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史為詩：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的文本生成及意義

1902年2月8日，梁啟超在《新民叢報》創刊號的“文苑\"欄刊出代表性詩作《二十世紀太平洋歌》①。目前學界的研究多在“詩界革命\"的主題下略析其“新名詞”與“新意境”，蔣英豪先生的《梁啟超的\"史詩\"—lt;二十世紀太平洋歌gt;析論》作為研究專文，論析較詳，但對詩歌創作時間的考證有誤，且并未考察其材源。②史學界的研究則關注該詩提出的世界史分期模式與四大文明古國，亦有論者追溯兩說之來源③，但并不準確。筆者經過考察，發現此詩是以日本史學家兼政論家浮田和民（1859—1946）的《史學通論》（1899年）為藍本寫成的。從翻譯的角度看，它是經過了跨文化的翻譯和重寫兩個環節、隨譯隨作的編譯作品。

因此本文擬在考察梁啟超為何與如何譯史為詩的基礎上，探討詩歌的創作時間、寫作過程、史學意義與文學價值。

一、實踐“新史學\"理論的詩中之史

從寫作動機而言，《二十世紀太平洋歌》譯史而成。目前學界對梁啟超的《中國史敘論》《新史學》《地理與文明之關系》三種“新史學\"文本與《史學通論》之間的淵源關系，已作出細致的考辨④，但忽略了同出一源的詩歌文本?！妒穼W通論》第七章“歷史上大勢\"將世界史劃分為“河流文明 ① 時代”“內海文明時代”“大洋文明の時代\"三個階段①，梁詩第三至五節即編譯于此，第二至七節以之為敘述框架，增譯為一段自史前時代至二十世紀的世界文明簡史。雖然限于篇幅，他未能填充更多的史料以整合為一套完整的歷史敘事，但已不失為將“新史學\"觀念付諸實踐的簡單嘗試。

中國史與世界史的關系是“新史學\"理論的重要內容，也是梁啟超在編譯過程中探討的主要議題。他主張采取“文明史\"的視角，依據地理環境論和社會進化論，將中國史納入世界史中加以敘述，凸顯中國文明悠久的獨特性與參與世界歷史進化的普遍性。他一則標榜中國依托河流成為“世界文明五祖之一\"②，一則將\"中國史\"劃分為“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這樣在空間上逐步走向世界的進化過程，并以中國民族內部及與其他民族之間的交涉競爭為演進動力。在“世界之中國”階段，“中國文明力未必不可以左右世界”④

在《史學通論》的三大文明時代中，中國在“河流文明の時代\"依托黃河和揚子江灌溉而成的平原成為文明古國，梁詩的翻譯基本忠實于原文。但這一分期模式同樣具有西方中心色彩，據浮田和民稱，其原始出處是“力ールリル派の地理學者”，也即以卡爾·李特爾（KarlRitter）為代表的德國人文地理學派。這一學派認為，河流與內海文明的興盛是全球性的，但內海文明階段是西方憑借地中海趕超其他文明的關鍵時期，至“海洋文明階段，其擔綱者為日耳曼民族\"。因此浮田和民據之演繹的“內海文明 ① 時代\"是中西文明此消彼長的分水嶺，故而被梁啟超改編的程度較大。

首先，這一時代在“第十五世紀 0 終”？達到全盛時期，梁啟超卻將此耶穌紀年改譯為“此后四千數百載\"的黃帝紀年，這源于他以黃帝為中國“有史時代”之標識的史學觀念，繼上一節后再次強調了中國文明的古老和延續性，同時也折射出其對西歷紀年統攝世界歷史敘述時間的深層心理抵拒。其次，這一時代本包括“黃海及日本海の東亜細亞に於ける”，也即依托黃海與日本海興盛的東亞地區。但梁啟超將“日本海\"譯為中國的內海“渤?！?，意在說明“泰東之主動力全在中國\"，表露出鮮明的中國中心立場。

更重要的是，梁詩增譯出“群族內力逾擴張”這一推動地中海文明興起的動力。實際上，這句話的出處是《史學通論》第五章“歷史と地理”。梁啟超譯自此章的《地理與文明之關系》一文稱：“平原民族所孕育之文明，移之于海濱而發揮光大之，凡交通、貿易、殖民、用兵，一切人群競爭之事業，無不集樞于此地中海。故觀文明傳播之大勢，亞細亞其母也，因與他二大陸隔海相接之故，一超而傳諸希臘、意大利?！盄因而此句的含義是上一節中的亞細亞文明向地中海地區擴張。它在詩中承上啟下，一為說明亞細亞文明與歐洲文明之間的淵源關系，暗含著對“歐人忘其本而漫然譏訓亞人”的批評。二為揭示世界文明演進的主動力由地理向人力轉換，并以此為據，從中國歷史中鉤沉\"進步\"的軌跡。在《地理與文明之關系》一文中，孕生歐洲文明的亞細亞文明特指“小亞細亞\"與“埃及”①，中國是不被包括在內的。梁啟超卻增譯出漢代使者甘英遠極西海的典故，彰顯中國曾擴張至地中海并試圖以之為媒介溝通亞歐文明的光榮歷史。另外，他又以“西域\"譯“歐羅巴”②，以“身毒洋\"譯\"印度洋”③，同樣旨在勾勒大漢帝國開疆拓土的宏偉版圖。這是梁啟超按照世界歷史發展規律挑選的史實，自的是證明中國并未缺席世界歷史的進化過程。

梁詩第五至七節對“大洋文明時代\"的翻譯同樣采取增譯文明演進動力的策略。他如實譯出世界文明中心自地中海向大西洋、太平洋轉移的路線后，專論太平洋文明興起的緣由一“民族帝國主義”。自1901年下半年起，梁啟超對世界史的洞察正步入“民族主義競爭\"與“民族帝國主義競爭”的階段，并呼吁國人培養“民族主義”思想以抵抗“民族帝國主義\"的侵略。同時期發起的\"新史學”也被納入“民族主義\"的宣傳軌道，服膺于“提倡民族主義，使我四萬萬同胞強立于此優勝劣敗之世界”④的政治目的。在民族主義史學的籠罩下，梁詩略論“民族帝國主義\"的進化論學理依據與英、俄、德、美四大民族帝國的特性、政略，進而通過揭示這一主義推動太平洋地區交通、通信等文明事業發展的規律，指明中國的進化之道—“民族主義”：“我有同胞兮四萬五千萬，豈其束手兮待殭。招國魂兮何方，大風泱泱兮大潮滂滂。吾聞海國民族思想高尚以活潑，吾欲我同胞兮御風以翔，吾欲我同胞兮破浪以陋。

從“新史學\"理論來看，這一編譯過程裹挾著歷史階段論、地理環境論、社會進化論以及民族主義目的等觀念。若從梁啟超主張的歷史研究方法再審視這一過程，可以發現，這首詩同時體現出跨學科治史、擴大史料范圍與注重史學論斷等方法層面的革新。

首先，梁啟超認為若從歷史中尋求公理，應全面拓展歷史的書寫范圍，“內自鄉邑之法團，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穹古之石史，下至昨今之新聞，何一而非客觀所當取材者”。梁詩實已涵蓋后三者，例如第二節從“穹古之石史\"寫起，“飛鼉碎影神螺僵”一句出自傅蘭雅的《地學稽古論》一文，“螺\"與“飛鼉\"均是遺體埋存于地層的古生物，前者居于后者的地層之下，其間蘊含著進化的自然公理。同時，梁啟超認為在晚清遭逢巨變的時代語境中，若史為今用，則“愈近世則記載愈詳”？，第五至七節詳寫太平洋的\"昨今之新聞”，顯然是基于方便總結規律以鑒照現實的考慮。其次，梁啟超也實踐了其“知史學與他學之關系”③的治史主張，引入地質學與地理學的視角，探求歷史進化前因后果。最后，梁啟超深受日本文明史學的“史論體”的影響，“所重者在論斷而不在事實，故其所記載，惟擇其有關于議論者而錄之”?！妒穼W通論》的三大文明時代本為史論，梁啟超在增補史料之時，增譯論斷。例如他以交通程度判定“內海文明時代\"與“大洋文明時代\"的差異：前一時代“五洲寥邈殊未央”，后一時代“輪船鐵路瞬千里，縮地疑有鴻秘方”，“愈競愈劇愈接愈厲，卒使五洲同一堂”，目的在于施諸實用，規劃中國文明演進的具體方案。

由此可以論證，《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是梁啟超“新史學\"文本群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正如他對黃遵憲的長詩《錫蘭島臥佛》的評價：“然是固詩也，非文也。有詩如此，中國文學界足以豪矣?！雹倩貧w詩歌本身，梁啟超以詩譯史的詩歌創作實踐更值得探究

二、“史界革命\"與“詩界革命\"的交匯與分裂

《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作為詩與史的結合，表面上基于以詩譯史的編譯活動，實則根植于梁啟超融貫“史界革命\"與“詩界革命\"的學術策略。此詩既秉承前者的理論宗旨，也符合后者“新意境”“新語句\"與“古人之風格”三長兼備的綱領，以及梁啟超在1902年初提出的詩歌變革方向—“長篇之詩”，成為溝通兩大“革命\"的示范之作。

首先，梁啟超在提出“詩界革命”的口號時，便已指明詩歌的“意境語句\"應由物質向精神層面發展的方向，并承擔起“竭力輸入歐洲之精神思想，以供來者之詩料”②的使命。當他以日本為借鏡輸入西方的史學知識時，遂親自操刀，譯之為詩，既表述了“新史學\"觀念，又革新了詩歌的詞匯、學理與思想，可謂一舉兩得。

在“意境語句\"之外，梁啟超念茲在茲的是詩歌的“古風格”。他選擇以雜言歌行體譯史，保留了詩歌在體裁方面的古典風味，不過更主要的還是出于史學層面的考慮。這一體式具有較長的篇幅與連綴的長短散句，便于容納所譯之史的論述脈絡與多音節名詞，而且契合了梁啟超主張的述史方式。他在指摘舊史學“無感觸\"的弊病時稱：“雖盡讀全史，而曾無有足以激勵其愛國之心，團結其合群之力，以應今日之時勢而立于萬國者?！雹圻M而從“書法\"方面提倡仿效西方史家的“悲壯淋漓之筆”與“發揚蹈厲之氣”④。以此而論，雜言歌行體作史家之“書法”，實屬本色之選。該體式長短句錯落有致、節奏輕重緩急且富于變化的表達手法，自然生出氣勢充沛、情感奔放的藝術特征，達到鼓舞人心的目的。梁詩中短至三言、長至十九言的句式錯雜于七言之間，大開大合，舒卷自如，增強了詩中之史的情感渲染力，激蕩著國民的愛國之心。兩大“革命\"憑借“古風格\"順利交匯。

兩大“革命\"交匯的另一橋梁是“長篇之詩”梁啟超力倡長詩的原因有二：其一，篇幅之長短關乎“中國文學界\"的榮耀；其二，長篇幅可以承載廣闊的歷史與現實內容，關切“世運”。③梁啟超在中西文學的比較視域中發現，中國缺乏西方篇幅宏大、氣魄雄偉的萬言長詩，但他并未氣餒，而是秉持文學進化觀，以黃遵憲的《錫蘭島臥佛》為例，證明中國在長詩寫作方面的進步，且尤為肯定此詩以文為詩、述史論政的特點：“以文名名之，吾欲題為《印度近史》，欲題為《佛教小史》，欲題為《地球宗教論》，欲題為《宗教政治關系說》。”這一贊語不無為一己長詩張目的意味，梁詩縱論世界歷史，闡發進化學理，格局雄闊，益于國事，實已具備實踐“長篇之詩\"理論的先導意義。

但兩大“革命\"的交匯也對彼此產生了負面影響，詩與史和諧的表面下蘊藏著分裂的危機。站在詩歌的角度，梁詩中占比重較大的議論成分與\"新名詞\"損傷了古典風格。

傳統雜言歌行體在表現手法上以敘事、抒情為主，但《二十世紀太平洋歌》的詩中之史主要是議論性文字。梁詩從地理視角將世界歷史劃分為三期，征引史實以證之，例如對“河流文明時代”的論述，先言及四大文明發源地，繼而提出核心概念，再列舉四地之河流，條理清晰，層次分明。同時，梁啟超在編譯過程中增譯史論與政論，致使詩歌的議論色彩更為濃厚?；厮菰姼鑴撟鱾鹘y，專以史論為詩，詠史絕句、組詩堪稱代表，但均未若梁詩般長篇大論。以學問與議論為詩，雖為宋詩特色，然宋人似也未曾如梁詩這般徹底。其實從詩性的角度來看，它似已瀕于宋人“道學詩\"與清人“學問詩\"的邊緣，幸好仰仗雜言歌行體的動蕩奔騰、思想觀點的新穎深刻、對國家命運的深切關懷和梁啟超“常含情感\"的如椽大筆，才免于味同嚼蠟、面自可憎之譏。這表面上似乎與沈德潛“議論須帶情韻以行，勿近搶父面目”①的詩學觀念相合，但梁詩的“情韻\"首先服務于歷史的表達，直白而刻露，無怪乎吳芳吉有“屬村夫入城氣象”的批評。

梁詩的古典詩風所受的沖擊更來自于“新名詞”。“新語句與古風格，常相背馳”③是“詩界革命\"的矛盾與難題，梁詩的長篇幅則為兩者的碰撞提供了廣闊的空間。詩中歷史類、地理類、政治類、交通類、人名類、學理類等“新名詞\"充斥滿眼，梁啟超后來揭示的“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的弊病，不啻是對自己的批判，這或許也是引發其將“詩界革命\"的綱領調整為“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原因之一。面對大受損傷的詩風，梁啟超似已有所警惕并試圖維護。他或以傳統名詞翻譯“新名詞”，但僅限于地名；或穿插傳統的事典、語典，然數量寥寥。這兩種挽救“古風格\"的策略，實難與絡繹不絕的“新名詞\"相抗衡。

站在歷史的角度，梁啟超對古典詩風的維守也妨礙了歷史內容的表達。首先，某些史實被附會上神話色彩，虛實不分。例如“飛鼉碎影神螺僵\"中的“螺\"與“飛鼉”本是古生物，但梁啟超以“神\"字釋\"螺”，導致歷來注詩者均以為二者是上古神靈怪獸?！耙磔喗悼丈聒B翔\"本用來指哥倫布發現美洲一事，但如同天神下凡的場景仿佛脫胎于“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的古詩句，若無自注，實不知所云。其次，某些世界地名被省略，《史學通論》中地中海與大西洋沿岸的都市名稱均未被譯出，取而代之以“就中北辰星拱地中海”“兩岸新市星羅棋布氣焰長虹長\"這樣籠統而傳統的語句。再次，梁啟超為保證某些七言句式的規整，量體裁衣，拼合多音節名詞的首字為詞，如“姚弗里士河、臺格里士河\"變為“姚臺”“黃海、渤海\"變為“黃渤”。但他同樣有所補救，梁詩共計采用14處小注，且有長達25字者，試圖闡明所述之史的含混不清之處，可以視為他在遵守詩歌規范與表達史學新知之間采取的權衡之策。

由此可見，“詩界革命\"的“古風格\"綱領是阻礙其與“史界革命\"的交匯并致使二者產生裂縫的主要原因。梁啟超為平衡二者，陷于糾結拉扯之中，甚感為難，不過孰輕敦重，亦顯而易見。“詩界革命\"是“文以載道”觀念在近代語境下的衍變，只不過將“道”的內容改為新學知識，所以在其與“史界革命\"的溝通中，后者占據了首要地位，詩歌的詩性特征被犧牲也在所難免。

詩與史之間的失衡，最終令詩與史的結合面目異于從前。首先，中國傳統詩歌中詩與史結合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以史為詩的詠史詩，重在書寫既往歷史；二是以詩為史的“詩史\"創作與閱讀傳統，詩中之史主要指向現實世界。但梁詩中的歷史關聯起過去、當下與未來，從長時段的歷史演變中歸納公理，表現為歷史對詩歌全面而深入的滲透。其二，無論是詠史，抑或“詩史”，重點是尋求詩與史之間的平衡。歷史的“春秋筆法”與詩歌的含蓄蘊藉相結合，詩歌以抑揚諷刺、比興、美刺等手法寫史，往往是詩人所追求的詩與史交匯的理想樣態。但“史界革命\"所主張的“史論體\"明顯與傳統史學“寓論斷于敘事\"的隱晦書寫方式不同，梁詩因之呈現出議論精警、情感澎湃的詩史結合面目，本質上是史重于詩的體現。

詩與文之間的基本界限也幾乎被突破。上節已論及，梁詩的首要目的是說清楚世界歷史的演進過程，這決定了思想內容與理性邏輯占據主導地位，詩歌特性與感情邏輯占次要地位。梁詩最終游走在詩與文的分界線上并向“新文體\"靠攏。在梁啟超的縱橫健筆之下，一千三百余言的篇幅，不受字數、句數與格律束縛的長短散句，洋洋灑灑的宏論以及滿紙密布的新名詞交織共振，已非常貼近其以奔進之激情闡發史識與政見的“新文體\"風格。

《二十世紀太平洋歌》的詩歌實踐說明詩與史要想在兩大“革命\"的交匯過程中同舟共濟、友好相處，委實不易，其間涉及“古風格”與“新思想\"的矛盾與糾葛，不同文體之間的滲透與摩擦，若強行越界，勢必損害詩歌的藝術魅力，走向歧途。

三、行旅視角下的詩歌建構與自我重塑

目前學界一般根據詩中“乃于西歷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臘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橫渡太平洋\"與“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的自述，認為此詩創作于梁啟超1899年末自橫濱至檀香山的太平洋途中。但事實并非如此。因梁詩的創作時間關系到譯史為詩的過程，筆者在此先略予考辨。首先，詩之中的“任公\"“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與詩之外的梁啟超創作《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不可混為一談。其次，梁啟超的太平洋航程日記《汗漫錄》共收錄途中詩作31首，卻未見此詩。再次，梁詩第六節對“民族帝國主義\"的論述，與梁啟超自《新民叢報》第二號開始連載的《論民族競爭之大勢》一文的觀點若合符契。據石川禎浩考證，此文的藍本之一是日人獨醒居士收錄于《時務三論》的《帝國主義》一文，1902年1月出版。①經過對比可以發現，梁詩中英、俄、德、美四大民族帝國的特性同樣出自此文。②因而可以大致斷定，《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是梁啟超在1902年1月至2月8日之間創作的一首回憶兩年前太平洋之旅的詩歌。

但回憶并非對過去的復制，而是在時間延宕后“對于過去的一種想象性建構，回應的是當前的需要\"③。梁詩是在過去與現在交織中誕生的文本，若將《汗漫錄》與之相對照可以發現，梁啟超在知識觀念、思想情感與自我認知等層面均存在延續與變化，而這與其兩年間輾轉流亡海外的行旅經歷密切相關。行旅不僅是行旅者身體的空間移動，更是脫離本土環境去認知域外社會文化的心靈跋涉。“從出發至抵達，其實是一個旅行者觀看、反省、體味和升華的思辯過程”④，《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滲透著梁啟超在行旅中真切的生命體驗，換言之，行旅是解讀他如何建構詩歌與重塑自我的重要視角。

行旅是通過觀看陌生世界以開拓眼界與增長智識的過程，除親眼見證自然風景與都市景觀外，閱讀異國書報同樣構成接觸異域文化的重要方式。梁啟超自言“居東以來，廣搜日本書而讀之”③，思想言論為之一新。梁詩的知識性內容便主要來自日人的歷史和政治書籍。梁啟超閱讀視野中世界文明中心轉移至太平洋的進程，喚醒了東渡太平洋的歷史記憶，同一空間成為勾連世界歷史與個人經歷的紐帶。但如何將閱讀內容嵌入記憶空間，如何拼接所譯之史與往昔行旅，是譯史為詩的關鍵環節。

梁啟超有意將《二十世紀太平洋歌》創作為一首記敘行旅的回憶性詩作。詩歌第一節從“亞洲大陸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的第三人稱視角切入，簡筆交代其生平經歷與旅途目的后，將鏡頭聚焦于太平洋的旅途之中。在行旅詩歌歷來被視為詩人人生實錄的閱讀共識中，這無異于向讀者說明，接下來的經歷是真實的。梁啟超進而依據其海上作詩的經驗，以“任公\"吟詩的方式插入所譯之史。遠離故土且未達新地的海洋空間是行旅者擺脫世俗羈絆、精神自由解放的休憩之地，梁啟超曾稱：“試一觀海，忽覺超然萬累之表，而行為、思想皆得無限自由。\"①《汗漫錄》亦記錄下他在太平洋上“神氣殊旺，詩興既發，每日輒思為之\"②的創作狀態，梁啟超在此基礎上精心營構了“任公\"的精神境界：

其時彼士兀然坐，澄心攝慮游窅茫。正住華嚴法界第三觀，帝網深處無數鏡影涵其旁。驀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是新舊二世紀之界線，東西兩半球之中央。不自我先不我后，置身世界第一關鍵之津梁。胸中萬千塊壘突兀起，斗酒傾盡蕩氣回中腸。獨飲獨語苦無賴，曼聲浩歌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

“任公\"在太平洋上澄澈心靈，收攝念慮，證入華嚴法界。華嚴宗以眾鏡相照，影復現影的“帝網之相\"譬喻法界第三觀“周遍含容觀\"的圓融無礙相狀。③“任公\"與世間萬物因依互現，涵容互攝，于相觸相感之際驀然心有所悟。這一華嚴鏡喻表現出“任公\"以澄明心境映現萬物所達到的心物交融的創作狀態。同時，華嚴宗具有出世即入世的圓融特性，梁啟超曾深受其師康有為修習華嚴宗并“務于世間造法界”的影響，因而此處心物之間的交融實際上具體指向“任公\"與現實世界互寓其中的緊密關系，這為接下來在世界背景中定位自我并吟唱一段世界文明簡史作好了鋪墊。

據《汗漫錄》載，梁啟超在1899年的最后一天已抵達檀香山，因而詩中“新舊二世紀之界線，東西兩半球之中央”的時空巧合是虛構的，他有意拼合二者，源于其在自中至西的太平洋空間旅程中同步獲得了時間上的進化感受。在晚清國人的論述中，中/西的空間關系常因文明程度的差異被納入到新/舊、先進/落后、文明/野蠻的線性時間關系中敘述，時空的重疊無疑凸顯了空間跨越所蘊含的歷史進化意義。梁啟超在1901年6月提出的歷史空間化概念“過渡時代\"或與其東渡太平洋的時空體驗相關。他以海中扁舟“日益進入于過渡之界線，離故步日以遠，沖盤渦日以急，望彼岸日以親\"的空間位置譬喻中國的“過渡時期”，并呼呼“崛起于新舊兩界線之中心的過渡時代之英雄”，擔負起“倡率國民以就此途\"的責任。兩相比照，“任公\"置身的太平洋猶如過渡之途，新舊時空的交匯處如同過渡的界線，時勢背景產生舞臺效應，“任公”自然被賦予“過渡時代之英雄”的角色。他接下來以言說歷史的方式鑒照未來，引領國民向文明邁進恰是其躬身實踐使命的表現。

為確?！叭喂迸c詩中之史的統一性，梁啟超完整敘述了“任公\"吟詩的過程。在敘事視角上，“任公\"在吟詩之時，第三人稱視角轉換為第一人稱\"我”；在敘事時間上，“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臘月晦日之夜半”“五更肅肅天雨霜”“一線微紅出扶桑\"的節點串聯起吟詩的時間線；在敘事空間上，大洋風物與船內場景不時被編織進“任公\"所吟之詩，證明了在場吟詩的真實性。經此，梁啟超不僅完全遮蔽了詩中之史的原作者，甚至明確宣告“任公\"是名副其實的作者，塑造出一位洞察世界歷史發展大勢的史學家、思想家形象，而這也確實是梁啟超希冀在“過渡時代\"以言論啟發民智、救亡圖存的理想投射。

回溯中國詩歌傳統中記敘行旅的詩作，詩人往往記述所遇所歷，抒發所思所感，面對親歷的社會現象與自然風物抒發情感，有血有肉的自我形象油然而生。但梁詩主要是記敘“任公\"在世界舞臺上登場演說世界歷史的過程。因此“任公”“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時，從遙遠的史前時代寫起，會予人一種突兀之感。從后見之明來看，這固然是由于梁啟超拼接個人經歷與所譯之史所產生的裂縫。但若細讀詩歌可以發現，他試圖在近世史階段見縫插針地融入海外行旅中的見聞與感受，將詩裝扮得更像詩。

梁啟超曾在太平洋上目睹船中日人為巨浪卷入海中而喪命，隨之聯想到“生存競爭之劇場”①的殘酷，梁詩進一步在“任公\"耳聞目見的太平洋狂蕩風潮與所論太平洋時局之間建立起隱喻的修辭關系。再如，“任公\"在描述太平洋危局后陷入深沉的亡國焦慮：“爾來環球九萬里上一砂一草皆有主，旗鼓相匹強權強。惟余東亞老大帝國一塊肉，可取不取毋乃殃。\"這與梁啟超在海外行旅中切身感受到的生存危機息息相關。行旅過程中，“自己所屬的社會和文化與所到之處的社會和文化之間復雜的比較參照，必然產生一種對自己所屬文化及其身份的深刻體認和反思”。梁啟超曾在美屬檀香山島滯留半年之久，島中女王被羈束于華盛頓府與土人大幅削減的滅種慘況，預示著中國在太平洋上的亡國命運，他曾痛心疾呼：“殷鑒不遠，即在夏威！”同時，他在日本、檀香山、印度錫蘭島、澳洲等地更是親眼見到排華政策下海外同胞被凌辱的慘境，深切體會到國家之強弱與國民之榮辱緊密相關，產生強烈的愛國之心：“故我民茍躬睹此狀，而熟察其所由，則愛國之熱血，當填塞胸臆，沛乎莫之能御也。\"④這也是“任公\"在弱國哀痛中呼喚國民走向世界的原因之一。梁啟超將行旅體驗融人近世史的論述中，增強了這首詩的藝術特性與情感色彩。

上文再現了梁啟超依據行旅經歷建構詩歌與重塑自我的過程與細節，也進一步證明了這是一首極具創新性的詩作。梁啟超借“任公\"之口述史論政的方式恰好符合他對政治小說的作者“以其身之所經歷，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一寄之于小說”的認知，可以說，這首詩同時溝通了“詩界革命”與“小說界革命”。梁啟超曾在太平洋旅途中因空間的擴張體驗而生發出開辟新詩國的想法，遂揭“詩界革命\"的旗幟并呼吁詩人做詩界的哥倫布與瑪賽郎。《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便是梁啟超的思緒重返歷史現場后，在冒險精神的鼓動之下奮力開辟詩境的典范之作。

結語

二十世紀初，梁啟超掀起的“新史學\"的風潮不僅讓中國固有的史學獲得近代化的新面目，更在其融匯史學與文學的學術策略下，使“新史學”的影響波及詩歌領域。不過以詩譯史的詩史結合方式對彼此損益交加，這一實踐或許讓他明顯感受到了“詩界革命\"的發展困境：詩歌在思想內容上極盡能事的革新，突破了舊體詩歌的創作手法與傳統審美意識的束縛，導致詩歌失去藝術特性。與此同時，梁啟超試圖在行旅詩的傳統外衣下拼接個人經歷與詩中之史，盡管他努力融入海外行旅中的真切的見聞與情感，但“任公”仍難以避免地淪為歷史的敘述者與代言人。激進的詩歌革新之下潛隱著向傳統的回歸，梁啟超此后的詩學宗趣漸趨古雅的“詩人之詩”，似乎折射出其對這一詩歌實踐的反思。

同時，《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也在在提示著當下梁啟超研究的方向。陳平原先生已經指出，梁啟超的四大“革命\"之間，存在某種內在的聯系。這首詩便是梁啟超以“史界革命”為中心，聯結四大“革命\"的示范之作。梁啟超的四大“革命\"再加上“戲劇界革命”，要皆圍繞輸入西方精神思想以開啟民智的宗旨，互相配合，齊頭并進。因此探究梁啟超文學文本中各界“革命\"的交匯之處，不失為推動梁啟超研究向前發展的可致力之處。

作者簡介：田雪，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