之祖也。④
袁枚在這些序跋或書函中一再表達的“六經,文之始\"文章本原觀念,雖然不過是六朝時文原五經的老調重彈,并沒有多少新意,但卻是其古文批評展開的邏輯起點。他關于古文或散體文的理論批評,都是建立在這一邏輯起點上的。只有明了袁枚“六經,文之始”的文章本原觀念,我們才有可能深入認識袁枚關于古文或曰散體文的理論批評。
立足于“六經,文之始\"的文章本原觀念,袁枚對古文或散體文的特質進行了自己的釐定。他先從古文之名入手,進而循名責實。在《答友人論文第二書》中,他針對友人關于古文(散體文)的錯誤觀念指出:
足下之言日:古文之途甚廣,不得不貪多務博以求之。此未為知古文也。夫古文者,途之至狹者也。唐以前無古文之名,自韓、柳諸公出,懼文之不古,而古文始名。是古文者,別今文而言之也。劃今之界不嚴,則學古之詞不類。⑤
在袁枚看來,古文之名是由韓、柳提出的。而韓、柳之所以提出古文這一概念,乃是“懼文之不古”,與“今文\"區別開來。袁枚在此書函中所說的“今文”,既包含韓柳時代通行的駢體文,也包括袁枚時代一般意義上的散體文。而在袁枚的文學觀念里,古文乃“途之至狹者也”,與其時代一般意義上的散體文是有很大區別的。這區別就在于古文之文體具有獨特的內在規定性。關于古文文體的獨特的內在規定性,在《與孫傅之秀才書》中,袁枚表達了這樣的觀念:
數十年來,傳詩者多,傳文者少,傳散行文者尤少。所以然者,因此體最嚴,一切綺語、駢語、理學語、二氏語、尺牘詞賦語、注疏考據語,俱不可以相侵。⑥
關于古文文體的這種獨特的內在規定性,袁枚主張古文書寫應摒棄\"綺語、駢語、理學語、二氏語、尺牘詞賦語、注疏考據語”,以保持古文文體的純度。基于這一認識,所以,他認為古文的文體是“最嚴\"的。雖然袁枚關于古文文體這種獨特的內在規定性觀念并不是他的發明,早在他之前就已經存在,如清初的文學批評家陳祚明在評析左思的《嬌女詩》時,曾有感而發,論及古文書寫:“…惟古文亦然。《世說新語》不可入紀傳,程朱語錄不可入經籍。古人流傳之言,或雅或俗,自有分途,而淺學者一概妄用,凌衰至于明末。莊頌之頃,忽雜市狙之詞;雅歌之中,忽入驟傭之語:大雅掃地,深可悲痛。\"?康熙、雍正時期的方苞也說:“古文義法不講久矣!吳越間遺老尤放恣,或雜小說,或沿翰林舊體,無一雅潔者。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普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桃巧語。\"③無論是陳祚明還是方苞,他們關于古文書寫的這些主張,顯然是為了維護古文文體的純度而發的。然而,就中國古代散文批評發展史而言,他們的這些主張,是作為真正古文(散體文)家們關于古文書寫的一種共識。袁枚以真正的古文家自許,自然認同并秉持陳祚明、方苞等關于古文書寫的這些主張。郭紹虞指出袁枚在《與孫傅之秀才書》中表達的關于古文書寫的觀念“與桐城派一樣”①,并據此認為袁枚的文論是桐城派的羽翼。其實,袁枚并非桐城派羽翼,只不過其維護古文文體純度的持論與方苞比較一致而已,是其“六經,文之始”文章本原觀念的具體表達。
正是因為執持“六經,文之始\"的文章本原觀念,袁枚對古文的書寫風格也進行了規定。他在《與邵厚庵太守論杜茶村文書》中,指出:
名之為文,故不可俚也;名之為古,故不可時也。②
這是給古文下定義。“俚”,即俚俗、淺俗。“不可俚”,即要求古文必須有文采,不能淺俗、俚俗。否則,古文就沒有什么藝術性,沒有審美價值,就失去了其作為文的意義。而“古”,則要求古雅、古致,即古文書寫應與時下通行的文章或八股文相區別開來,保持高古或簡古的韻致。這實際上是對古文風格進行美學規定。袁枚對古文所下的定義,規定了古文風格的美學特征。袁枚對古文風格及其美學特征所作的這種規定,即意味著他對古文或散體文藝術的重視,對審美價值的重視。在《虞東先生文集序》中,他說:
蓋以為無形者道也,形于言謂之文。既 已謂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悅怪,而道始 大明。若言之不工,使人聽而思臥,則文不足 以明道,而適足以蔽道。③
在他看來,古文或散體文固然是明道的。然而,古文或散體文在書寫上只有呈現出形式美感,具有審美意義,“使天下人矜尚悅怪”,獲致審美愉悅,“而道始大明”。換言之,道因古文或散體文的文學美感而廣被人們接受,否則,“適足以蔽道”。袁枚對古文或散體文的藝術性與審美價值這樣重視,可以說是康熙、雍正時期的方桑如在《道與文俱》一文中提出的“重文也,乃所以重道”這一古文或散體文文學主張的歷史回響。
袁枚關于古文或散體文的這些文學觀念,落實到具體的創作實踐中,誠如其同時代的朱珪所推許的那樣:“古文有十弊,惟隨園能掃而去空之。\"這十弊,一為“談心論性,頗似宋人語錄”;二為“俳詞偶語,學六朝靡曼”;三為“記序不知體裁,傳志如寫賬簿”;四為“優孟衣冠,摩秦仿漢”;五為“謹守八家空套,不自出心裁”;六為“訂成語,死氣滿紙”;七為“措詞率易,頗類應酬尺牘”;八為“窘于篇幅,有文無章,如枯木寒鴉,淡而可厭,且受不住一個大題目”;九為“平弱敷衍,襲時文調”;十為“鉤章棘句,以艱深文淺易”。袁枚能掃去古文創作的這十弊,不過是他將自己關于古文或散體文的理念與創作實踐較為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而已。
二、古文史觀
與“六經,文之始\"文章本原觀念互為表里的是,對中國文學史上的古文或散體文的發展、嬗變,袁枚有自己獨特的認識,并形成了自己的古文或散體文史觀。他的關于古文或散體文發展、嬗變的歷史認識,主要在兩個方面體現出來:一是古文或散體文通史觀,一是作家作品論。
古文或散體文的起源,袁枚大致有這樣的一個看法:六經為文之始。對此,前文已作了較為深入的討論,此處不贅。而對于古文或散體文的通史認識,袁枚認為:漢唐,為古文或散體文之繁盛期;而宋以后,則是古文或散體文的衰落期。在關于古文或散體文的論述里,袁枚不止一次地表達了這樣的意見:
漢唐之取士也,與古近,其士之所為古文也,與圣道近,近斯得之矣!宋以后制藝道興,古文道衰。⑥
吾嘗謂韓、柳為文中五霸者,此也。然 韓、柳琢句,時有六朝余習,皆宋人之所不屑 為也。惟其不屑為,亦復不能為,而古文之道
終焉。①
袁枚對漢唐與宋以后古文或散體文的盛衰變化的判斷,依據是時代的先后。在他的觀念里,“古書愈少,文愈古。后書愈多,文愈不古”。②后世書籍逐漸增多,文人學士所作古文或散體文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這些書籍的影響,摻雜混合了這些書籍的辭藻或思想,純度是不夠的,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古文或散體文。可見,袁枚的文學意識中,漢唐之所以成為古文或散體文的繁盛時期,其中原因就是“與古近”,與六經出現的時代近,古文或散體文的純度比較高,因而這一時期創作的古文或散體文與兩宋以后的時代相比,更接近于古文或散體文的原初狀態—六經。在這一觀念的左右下,袁枚認為兩宋以后是古文的衰落期。兩宋以后的古文之所以衰落,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是因為:(一)“宋以后制藝道興”。這里所說的“制藝道”,即指經義,以及在此基礎上發展而成的八股文。明清兩代,由于用八股文進行科舉取士,“實可謂為以八股為文化之時代焉。此時代之古文,實受八股之影響不少;蓋無人不浸淫漸漬于八股之中,自不能不深受其陶化也”③。在八股文化影響下,這一時期很多古文作家是以時文(八股文)為古文的。明末陳仁錫在《韓文序》中曾這樣慨嘆:“鳴呼!宋人以時文為古文,其體弱;今人以古文為時文,其體偽。且時藝嘐嘐慕古,一旦失為古文辭,皆八股之唾余也。\"④即使桐城派古文大師方苞,亦被譏為“未喻乎古文之義法\"“以時文為古文”,更何況他人!在八股文盛行的時代里,文人學士致力于八股文的書寫;而從事于八股文之外的各種書寫,基本上是“八股之唾余”。因此,這些包括古文或散體文的“八股之唾余\"的各種書寫,自然不可能獲得“核詩寬而核文嚴”⑥的袁枚的認可。因此,“制藝道興,古文道衰”,八股文的興盛導致古文或散體文的衰落,兩者之間存在著這樣的因果關系。袁枚作出的這一散文史或文學史判斷,與顧炎武所言“八股盛而六經微”出于同一理路,揭示了古文或散體文在宋代以后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二)不大講究修辭。文學畢竟是語言的藝術,是作家對語言的組織與刻意經營。對于文學書寫,孔子主張“草創”“討論\"“修飾”“潤色”,在修辭上極費心思精力。韓愈、柳宗元這樣的古文大師,在古文或散體文書寫上也是雕章琢句,“時有六朝余習\"“韓、柳亦自知其難,故鏤肝沭腎,為奧博無涯涘。或一兩字為句,或數十字為句,拗之,練之,錯落之,以求合乎古,人但知其戛戛獨造,而不知其功苦”,在文章的修辭上彈心竭智。然而,兩宋以后的古文作家進行古文或散體文書寫,在雕章琢句方面“不屑為,亦復不能為”,對修辭方面不太重視,也不下水磨工夫,因而他們的古文或散體文作品,在藝術樣態的呈現上,就像清初王源在《與友人論侯朝宗文書》中所說:“宋文靡弱,能正不能奇,能整不能亂,能肥不能瘦,校唐人已遠不逮,何況秦漢?\"③對于宋文,袁枚在《與孫傅之秀才書》中對唐宋文作了這樣的比較:“大抵唐文峭,宋文平;唐文曲,宋文直;唐文瘦,宋文肥。唐人修詞與立誠并用,而宋人或能立誠,不甚修詞。”在比較中描述了唐宋文不同的藝術樣態。宋文呈現出的這種“不甚修詞\"的藝術樣態,與袁枚站在講究修辭的文人之文的立場上,對古文風格及其美學特征所作的規定存在相當大的距離,因而不可能得到他的肯定。基于對漢唐與宋以后古文或散體文書寫所作的歷史考察,袁枚一再作出這樣的結論:“宋以后制藝道興,古文道衰”,“韓柳琢句,時有六朝余習,皆宋人之所不屑為也…而古文之道終焉”,或者是:“傳詩者多,傳文者少,傳散行文者尤少以故,北宋后遂至希微而寥寂焉。”①袁枚所作出的這些結論,展示了宋代以后古文或散體文衰落這一文學事實。因此,他為我們粗略地勾勒了這樣的一個古文或散體文的歷史面貌:
若夫始為古文者,圣人也六經,文之始也,降而《三傳》,而兩漢,而六朝,而唐、宋,奇正駢散,體制相詭。②
從源到流,秩序井然,展現了他關于古文或散體文的通史觀。
而對于具體的作家的古文或散體文書寫,袁枚所論,雖然基本上囿于唐宋八家這一范圍,但也有很多比較精彩獨到的見解。如其在《答平瑤海書》中,對唐宋八家還是相當肯定的:“枚讀書六十年,知人論世,嘗謂韓、柳、歐、蘇,其初心俱非托空文以自見者,惟其有所余于文之外,故能有所立于文之中。雖王半山措施不當,致禍宋室,而其生平稷契,自命欲有所建立之意,何嘗不矜矜自持?故所為文勁折逋峭,能獨往來于天地間。\"指出韓、柳、歐、蘇諸人,“俱非托空文以自見者,惟其有所余于文之外”,能發現他們在文章之外的精蘊。即使王安石,袁枚認為其“所為文勁折逋峭,能獨往來于天地間”,具有獨特的文學風格與文學價值,個性鮮明,不可忽視。而且,他勸人從事古文或散體文的書寫,專學唐之文章。在《與孫傅之秀才書》中,他極為誠懇地勸說孫氏:
仆愿足下博心壹志,專學唐之文章,而入門則自宋之王介甫、元之姚燧始。之二人者,皆闖昌黎之室,周其區逼,不自知為宋、元人也。④
雖然袁枚對宋代以后的古文或散體文的書寫多所否定,但他還是將宋元時期王安石、姚燧的文章作為學唐文的入門之徑,因為在他的認知里,“之二人者,皆闖昌黎之室”,涵貫了唐代古文或散體文瘦硬勁峭的特質與風格,與他熟知的舒緩纖徐的宋調文章是有較大區別的。換言之,在很大程度上,袁枚認為王安石與姚燧是宋元時期最優秀的古文或散體文家,這與我們將歐陽修、蘇軾等視為這一時期最優秀的古文或散體文家的觀念是截然相反的。
在對具體作家的批評中,袁枚注意到了古文或散體文家的學術好尚與文學風格的關系。在《答友人論文第二書》中,袁枚指出:
鄭康成以《禮》解《詩》,故其說拘。元次山好子書,故其文碎。蘇長公通禪理,故其文蕩。③
鄭玄、元結、蘇軾古文或散體文各自獨特風格的形成,源自他們各自擅長的學術。雖然袁枚的這些批評意見并不新鮮,但他對學術好尚與文學風格之間關系的分析,無疑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批評方向,值得去深度挖掘。不過,袁枚以“蕩”這一概念評論蘇軾的古文書寫,饒有意思。從肯定方面而言,意謂蘇軾的古文書寫不拘格套,自由隨意,揮灑自如。但是,他把“蕩\"這一概念同“拘”“碎\"并舉,應該是就否定方面而言的,意謂蘇軾的古文書寫不講法度,過于自由隨意,損害了古文本應所具的審美性。看來,袁枚對蘇軾的古文書寫,否定之意相當明顯,這與他整體上否定宋文的觀念是一致的。
古文或散體文的發展、嬗變,袁枚認為是通變導致的結果。其《答友人論文第二書》中的一節文字,較為集中地表達了他對古文或散體文發展史的認識:
文章之道,如夏、殷、周之立法,窮則變,變則通。西京渾古,至東京而漸漓,一二文人,不得不以奇數之窮,通偶數之變。及其靡曼已甚,豪杰代雄,則又不屑雷同,而必挽氣運以中興之。徐、庾、韓、柳,亦如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者也。③
袁枚的這種認識,不僅是針對古文(散體文)或駢文的發展、嬗變而言,同時也揭示了文學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一“窮則變,變則通”,表現了發展的文學史觀念。他的這種古文或散文的發展史觀,與其所作的宋以后古文或散體文衰落的判斷,不無齟齲捍格之處。袁枚古文觀念上的這一矛盾,我們只能理解為他沒有真正認識到宋代以后古文的審美價值與文學意義。
三、反考據,崇文章
袁枚所生活的乾嘉時期,是一個考據學極盛的時代;而這一時期,理學雖然沒落,但仍堅守殘壘。袁枚本人,在文學觀念上是崇尚表現性靈的,主張“性情之外本無詩”①。其詩歌創作是以表現性靈著稱的。袁枚的這種文學思想趣尚,決定了他與考據學的緊張關系。因此,在考據與性靈的碰撞下,袁枚對古文或散體文與當時的學術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思考。
袁枚友人曾提出“務博以為古文”②這一命題,即應在博學的基礎上進行古文或散體文書寫的文學主張。對此,袁枚作了相當深入的辯難。他在《答友人論文第三書》中指出:
夫古文之宜博,非足下之所謂博也。韓子稱其書滿家,而六經外,不過子云、相如、屈原、太史而已。柳自矜旁推交通,而六經外,不過谷梁、孟、荀、莊、老而已。此外,非所博也古徐之才,裴子野、僧贊寧能通雜家,而古文無有;韓、柳、歐、曾不能通雜家,而古文實傳。③
袁枚不否認“古文之宜博”,但他觀念中的“博”,與其友人所謂的“博”,存在較大差異。從正反兩個方面,他指出:博學與古文或散體文書寫并無必然的聯系。博學者未必擅長古文或散體文書寫,而擅長古文或散體文書寫者未必博學。最后,他引用荀子“藝之精者不兩能\"這一命題告誡友人,博學對精于古文或散體文書寫并無多大的意義。希望友人摒棄盤踞心中已深的執念,專門致力于古文或散體文的書寫,使自己的古文或散體文的書寫成為文人之文,而不是學者之文。
考據學在乾嘉時期占據學術的中心位置,文人學士大多致力于考據學,即使桐城派古文大師姚鼐曾一度致書于考據學大師戴震,意欲拜戴震為師,從事考據學的研究。袁枚雖然不喜考據,但難以避免當時考據學風氣的困擾。如當時的考據學大師惠棟曾多次勸袁枚從事考據學,對此,袁枚多次予以拒絕。在《答惠定宇書》中,袁枚認為“第不知宋學有弊,漢學更有弊”,④明確反對考據學;在《與程蕺園書》中,他更為明確地反對以考據為古文:
從熊公子處接手書,云有索仆古文者,命為馳寄。仆于此事因孤生懶,覺古人不作,知音甚稀。其弊一誤于南宋之理學,再誤于前明之時文,再誤于本朝之考據。三者之中,吾以考據為長,然以之溷古文,則大不可。何也?古文之道形而上,純以神行,雖多讀書不得妄有摭拾,韓、柳所言功苦盡之矣。考據之學形而下,專引載籍,非博不詳,非雜不備,辭達而已,無所為文,更無所為古也。嘗謂古文家似水,非翻空不能見長;果其有本矣,則源泉混混,放為波瀾,自與江海爭奇。考據家似火,非附麗于物,不能有所表見;極其所至,燎于原矣,焚大槐矣,卒其所自得者,皆灰燼也。以考據為古文,猶之以火為水,兩物之不相中也久矣!《記》日: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六經、三傳,古文之祖也,皆作者也;鄭箋孔疏,考據之祖也,皆述者也。茍無經傳,則鄭、孔亦何所考據耶?《論語》日: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著作家自抒所得,近乎為己;考據家代人辨析,近乎為人。此其先后優劣,不待辨而明也。③
在這一節文字中,袁枚從維護古文或散體文純度的角度指出:古文或散體文在宋代以后的衰落,南宋的理學、明朝的八股文以及清朝的考據學應承擔主要責任。他區分了考據之學與古文或散體文的不同,即“考據之學形而下”,“古文之道形而上”;“古文家似水”,“考據家似火”,兩者之間的關系是水火不相容的。古文或散體文是屬于“作者”,是一種創造,而考據是屬于“述者”,不過是傳述而已;“著作家自抒所得”,而“考據家代人辨析”,兩相比較,古文或散體文顯然是優于考據的,即創造勝過傳述。類似的觀點,袁枚在《覆家實堂》中也作了表達:“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古文,道也;考據,器也:器易而道難。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古文,作也;考據,述也:述易而作難。\"①在與考據學的比較中,袁枚彰顯了古文或散體文的創新意義,古文或散體文的文學價值也因此凸顯出來。袁枚所作的這些論說、分析,其實是反對以學術撰述替代古文或散體文的創作,反對學術對古文或散體文的深度滲透,這不僅是維護古文或散體文的純度,更是守望文人之文以維護古文的審美價值。
袁枚雖然反對以考據為古文,但畢竟他是一個崇尚性靈的文學家。而作為崇尚性靈的文學家,袁枚性格自然比較通達隨和,一般不會有過情之舉。因此,他雖然在維護古文或散體文的純度與審美價值上不遺余力,但對于與古文或散體文相對的駢體文不至于排斥,在這一方面,他與拒駢過甚的桐城派是大相徑庭的。用袁枚自己的話說,是“好韓、柳,亦為徐、庾,汲汲顧影,如恐不及\"②,駢散兼采。在《書茅氏八家文選》中,袁枚較為集中地表達了自己關于駢文的態度:
或問有八家,則六朝可廢軟?日:一奇一偶,天之道也;有散有駢,文之道也。文章體制,如各朝衣冠,不妨互異;其狀貌之妍媸,固別有在也。天尊于地,偶統于奇,此亦自然之理。然而學六朝不善,不過如紈袴子弟熏香剃面,絕無風骨,止矣。學八家不善,必至于村媼呶呶,頃刻萬語,而斯文濫焉。③
他認為奇偶與駢散,是天地自然之道,兩不可廢,都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所謂“高文典冊用相如,飛書羽檄用枚皋,文章家各適其用\"④而已,不應厚此薄彼。而從袁枚對駢散的比較分析中,不難看出他對駢文是相當推重的。而他之所以推重駢文,除了自己從事駢文的書寫(其詩文集有八卷為駢體之作)外,原因是駢文由于用典,比較講求學問,因為在他看來,“散行可蹈空,而駢文必征典。駢文廢,則悅學者少,為文者多,文乃日蔽\"。袁枚反對以考據為古文或散體文,但他主張駢文征典,講究學問。如果駢文不役使典故,其藝術性就很難體現出來,會導致這一文類的“日弊”,趨向衰落。文類不同,袁枚所持的態度雖然是迥然有異,但這與他捍衛文章的審美價值仍然一致。
余論
如前所述,作為精擅駢文、古文的大家,袁枚對古文、駢文有獨到的認知,并形成相應的文學觀念。他對古文的這種認知、觀念,不僅涵具重要的理論價值,而且,還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那么,具有怎樣的文學史意義呢?
(一)對傳統古文觀念的堅守。姚鼐在《袁隨園君墓志銘》中稱贊袁枚“古文、四六體,皆能自發其思,通乎古法”,這“通乎古法”,是姚鼐對袁枚的極高揄揚。而袁枚能在古文或散體文的書寫上“通乎古法”,這與他堅守傳統的古文觀念密切相關,是其傳統古文觀念在古文書寫上的文學表達。從上述對袁枚古文觀所作的分析中我們不難看出,袁枚的古文觀念是相當傳統、保守的,這是因為袁枚認為宋代以后古文不講究修辭,古文講究修辭的傳統失傳了,因而在他看來,“古文之道終焉\"(詳前)。從修辭的維度,袁枚基本上否定了宋代以后古文書寫的文學意義。與袁枚同時代的、被視為文章正宗的桐城派方苞等人,他們在古文書寫上“祖歐陽而禰震川\"①,而袁枚卻基本上否定宋代以后古文書寫的文學意義,這也間接地否定了桐城派諸人在古文書寫上所作的努力。當桐城派以其正宗的姿態風靡天下時,袁枚不隨波逐流,而是秉持傳統的古文觀念,兀然獨立不群,顯示了一種特別的存在。因此,袁枚對傳統古文觀念的堅守,讓自己發出的關于古文的聲音不在桐城派的眾聲咻咻中淹沒,并在這樣的古文觀念的引導下進行古文書寫,這是清中葉古文領域的獨特風景。在這一意義上,袁枚堅守傳統古文觀念,使清中葉古文領域對古文的觀念不至于整齊劃一,而是多元化,古文創作生態也隨之多元化,不是桐城派的一統天下,法式善說清中葉古文創作領域“家推袁簡齋、朱梅崖\"(詳前舉),雖然有些夸張,倒也不無幾分實情。
(二)文人之文的守望。袁枚對傳統古文觀念的堅守,不能認為其文學觀念保守,其實這是他對文人之文的守望,以維護古文的文學性。清初魏象樞在《止齋文集序》中云:“世之為文有二:有儒者之文,有文人之文。文人之文,儷花偶葉,雕蟲繡帨,如好鳥之娛耳,時花之悅目。\"②一言以蔽之,即文人之文注重文學性、審美價值。乾嘉時期,考據學盛行。受到當時考據學風的影響,追求雅潔、致力于藝術性的桐城派也開始轉型,以犧牲古文的部分審美性,將考據融入到古文書寫中。如姚鼐在《復秦小峴書》中云:“鼐嘗謂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必兼收之乃足為善。\"③在《與陳碩士》中,他說:“以考證助文之境,正有佳處。\"④主張兼采義理、文章、考據,以考據“助文之境”。他不但這樣主張,而且落實到了具體的古文創作中,如其《登泰山記》等文,就融涵了考據的內容。乾嘉考據學不但影響了當時古文書寫的內容,也改變了關于古文的評價標準。如與袁枚交好的程晉芳在《望溪集后》一文中就這樣說:“有學人之文,有才人之文,而必以學人之文為第一。\"在與“學人之文\"對舉的情境下,其語中的“才人之文”,其實即指文人之文。在程晉芳的文學觀念中,學人之文是優于文人或才人之文的。程晉芳關于學人之文的這種觀念,在當時很具代表性。盡管在乾嘉考據學的深刻影響下,桐城派以及好友程晉芳都與時俱進了,關于文章的價值判斷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但袁枚不為所動,堅決反對以考據學為代表的學術對古文書寫的滲透,“以之溷古文,則大不可”(詳前舉),對考據學深閉固拒,并掃除“古文十弊\"(詳前舉),竭力維護古文的純度與審美性,立場非常堅定。因此,在舉世滔滔、群趨考據學的這一大環境里,袁枚堅守傳統的古文觀念,守望文人之文,他這樣的不隨波逐流的存在因而使他在清中葉的文學史中具有了特別的意義。
不管是對古文的定義,還是基于這一定義上的古文史觀,以及對考據學的抵制,袁枚關于古文或文章的種種話語,基本上貫徹著這樣的意旨:守望文人之文,捍衛古文的文學性與審美價值。明乎此,我們才算理解袁枚關于古文諸多話語的內涵,及其所具的文學史意義。袁枚是清中葉著名的古文家、駢文家,他的這些關于古文、駢文的獨到的認知,以序、跋、書函等多種文體形態保留在他的詩文集中,是值得珍視的古代散文(含駢文)的批評理論資料。盡管目前學界已對此作了相當深人的研究,但仍有必要繼續推進,不斷地拓深我們對清代散文及其批評理論的認識。
作者簡介:李金松,湛江科技學院文化傳媒學院、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