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是日常交通的基礎設施,也是戶外景觀的重要組成。古代文學研究對唐詩中的道路多有關注:從“長安道”驛道、絲綢之路、浙東唐詩之路等制度或區域的角度探索道路的文學表現及意義①,注意到城市中作為獨特生活舞臺與詩意想象空間的“街”②,探索“徑”“廊\"等從生活物象到審美意象的轉化③。這些研究多聚焦于道路中的重要場所或景點,忽略了道路本身是一個線型空間,不夠重視詩人置身其中的感知。④近二十年來,社會科學研究出現“流動性轉向”。人文地理學界探討空間流動之于個體存在或社會文化的意義,道路作為重要的流動媒介,其中的社會空間生產、旅行者主體感知、身份認同等豐富內涵得以受到關注。③
因此,不妨以道路作為方法,檢視古代詩歌如何書寫行于道路的風景、感受與思考。宋代士人群體長期存在跨地域流動的情況,有大量相關詩歌存世。本文在爬梳前代相關詩歌流變的基礎上,凸顯宋詩的新變化。一些宋詩題明確標識\"道中\"“路中\"\"過…徑\"等,一些詩題雖無此類字眼,但可判斷出創作于路途。本文將上述詩作統稱為“道中詩”,這既能統合行役、行旅、游覽等不同出行狀態,也與涉及旅舍、驛館、景點等暫停點位的“旅途詩”與“紀行詩\"等有所區分,意指記述在道路行進中所見所感的詩歌,并探究宋人在陌生之地的流動境遇、奔波狀態之于生活乃至生存的意義。
一、“線型”的隱與顯:從抒情象喻背景到現實觀看場域
魏晉六朝貴族階層大多關注社交游宴的風雅之物,道路作為日常基礎設施,甚少成為詩賦的歌詠對象。《文選》“游覽\"“行旅\"兩類詩與道路有關。“游覽\"類很少直接寫道路,僅謝靈運詩暗示道路之存在,如《從斤竹澗越嶺溪行》的“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①,同偏旁字表明連山復嶺之間的曲折道路。其實謝靈運尋山陟嶺,未必有開拓修整好的道路可走。《宋書》載其\"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②,想去哪就把路開到哪,道路是造訪幽峻的手段而非目的,因此詩中少有直接表現。
在依賴物象隱喻的古典抒情世界,道路作為背景被模糊處理,精心挑選的道中之物成為意象。謝靈運《入東道路詩》作于稱病辭官東歸會稽途中,有“陵隰繁綠杞,墟囿粲紅桃。鷺鷺方雊,纖纖麥垂苗\"③四句,黃節認為頗有深意:“寫當前之景,而內含故事,隱用《毛詩》及箕子《麥秀》之義。”④前兩句分別指涉《詩經》的《四月》和《園有桃》。《小雅·四月》乃行役憂時之詩,以蕨薇、杞棣起興,諷刺在位之人不能恩育萬民,萬民不如草木,抒發大夫構禍南謫的悲憤。《魏風·園有桃》亦是刺時之詩,有感于桃果可食用飽腹,自己卻無所可用。“鷺鷺牽方雊\"暗用《邶風·匏有苦葉》,乃賢者求遇之意;“纖纖麥垂苗”勾連箕子過故殷墟作《麥秀之詩》事,反映忠良被誣的憤。換言之,謝詩的道中物象是為“心中之事”服務的意象。
唐代大部分道中詩歌仍遵循六朝以來的抒情美典,道中之詩往往與詠古、詠懷、時事、懷人、寄遠等題材重合,這可通過詩題版本異文得見。如王維有詩:“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此詩在唐人芮挺章編選的《國秀集》中題為“途中口號”,突出作詩情境與方式;宋代總集《文苑英華》卷一五七題作“寒食汜水山中作”,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卷十題作“寒食汜上作”,強調時間與地點。而詩中的落花、啼鳥、楊柳等皆是意象,渲染羈旅感傷世界。
中唐以來,“立象以盡意”的創作原則遭到懷疑,詩人認為語言與所要表現的“事\"存在同一性,語言準確得當,即可傳達世界真相。這導致古典抒情傳統之松動,詩歌意象被還原為詩人置身時空中的現實景物。韓愈被貶潮州的路上,以道旁記里程數的土堆“堠”入詩,其《路傍堠》曰:“堆堆路傍堠,一雙復一只。迎我出秦關,送我人楚澤\"?,以道邊迎來送往的土堠說明與京城漸行漸遠。這一物象在宋代經常出現。如劉一止《道中雜興五首》其五:“長亭連短亭,只堠復雙堠。居然送行客,歷歷記奔走\"③,范成大《蚤晴發廣安軍晚宿萍池村莊》:“泥干馬蹄松,路坦亭堠速\"。當詩中的意象被還原為現實物象,道路不僅是模糊的抒情背景,而且是觀看的現實場域。
唐宋詩對道中花木的書寫亦有此轉變。李商隱《江亭散席循柳路吟歸官舍》選取“已遭江映柳,更被雪藏梅\"兩個意象,暗示同僚見嫉,感嘆知音難覓:“江映柳,見摒在遠;雪藏梅,被壓在下也。”①但在白居易筆下,道中花木呈現出長度特性,他在蘇州刺史任上作《武丘寺路》:“芰荷生欲遍,桃李種仍新。好住湖堤上,長留一道春。”②“一道春”是站在高處的俯瞰或想象,宋人開始“腳踏實地”地記錄行于兩旁植樹之道路的感官體驗:
閩粵溪山處處經,長松夾道奏簫笙。只 應行客忘勞役,千里清陰管送迎。③
云接湘陰百里松,肅肅穆穆湖南風。隨 時憂樂非人世,迎我笙簫起道中。竹與兩面 天明滅,秋令不到林西東。未必祿唐能辦此, 題詩著畫寄興公。④
詩人行于長長的松徑之中,將風鼓松濤之聲比作笙簧之奏。此喻本于杜詩\"疏松夾水奏笙簧\"③,原寫水樓之上的定點靜聽松聲。音樂是流動的聽覺藝術,于“夾道皆松\"之下聆聽松聲,不免有且行且聽的意味。陳與義詩中“竹輿兩面天明滅”,還寫出陰晴不定造成轎窗兩邊的光線變幻,呈現出道路中不斷更新變化的景物與感知。
宋人尤為留意道旁之梅花。姜特立《癸卯冬,解官三山歸雙溪。自南而北,路傍梅花經月不絕…》:“路出南州向北來,吳山梅冷粵山開。陽和次第隨程到,一月吹香管客回。\"從福州(別稱“三山\")北上入浙(\"雙溪\"在浙江蘭溪),南方地熱,梅花先開;隨著旅途進展、時間推移,浙地升溫,梅花亦漸次開放,這段旅程始終伴隨梅花清香。反之,若是漫長一路皆未見梅,宋人耿耿于懷,如吳芾連續二詩《自京口至建康一路不見梅花,慨然有作》《自建康路中見梅次前韻》,前詩提到\"盡日經行不見梅”,一路滿懷期待,卻以失望告終;發完“不見梅\"的牢騷,終究看到了梅花,后詩曰:“行盡山岡喜見梅”,自次己韻的寫法貫通當下與過往,使“不見\"到“見\"成為流動的體驗。?
總之,道路在六朝詩中僅作為抒情象喻的模糊背景,居于前景的是類型化的意象。直到中唐,道中之物才成為客觀物象。宋詩中的道路是具體時空的觀看場域,詩歌書寫行走道中的在場感受與觀察互動,景物的形態也反映出道路的線型特質。
二、置身道中的限知視角與流動風景的生成
宋詩書寫行于道中的感官體驗變化,能夠復原旅途的鮮活情境。如從“見\"到“不見”,王庭珪《出城北,由山徑入徹源。忽逢荷花彌望,不知為何處…》:“山根細路繞長塘,忽有荷花照水光。誤入孤村看青壁,卻逢千蓋擁紅妝。采蓮不見溪中女,緩轡徒牽馬上郎。行傍綠堤將過盡,回鞭小住惜余香。\"這首律詩講述從遇見荷花到與之告別的故事。在短小精煉的道中絕句中,宋人又以“不見\"到“見”的轉折結構全詩,戲劇性極強:“插身在俗熱惱處,留眼看山寒翠中。修徑掃除知有寺,忽驚窗戶濕青紅。\"“水聲高下竹回環,薄酒無功不耐寒。白塔忽從林外出,青山常在馬頭看。”@楊載《詩法家數》論絕句創作\"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之\"@,瞬時的變化正可為詩意提供支點。上述二詩之前半皆說明行于道中,后半呈現出道中物象的變化,可見途中發現美景的驚訝已然成為共通的審美經驗。
“忽見\"還體現為地理形勢或路況的轉折。如朱熹《山行兩日至金步,復見平川。行夷路計程,七日可到家矣》:“行穿側徑度荒山,又踏深泥過野田。路轉忽然開遠望,眼明復此見平川。江煙浦樹悲重疊,楚水閩山喜接連。稅駕有期心轉迫,棱棱瘦馬不勝鞭。”①金步今稱黃金埠,位于江西省上饒市余干縣東六十里。此地連結閩越,沃野平川。洪力行評曰:“前半敘山行見平川,凡三轉:既穿復度又過,轉在路也。后半敘計程到家,亦三轉,既悲復喜又迫,轉在心也。兩截中,而暗以一字觀照,極平極奇之作。”②一句一轉,變化節奏極快,既呈現地勢景貌的差異,也傳達急于歸家的心情。分界之地帶來的轉折,還有出入官路之際。官路乃官方營治,是連接州與州、州與縣的干道,平坦寬闊;與之相對的是民間為了往來方便而形成的私路,通常是小路。③如范成大《衡永之間山路艱澀。薄晚吏卒云:漸近祁陽,路已平夷。皆有津津之色》:“覺來行路難,杜宇叫高木。凹中泥沒踝,凸處石嚙足。晚來出前岡,路坦亭堠促。”④寫出從私路過至官路的輕松與喜悅,
線型道路之中,不論景象較為恒定,還是發生突變,本質是限知視角下的寫作。不知眼前景象會持續到何時、前方會出現怎樣的風景,才能調動知覺的起伏波瀾。這種趣味性在江河溪流等水道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唐人已對江行繞山有概括式描繪,如李白《尋高鳳石門山中元丹丘》:“未窮三四山,已歷千萬轉。\"宋人對江行“片面\"之見有更豐富的表現,生成水道中的流動風景。李質《艮岳百詠》寫開封皇家園林的“回溪”“只怪嵐光迷向背,不知流水正回環\",在山霧經日光照射發出的光芒中迷失了方向。又如貫穿武夷山三十六峰的九曲溪,峰挾水轉,折為九曲。洪邁《赴建安守泛舟游九曲》“一溪穿空舞澎湃,九曲度盡方盤纖。細看直疑路中斷,已轉始覺川平鋪\"③,山峰當前,原以為無路可走,轉過一曲,又有美景在前;胡炎《武夷漫興二首》其二“棹轉溪回生面開,此峰竟作別峰猜”③,改易方向,山形面面不同,誤將此峰當作彼峰。南方水脈發達,不獨于武夷山中可見此景象,趙蕃《望金華山絕句四首》在水道中望婺州(今浙江金華)之山“一溪屈曲幾彎環,贏得金華四面看\"(其三),彎曲的溪流上竟能面面俱到地看山;楊萬里《靈山》寫信州(今江西上饒)之山,亦同此趣,“饒水回回轉,靈山面面逢。展成青步障,斂作碧芙蓉”,水流遷回,連續相逢的靈山各側面仿佛漸漸展開的步障。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說:“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角度不同,所見亦不同,這就是在曲折水道中看山的樂趣所在。
上述詩中“只怪”“不知\"等語,說明詩人從不斷變換的立身之地捕捉眼前的動態景象。其實這一限知視角于人地關系具有重要意義。思想家德塞都指出,行人可以從地圖上知道如何到達目的地,而在行走過程中不斷與外界環境交流一識別環境、將感情投入環境之中,這才是貼近生活、空間的實踐方法。城市規劃師戈登·卡倫的“序列場景”觀點亦強調對空間的理解應該“作為行為的內部者去經歷這些地方”。上述觀點都指出移動的身體經驗之于串聯空間、營造詩意的重要作用。置身其外,看到的只是概括性的知識與觀念;置身道中,才能讓自我與道中之物發生聯結。連續景象的產生意味著主體始終處于對外在世界的觀察與好奇中,陌生之地的風景才能轉化成詩人當下生活世界乃至生存空間的一部分。
三、“幾案間物”:作為私人天地的“千巖萬壑”
自晉宋詩人發現自然之美以后,“山水\"進入登覽、行旅、送別、郡齋等諸種題材之中。換言之,在“居\"與“游\"兩種情境中皆能見山望水。唐詩寫到居所見山的種種情形,如杜甫于草堂遠眺西南郊外雪山,有“窗含西嶺千秋雪\"①之名句;祖詠《終南望余雪》“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②,從長安城中感受到山頭殘雪的寒意。到了宋代,卻常見“城中未有看山處”③等“城中不見山\"的抱怨,以及“塵土滿城黑,出城雙眼寬”這一類離開城市之后的愉悅。宋詩“城內\"“城外\"的觀景差異有著深層的時代原因。“城內”不僅代表案牘勞形,還有人口與土地方面的原因:宋代“地狹人稠”,產生物資供應、衛生管理等方面的問題,南宋尤甚。③
因此,城外道中成為觀山的絕妙之地,正所謂“長恨城中不見山,舟行飽滿看孱顏\"。無論陸路還是水道,宋人都鐘情于道中之山,挪用形容會稽山川之美的語典“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稱美山
川景象:
建溪百里才終日,過盡千巖萬壑幽。③
北客多夸陽朔山,今朝了了見層巒。定知萬壑千巖勝,不似山陰道上看。⑨
還以“應接不暇\"描述道中之山。李彌遜《將至徽川道中作》:“端如啖蔗及佳境,快意不復嘲天慳。我生目力固有限,應接不暇愁躋扳。\"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凸顯行走過程中自相映發、連綿不絕的美景之于觀者難以自己的感受。李彌遜使用的“啖蔗\"是極具過程性的典故,《晉書》載顧愷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漸入佳境\"詩人以之形容道中之山逐漸轉佳,恐怕不及一一過目。
宋代以前,鮑照的“千巖盛阻積,萬壑勢回縈”,寫廬山巖壑之幽峭奇險;李白形容越中山水“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有奔逸蒼勁之感。而在宋人筆下,道中的“千巖萬壑\"卻被認為是親昵的甚至可以占有的。如王十朋是溫州樂清人士,曾說“予家雁蕩,群峰錯峙,皆幾案間物”,夸口“我有千峰藏雁蕩”。宋人喜愛在書房中賞玩片石,于一室之內想象萬仞廬阜。但王十朋似乎并不需要這些代替真山水的小石,雁蕩千峰就是家中隨時把玩之物。他前往臨安應試、人太學,必會途經雁蕩山,有《度雁山》:
入境見祥云(自注:祥云峰),振衣登馬鞍(自注:馬鞍嶺)。瀑水飛玉龍(自注:兩龍湫),羽旗導翔鸞(自注:展旗峰、翔鸞峰)。石柱屹天外(自注:天柱峰),卓筆書云端(自注:卓筆峰)。靈峰觀石室,杖屨穿巑岏。…群峰列春筍,丹青狀尤難(自注:靈峰新創丹青閣)。行色愧匆匆,更約它時看。①
雁蕩山是一片廣袤的山體,“自注\"皆是山中景點,可見是從南面的馬鞍嶺入山,經靈巖,至靈峰,往謝公嶺北上。此處地形頗為特殊,沈括《夢溪筆談》謂:“山皆包在諸谷中,自嶺外望之都無所見,至谷中則森然干霄。\"②進入山谷之中,才能看到直沖云霄的高聳山峰。而且得從谷底抬頭才能看到高巖峭壁;在高處俯瞰僅見峰頂與地面齊平,甚至低于地面。王十朋匆匆趕路,從谷中道路看高聳山峰,覺得它們像可愛的春筍。
其他宋人在寫道中諸山時亦有此喻,曾豐《自懷澤至武仙道之左皆石峰》“或者銳于筍,時乎圓似鐘”③,楊萬里《過玉山東三塘五首》其四“身行衢信兩中間,夾路尖峰面面寒。只道秋山似春筍,不知春筍似秋山”④。山或在道路之左,或在道路兩旁,只能是平視或仰視的視角。除了筍,還有各種小物之喻,如李綱《自鄱陽泛江至星子》“我行黟歙間,山隴如黏蠔”,將江岸之山比作黏在一起的牡蠣殼;項安世《富陽道中二首》其二“一帶江流兩岸山,玉花珠髻滿云鬟”,是插滿玉飾珠絡的發髻。又多以文房之物為喻,如鄧深《溯峽詩》想象好友乘船經過三峽,兩岸之山“或若香山之插爐,或若筆架之橫幾\"①;楊萬里《過烏沙望大塘石峰》作于自翁源縣(今廣東韶關)至龍川(屬廣東河源)途中,“大塘六峰爭出迎,水精筆架琉璃屏。兩峰玉筍初出土,三峰冰盤釘角黍。一峰新琢金博山,霧作沉煙云作縷”③,真山水成為筆架、詩硯、屏風等小物,仿若書房一角。
就山之喻體而言,韓愈《南山詩》在峰頂俯視諸山有“或亂如抽筍\"之句,白居易將假山比作“尖削瑯玕筍\"@。黃庭堅《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其二“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將山比作發髻,他是在岳陽樓上俯瞰洞庭湖中的小山。不論是高處往低處的俯瞰,還是對假山的欣賞與持有,都有著看見整體的滿足感,是以高觀低、以大觀小。蘇軾《越州張中舍壽樂堂》:“持頤宴坐不出門,收攬奇秀得十五筍如玉箸椹如簪,強飲且為山作主\",這是贊美堂主張次山“覷天奧\"的不凡眼力,通過“借景\"將周邊景致納入郡齋的定點觀賞視野之中。與這些不同,如上文所言,王十朋是在谷中道路往上看山,其他詩人在江河水道或陸地道路,也是以仰視或平視的角度,是以低觀高。這種視角之下,道中山川大物的小物化還體現為以假山喻真山,如鄒浩《瀟湘道中》:“卻愛真山似假山\"④以及楊萬里《出真陽峽》組詩:
峽嶺分明是假山,亂堆怪石入云間。上頭更種青瓊樹,下照春江玉鏡寒。 (其三)
只言英石冠南中,未識真陽一兩峰。遮莫坡陀將不去,將詩描取小玲瓏。 (其七)
未必陽山天下窮,英州窮到骨中空。郡官只怨無供給,支與真陽數石峰。(其十)①
真(漬)陽峽在英州(今廣東英德)南,此處“兩岸杰秀,壁立虧天”②,盛產英石,造型如峰巒疊嶂,玲瓏宛轉。楊萬里卻將“真陽一兩峰\"視為剔透小假山。此處荒涼貧瘠,官員抱怨無從得到供應。詩人以為,不妨將峽山用于支付吧!“真陽數石峰”是可攜可賞的假山英石,也是入詩帶走的\"小玲瓏”。又如《英石鋪道中》:
一路石山春更綠,見骨也無斤許肉。一峰過了一峰來,病眼將迎看不足。先生盡日行石間,恰如蟻子緣假山。穿云渡水千萬曲,此身元不離巖巒。…英州那得許多石,誤入天公假山國。③
一路之上盡是應接不暇的山巒。誠齋將盡日于山石之間穿行的自己比作緣著假山爬行的小螞蟻,說明詩人將大物視作小物的同時也把自己縮小了,依舊置身其間。“此身元不離巖巒”有雙關之意,既指始終處于“在路上\"的奔波狀態,也指身處遠離政治中心的嶺南之地,算是廟堂之外的山林丘壑。
宋代道中詩將真山比作筆架、屏風、玉筍、假山等小物,即大物的小物化,既是視覺的欣賞與享受,亦關乎心靈之安頓,是詩人于道中建構安放自我的生存空間。例如李綱罷相后移往澧州(今湖南澧縣),在給弟弟李經《得水晶筆格》的次韻詩中,寫到筆格對毛筆的安放:“獨憐中書君,漂泊無定止。誰將素瑯玕,實此錦繡篚。瑤山列群峰,玉筍連厥趾。置君丘壑間,未覺形神滓。\"筆格之形似山峰,原本跟隨主人漂泊不定的毛筆,配上筆格,似處丘壑之間,終有歸宿,但自己卻不知何處是歸:“我生墮江湖,放浪謝簪縱。塵泓久寂寞,禿穎亦頹委。”④后李綱從海南貶所北歸,《陸川道中偶成》感慨“我把浮生如夢看,云山元是小屏風\"③,以更通透的方式觀之,漂泊道路中的山川亦可成為個我的歸宿。
如果說李綱詩中“山川\"與“小屏風\"的等量齊觀是經由命運淬煉之后的釋然,那么楊萬里筆下始終抱持將公共私有化的心態,有意在道中構筑屬于自我的天地。與中唐文學文化中“既存在于公共世界之中,又自我封閉、不受公共世界的干擾影響”的“私人天地\"不同,楊萬里的“私人天地”存在于道路這個公共空間而非封閉空間,其建構基于詩人的文本詮釋而非人工的物質建造。楊萬里居家會想象廬宅周邊“萬松當籬落,千巖上幾案”;后來他從建康往徽州的差旅途中,也說\"千峰萬嶺爭投奔\"\"堆案滿前何處著”③,途中之山竟與居家所見之山一樣呈于幾案之上。楊萬里“遲遲沒有機會置園而又始終懷抱園林理想”,退休卜筑東園之前,他只以客人身份游賞園林,或以寄題詩、組詩想象不曾親歷的他人之園。③不斷奔走的詩人用詩筆將山水變為小物,實現對道中之物的獨占。他愛寫對山巖丘壑發出的拾掇、吞食等動作,如《轎中看山》的“掇入轎中來,置在幾上玩”,《自金陵得郡西歸,曉發梅根市。舟中望九華山。進退格》寫九華山“奔走來船里,提攜入袖中”①,《側溪解纜》于“順風解纜破晴嵐\"之際“飽餐萬壑與千巖”②,將山川挪至私人空間,成為貼身之物、占為己有,甚至吞食進入身體,不啻為在流動的道路中構筑出屬于自我的場域。可資對比的是《題李季章中書舍人石林堂》,誠齋想象李壁(字季章)私宅中的奇石是其罷官歸蜀江行途中掇取自九華山者:“船過宣池月滿空,乘云飛上九華峰。十指一掇九芙蓉,和月擎取歸船中。歸到雁湖秋水碧,萬斛酒船觴九客。蟆頤諸峰作不速,不待折簡登幾席。\"不獨九華山,眉山周邊的蟆頤諸峰也不請自來,加入雅集行列,成為廳堂的點綴,真正私人空間的擁有物反倒成了道中之山。既然旅途的“別處”與日常的“此處\"形成同構,那么“私人天地\"就不必非得在居所之中。
要之,在道中平視或仰視視角之下,宋人將山川比作種種小物,將具有公共屬性的山川私人化,建構獨屬自我的天地,“道中”成為可供棲居之地。“千巖萬壑\"之所以能成為“幾案間物”,是因為相較北方大山的巍峨高峻,令人頓生尊崇;南方之山蘊藉縈纖、小巧玲瓏,更惹人憐愛;恐怕也與宋代土地制度之下的補償心理有關。唐代承襲“均田制”,按等級授予土地田產;自德宗朝推行兩稅法以來,土地的私有產權得到發展;到了宋代,土地可以自由買賣,池塘、山林、山洞等皆可作為商品出售。而宋代的土地價格又逐步上漲,土地所有權集中在少部分富豪、官戶手中。④“買山錢\"是真實存在的經濟壓力,如韓元吉《寒食前三日攜家至丁山》:“風光亦可醉,景物似見留。惜無百金資,買此林壑幽。\"③楊萬里《轎中看山》:“買山安得錢?有錢價不賤。”換言之,對巖壑的實體擁有,既需要充足的經濟條件,也仰賴穩定的生活狀態。相形之下,道中旅人在文本層面的占有則容易實現得多。這也影響到宋人送別詩的話語表述,如晁公溯《送宇文安行如吳下》“往者華陽公,熊軾始西還。不斷吳松江,但取江中山。千巖與萬壑,歸置函丈間\",實與《題李季章中書舍人石林堂》異曲同工。
“道路”在中唐從抒情象喻的模糊背景轉變為觀看世界的現實場域,道中之物從意象還原為景象,道路的線型特征得以顯化。置身道路,宋人以且行且觀的限知視角,觀察風景的流動與變化,調動緊張、放松、驚喜、流連等多種情緒,從不斷變換的立身之地捕捉眼前的動態景象,感受曲折水道中“山形面面看”的樂趣。可見即使身處陌生之地,行人依舊對外在世界充滿好奇與關心。在“應接不暇”的“千巖萬壑\"之中,宋人將真山水“小物\"化,視之為“幾案間物”,實現對大物的占有,構建旅途中的私人空間,“道中\"也由“可行\"升華為“可居”的存在,足見華夏山水文明的精神力量。
作者簡介:陳文芝,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