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綠色的骨頭

2025-07-14 00:00:00孫頻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5年6期

面臨撤刊的《武梁》雜志主編老向帶著三名編輯出發,去向雜志曾經的作者“化緣”,為刊物命運做最后一搏。一路上,話到嘴邊皆變成“約稿”,錢沒“化”到,稿子收了一堆。這些寄托著作者隱秘情感的稿件,讓行囊愈發沉重,卻讓心漸行漸輕。文學期刊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老向的這趟化緣之旅又將如何收場?

1

我們走著走著就走進了一只金色的琥珀里。琥珀里封存著金色的陽光,金色的山巒,金色的茅草;在峰頂還矗立著一座座金色的烽火臺,有的已頹敗似土堆,卻依然孤傲蒼涼,靜靜俯視著我們這四個不速之客;有的地方還爬行著一段金色的古長城,如殘留在重巒疊嶂之間的時間的骸骨。好像一切都是從五胡十六國時代原封不動地被保存在了這只琥珀里。

我們爬到一座烽火臺下,倚著這座滄桑的固體時間休息了片刻。我被周圍這豪華的金色刺得睜不開眼睛,一邊抽煙,一邊問老向,向老師,今晚咱們住哪兒?總不會又找個破廟住吧,昨晚我們四個人正是在一座破廟里投宿了一宿。天已經快黑下來了,但離縣城還有幾十里路,荒山野嶺中,連個村莊都看不到,然而,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我們在荒野里遇到了一座破廟。老向站在破廟前,齜著牙倒吸一口涼氣,嗬,嗬,還是遼代建筑,你們看這斗拱多雄壯啊,雙杪雙昂出四跳!再看屋頂,九脊歇山式!遼代建筑多仿唐代,唐代之前,很少是九脊歇山式。再看這翼角,線條渾樸大氣,典型的遼代建筑,遼代還不興用飛檐。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我們第一次在荒野里遇破廟了。這一路上,我們遇到過形形色色的破廟、野廟,廟里住著各種各樣被遺忘的神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慈悲,有的猙獰,有的是佛、道、儒三家合住在一起,倒也相安無事,有的是欲普度眾生的千手千眼觀音,有的是缺胳膊斷腿的圓雕,有的是已經風化的懸塑,有的是銹跡斑斑的鐵佛。因為我剛剛玩過一款當下最火的游戲,游戲里的背景多是這樣的寺廟,一旦真的走進這些荒寺野廟,感覺像從最前衛的游戲里忽然穿梭到幾百年前的古建里,竟有一種逆著時光倒行的感覺。

“絲瓜”揮舞著相機,對著破廟左拍右拍。他對攝影近于狂熱,自稱從相機里發現了真正的人生,因此傾家蕩產買了臺價格不菲的徠卡,無比珍愛,連晚上睡覺都要摟在懷里,其珍視程度足以與我擁有第一雙皮鞋時相媲美。上大二時,我終于擁有了平生第一雙皮鞋,為了能多穿幾年,特意買大了兩個號,又在鞋頭塞上棉花,結果走路的時候就像劃著兩只小船,盡管如此,也沒有絲毫影響到我對這雙鞋的珍視,我穿著這雙皮鞋去上體育課,去爬山,去跑步,連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恨不得能穿著這雙船鞋入睡。

“絲瓜”本名閆慧敏,是我們那個雜志社的美編,名字倒平常,只是此人奇高奇瘦,活像一條穿著衣服的絲瓜。雖然瘦得不成體統,他的發型卻像一場曠日持久的魔術,頂在頭上,造型總是變來變去,昨天還扎個小辮兒,今天就燙成了爆米花,明天又變成了鋒利的板寸,后天可能又蛻變成一顆亮晶晶的光頭。最近因為總在路上,不方便打理,他便胡子頭發一起留,走在風中的時候,活像一匹野鬃馬。有時候為了省事,他還把頭發胡亂綰個髻,看起來又像個剛下山的道士。我總是杞人憂天,擔心他睡覺的時候,那么長的頭發和胡子往哪兒擱,后來偷偷觀察了一下,發現他睡覺的時候會把胡子掏出來,款款擱在被窩外面,這才放下心來。除了他的頭發,還有他那副著名的眼鏡。他戴著一副變色龍一樣的近視眼鏡,一見陽光,那眼鏡的顏色就開始變深變暗,到最后會變得像墨鏡一樣漆黑,以至于在陽光下看他的時候,總覺得他像個盲人,反正也找不到他的眼睛在哪兒,又感覺只有他一個人躲在暗處,而其他人則都晾在明處,這使他一站到陽光下,就渾身散發著一種奇特的自信;到了室內,那墨鏡會漸漸變淡變清澈,他的兩只小眼睛又會從水底浮現出來——簡直是攜帶在他身上的另外一場魔術。

這一路上,我對絲瓜都頗為警惕,因為有小道消息稱,絲瓜可能已經投誠了即將代替我們的旅游雜志,會留在新的雜志社擔任攝影記者。難怪一路上就知道拍拍拍,這個叛徒!我不動聲色地鄙視著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種悲壯來。這點悲壯是為自己的,我明知道我們那個小雜志其實已經無力回天,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跟著老向出走化緣,好像一定要為我們的小雜志尋條活路出來。

“面瓜”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第一個鉆進了破廟。面瓜是我們雜志社的一個小編輯,本名李潔,來得最晚,平素蔫不拉唧的,也不怎么喜歡說話。準確地說,我就很少聽到她說話,她更喜歡用手機和人交流,哪怕你們正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她都一定要在手機上和你說話,就像一個能講話的聾啞人。據我觀察,她和這個世界的大部分交流都是借助手機完成的,她一刻不停地在手機上打字,時不時對著手機微笑、發呆、皺眉。手機還是她的日記本,她的日記就是她隨時記錄下來的那些小視頻,為此,她還專門養了一個視頻號,并精心打理,施肥澆水,和菜農種菜差不多。她的存在完全依附在手機上,甚至可以說,沒有手機就沒有她,她只是手機上結出來的一只人形的瓜。“面瓜”這綽號也是我給她封的,主要是我一向有這愛好,也算一種創作,稍微能帶來點成就感。于是,絲瓜和面瓜在我們雜志社便合稱“二瓜”。沒想到的是,當老向決定出去為雜志尋找最后一條活路的時候,不僅叛徒絲瓜跟上了,連蔫不拉唧的面瓜也跟上了,我自然也不能落下,反正是要失業了,索性失業得有氣節一點,還能從心里高看自己一點。

忽聽面瓜在廟里發出一聲尖叫,我們三個高矮不齊的男人趕緊沖進去,倒沒看到有什么狐仙妖怪,只見殿里端坐著一尊殘破的佛像,頭都沒了,兩邊怒目圓睜的金剛力士朝我們威壓下來,可惜一個金剛的胳膊沒了。面瓜的叫聲是從佛像后面傳來的,走過去一看,原來在佛像后面停著一口漆黑的棺材。荒野,破廟,棺材,確實有些驚悚的意味。我們四個人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口棺材,一時都默不作聲,準確地說,是集體觀摩著一種死亡,離我們近在咫尺的死亡。我忽然覺得,這荒涼破敗又法相莊嚴的廟里,倒是挺適合安置死亡的。老向走過去,在棺材上拍了拍,說,嗬,還是上好的柏木。又嘖嘖嘴,由衷贊美了一句,好棺材。

我也大膽往前湊了一步,一邊端詳著這從天而降的死亡,一邊問,向老師,這里面會不會裝著死人?老向鄙視地看了我一眼,說,沒常識,裝了人還能擱廟里頭?早入土為安了。廟里擺的都是空棺材,有的一擺就是十幾年,還有擺二三十年的——沒辦法,家里的老人一直不死,就只能一直擺在廟里候著。空棺材有什么好怕的,那和空柜子空箱子還不是一回事,都是木頭做的,和家具差不多,當然寺廟里也不需要什么家具。

說罷他干脆坐在了棺材上,蹺著二郎腿,問我要了一根煙,一邊抽一邊興致勃勃地接著說:我們要去找的那個張校長啊,很多年前,他還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我也很年輕,我就去看過他,那時候他就給我不停地投稿,詩歌,小說,一篇接一篇地投到咱們雜志社。有一次正好去大同出差,我就順路去看了看他,那時候編輯去看作者是很平常的事,也是很美好的事。那時候他剛師范畢業,被分在村里的小學當老師,他當時住的,也是村口的一座破廟。村里人告訴我,張老師就住在村口的娘娘廟里,我便過去尋他。走近一看,那娘娘廟還挺大,有正殿,還有東西廂房,我想他總不能和菩薩擠在正殿里住吧,便進了東廂房,但見地上只有兩件家具,一件家具是一張破床,床上一卷黑乎乎的被褥,被褥間鑲嵌著一個老得像妖怪一樣的老人,臉上脖子上都掛滿大褶子,大夏天頭上還捂著一頂棉帽,兩手籠在袖子里,正目光呆滯地瞅著我。另一件家具是一口大紅色的棺材,描金畫鳳,富麗堂皇,嘖嘖,整得像嫁妝一樣,把整間廂房都照亮堂了,那棺材就緊挨著破床擺在那里。我后來才知道,老人是這村里的一個老寡婦,三十多歲的時候丈夫就死了,兩個兒子也都死在她前頭了,老屋坍塌損毀,也沒人幫她修,她就搬進了村口的娘娘廟,搬家時她帶來的唯一家具就是她那口紅漆棺材。那時候的張校長還是張老師,住在西廂房里,是老人的鄰居,時不時還能照應老人一下。我就在他那西廂房里住了一晚,他也沒什么家具,家徒四壁,只有書,他就用書搭成床,搭成桌子椅子,他還用書臨時給我搭了一張床。現在回頭想想,他那間破廂房和童話世界差不多,完全是用積木搭起來的。我倆躺在書床上聊啊聊,聊文學,聊詩歌,一直聊到半夜。這么多年沒見,現在人家也當校長啦,好歹是一校之長,說不來會有些辦法。

“說不來會有些辦法”,這句話我們一路上已經聽了一百零八次都不止,以至于每次出發去找一個作者前,我們都對那作者充滿了幻想。結果,發現還真的是幻想。

面瓜早已拔地而起,抱著手機沖到破廟外面,在荒野里種下一顆種子,那種子很快就長成了一頂小小的帳篷,帳篷里還結出燈光來,她和手機一起睡在了這枚荒野果實里。我覺得她這輩子甚至都不需要結婚了,和手機一起過得了。絲瓜則拎起水壺出了破廟,說要去找水。我把睡袋安置在佛像前面,盡量離那棺材遠一點,然后便出去抽煙。

出了廟門才發現,外面已經飄蕩著一種原始的、遼闊的黑暗,把一切都融化了,荒野、山巒、古長城,在黑暗之海上,唯一的漂浮物就是我身后這座破廟了,它像大洪水時代遺留下來的一葉小舟,載著我們四個人和一口空棺材,不知要漂向何處。而在離我頭頂很近很近的地方,卻懸掛著一彎金色的月亮和滿天星光。寂靜而純潔的黑暗稀釋了光年距離,我甚至都能清楚地聽到宇宙間大大小小的星球轉動時發出的韻律,它們與我們正游蕩在同一片黑暗之海里。面瓜和絲瓜的帳篷像兩顆星星墜落在了荒野里,不過此時的荒野和夜空已經完全連成了一體,星星們完全可以逛到荒野里來散步。前幾天在火山附近露營的時候,我不停地問老向,這些火山會不會突然活過來,萬一有一座活過來,那我們就都變成烤肉了。老向鄙夷地說,人家火山在這里睡了幾萬年了,你一來,就把人家火山驚醒了?不要太高看自己。結果,那一晚,火山噴發沒看到,卻在火山頂上觀賞到了一場壯麗的流星雨,仿佛是火山特意補償給我們的。

我坐在廟門口的一塊石碑上抽煙,老向也出來了,我便遞給他一根煙,他毫不客氣地接住了,對他這種級別的煙民來說,身上帶多少煙都是不夠抽的,不得不蹭別人的。老向是我們那個小雜志的主編,大名向國強,一頭白發,身量又瘦又小,外號“武梁掃地僧”,當然這外號也是我送的。據說他三十多歲的時候,頭發就已經花白了,他也懶得染,那時候就看起來像六十多歲,把中間的三十年直接跳過去了,以至于后來的多少年里都不見他變老,真是省事極了。為了省事他連婚都懶得結,更不用說生孩子了。雖然我也是光棍一條,但光棍和光棍的級別還是不一樣的,我打光棍是因為我沒錢,買不起房子,沒有姑娘愿意和我一起租房子,屬于比較低端的光棍。可他不一樣啊,好歹也是從文學的黃金年代泅渡過來的人,年輕時候還是個詩人,在那個賣菜的小販都手捧詩集的年代里,一個詩人怎么可能沒有幾個愛慕者呢?但他愣是單身至今。

我們那個小雜志社六十年前誕生于太行山褶皺中的一座山城里,那座山城的最低海拔是一千五百米,也就是說,就是躺著,也是躺在一千多米的高原上。雜志社辦著一份叫《武梁》的文學雜志,因為山城就坐落在武梁山的腳下,雜志是文聯辦的,只有頂層的兩間辦公室,主編一間,我們其他人一間。主編室的桌子上、地上永遠摞滿各種雜志,而老向根本見不到蹤影,我每次進去,都得費一番功夫,把他從鋪天蓋地的雜志堆里刨出來。只見他悠然地坐在雜志堆里,往茶垢足有兩寸厚的大茶缸里添了點水,又往我杯子里倒了點水,然后點了一根煙叼在嘴上,又塞給我一根,我們便像兩只蠶一樣開始吐絲作繭,直到煙霧的繭子完全將我們包裹起來。有時候,我一邊抽煙一邊找話說,向老師,你一個人過,老了不怕孤獨嗎?

他呵呵笑起來,齜出一嘴大黃牙,常年抽煙的結果,坐在辦公室抽,走在路上抽,上廁所抽,躺在被窩里抽,一邊吃飯一邊抽,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歪在枕頭上抽一根煙,這才開始穿衣服。最中間的門牙還少了一顆,據說是有一次喝多了騎自行車回家,結果摔到路邊把門牙磕掉了,他也不去鑲,說是反正牙齒像樹葉一樣,最后都是要掉落的,只是早晚的事,便由著那個窟窿走風漏氣去。他雖然瘦小,但喜歡吃肉,自稱是因為有游牧民族血統,但嫌做飯麻煩,我建議他干脆在脖子上掛張餅算了,他倒沒有采納我的建議,不過會隔三岔五用大鐵鍋燉一大鍋排骨,幾乎一周的飯都解決了,而且頓頓有肉吃。大概也是怕麻煩,他還經常忘記刷牙,以至于一張口說話,對方就得屏住呼吸,反正我和他說話的時候,一般都要像潛水一樣,先做好深呼吸,暗暗屏住氣,但還不能讓他發現。他齜牙笑道,嘖嘖,真是文藝青年,快不要和我討論這種無聊的問題了,好像你壓根兒沒孤獨過一樣。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二十年后的自己,覺得又是親切又是恐懼,便朝著二十年后的自己逼問了一句,你到底為啥不肯結婚呢?只見他抱起那只水牛茶缸飲了一大口,慢條斯理地說,人為啥一定要結婚呢?多麻煩!我就是怕麻煩嘛,結了婚,有了孩子,是熱鬧點,可熱鬧也是暫時的,死的時候還得和他們道別,他們如果走在你前頭了,那還得他們和你先道別,這世上最苦的事情就是道別,不想道別就干脆不要碰到,自己一個人來,再一個人走,最是省事。我恨鐵不成鋼地教誨道,向老師,你說說看,這世上有什么事情不麻煩呢?人活一世不就是活個麻煩?他把大水牛放牧在桌子上,指著旁邊一摞搖搖欲墜的雜志極認真地說,看稿子啊,只要有稿子看,我這輩子隨便窩在哪個犄角旮旯里都能打發過去。我說,這就是你的一輩子?他不解地說,怎么都是一生,難道有什么區別嗎?

話音剛落,那摞搖搖欲墜的雜志就轟然倒塌,把我和老向都埋了進去,最后還是靠絲瓜和面瓜把我倆刨了出來。

我曾經停薪留職了一年,去北京闖蕩。在北京幾番輾轉,我找到了一份頗為時髦的工作,在一個專門做短視頻的公司里做文案。主要是因為短視頻現在橫行天下,雖然身材短小,卻很兇猛,幾欲將電視劇和電影都吞噬掉了,電視劇和電影在它們面前都成了龐然大物。這個時代,所有需要耐心和時間的東西都在貶值。

干了一年,卻還是辭職回到了山城的雜志社。那天,我剛推開主編室的門,一張帶著豁牙的笑臉就主動從雜志堆里浮了出來,都省得我進去刨了。他游弋到我面前,使勁捶著我的肩膀說,就知道你小子有回來的一天,這不,我早就在這兒候著你呢!小文啊,回來了就不要再往出跑啦,想掙錢不是壞事,但其實太有錢了也沒啥意思,當然做窮人也沒意思,最有意思的就是咱們這種半死不活的人,你仔細品,半死不活才是最有意思的。

然后不等我說話,又趴在我耳邊大聲說,你要是以后不往出跑了,我就給你介紹對象。

我哭喪著臉說,就你?自己還是光棍一條。

他正色道,哎,可別小看我,我給人介紹對象可有一套呢,早先介紹成好幾對呢,哪天給你介紹一個,讓你也見識見識我的身手。

我當初從雜志社逃走,一方面是因為太窮了,靠那點微薄的工資,估計一輩子都買不起房;另一方面是覺得太無聊了,每天看那些參差不齊的稿子卻很少碰到像樣的,有的次到幾乎讓我身負內傷,有的幼稚到像出自兒童之手,有的錯別字連篇卻一筆一畫地謄寫在方格紙上。看稿子的時候,我就像在一群五花八門的人中間散步,這群人,有的是坐辦公室的小職員,有的是中學老師,有的是退休老干部,有的是種地的農民,還有的是在街上擺攤的小買賣人,反倒很少遇到真正的作家。不知道作家們都哪兒去了,大概是因為,真正的作家都不愿往我們這種小雜志投稿。在雜志的食物鏈里,我們這樣的雜志是最低端最不起眼的,只有素食者才會光顧,而肉食者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但我再次回到這個小雜志,居然也是因為那些稿子和那些素食者。是的,在北京漂泊的時候,我開始懷念那些稿子了,開始懷念那些素食者,懷念那群弱者,可能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弱者。我懷念有人用笨拙的文字把自己最深的羞辱寫在紙上,就像用一把刀劃開自己的身體,把心剖出來,血淋淋地擺在我面前,還要殷勤而虔誠地對我說,文老師你快看,它還在跳動呢。我懷念有人把自己驚天的秘密藏進小說里,還要把小說偽裝得輕若無骨,讓它馱起那驚天的秘密,卻像根羽毛一樣飄到我面前。我懷念有人從未被真正愛過,卻在小說里想象出汪洋恣肆蔚為壯觀的愛,如盛宴般琳瑯滿目的愛,那躲在小說背后的作者簡直是一只食愛的饕餮。有人把自己所受過的傷害一遍遍寫進小說,一遍遍去撫摸這傷口,本來傷口已經慢慢痊愈了,但他為了能繼續寫下去,又把這傷口重新撕開,讓它再流一次血,讓它再結一次痂。他們是一群永遠不讓傷口長好的人,也是一群溫和純凈的食草動物,寫作上的難以入流給他們帶來了寂寞也帶來了純凈。

在北京的那一年時間里,我寄生在短視頻和流量的縫隙里,真實的生活變得越來越若有若無,偶爾在不加班的晚上出去逛逛街,又會被那些賽博朋克的高樓和燈光所迷惑,在賽博朋克的背景下,飄浮著一張張趕往地鐵站的疲憊的臉和二次元打扮的年輕男女,他們像極了歌劇院里的角色,而諷刺的是,他們恰恰是真實的,恰恰不是在演戲,真實到極點,便有了一種戲劇性的荒誕感,仿佛真的乘著飛船來到了2046,巨大的羅伊站在摩天大樓上歡迎你的到來。

漸漸地,我不再能夠分清真實世界和虛幻世界之間的邊界,我開始覺得,短視頻里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覺得流量變成了新的貨幣,覺得二次元進化成了最新的人類,而盒飯和出租屋反倒是不真實的,連睡眠也變得不再真實,那些夢境只是賽博朋克的一個個角落。但我發現,與此同時,我開始加倍想念棲息在山城的小雜志社,想念那些從未見過面的文學素食者們,好像他們都是我認識了很久很久的朋友,而他們的虔誠和弱小,還有他們對文學誠惶誠恐的尊敬,甚至他們扒開自己傷口的文字都讓我回味到了一種最真實的尊嚴。

我在擁擠的地鐵里想起他們的時候,就像在想念一層被埋在地底下的煤炭,安靜、笨拙,卻在地底下散發著一種黑金的光澤。就為了這點喑啞莊嚴的光澤,我也要回去,因為,只有進入到這光澤的暈圈里,我才能暗自擁有一種光華,就如同月球反射了太陽的光,從此成了月亮。

2

但是,我回去還不到兩個月,便傳來一個消息,因為經費不足,還因為無法盈利,我們雜志要被撤掉了。準確地說,是要把我們雜志承包給一個煤老板,而那煤老板決定把這本文學雜志改版成時尚旅游雜志,銅版紙彩印,據說是因為他近年來投資了很多旅游項目,想把雜志做成自家的廣告牌。之前也有過幾次類似的傳聞,總說我們雜志要被撤掉了,但每次都虛驚一場,時間一長,聽到這樣的傳聞總覺得是在喊狼來了,我們都一笑了之,沒想到這次是狼真的來了,連那兩間懸掛在文聯頂層、鳥巢般的辦公室都要求我們騰出來了。

我特意揣了兩包煙進了主編室,因為考慮到一包肯定不夠。進去一看,如大水漫漶一樣,滿地都是雜志,在一片汪洋之中靜靜泊著一座冒煙的孤島,是老向正坐在椅子上抽煙。我好不容易才泅渡到他身邊,遞過一包煙援助他,又幫他安排部署后事:向老師,如今這情景,怕是也無力回天了,人終究拗不過時代。你也別怕,以后失業的人估計會越來越多,再過些年,機器人可能真的要占領地球了。知道吧,機器人擎天柱和機器人Figure 01都已經出世了,這些機器人把很多活兒都搶著干了,人類不失業等什么?擎天柱可是我小時候在動畫片里看過的,那可是汽車人的領袖啊,還有大黃蜂、千斤頂,怎么忽然就變成真的了,我還真有點適應不過來。你說,別的行業能失業,咱們為啥就不能失業?倒不是文聯要弄幾個機器人編輯來代替咱們,而是,現在畢竟不是文學的時代了。向老師,要不你就提前退休吧,剩下我們幾個作鳥獸散。

老向蓬著一頭花白的頭發,像是沒聽見,只管專心致志地抽煙,兩三口就把一根煙吞下去了,我連忙又幫他續上一根,只見他深吸一口,半根煙一下又沒了。我再一看,他褲子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煙灰,便連忙把他從灰冢里往出拽,生怕他被埋住了。他忽然活過來了,沖我笑道,你知道不,八十年代的時候,咱們雜志最多可是印過五萬份的,五萬份吶!還有一筆賣得最多的,一次賣了八千本呢。我趕緊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那是被一個企業家買走了,因為上面有他一首詩,他要買了送人。

他又連著吞了兩根煙,煙蒂直接摁到了大水牛的肚子里,我也豁出去不過了,自己又點上一根,也幫他點了一根。他忽然搖了搖頭,鄭重地說,我前思后想,不行,我們沒工作了是小事,關鍵是,我們雜志要是沒了,那些基層的文學愛好者往哪里投稿?他們不管寫得好不好,對文學都是熱愛了一輩子,寫了一輩子,到最后不能連個收留他們文字的地方都沒有了。我勸他道,咱們又不是什么大刊,本來就是個最邊緣的地方小雜志,撐不起這么大的使命。他用一只手往后攏了攏白發,冷笑道,雜志分大小,使命可不分,大刊有使命,小雜志也有使命,說來說去不就是個錢的問題嘛,我已經想好了,先把我的那套房子賣掉再說。

我心想,你那房子也好意思賣?他那套小房子是文聯在九十年代分的,只有六十多平方米,還分了個頂層,冬天凍死,夏天熱死。后來別人家基本上都把陽臺包起來了,只有他那陽臺還敞著,就像整座樓在他那兒掉了一顆牙齒,牙縫里還住進去了一窩麻雀。屋里則因為常年懶得打掃,像盤絲洞一樣掛滿了蛛網,他也不趕那些蜘蛛,說是要與小動物和諧共處,何況蜘蛛還能免費幫他捉蚊子,連蚊香都省了。所有的家具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以至于看上去都是毛茸茸的,好像他家的家具都是穿著毛衣的。廚房里則在一堆瓶瓶罐罐中赫然蹲著一口特大號的鐵鍋,用來燉一個星期的口糧,不知底細的人看到這口鍋,還以為這屋里起碼駐扎著一個加強連。他用的很多東西都是大號的,與他那口鐵鍋正好匹配,因為這樣就可以用很久,大袋的洗衣粉,大瓶的洗發水,大塊的香皂,大卷的衛生紙,足有臉盆那么大的煙灰缸,里面躺滿煙尸。別的且不說,這煙灰缸我是真服氣。

我趕緊勸他打消這個念頭,你就這一套房子,賣了房子你去睡大街?他沉吟了一番,慨然說,房子算什么,不過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趕緊說,那你老了怎么辦,做個老流浪漢?他笑道,我要是被關進那種低檔的養老院了,你記得去救我——我一個舅舅就住在這樣的養老院里,每天守著鐵門哭,就盼著有人去接他——你要是從大門進不去,就租架直升機,停在養老院的樓頂,等我跑到樓頂,你就用直升機把我救走,好不好?我一陣心酸,卻硬是笑著說,就算把你救走,你也還是沒房子住啊。他把半截煙扔進大水牛的肚子里,一拍桌子,說,睡大街也不怕,世上有比房子更重要的事。

結果,他那個盤絲洞掛出去之后,根本沒人敢買,倒是有兩個人過來看了看,也就只是像參觀一樣看了看,便沒了下文。這時候我們的辦公室也被收回去了,在變賣了所有的雜志之后,他忽然想出了最后一招,出去化緣。外號叫“魯智深”的莫大姐因為快要退休了,便不再跟隨老向一起去化緣,其余三人則都加入了化緣隊伍。莫大姐因為酒量大嗓門大而得名為“魯智深”。她離婚多年,有一次我們在飯店聚餐,她喝多了,用自以為很小的聲音大聲對我們說,我很久很久沒和男人睡過覺了。還有一次,因為我喝多吹了幾句牛,又因為那天我正好穿了一件藍色的衣服,她便堅決要送我一個外號“藍衣大炮”,并且不許我推辭。這下,我們編輯部的外號算齊全了。

我們用賣雜志的錢進行了最后一次聚餐,每個人都喝了酒唱了歌說了段子,最后抱頭痛哭,哭完之后,我們便與莫大姐揮淚道別,像四壯士一樣踏上了化緣之路。絲瓜和面瓜加入的動機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自己,我確實想給文字找回一點應有的尊嚴,而文字的尊嚴也是我們這些擺弄文字的人的尊嚴。再說了,我也想見見那些從未謀面的作者們。

我們從武梁山腳下出發,一路向北。一路上,我們搭乘過火車、汽車、三輪車、摩的,實在搭不到車的山路上就步行,實在走不動又攔不到車的時候還叫過一次救護車,救護車也是車。甚至看到山頂盤旋著一只金雕的影子,都想著要能騎上去該多好,像《神雕俠侶》中那樣。事實上,一些城市里已經出現了無人駕駛汽車,而我們選擇了最復古的交通方式,我們好像走在另一條隧道里,與現代文明平行著,或干脆背道而馳。我們住過的地方也是千奇百怪,住過快捷酒店、小旅店、農家樂、村委會、學校、廢棄的窯洞、沒有一個人的鬼村,還住過一棟爛尾樓。

那晚,我們又是走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正發愁如何過夜的時候,忽然在荒野里看到一棟陰森森的爛尾樓。我心里著實有些奇怪,把樓房蓋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難道是打算賣給荒野里的鬼魂?可見那開發商也是錢多了撐的,蓋棟樓玩。那一夜,我們就住在了那棟鬼樓里。但感覺并不像住在鬼樓里,倒像是住在了科幻電影里,我們像是地球上的最后幾個遺民,其他人都已經遷往火星了(馬斯克終于實現了他的愿望),只有我們四個還被滯留在空曠浩蕩到處是回音的廢墟里。那一晚的月亮又奇大奇圓,連上面的環形山脈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我對面,一個箭步就能上了月球,于是又感覺我們正乘坐著一艘破舊的太空飛船,正在各個天體之間孤寂地游蕩。

第二天醒來,月球消失了,太空遨游也結束了,我們發現自己正躺在四處漏風的廢墟里。四個人把自己從廢墟里扒拉出來,就著涼水啃了個燒餅,繼續上路。

我們去拜訪的那些作者,都藏在大地最深的褶皺里,有的是下崗工人,有的是農民,有的是鄉村教師,有的是獸醫,有的是菜販子,有的是清潔工,有的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連起來看,簡直《貓和老鼠》的連續劇,湯姆、杰瑞、托普斯和布奇一起去尋找它們曾經的朋友,那些朋友,有的是貓,有的是老鼠,結果,有的朋友住在鳥窩里,有的住在廢紙箱里,有的被關在籠子里,還有的住在墳地里。當然,還有的已經死了,它們盡管撲了個空,卻還不忘在那個小小的墳墓上擺了一束野花。

我和老向坐在廟前,像兩桿大煙槍一樣,默默地抽著煙。我望著荒野盡頭的一鉤月牙說,向老師,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本來都是普通人,偏偏多讀了幾本書,又愛好點文學,就很簡單地需要一種價值感。你所說的使命感其實也是價值感的一種,你別不承認,可是,你想過沒有,那點使命感,我們也許根本就承載不起來。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記住,不管是螻蟻還是人,不過人本身也是螻蟻,都有屬于它自己的道,人一旦找到自己的道就什么都不怕了。

說罷轉身朝破廟走去,看樣子是準備睡了,他打算就睡在那棺材上,說那里最不潮濕。我咬咬牙,追上去問道,向老師,我們出來化緣,可到現在都沒化到一分錢,我們為啥不去找那些手里有權說話頂事的人,倒是去民間找一幫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老向笑道,你會發現,在那些執牛耳者面前,你怎么做都是錯的。你上去巴結討好,人家看不起你,覺得你一點風骨都沒有;你矜持寡言,人家覺得你傲慢木訥,一點不會來事。而且在權力面前,人變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你不嫌受罪?倒不如去找找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平頭百姓,和他們打交道,你的心起碼是舒展的自在的。你甚至還能在他們身上看到人性中一種原始的自豪感來,一種不修飾也無法掩飾的自豪感。至于化緣,本來就是化個緣分,找不到錢,能促膝長談一番也不錯。

正說著話,忽見一顆蟄伏在大地上的星星從黑暗中飛起,拖著巨大的金色尾巴,以極快的速度朝夜空中飛去。它自帶著一種交響樂般的輝煌,所到之處,黑夜立刻被染得金碧輝煌,強烈的光芒刺得我們眼睛都睜不開。絲瓜和面瓜被這金色喚醒,都從帳篷里跑出來看個究竟。我們四個仰著臉,目送著那條金色的大尾巴像彗星一樣在夜空中逐漸消失。老向忽然興奮地說,早聽說這一帶藏著一座衛星發射基地,只是沒人見過真身,沒想到,竟被我們給撞見了。我們才反應過來,這荒野里不知什么地方居然還隱藏著一座衛星發射基地,剛才應該是在進行衛星發射的試驗。

剛剛從我們眼前掠過的是代表著最高科技的衛星,而身后是一千多年前的古廟,新與舊、衰與榮、黑與白,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縫合在一起。我們站在縫合的針腳處,只有感慨,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完全是一種無抵抗的抵抗。過了許久,直到那顆衛星徹底消失在了茫茫宇宙中,老向才欣喜地說,佛家講的慈悲,道家講的虛無,合在一起,可不就是剛才我們的感覺嗎?化緣化緣,緣是什么,這就是緣啊。

我睡在佛像前,老向睡在棺材上,一夜無話,也沒有游魂或外星人前來騷擾。早晨,我和老向從破廟里鉆出來,“二瓜”也分別從自己的帳篷里鉆了出來,用存下的水洗了把臉,又生了堆火,把儲存的燒餅拿出來烤了烤,吃完便接著上路了。爬上一座塬的時候,我們還四處俯視,期望能找到那座秘密的衛星發射基地,但沒有看到任何蹤跡,隨著白天的到來,那座秘密基地隨夜空中的星辰一起消失了。

我們又爬過兩座塬,翻過幾道溝,遠遠看到前面的半山坡上懸掛著兩排窯洞,應該是個村莊。等走到近前,只見村口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黃沿村”三個字。老向篤定地說,就是這個村,張校長以前寫信告訴過我,他在這個村的小學當校長了。

3

進了村才發現,這是一個鑲嵌在黃土縫隙里的小村莊,大概有三四十戶人家,都依山住在參差錯落的窯洞里,那窯洞,一層比一層摞得高,最高一層幾乎要掛到山頂了,遠遠看去,像一幢從黃土里長出來的摩天大樓。在這黃土溝里,居然還棲息著各種品種的時間,從那些窯洞就能看出來,有老邁的土窯,有石頭箍邊的石窯,還有幾孔窯洞是新裝修過的,外面貼著白色的瓷磚。而在最高的山頂上,還矗立著一座蒼涼孤傲的烽火臺,靜靜俯瞰著人世間。我們從一層爬到十層都沒看到一個人,整個村子里空蕩蕩的,連那種貼著雪白瓷磚的新窯洞都鎖著門,里面并不住人。只有無處不在的時間。真是奇怪,既然不住人,干嗎還要裝修一番,難道裝修好了就是為了給時間住?

穿過街道走到另一個村口的時候,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個老人正坐在黃土坡上曬太陽,他的狗躺在他腳邊,一聲不吭,簡直像條假狗。我們如獲至寶,立刻沖上去抓住他,問他村里的學校在哪兒。老人幾乎是個聾子,你不管和他說什么他都無動于衷,只是不緊不慢地說,什么?我估計我現在就是告訴他他家的窯洞著火了,他也還是不緊不慢地說,什么?我湊在他耳邊,用震耳欲聾的聲音連問了五遍,他才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前方一片平地。我循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除了站著一根光禿禿的桿子,那里什么都沒有啊,莫非學校像龐貝古城一樣,已經被埋到地下去了?

他腳下那條狗還是一聲不吭,甚至連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就那么安安靜靜地趴著,真像條假狗。絲瓜悄悄對我說,看見沒,這狗得抑郁癥了,見人太少的狗就會得抑郁癥。面瓜則捧著手機給老人和狗拍視頻。我一邊同情地回頭看著那狗,一邊隨絲瓜和老向往那豎著光桿的方向挪動。走著走著,走在最前面的兩個人忽然不動了,我好奇地湊過去一看,前面居然赫然出現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坑,大坑里不僅盛放著幾孔窯洞,還盛放著一只銹跡斑斑的單杠,中間立著一根光禿禿的旗桿,我們在地面上看到的半截光桿竟然是根旗桿。

原來是個地坑院,村里的學校就在地坑院里?老向用手打著喇叭,朝地坑院里大吼,老張,張校長,出來。吼了幾嗓子之后,一間窯洞里忽然鉆出一個人,我嚇了一跳,這地下還真住著人。只見那人手搭涼棚,朝上瞭望一番,忽然認出老向了,立刻欣喜地朝我們喊道,老向,是你嗎?老向,你還活著啊,你快下來,快些下來。老向也熱淚盈眶,縱身就要往下跳,被我們攔住了,這么跳下去,最少得折一條腿,保不準兩條都折了。老張在下面手舞足蹈地指揮著我們,這里有梯子,梯子怕你們也走不慣,要不就從那邊下,那邊,門在那邊。

壁上確實掛著個梯子,不過角度是九十度,我們都沒那身手,只好聽從指揮繞到對面,那里的雜草叢中藏著一條秘密的甬道,甬道朝下盤旋,直通地下,有點即將進入墓室的陰森感。甬道的盡頭是一扇小門,門上有塊木牌,上書幾個毛筆字:“黃沿村小學”。等進了門,我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地坑院里了。

傳說中的張校長向我們撲了過來,此人謝頂得厲害,頭頂上寸草不生,只殘留著周圍一圈頭發,戴著高度近視眼鏡,還是個地包天,厚厚的下嘴唇耷拉下去,像在嘴上擺了根臘腸。老向與老張多年不見,在一起擁抱了足有五分鐘,然后,老張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用拳頭使勁捶著老向,嘴里不停地說,你怎么就想起看我來了,你這貨還記得我啊。我怕再捶下去,老向就被他捶死了,便趕緊把他們拉開,心里卻感嘆,在一個角角落落都被網絡籠罩的年代,我們卻依靠最古老最笨拙的方式找到了一個人,真是“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啊。

老向眼里也泛著淚花,扭過頭去使勁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掏出手帕來擦了擦,然后才把我們一一向老張介紹。老張像個拳擊手一樣,挨個兒捶著我們的肩膀說,嗬,這么多精兵強將啊,沒想到你如今都當主編了。老向并沒有說實情,告訴他主編是當了,可已經是過去式了,只是憨笑著說,你不也當校長了么。

老張開始帶領我們一行參觀學校。進了第一孔窯洞,里面堆滿了豬飼料,進了第二孔窯洞,里面堆滿了干草,原來是牛飼料。第三孔窯洞是廚房,一口大灶上面坐著一口牛魔王一樣的大鐵鍋,旁邊則站著一口一人高的大水缸,一只用葫蘆做的水瓢像小船一樣浮在上面。地上擺滿長短不一的柴火,顯然還有人在這里做飯。我心想,在學校里能看到鍋灶,接下來是不是就該看到炕了,果然,在第四孔窯洞里看到了炕,炕上鋪著墨綠色的油氈,角落里蜷縮著一卷寒酸的被褥,其余的空間則基本上都被書占滿了,人睡覺的時候,得在書堆里刨出一個坑來躺進去。凹凸不平的地上擺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看起來都搖搖欲墜,似乎只是擺設,只要人一坐上去就會散架,還有一只古老的木頭臉盆架,上面搭著一塊辨不出顏色的毛巾。老張招呼我們坐下,說這是他的宿舍,但我們誰都不敢坐,他那椅子本身就是個殘疾。他只好自己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果然,一坐上去便嘎吱作響,但奇跡出現了,那把殘疾椅子居然沒倒下去,還搖搖晃晃地馱著他,像老外婆一樣慈祥。

我們繞地坑一周,把七八孔窯洞挨個兒參觀了一遍,愣是沒看到一個學生。我疑心我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這根本就不是學校,而是村里的地下儲物所。正在我疑惑的當兒,我們走進了最后一孔窯洞。這孔窯洞里橫七豎八地擺著十幾張課桌椅,但課桌椅的縫隙里只鑲嵌著兩個瘦小的學生,一個男生,一個女生,正趴在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字,看見我們進來,便寫得更加賣力了,臉幾乎貼到了桌子上。

我疑惑地問,學校是不是放假了?老張正色說,暑假還沒到,剛才你們進來的時候,我們正上語文課呢。我驚訝地說,就兩個學生?老張點點頭,苦笑道,巔峰時期我們學校也有一百來號學生的,后來是一年比一年少,大人出去打工,小孩就都跟著大人們去縣城上學了,要么就是早早輟學,也出去打工了。這兩個學生本來就剩下一個了,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說歹說,他家長才同意他繼續上學,不過不肯出學費,那就我替他出唄。他父母都出去打工了,他只能跟著爺爺過,爺爺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中午我就多做兩碗飯,讓他們跟我在學校里一起吃,這樣也給他們家里的老人減輕點負擔。

老向也被震住了,他磕磕巴巴地問,如今就,就剩下兩個學生了?那老師呢,老師有幾個?老張說,本來加上我有三個老師,兩個學生三個老師,老師實在太多了,另外兩個便想辦法調走了,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了。老向已經快語無倫次了,那,那,那校長呢?老張大大方方地說,校長也是我,老師也是我,做飯師傅還是我,哦,體育老師和美術老師也是我。我們集體沉默下去了,只是默默地含敬意看著眼前的老張,就像瞻仰著出現在現實生活中的變形金剛。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叫擎天柱的機器人,和眼前的老張何其相似。果然,人類和機器人的邊界已經越來越模糊不清了。

中午,老張為我們表演了飛刀削面的絕技,據說是他家祖傳的。只見他站在離大鍋一米遠的地方,扎穩馬步,把醒好的面團扛在一只肩上,另一只手執彎刀,然后,嗖嗖嗖,面條像飛刀一樣準確地飛進了鍋里,他的兩個學生則負責燒火,看樣子熟門熟路了。沒有大桌子,我們七人便一人抱了一大碗面,一溜兒蹲在陰涼的墻根下吃飯。我們頭頂是一塊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還真有點井底之蛙的感覺了,不過在這里做蛙也還算愜意,當著兩個學生的校長,守著一大堆書,七八孔窯洞想怎么用怎么用,就是真的在里面養豬也沒人管,死了就直接埋到地坑里,連墓地都省了。而在離這地坑院十幾里之外的秘密基地里,卻有衛星正在上天。

下午,老張讓我們休息,他自己則騎著摩托車去二十里之外的鎮上給我們買羊肉去了。他說來了就一定要嘗嘗雁北羊,不能白來了,結果他扛回了一整只羊,大概花掉了他半個月的工資。晚上,老張就在地坑院里生了一堆篝火,還拿出一大塑料壺散裝白酒。我們圍著篝火,烤著羊肉,喝著酒,聊著天。他的兩個學生負責往火堆里添柴火,到目前為止,我都沒聽見他們說過一句話,只要我看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立刻把頭低下,但我不看他們的時候,他們便偷偷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烤羊肉的香味彌漫在夜空里,我擔心這香味太過濃烈,會把狼群招過來,然后一群狼撲通撲通地跳進地坑里來,我們就成了它們的肉。我把我的擔心說出來,老張一邊往羊肉上撒孜然粉,一邊撇著嘴說,想得美,你想見狼,狼還不見你呢。現在哪兒還有狼讓你見,早就絕跡了,凡是人出沒的地方,野生動物都會絕跡的,鬼也不敢出來,什么都怕人。

我抬頭看了看頭頂,四方的井口塞滿璀璨的星星,如果倒個個兒,我們正浮在井口烤著羊肉,而那些星星則像寶石一樣沉在井底。這時候,就著星光,我似乎看到井口蹲著一個黑乎乎的影子,不會真的是狼吧,再仔細一看,倒像是一個人蹲在那里,不是一個,是三個人。我有些緊張起來,頓時覺得我們這樣點篝火烤羊肉實在是太招搖了些,狼群沒招來,倒招來一幫劫匪,那我們簡直就是甕中之鱉,一捉一個準。

我悄悄告訴了老張,希望他警惕起來,結果他哈哈大笑,說,那是村里的三個留守老人,除了他和他的兩個學生,村里就只有這三個老人了。他起身朝趴在井口的三個老人打招呼,招呼他們也下來吃羊肉。三個老人二話不說就站起來,我以為他們被發現了,感覺難為情,轉身要回去,結果三個老人手腳麻利地踩著梯子下來了,連甬道都不走,我甚至懷疑他們其實連梯子都不需要,直接就可以飛下來。

又多了三個人,于是把篝火伺候得更肥碩了些,火焰大笑著,拍著手,俯視著它周圍的十個印第安小孩。我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仿佛穿越回到了北魏時代。當年,這里的鮮卑和匈奴就是這樣吃肉喝酒的吧。慢慢地,我們竟然把一整只羊都吃下去了,那么大一只羊,最后只剩下四只羊蹄和兩只羊角。這時候,喝得半醉的老張站起來,發表演講道,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我和多年前的老友重逢,所以呢,我要表演個節目,獻給我的老友向國強。說罷他順手抄起一根羊蹄,放在嘴邊假扮麥克風。我以為他要慷慨地朗誦一首邊塞詩,沒想到他唱了一首《赤裸裸》:“我的愛赤裸裸,我的愛呀赤裸裸,你讓我身不由己地狂熱,我的愛赤裸裸,我的愛呀赤裸裸,你不能讓我再寂寞,一段尷尬的沉默啊,我說你要做點什么啊……”

他一邊閉著眼睛大聲唱一邊使勁扭動著屁股,導致我們都不敢直視他。一曲唱罷,他還想再唱一曲,被我們集體阻止了,唱得挺好,就不用再唱了。他便把羊蹄遞給老向,說,老向,來一首。老向訕笑著說,除了看稿我什么都不會,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打牌不會搓麻將。他的一頭白發被火光照得銀光閃閃,好像頂著一頭雪花端坐在火堆旁。老張的眼睛和光腦門也被火光照得亮晶晶的,他沖老向正色道,老向,你說實話,怎么忽然就想起來看我了,怕是有什么事吧。老向連猶豫都沒猶豫,立刻把話接過來說,沒事,一點事沒有,想起來了,就來看看老朋友。我松了一口氣,感覺坐在旁邊的絲瓜也偷偷松了一口氣。虧得他沒說,我們是來找你化緣的,想讓你贊助一下我們的雜志社。

連老向自己都松了口氣,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回答,好像怕老張還要繼續問下去,他便主動找話說,老張啊,人家別的老師一個個都調走了,就剩下你一個光桿司令了,這么多年里,你就沒想過要調走?老張把剛才當麥克風用的羊蹄塞進嘴里嚼了一口,看著火光慢悠悠地說,怎么沒想過,當然想過,要是早些調到縣里去,我老婆興許就不會和我離婚了,我也不至于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有一次吶,差點就調成了,就剩下最后一步了,結果還是沒走成。再往后,就沒有機會啦,每個人的機會都只有一次。

我們把目光集體投向他,等著他繼續往下說,他卻特意停頓了一下,臉上浮沉著一種半笑不笑的表情。他瞇起眼睛凝視著火光,又把手里的羊蹄塞進火里烤著,好像在與那火光握手。焦香的羊蹄被他咬了一口,又喝下去一口酒,我們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才繼續道,那次調動,就剩下最后一道手續了,我騎車去縣里辦手續的時候,學生們在教室里哭得哇哇的,但我還是狠心出了學校。有個女生,家境最貧寒,連學費都交不起,她媽時不時到學校來給我送幾個雞蛋,一把青菜,一個南瓜,就當交學費了。就是這個女生,哭著追我的自行車,邊哭邊追,跟在我自行車后面追了足有十里地,那可是十里山路啊。我一邊騎車一邊也哭得哇哇的,就是不敢回頭,快到縣城的時候,我終于回頭一看,那女生還遠遠跟在后面追。我當時就把心一橫,調令一撕,老子不調了,反正是教書,埋在地坑院里教是教,把我舉到摩天大樓的頂層教也是個教。錯過了這次,后來就再沒有調走的機會了,我也就死了調走的心,但我老婆不干,她說,你不走我走。后來人家就和我離婚了,把孩子也帶走了,現在都不許孩子和我聯系。我這輩子哪里都去不了了,只能被埋在這地坑院里了。

我們都不敢看他的表情,只是默默看著漸漸孱弱下去的火光,只聽老向當仁不讓地把話又接上了,那個追你自行車的女生后來出息了沒?這樣的娃娃一般都會出息的。老張夸張地笑著,嘴都咧到耳根處了,他說,當然出息了,她后來考上了師大,畢業后留在了省城的一所重點中學當老師,教得也賣力,聽說現在已經是那所學校的名師了。她有孝心,后來把她爹媽都接到省城去住了,也就是過年的時候回來兩天,一回來就到地坑院來看我,這女娃娃知道感恩,回回給我拎著煙和酒,也算我沒有白教她一場。

老向拾起地上的幾根柴火扔進了火堆里,已經接近休眠的火堆再次蘇醒,朝周圍左顧右盼,好像在找什么熟人。老向問火堆,不光老師們調走了,學生也一個接一個地走了,等最后的這兩個學生也走了,你去教誰啊?火堆不會說話,老張替它說,等最后一個學生也走了,我這輩子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使命完成了,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該生該死該走該留都隨便啦。

我頭皮一陣發麻,不是被火烤的,是沒想到,在鄉野里,空心村里,在一個半廢棄的地坑院里,居然還能拾遺到這樣的悲壯。盡管我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卻早已不敢輕易使用“使命”這樣的詞了,因為這種詞自帶著酒神精神,用這種詞,我生怕會被人笑,被人當成是馬戲表演。可是,當真的有人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使用這種詞的時候,我感到的只是近于純真的悲壯。

半天沒人吭聲,又是老張打破了沉默,老向啊,你那雜志真的還能辦得下去?現在讀文學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啊。我每年年底都要去縣里的郵電局訂雜志,你們雜志我可是訂了多少年了,郵電局的人還告訴我,訂這本雜志的,全縣就我一個。只聽老向斬釘截鐵地撒謊道,能辦得下去,我們這次出來就是來約稿的。

這話我們一路上也聽了無數遍,他每次都會在最后關頭把化緣改成約稿,這導致我們一路上不但沒化到一分錢的緣,還真的約到了厚厚一摞稿,小說、散文、詩歌,種類很齊全。老向不許把任何一篇稿子扔掉,我們只好一路上背著,關鍵是約稿越來越多,每個人的背包都越來越沉。再看旁邊的絲瓜和面瓜,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在原位了,而是跑到對面,一個拿著手機,一個舉著相機,正朝我們不停地拍。老張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只聽他憂慮地說,時代不一樣了,我就怕你們雜志哪天真辦不下去了,你說你可咋辦?

老向站起身,搬起一根胳膊粗的木頭喂進了火堆里,火星一下濺起老高,就像從火堆里又長出一棵火焰樹,把半個院子都照亮了,此刻有人如果正走在山路上,忽然看到前方一個地坑里金光四射,還以為是阿里巴巴走到了芝麻開門的山洞前,山洞里全是金幣。老向對著火樹哈哈大笑道,到時候你一個學生也沒有了,一個校長守著一個空學校,我們雜志也辦不下去了,我守著一個空雜志,都是完成了使命的人,還有什么好怕的?到時候我就過來找你,咱倆喝酒、下棋、吃羊肉,多好。老張點了點頭,卻不再說話。

第二天一早,吃了一碗羊肉面我們就打算重新上路了,反正化緣已是無望,不能再賴著混吃混喝。老張把我們送出坑,陪我們在路上等唯一一趟鄉村公交,說這公交只在每天早晨跑一趟,因為村里沒什么人了,公交車每次都是空蕩蕩來再空蕩蕩去,有時候來了都不打喇叭,一聲不吭地就走了,所以必須早早候在路邊。在等車的空當里,老張幾次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從懷里掏出幾頁紙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他似乎下定了決心,不由分說把紙塞進了老向的手里,語速很快地說,老向啊,你們雜志還辦著就好,我就放心了,我還有樁心愿未了,就和你直說吧,也不怕你笑話,這些年我其實寫了不少小說,但一篇都沒有發表過。我也不愿意去求人,都在箱底壓著呢,還想著最后就陪我埋在這地坑院算了。可巧你來了,還是專門來約稿的,所以我挑出自己最滿意的一篇,想走你個后門,就這一回,保證沒有下回了,你看能不能把這篇小說在你們雜志上發表一下。

果不其然,又成功約來了一篇小說。我嚇得都不敢再看老張一眼,只是裝模作樣地眺望著遠處,祈禱那公交車快快跑過來解圍。絲瓜跑到一旁拍照去了,相機成了他的隱身衣,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把自己隱身進去。面瓜則人機一體,手機就長在她手上,就是她不看我們的時候她的手機也在看著我們,手機簡直就是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第三只手。一見我在看她,便連人帶機地躲到了一邊,但我知道,那手機仍然在暗中窺視著我們。盡管我望眼欲穿地盼著公交車快快出現,耳朵里還是飄進了老向一句打包票的話,這句話我也早已爛熟于心了:你放心,一定給你發表出來。

我感覺我們從沒有像此刻這般丟人過。好在一輛空蕩蕩的鄉村公交慢吞吞地過來了,我們一行四人趕緊逃上車,揮手和老張道別,老張大聲說,下回再過來吃羊肉。老向也不多言,只把老張的小說遞給我,讓我裝在包里。我都懶得再問老向,雜志都沒有了,你怎么兌現諾言?閑著也是閑著,我便在車上看了起來,搞得我真像個盡職盡責的編輯。小說不太長,在到達縣城汽車站之前我就看完了。

小說講的是一個鄉村教師一直在村里當老師,他一直想把自己調到縣里,等了很多年,終于等到一個可以調走的機會,可他最后還是沒走成。因為在他去縣里辦調動手續的時候,班上一個女生跟著他的自行車足足跑了十幾里山路。因為這個女生,他放棄了這唯一一次可以調走的機會,留了下來。后來這女生考上了大學,因為她家境十分貧寒,根本供不起她上大學,于是從她上大學那年起,他就開始資助她,每個月給她匯生活費,一直到她大學畢業。但自從上了大學,這女生就開始躲著他,放寒暑假的時候也不怎么回家,說是要留在省城帶家教。有一年過年的時候,聽說她回來了,他便主動去看她,詢問她學習怎么樣,畢業后有什么打算。屋里就坐著他們兩個人,她一直沒說話,到后來,她忽然就號啕大哭起來,他只得趕緊從她家里出來了,從那以后她就再沒有回家過過年。聽說她畢業后留在了省城一所重點中學當老師,他一直掛念著這個學生,還嘗試著給她打過電話,她不接。后來再打,已經是空號,為了躲他的電話,她干脆連手機號都換了。再后來,她悄悄把父母都接到了省城。從那以后,他就和這個學生徹底失去了聯系,也不知道她后來過得怎么樣。他想,如果哪天遇到她了,他一定要問問她,如果他當初沒有資助過她,那她是不是還會和他聯系,還會叫他一聲老師,而不至于為了躲他,像躲債一樣舉家搬走。但他再沒有見到過她,也沒有她的任何音訊。后來,鄉村學校的學生越來越少,再后來,連最后一個學生也走了,空蕩蕩的學校里只剩下鄉村教師一個人,像一座即將把他埋葬的墳墓。

我看著這篇小說就像走進了一個由鏡子構成的迷宮里,事實上,只要有兩面鏡子相互反射,就能繁衍出一個無盡的空間來。每一面鏡子里都有一個老張,只是,我有點分不清楚,到底昨晚那個坐在篝火旁唱歌的老張是真的,還是這個小說里的老張是真的,或是那個老張嘴里的自己是真的。

4

到了縣城汽車站,我們又換了一輛去往繁峙的客車。老向說已經想好了,再去繁峙找一個人,也是他當年的作者。他說此人是個鄉間奇人,最早喜歡文學,寫了一些小說和詩歌,到處投稿,給他也投過不少稿,后來又迷上了天文學,還自制了一個能飛起來的熱氣球,他曾坐在熱氣球下面的籃子里飛行了幾百米,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下來的。此人可以說棋琴書畫天文地理無所不通,早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還在村里辦過榨油廠,也算是最早的民間企業家,現在不知混得怎樣了——不管混得好不好,這樣的人總能有點辦法。

一聽這話,我們都不吭聲了,主要是對“總能有點辦法”這句話已心生敬畏。老向見我們不吭聲,不解地說,能如此自由自在地馳騁在人世間的人,你們就不想見見?我說,向老師,你有他電話嗎?最好還是先打個電話,就像我們上次去榆縣找那個退休老干部,去了才知道人家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們白跑一趟。老向一笑,說,電話沒有,我倒是可以給他寫封信,不過放心吧,越是這樣心游八方的人,在現實中越是不會挪地方,我打賭他還在他們村待著,他總不會真的上太空了。至于是不是還活著,死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咱們這一路上拜訪了不少人,不就死了王局長一個?其他人好賴都還活著嘛。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沒有此人的電話,但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他正在做一種單槍匹馬的搏斗,與那些越來越發達的通信技術和交通手段,與那些日益逼近人類的機器人。他的搏斗就是用最復古的方式,比如寫信,或者干脆連寫信都免了,而是坐著牛車一路尋過去。這種搏斗多少有點佯狂的性質,有幾分竹林風度,還有幾分堂·吉訶德,但我明白,越是這樣的佯狂,背后越是精心守護的膽怯和悲涼。

車上有人在抽煙,有人在大聲吐痰,有人坐在第一排,卻扯著嗓子和最后一排的拉家常,還有個人帶著只大公雞上了車,可能要去走親戚,那公雞一路昂著脖子打鳴,好像我們一路上迎來了層出不窮的早晨,一個早晨套著一個早晨,早晨套娃。客車在山路上左盤旋右盤旋,扭著秧歌終于扭到了繁峙縣。下了客車,一輛車窗連玻璃都沒有的出租車正在拉客,我們也不管是不是黑車,四個人全塞進去,然后讓司機直奔安定村,據老向說,那叫宋秉星的奇人就住在安定村。因為沒有玻璃,感覺像坐在風扇上,我忍不住問了司機一句,師傅,你車上的玻璃都哪兒去了?司機頭也不回,用濃重的鼻音說,隔幾天一次車禍,哪里還能有玻璃。嚇得我們再不敢吭聲了,一個個直挺挺地瞪著前方,一旦有車迎面駛來,我們便集體大呼小叫,生怕再來一次車禍。司機不滿地說,你們是從哪兒鉆出來的,沒有見過個汽車?終于到了,等下了車我們才發現,這分明是一個小鎮,司機把我們扔在一個鎮上就一拍屁股跑了。原來,這個鎮確實叫安定,還有個村也叫安定,但離這里還有十幾公里。

鎮上打不到車,也看不到鄉村公交,看來,真得坐牛車了。老向出去找車,倒沒找到牛車,而是找來一輛敞篷的三輪車,三輪車除了喇叭不響哪里都響,開車的是一個留著一把山羊胡子的老人,足有八十歲了。但實在沒有別的交通工具了,想想要步行十幾公里,我們四個還是乖乖翻進車斗里坐下。我發現車斗里居然鋪著一層羊糞,便趕緊問開車的老人,老伯,車里怎么盡是羊糞,這讓人怎么坐?老人一邊丁零咣啷地開著三輪,一邊不屑地說,哼,我這車平時都不拉人的,都是拉豬拉羊的,今兒要不是你們求著我,我還真不想拉你們。我立刻閉了嘴,怕老人家直接把我們扔到半路上。

去安定村的鄉村小路坑坑洼洼的,三輪車每過一個坑,我們都要被顛得從車斗里濺起來一次,如果坑大一點,那就直接飛了起來,如果坑再大一點,那我們就直接飛到了半空中,再狠狠砸進車斗里,屁股都摔成了幾瓣,好像我們是個出來演出的雜技團。后來我們都有經驗了,一看到路前方又驚現大坑,四個人便你拉著我,我拽住你,生怕哪個像氣球一樣,忽然就飛跑了。

老人把我們扔到村口就咣咣咣扭頭走了,他還急著回去給人拉豬,拉我們確實只是個捎帶。我們便一邊往村里走,一邊試圖打聽宋秉星家在哪里。看上去這是一個保存還算完好的古村落,有好幾處明清風格的深宅大院,院門口的抱鼓石上還殘存著威嚴的石獅子,垂花門上留著精美的木雕,門前還立著“泰山石敢當”,只是青石臺階上已長滿荒草,院門上大都掛著鎖。古巷四通八達,古井旁有棵千年大槐樹,還有幾座廟宇,關公廟、觀音廟、尼姑庵,居然還有一座殘破的文筆塔,可以想見當年這村里應該是文風盛行的,大概出過一些文人士子。

然而,整條街上連個人影兒都看不見,像剛被洗劫過一般,我們正發愁去哪里問路,拐了個彎,忽然看到前方有個老人正與一只大黑狗斗智斗勇。老人應該是想叫自家的狗早點回家,但那大黑狗可能是還沒玩夠,不想這么早就回去,所以死乞白賴地賴在地上不肯走。開始的時候是一動不動地站著,老人又是拉又是推,這大黑狗像石獅子一樣立在那里,一動不動。老人又是哄又是罵,催它快回家,這一罵不要緊,它干脆擺爛,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老人試圖去抱它,可七八十斤重的狗,哪里能抱得起來,于是又拉著它的兩只爪子使勁往前拖,走了沒兩步老人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只大黑狗仍然躺在地上,齜著牙偷笑。

我們見狀,趕緊過去幫忙。見那狗無論如何都不肯起來,我建議我們一人抬一條狗腿,但絲瓜讓面瓜上,說他還要拍照,我心里忍不住對他充滿了鄙夷。我們四個抬著一條大狗朝老人家門口走去,那狗像老爺一樣,享受得很,叫都懶得叫一聲。進了一處破敗如文物的青石院門,門口各蹲著一只面目模糊的石獅子,院門的匾額上依稀可見“自在處”三個字。一進門是一道青磚掩壁,依稀可見上面有葡萄、石榴等磚雕的影子,過了掩壁我們才把狗放下來。狗很不高興,白了我們一眼,自顧找吃的去了,還有兩只貓也湊過來看熱鬧。我這才注意到,老人很高很瘦,像一根扁擔立在那里,扁擔上還挑著一頂草帽,進了院子都不摘,更像是一種裝飾品。他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向我們解釋道,不知怎么的,這黑子最近老想要自由,連狗都想要自由,按理說也是條老狗了,可一出去玩就不想回來。我今年快七十啦,拖也拖不動它,以后都不敢讓它出院門了。你們坐呵,我給你們找個瓜去。

說罷老人走進了菜地里,一進菜地居然就被淹沒了。這是個長條形的院子,很大,簡直算得上遼闊,院子中央有一大片菜地,菜地里不僅種著好多種蔬菜,還長著沒膝的雜草,所以猛一看,院子中央擱著一大塊密不透風殺氣騰騰的綠,好像這菜地才是院子里真正的主人,而院子盡頭那兩間搖搖欲墜的破磚房和旁邊一間隨時能被風刮走的柴房,倒像是菜地的小丫鬟。

等老人重新從菜地里浮出來的時候,手里居然抱著一只大西瓜,我們驚嘆,這菜地里還真是臥虎藏龍啊,連西瓜都有。老人抱起西瓜在石凳上輕輕一磕,瓜就裂開了,他又把瓜摔成了四塊,遞給我們說,嘗嘗,我自己種的,這么熟的瓜,根本不用拿刀切,就這樣吃才是對這瓜的最大尊重。

我們每人抱起一塊瓜吃了起來,不是一般的甜,不由得對這西瓜充滿敬意。我一邊吃一邊朝菜地里瞟去,不知道里面還藏著些什么寶物。絲瓜也使勁往里張望,為了拍照,他真是無孔不入,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相機,再極致一點,恐怕都能成藝術家了。只有老向若無其事地問老人打聽宋秉星家住在哪里。那老人聽見這話,正了正草帽,不慌不忙地說,你找他有何貴干?鄙人就是宋秉星。

老向的驚訝程度并不亞于我們,怎么也沒想到,我們正上天入地般找尋的那位民間奇人,輕而易舉地就降落在了我們面前,但與想象完全不符,奇人如此蒼老,還住在如此頹敗的院子里。想來是因為二十多年不見,彼此的容貌都變樣了,所以老宋一時也沒認出老向來。老向大喜,卻又不得不隆重地介紹了自己,附帶著介紹了我們三個蝦兵蟹將。老宋聽聞,立在那里愣了足有幾分鐘,回過神來之后,二話不說,拉住老向的手就往屋里拽,就像方才拽黑子回家一樣,一邊拽一邊語無倫次地對我們說,向主編,你可來了,進來坐!老師們,進鍋舍來坐,快進鍋舍坐會兒來!被一個老人叫老師,我們都羞愧難當,又慶幸遇到了想找的人,連忙跟在老向的屁股后面進了屋。

這是一間不大的老屋,但里面盤踞著一張巨大的炕,炕上擺著一張炕桌,炕桌上擺滿了書,炕兩頭立著兩只簡陋的書架,里面也塞滿了書。除了書,炕上還擺著一筒直挺挺油膩膩的被窩,造型都沒有怎么被破壞,可以想見,被窩的主人每天晚上很小心地鉆進去,早晨再款款鉆出來,所以被窩的造型得以保存完好。掛滿蛛網的墻上則貼滿了大大小小的書法作品,正中間的墻上是四個蒼勁渾厚的大字“梅香苦寒”,旁邊還掛著一把二胡。左邊的四扇掛屏上分別用楷、隸、篆、草四種字體寫著“心平氣和莊敬自強,寧靜致遠心花怒放”之類的字樣。我第一次見有人把“寧靜致遠”和“心花怒放”放在一起,細細一琢磨,還真是只有“寧靜”能繁衍出真正的“心花怒放”來。

地上擺放著幾件寒酸過時的家具,平柜上擱著一只小電飯鍋和一副碗筷,估計這個角落就是廚房了。連把椅子都看不見,老宋熱情地邀請我們上炕,老向二話不說,脫了鞋就上了炕。老宋也上了炕,緊緊握住老向的兩只手,使勁搖著,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倒是老向先開口了,老宋啊,你當年好歹也是個人物,怎么過成這番光景了?老宋一邊搖著老向的手,一邊嘆道,我這一生啊,說不清楚,我也不想說。然后話題一轉,忽然極委屈地說,向主編,你來看我,我高興啊!你知道我都多久沒和人說過話了啊。我們都嚇了一跳,一問才知道,原來,村里人都出去打工或搬到縣城去住了,如今只剩下十來個老人,他和那些老人又實在沒有共同語言,他們的話題他也沒興趣,所以寧可憋著也不和他們講話。他家本來還蓋了一出新院子,他老婆住在那個院子里,他兒子又常年在外打工,他就一個人住在老院子里,有一條狗和兩只貓陪著他。他說他和他老婆一輩子都沒有一句共同語言,他老婆太俗氣了啊,和她講話就是雞同鴨講,他寧肯憋死都不想和她多說一句話。

他一邊說一邊還使勁搖著老向的手。我插嘴道,那你不孤獨嗎?老向瞪了我一眼,你這文藝青年,見了誰都要問這個問題啊。老宋也有些生氣地看著我說,怎么會孤獨呢,沒人和我說話我就會孤獨嗎?說句實話,我早就不求人的陪伴了。你們看看,這書法,這樂器,這些書都陪著我啊,還有天上的那些伙計們,無數的行星、恒星和流星,它們才真正是我的伙伴啊。白天看書寫字,晚上我就爬到房頂上看星星,宇宙那么大,隨便一顆星星都比地球大得多,其他星球上不知道還住著多少外星人呢,怎么會孤獨呢?

我湊到書架前,看上面都有什么書,有《星圖歷元》《現代中國文學作品選評》《宇宙》《魯迅全集》《風水與民宅》《恒星演化》《宇宙電磁學》《醒世恒言》《戰地鐘聲》《紅樓夢》《三國演義》《聊齋》《子夜》《新約全書》《成吉思汗傳》,還有十幾本《外國文藝》,一大摞過期的《小說月報》。絲瓜如獲至寶,湊過來舉著相機對著書架一頓猛拍,又對著老宋拍了幾張照。老宋見拍他,便正了正草帽,昂首挺胸地坐在書架前。老向說,給我也來一張留影,便也坐在書架前拍了一張照。我不好意思不拍,干脆也湊過去拍了一張。搖搖欲墜的書架愣是被我們拍出了到此一游的景點感。

拍完照片,老宋很自豪地對我們說,走,帶你們去參觀我的天文臺。說罷出了屋,身手輕巧地踩上一架梯子,噌噌幾下就上了房頂,我們也只好魚貫上了梯子,隨他上了房頂。房頂是平的,上面搭著一間小茅屋,茅屋旁邊架著一只高倍望遠鏡,這大概就是他口中的天文臺了。老宋撫摸著望遠鏡,得意地說,我當初就想,我一定要攢錢買個望遠鏡,就是不吃不喝我也得買,別說月球上的環形山脈了,連木星上的大紅斑我都看到過,木星上的一場風暴就能刮幾個世紀啊。你們知道不,每天旭日東升之前,金星一定會出現,在每天天黑之前它還會出現,它是守護我們的晨昏星;而水星總是在白天和黑夜的交界處出現,它總是匆匆趕路,低頭不語,不消一個小時就蹤影全無。我還看到過很多彗星,冥王星深處的那些冰巖,在飛向太陽的時候,連最呆板的丑石都會搖身一變,變成一顆壯麗的流星。晚上,躺在這里看星星的時候,我就想,每天每天,宇宙中都不知道有多少恒星和行星在出生,在長大,在死亡,和我們人類其實沒有什么區別,除了我們生命太過短暫。每一顆小星星其實都是巨大的恒星,我們就是乘坐著能達到光速的宇宙飛船,飛到任何一顆小星星上都得飛幾萬年或幾十萬年,可我們人類只能活幾十年,所以在這些星星的眼里,我們都是朝生夕死的螻蟻,恐怕連螻蟻都不算,可是,就連螻蟻都有它的快樂。晚上,我躺在這房頂上看星星的時候,就想啊,地球在一刻也不消停地轉啊轉,它每天都要在宇宙中奔跑5200萬公里,也就是說,它其實和一匹馬一匹駱駝沒有什么區別,只是一匹巨大的馬、一匹巨大的駱駝。它每天馱著我在宇宙中馳騁,月亮和金星、火星都是它的鄰居,那些年老的恒星像慈祥的老奶奶一樣遠遠看著它,等到老恒星們死亡的那天,它們會把全部的光和熱噴向宇宙,然后自己變成一顆白矮星。所有的行星和恒星之間都有屬于它們的方言,我們人類聽不懂,因為那是宇宙間一種古老的方言。

參觀完天文臺,他又要帶我們去參觀他的書房。于是一行人又魚貫下了梯子,鉆進了旁邊的那間柴房。估計這柴房是他自己用磚頭和木板搭起來的,磚頭之間連石灰都沒抹,就像是積木一樣隨意摞起來的。倒是開了一扇窗,不過連玻璃都沒有,只是蒙了一層綠色的窗紗,頂棚用的是簡陋的石棉瓦,這樣的屋頂,下場雪就能壓塌。然而,在柴房的正中間卻鄭重地擺著一張榆木桌子和一把榆木椅子,桌子上端端正正放著筆墨紙硯,柴房四周的墻上則掛滿白紙黑字。一陣輕風從窗戶嬉戲進來,又從門里溜走了,滿墻的白紙黑字都像挽聯似的飄搖起來,使這柴房在一剎那竟有了靈堂里的清冷和肅穆,還有幾分詭異。老宋在那張桌子前坐下,慨然說,一年四季,每天上午,我都雷打不動地坐在這里寫字。別看我這書房簡陋,卻是月來影明,風來香聞,正因為連玻璃都沒有,所以又與風雨相宜,也是賞雪的好地方。下雪的時候,我就坐在這窗前賞雪,賞窗外枯木的遒媚,遒媚是枯木的氣質,卻也正是書法的魂魄啊。

我心想,這樣走風漏氣的柴房,冬天在這桌上放一杯水,估計幾分鐘就能結成冰,怕是連握筆都費勁。只見老宋抓起一支毛筆,吸飽墨汁,在紙上寫下了“歷劫明心”四個大字,然后也掛在了墻上,退后幾步欣賞。我們便跟著他一同欣賞,老向嘆道,這樣的好字流落鄉野,確實可惜了些。老宋不以為然地笑笑,又一定要請我們去參觀他的其他寶貝,可見他心里還是自豪的。

于是我們出了柴房,進了另一間屋子,遼闊的院子里一共就這兩間半房,那柴房只能算半間房。這房門上還掛著鎖,可見其珍貴。等開了鎖進了屋,我們才發現,這屋里熙熙攘攘地擠滿東西,根本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大大小小的根雕長著角,披著盔甲,簡直像誤走進了侏羅紀公園。最大的一個根雕從地上一直盤旋到屋頂,昂著脖子俯視著我們,有點像恐龍里的腕龍。我發現這屋里的空間是被分割開的,地上是侏羅紀公園,墻上卻是秀麗端雅的江南小景,有小橋流水,茂林修竹,初雪紅梅,花竹泉石。再仔細一看,竟然都是堆錦。老宋指了指墻角的一大堆碎布頭,云淡風輕地說,這堆錦都是我自己做的,用別人不要了的舊衣服做的藝術品,他們還真以為我是撿破爛呢,怎么可能,我宋秉星寧可餓死也不會去撿破爛。

就是墻上的世界也被分割成了三塊,一面墻上是堆錦,一面墻上是木刻版畫,另一面墻上卻用工筆畫著整幅陰森可怖的《地獄變相圖》,不僅畫出了地王和小鬼們,連地王后面的屏風、柜子、云紋都畫得纖毫畢現。老宋呵呵笑著說,我寫書法做堆錦是對生的興趣,畫地王是對死的興趣,人不能光是對生有興趣,還得對死有興趣,那些根雕和版畫,則是讓死去的枯木再活一次,它們是介于生和死之間的,半生半死。村里人包括我老婆和兒子都奇怪我為什么要做這些,費心費血,錢又掙不來個錢,就是白送人人家都嫌占地方。在宇宙中像螻蟻一樣活幾十年其實是一件沒意思的事情,經不住細想,可就是因為活著并沒有多大的意思,我做的這些無用的事情才有了意思啊,你們說是不是。

我們都沒吭聲,只有絲瓜舉著相機到處拍照。這時候,老宋臉上忽然綻放出一種更加奇異的光華,我猜測,他還有更牛逼的鎮宅之寶要拿出來。果然,只見他給站在墻角的一只柜子卸了鎖,從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子,又小心翼翼打開木盒,里面的寶物用紅絲綢包裹著,看起來神圣莊嚴,我們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等到上面的那層紅絲綢被款款揭去,卻發現,里面居然是一個舊筆記本,塑料封皮已經老化破損,翻開來,每一張紙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鋼筆字,看樣子應該是本日記。

老宋抱起那本子,雙手遞給老向,忽然就流下淚來,他說,向主編,我一直不知道在死前該把它托付給誰,但你來了我就知道該把它托付給誰了。你能來我這里就是你和它的緣分,這是本日記,但日記其實就是最好最真實的書,這本書是我的一生,是我的起點,也是我的終點。我不愿意在活著時向任何人講述我的一生,講述我的驕傲,我的羞恥和我的恐懼,可我也不想把它帶進棺材里。我想即使我死了,它也能有自己的生命,不要活在我的皮囊里,我不想讓它像我這樣一生卑微,想讓它驕傲自由。向主編,我們相識一場,就算我求你一件事吧,求人如吞三尺劍,求人本身就是一種羞恥,可是,我還是要求你,你看能不能幫我把它發表在你們雜志上,發表出來,它就有了屬于它自己的生命了,它往后的命運我就不管了,也管不了,但我希望它能遇到知音,遇到真正懂它、能和它對話的人,哪怕就一個也夠了。

想到我們那本已經不復存在的雜志,又想到已經躺在我們背包里的厚厚一沓“約稿”,我們仨把目光一起投向了老向。果然不出所料,老向略一沉吟,拍著胸脯說了個“好”字,好像全然忘記了我們來找老宋的初衷是為了向老宋化緣。我們仨面面相覷,感覺我們這四個人已經趕上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了。

老宋捉住老向的手握了又握,只是流淚,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老向的眼淚也下來了,兩個人就這么默默地流了半天眼淚。終于,老宋抹了一把眼淚,很豪邁地對我們說,家里鍋碗不夠,走,我請你們出去吃晚飯,今晚就住在我家里頭。老向忙說,老宋,還是我們請你吧,我們還有點經費。

其實我們哪有什么經費,一路上都是四個人在湊錢。老宋立刻嚴肅地打斷他,我請你們,那是我的尊嚴。我們只好不說話了。他說他們村里如今已經沒有飯店了,但隔壁村的村口還有一家,做得也還算不錯,只是過去要五里路,走過去是遠了點,還是出去借個交通工具吧。說罷便撇下我們出了門。

我心想,看來這回是真要坐牛車了。不料,牛車在農村早已絕跡,不一刻,他開著一輛奇怪的交通工具回來了,像個三輪摩托車,但遠比三輪摩托車魔幻。我仔細一研究,原來是把摩托車和手推車焊接在了一起,然后又去掉了手推車的一個輪子。老向和老宋坐在摩托車上,我們仨則坐在手推車里,看似不相干的兩個交通工具,竟綁在一起出發了,不得不感嘆民間的智慧。

在鄉村小飯店里酒足飯飽之后,老宋從貼身口袋摸出一卷熱乎乎的錢,一張張數著錢結了賬,我們不忍多看,便先到門口抽煙去了,第一次覺得煙真是上好的道具。之后我們又坐著三輪摩托回到了老宋家里,老宋把炕桌搬開,指著那條大炕說,你們看這炕有多寬闊,睡十個人都不成問題,莫說你們四個人。我正替面瓜為難,只聽面瓜忙細聲細氣地說,她想睡到房頂上去,可以看星星。絲瓜也忙附和,說他也想去房頂拍星星。老宋趴進柜子里翻來翻去,最后翻出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抖摟抖摟,忽然現出形來,竟然是張舊蚊帳。他把蚊帳遞給面瓜說,夏天嘛,睡房頂上也沒問題,我經常睡在房頂上看星星,不過晚上蚊子多,還是要搭個蚊帳。

這一晚,我和老宋、老向就睡在那張大炕上,頭頂是絲瓜和面瓜,而絲瓜和面瓜的頭頂是星空,好像我們齊心協力發明了一種復式的上下樓結構,天花板上掛滿了星星。老宋和老向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聊天,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半夜醒來,發現屋里積水空明,月光淌了滿滿一炕,我們三人就像浮在銀色波光上的三葉小舟,那兩葉舟一邊在月光里漂流一邊竊竊私語,這二十年里攢下多少話啊,居然還在聊天,可見,不光老宋是寂寞的,其實老向也很寂寞。我聽著聽著又睡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向就起床了,我也跟著起來,見老宋還在熟睡,我們便決定不驚動他,先出去走走。絲瓜和面瓜也從房頂上降落下來,講述了一番昨晚看到的壯美的星空。然后我們四人便在空蕩蕩的村莊里溜達起來,沿途掰了幾個玉米,想著當早飯吃,竟然也沒人管,相反,那片玉米地簡直在對我們叫囂著,多拿點,多拿點,反正也沒人要,再不拿就老了。等我們抱著玉米回去一看,老宋還在蒙著被子熟睡,莫非這老宋平日里都要睡到中午才起床?又等了半晌,連老向也忍不住了,過去推他,他卻一動不動。此時,我發現屋子里彌漫著一種不祥的安靜,好像時間在這里完全靜止下來了。老向也意識到了什么,臉色忽然緊張起來,把蒙在老宋臉上的被子扯開一看,老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沒有呼吸了。

等我們在村東頭一處寬敞明亮的新院子里找到老宋老婆的時候,她正在喂雞,聽說老宋死了,她一邊繼續喂雞一邊淡定地對我們說,死了?死了就死了唄,早晚的事,性格就不普通,心臟有問題,還不去治,連藥都不肯吃,說他的身體他清楚,孤老神一個,和人也不打交道,成天陰陽怪氣的還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我不怠和他多說話,也不怠理他,要不是遇著你們,怕他臭了都沒人曉得,他死了也得謝你們呢。

在老宋的葬禮上,老向代表我們編輯部隨了五百塊的禮錢,然后,我們跟著送葬隊伍,在村子里游了一圈。最前面的靈車裝飾得桃紅柳綠,花團錦簇中放著棺材,后面跟著嗩吶班吹吹打打,再后面是送他的親戚們,最后面是十幾個看客,基本都是留守在村里的老人們,其中還夾雜著我們四個。隊伍走到村口的時候停住了,這是送別的最后一個驛站,逝者離開自己的村莊,就要前往墳地定居了。嗩吶班圍成一個圈,搖頭擺尾地吹奏了好幾支喜氣洋洋的曲子,像什么《今天是個好日子》《好運來》《喜洋洋》,倒像在慶祝一個人已經脫離苦海去往彼岸了。絲瓜舉著相機忙著拍照,面瓜也舉著手機忙著拍視頻,我和老向則靜靜欣賞著喜氣洋洋的嗩吶演奏,然后目送著老宋的棺材馱著他逶迤遠去。

參加完葬禮,眾親戚散去,而我們怎么回縣城又成了一個難題,在村里實在找不到交通工具,連拖拉機都找不到,因為現在沒人種地了,自然沒有人再養拖拉機。這時候,老宋的老婆給我們出了個主意,她說她雇了一輛縣里的鏟車來挖墳,現在人也裝進墳里了,墳也合上了,鏟車也要回縣城了,豈不是正好可以把我們捎上?

對啊,鏟車也是車。最后,我們四個人并排坐在鏟車的鏟斗里,就像坐在一只鋼鐵鯨魚的嘴巴里,慢吞吞地遨游到了縣城。我們的鏟車在鄉間小路上蝸行的時候,一個白頭發老頭戴著墨鏡,騎著電動車,從我們旁邊超過去了,但他走的并不是直線,而是一路扭著大大的“S”形,一邊扭一邊還放開嗓子唱著歌。我對著正在蛇行的老頭喊道,大爺,這又不是上坡路,不用這么走。老頭回頭喊了一句,我樂意。老向嘖嘖稱贊道,有錢難買我樂意,這才叫逍遙,可見人生來是可以逍遙的,只是多數人被馴化到不知逍遙為何物,為別人奴,或為自己奴。

到了縣城已是黃昏,我們便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沒什么事做,我躺在床上便開始翻老宋留下來的那本日記,畢竟是遺物,意義自然不同。我翻了翻,日記可能是他人生中的一些重要經歷,其中穿插著他對人生的感悟和對宇宙的一些認知,他還把他在不同年齡段的照片都貼在了日記里,感覺他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壓縮在了這個本子里,所以這本子捧在手里異常得沉,好像它擁有一種與自身體積不對稱的超強質量。

如果把存在的全部質量收縮為一個點,這個點就是奇點,它的神奇之處在于,它的體積為零,質量卻大得可以容納無數個太陽系在其中。在離奇點小于一厘米的地方,逃逸速度將等于光速,在這個距離上,光本身沒有足夠的速度來逃離引力的拉扯,這樣就會形成黑洞。也就是說,當一個人駕著宇宙飛船距離奇點還有一段距離時,可以隨時將發動機反轉并逃離,但是距離越近,就越難以逃離,不管裝什么樣的發動機都難以逃離,這是因為,內部逃逸速度超過了光速的邊界,成為一種視界。視界是一種強制性的標界,意味著在它之外你有決定你命運的自由,而在它之內你的未來會被封在里邊不可改變。世俗和瑣事的積沉正會產生出這樣驚人的質量,卻又無形,事實上,它們已經成為一個奇點,如果想逃逸出去,就要切記,不要越過奇點的視界,一定要與世俗保持適當的距離,絕不可以沉溺于世俗當中,沉溺于世俗當中,就意味著被吸附于黑洞當中,而進入黑洞的物體都是單向的,永遠無法再脫離出來。要想逃逸就必須保持一個最快的速度,宇宙中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是由完全沒有質量的粒子所呈現的,比如光的粒子,最大速度為每秒299792458米。給我的啟發就是,要想從這個污濁的世界里逃逸出去,從煩冗的世俗中逃逸出去,就得最大程度減輕自身的重量,沒有任何的累贅和羈絆,錢財、名望、感情,都是羈絆,讓自己徹底沒有了重量,才能到達一個最快的速度。

……

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喝兩杯小酒慶祝一下。這種快樂我無法告訴任何人,那就是,我發現,不,是我悟到了關于時間的秘密。根據愛因斯坦的理論,時空是可以彎曲和變形的,一種時空彎曲效應是,在引力越強的地方,時空被彎曲得越厲害,也就是時間會變得越慢,地面上的地球引力比在山頂的地球引力要大,所以地面上的時鐘會比山頂上的時鐘走得慢一點。但還有一種時空彎曲效應是,速度越快,時間越慢,因此似乎山頂上的時鐘又應該比地面上的慢,也就是說時間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是可能變快或變慢的。那時間怎樣才能變慢呢?假設在孤獨的宇宙中,我正駕著一輛飛船漫游,忽然迎面遇到一輛宇宙飛船,已經擦肩而過之后,我忽然認出,坐在飛船里的是我多年前的一個老相識,年齡和我差不多,因為我實在太孤獨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說過話了,便決定掉頭去追他,掉頭的時候我需要先減速再加速。但因為需要先減速再加速,這時候時間的膨脹效應就會顯現出來,假設兩只飛船的速度都接近于光速,等我終于追上老相識的時候,我覺得只用了三年時間,他卻已經老了三十歲,已經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了,我比他年輕了三十歲,所以他根本認不出我來。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錯過之后就切勿去追一個人,因為,你其實是在向著對方的未來前進,你追上的只可能是一個老人,而不是當年的那個人。假設你和你的妻子同年同月出生,從小青梅竹馬,有一天你為了探索太空,乘坐飛船離開了地球,只要你還在太空中勻速飛行,你就知道,和自己相比,妻子是越來越年輕了,但是一旦你思家心切,想返回地球,在你掉頭返回的那個時刻,時光開始飛逝,你妻子對你而言正在迅速老去。

……

到底什么是黑洞,黑洞是宇宙間質量最大的存在,卻是隱身在宇宙當中,一個無形的龐然大物,想想都覺得恐怖,任何物質一旦掉進黑洞就再也出不來了,而且會切斷它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即使光也無法從中逃逸,那是不是可以說,其實黑洞是不朽,是死亡,是永遠,也是終結。在黑洞里,時間停止了,準確地說,時間不存在了。如果一個人掉進了黑洞,從他掉入黑洞的那一瞬間,他的時間停止了,動作也停止了,他不會老去,也不會死掉,他只會永遠永遠就保持著那個掉進去的姿勢和年齡,古代皇帝總是追求永生,而掉進黑洞是不是就算一種永生?

……

按照正常的速度,如果我早晨八點從村里出發,步行去縣城,十點就可以到達;如果從村里到縣城的這段時空被宇宙間的某種力量彎曲了,那我可能九點就到達縣城了,如果彎曲成一個拱形,我可能八點半就到了。如果這段時空干脆被彎曲成一個莫比烏斯環,頭尾相連起來,那我有可能在七點四十分的時候,就已經到達縣城了。也就是說,當一個人沿著彎曲的閉合時空走了一圈回來以后,發現到達的時間竟然比出發的時間還早,這就意味著,這個人其實是回到了過去。也就是說,人并不是無法回到過去的,前提是,時空真的可以彎曲成莫比烏斯環的形狀。如果能回到過去,人生是不是就會少很多后悔、傷痛和苦難,我的人生是不是就會變成另外一種人生?

……

我和老向睡一個房間,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見老向正把自己關在洗手間里,就著燈光看那本日記,他就這樣看了一個通宵,大約是怕打擾我睡覺,才躲到衛生間里。我在洗手間里一邊洗臉一邊對旁邊的老向說,老宋最后還是沒有逃得出黑洞,死亡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黑洞,而且是單向度的,所有進去的人,沒有一個出來的。老向點了一根煙,蓬頭垢面地吸了半根,然后搖搖頭,笑著說,那你錯了,他到底是自由了,他在逃逸的過程中為了能達到一個最快的速度,扔掉了所有有重量的東西,包括他的肉身。死亡就是一種對肉身的舍棄,扔掉肉身,他就只剩下了精神,而精神是沒有重量的,這樣他就最大程度地接近了光速,光速只要不超過視界,就能獲得一種永遠的自由。

5

旅店旁邊蹲著一個小公園,袖珍如饅頭,但我們吃過早飯之后還是決定去那里走走。公園里種著一些樹,多是榆樹、楊樹和松樹,樹叢中僅有一條窄窄的甬道,我們便沿著甬道往前散步,走了沒兩步便聽到有人在用方言大聲朗誦莊子的《逍遙游》,我們只覺得又驚又喜,趕緊循聲過去。只見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正坐在一棵大松樹下,雙手抱膝,半仰著臉,瞇縫著眼睛,大聲背誦著《逍遙游》。這個女人是光頭,沒有一根頭發,也沒有戴帽子,不知是剛做完化療的癌癥病人,還是得了什么怪病。她并不介意自己的光頭,也不看任何人,只是像朵向日葵一樣追逐著剛升起不久的太陽,一邊旁若無人地大聲背誦著《逍遙游》,“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我們不敢過久地看她,有時候圍觀本身就是一種傷害。我們呆立了片刻,便假裝什么都沒看到,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從小公園散步出來,老向也像向日葵一樣仰臉追隨著太陽,聲音拐了個彎,卻還是沖著我們奔過來:下一站我要去晉中,晉中有個老板,姓段,公司做得很大,也很愛好文學,當年也是我的作者,你們要不愿意去,我們就就此別過吧。

沒有八戒跳出來說,那我們把行李分了吧,大師兄回花果山,沙師弟回他的流沙河,我回我的高老莊。絲瓜、面瓜和我無一例外地表示要一同前往。不料坐著長途客車走到祁縣的時候,老向腰痛病發作,疼痛難忍,連車都坐不了了,我們只好中途下車,勸他趕緊去醫院看看,要實在不行,就先打道回府休息幾天。老向不答應,說,那么多人的作品,那是他們這輩子最珍視的東西,都托付給我了,我也答應人家了,不給人一個交代怎么能對得起人家。面瓜小聲說,可是我們連雜志都沒有了。老向一邊齜牙咧嘴地扶著腰,一邊說,實在不行,我回去把我那房子賣了,買個書號給他們出本書。

我趕緊勸他打消這個念頭,我說你那房子貼錢都沒人要,快不用想了;買書號的事也別想了,自費出書,哪有人看?留著給自己欣賞還行,人家為什么想把自個兒寫的文字發表出來,還不就是想讓別人看見?一樣東西被看見和不被看見是完全不一樣的,從來沒有被看見的東西相當于是不存在的,可如今想在人堆里找一個喜歡看文學作品的人也不容易了,都去看短視頻去了。面瓜忽然說,向老師,我有個主意,我給你們拍些有趣的小視頻,然后發到網上去吸引流量好不好?老向很憤怒地說,你讓我去做網紅?面瓜不但沒閉嘴還突然變得口若懸河起來,竟把我們嚇了一跳,只聽她說,可時代已經是這樣了,這就是一個流量的時代,有的網紅就靠做直播,一年能掙幾個億,咱們雜志社沒倒的時候,一個月工資才三千塊錢。有一個網紅紅了以后,他所有的家人和親戚,包括父母、老婆、兒子、弟妹、叔叔、舅舅、大姨、二姑、小舅子、小姨子,每天都在拍他的一舉一動做直播,包括吃飯、睡覺、上廁所,結果每個人都發了財。一個村里所有的人都在一座橋上做直播,后來這座橋就成了一個旅游景點,為了招待游客,村里人專門做了游船,還買來了快艇。

老向一邊指揮我們四處幫他尋找單杠,一邊不屑地說,幾千年了文學都沒有消失掉,這點流量就能把文學沖走?面瓜糾正道,流量不是河,是關注度,關注度越低越邊緣化。老向回了一句,文學就是不斷地把邊緣變成中心。

他說他這腰痛住院都不管用,只有吊單杠才是救命稻草。我們便幫他到處去尋找單杠,看到一家門口擺著晾衣架,便慫恿他上前試試,看到防護欄,也慫恿他試試,甚至看到彎下腰的路燈,都鼓勵他爬上去試試。終于在一個十字路口發現了一個真正的單杠,簡直是如獲至寶,老向忙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吊了上去,吊了半日,果然腰痛減輕,簡直有奇效。我們便商量著,要不找根竹竿,我和絲瓜各執一頭,把老向吊在竹竿上,這樣也算治病,還耽誤不了行程,但看起來好像在抬著一個人游街示眾。

為了治病,我們一路走一路尋找單杠,走在祁太交界處的時候,看到曠野里有一座威嚴的古寺,居然還有香火,便想著走進去歇息一下。沒想到,在寺廟的院子里竟然赫然站著一個單杠,難道和尚們也用這個?老向笑逐顏開,忙不迭地把自己吊了上去。上午找他,說他正吊在單杠上,下午找他,說他還吊在單杠上,晚上一看,還吊在上面,看來是不打算再下來了。跑到寺廟里來吊單杠,看上去確實有點奇怪,估計寺里的和尚也覺得很是詫異,但也不好說什么,畢竟是普度眾生的地方。看天色已晚,我們便干脆在寺廟里借宿了一宿,而老向則把自己吊在單杠上吊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擻地跑到我們面前說,自己的病情怕已好了大半,可以繼續上路了。

我們便繼續上路,去尋找那個傳說中的段老板。轉了幾趟車來到榆次,四處打聽,終于找到了他的公司,進公司里一問,原老板已經告老還鄉,回晉西老家建了座莊園,逍遙做員外去了,公司現在由他兒子來打理。我們又問了他老家的詳細地址,在晉西某個縣某個鎮下面的某個村。

于是我們又跑到汽車站,準備坐長途客車。不料,在汽車站的門口碰到兩個人正在打架,一個是客車司機,一個是網約車司機。原來是因為現在網約車司機越來越多,導致客車根本拉不到客,幾乎是空跑,方才,一個客車司機正在門口殷勤地拉客,正好碰上一個網約車司機來載客,客車司機二話不說,把網約車司機從車里揪出來就是一頓暴打。網約車司機怎么肯讓人白打呢?于是兩個人像狗熊一樣扭作一團。我們剛說自己要坐車,客車司機立刻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理網約車司機了,顛顛地跟在我們后面游說我們坐他的客車。我們說不坐,他便一直跟著,到最后都快給我們跪下了,嚇得我們趕緊上了他的車。一輛宏偉漂亮的大巴上就坐著我們四個人,好像是專門為我們派來的一只龍貓,龍貓馱著我們向西狂奔而去。

一路西行,海拔越來越高,龍貓在呂梁山的腹中騰挪跌宕,還像捉迷藏一樣不停地鉆山洞,剛鉆出一個漆黑的山洞,眼前亮了不到兩分鐘,又唰地鉆進了另一個山洞,好像我們正輪流在白天和黑夜之間穿梭,連龍貓身上的花紋都變成了黑白的,遠遠一看,斑馬似的。又鉆進了一個長長的山洞,這個山洞之長,讓我懷疑這次我們是徹底走進了永恒的黑暗,并且再無出頭之日,龍貓也隨之變成了一只黑貓。正當我在漫長的黑夜中睡了幾覺都不止的時候,眼前忽然一亮,龍貓已經奮力逃出了山洞,再然后,氣喘吁吁的龍貓戛然止步,原來,一出山洞就到石樓縣了。

石樓,聽這名字就知道,這里以前肯定是匈奴的地盤,至今也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地方。我還聽說過一個關于石樓的傳說,說石樓人蓋房子的時候,從不考慮要修廁所。修廁所?那不是多此一舉嗎?從游牧民族進化過來的人,仍然保留著游牧民族的部分生活習慣,比如上廁所的問題。

進了一個小飯店,一看,所有的菜都和羊有關,羊臉、羊蹄、羊肉、羊骨、羊下水,吃飯的時候感覺我們分外殘忍,因為羊臉上還有一只眼睛正看著我們。吃完飯,在飯店老板的指導下,我們在下下個路口等到了一輛哇哇唱歌的城鄉公交車。下公交車后,又在路邊等了半天,居然等到了一輛拖拉機,沒錯,一輛出土文物似的拖拉機搖搖晃晃地過來了。結果是,我們四個人都擠到了這輛拖拉機上,轟隆隆地捎了我們一段路,拖拉機要去另一個村,就把我們扔在了路邊。下了拖拉機又等了半天,竟然幸運地搭上了一輛順風車,是一輛拉磚頭的小貨車,司機是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戴著兩只吊燈似的大耳墜,她大約看瘦小的面瓜可憐,便允許我們爬到磚頭上去搭車,我們四個人便把自己高高摞在了磚頭的頂部,一路上大風從我們頭頂踩過,把我們的頭發都踩得亂七八糟的,形同四只鳥窩。

貨車要去卸磚,就在村口把我們扔下了。這顯然是一個大村,這種大村經常欺負周邊的那些小村,屬于村莊里的霸王。因為是大村,留守在村里的人口便相對多一些,走在街上起碼能碰到幾條人影,也好問問路。看來那老段回鄉之后,不僅做了員外,還成了村里新晉的鄉紳,享有很高的威望。我們看到路邊坐著一個老太太,便過去問路,一聽老段的大名,她立刻跳起來,熱情洋溢地給我們指路,出了村再往西走五里地,兩河交界處就是財主家的園子。怕我們沒聽懂,她又補充了一句,他這樣的有錢人放到從前不就是村里的財主嘛。

問完路,我們正往前走,忽聽背后一聲吆喝,一回頭,竟是剛才那老太太開著一輛三輪車蹦蹦跳跳地追上來了。老太太招呼我們上車,說她正好要去財主的園子里上班,順便把我們捎上。我們都嚇了一大跳,說你老人家少說也有七十多歲了吧,去那上啥班啊。老太太一邊穩穩地開著三輪,一邊咧開沒牙的嘴說,我在財主家的園子里打掃衛生,一個月給我開一千五百塊錢呢。我們村的好多人都在財主家園子里干活,財主承包了幾百畝地,光是種地就得幾十號人。

我端詳著老太太的三輪車,一輛簇新的紅色三輪車。我們這一路上坐過各種品種的三輪車,像這種品相的三輪車還是頭一次坐,我便忍不住夸贊了幾句。老太太得意地說,年輕時候都沒掙過一分錢,老了老了還掙到工資了,我攢下錢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這輛車。四個輪子的買不起,三個輪子的還買不起?我們連連點頭,是,都是車,不就是輪子多少的問題,以前騎自行車,后來開汽車,現在騎獨輪車上班的都大有人在。

走著走著,曠野里忽然就浮出來一座莊園,大門上寫著四個字“清歡莊園”,莊園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和麥田,莊園擱在這里,倒像是綠海中的一條沉船。進了園子,下了三輪車,幾聲狗吠之后,從旁邊的塑料大棚里忽然鉆出一條大漢,身材魁梧,醬黃面皮,頭戴草帽,褲腿一直挽到小腿。大漢手里抓著一把鋤頭向我們走過來,走近才發現,臉上已是有了皺紋的,兩鬢也已斑白,少說也有六十出頭了。他盯著老向辨認了半天才疑疑惑惑地問了一句,你,莫不是向主編?老向見自己被認出來了,得意地對我們炫耀道,這就是段老板,曾經也是詩人,小說家,現在退隱在這里做陶淵明了。

員外扔下手中的鋤頭,撲過去握住老向的手,然后,員外執意要帶我們先參觀一下他的莊園。莊園面積還真不小,園子中央是一面人造湖,湖中長滿亭亭的荷花與慵懶的睡蓮,在這高海拔的呂梁山腹地忽然看到一池荷花,竟然覺得不真實,覺得更像是魔術。湖中央建有一座八角涼亭,一座搖搖晃晃的浮橋連起了湖堤與涼亭。段員外摘了幾頂荷葉,給我們每人發了一頂,戴在頭上可以當草帽。我們頭頂著荷葉,先是繞湖走了一圈,除了大片的花海和各種果樹,還有十幾座大棚,里面種著各色蔬菜,真是很實用的莊園。想想古代的士大夫們對園子無一不一往情深,又是“目寓”,又是“神游”,還得領悟莊子的“道通為一”,從而把“宇宙之大”和“品類之盛”融為一體,方能達到“水木清華”之美。

莊園里還養了不少動物,有鹿舍有豬圈有羊圈有狗窩有雞窩。離雞窩不遠的地方還養著兩只富麗堂皇的孔雀,其中一只看見我們走過來,忽然就出其不意地沖著我們開了屏,而我們一個個灰頭土臉,還頭頂著荷葉,連唯一的女性也打扮得像個男人,并不值得它與我們爭奇斗艷,想來是被關在這里太無聊了,必須得給自己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員外指著一只籠子說,這是兔舍,里面養著兩只兔子,但奇怪得很,我很少看見它們在籠子里待著,倒經常看見它們倆在園子里四處活動,有時候會跑進羊圈里,還有時候會跑進鴿子籠里,也不知道是怎么進去的,它們怎么會有這樣的本事?面瓜小聲說,段員外,你不知道兔子會打洞嗎?

路過豬圈的時候,老向指著里面的一頭小豬說,老段,你養的可是那種長不大的寵物豬?員外搖搖頭,說,這是剛抱來的小豬娃,等過年長肥了就準備殺了吃肉。老向也搖頭道,園子在古代可是士大夫們寄托自己獨立人格的地方,往往是詩畫藝術的載體,你就是不繼承竹林名士的風神,也起碼把園子弄得優美脫俗一點嘛,怎么能在園子里養豬種菜呢?員外哈哈大笑道,我以前就是個農民,出去掙了點錢,現在又回來做農民了,只是比農民的院子稍微大了點。做生意做了這么多年,累得慌,早就有了退隱之心,老惦記著等退休后有個自己的園子,想養什么養什么,想種什么種什么,人生末途,也過上幾年逍遙的田園生活。老向嘆道,中國人的心理其實從來沒有變過,田園也算是中國人心理上的最后一個歸處了,我就是住在我那頂層的斗室里,也還想過在樓頂弄個小花園。

湖的東北角種了一排垂柳,有一群雞在柳蔭下漫步,而不遠處的湖中則游弋著一群鴨子和幾只鵝,更遠的湖面上居然還有兩只傲嬌的黑天鵝,顯然不愿和這群雞鴨為伍。我忍不住說,段員外,你這里的禽類品種真是齊全,從母雞到黑天鵝都有啊。老段得意地說,何止,我還養了一大群麻雀,每天都有一大群麻雀飛過來和它們搶食吃,我就在喂雞鴨的時候多喂一點,也好有一份麻雀們的口糧,結果,來的麻雀越來越多,一個團都有了。和你們說啊,我發現鵝天生就具有領袖氣質,比如雞和鴨打架的時候,鵝就會過來主持公道,它甚至會為麻雀們主持公道,不許雞鴨把麻雀轟走,允許它們也蹭口吃的,不管是家養還是野生,大家都是禽類,相煎何太急,人類都沒這胸襟。你們看到前面那棵大柳樹了吧,等冬天葉子落光的時候,那棵樹就會變成麻雀樹,上面密密麻麻落滿了麻雀,你朝樹上丟顆石子兒,就能欣賞到極為壯觀的麻雀煙花。麻雀們冬天找不到吃的,就一傳十,十傳百地都飛到我這兒來過冬了,所以啊,我這園子里還養著一大群麻雀,我管它們叫“我家的麻雀”。

我們又參觀了蔬菜大棚、杏林、桃林、梨園、葡萄園、藥圃,最后又回到了浮橋的橋頭。于是一行人又依次上了浮橋,逶迤到湖心的涼亭里坐定。從涼亭里望出去,竟不見湖水,只有滿湖擠擠挨挨的荷葉和或坐或站的荷花,有的荷花甚至高過人頭,看得久了,便生出一種錯覺來,覺得即使踩著一片片荷葉,也能凌波微步到對岸去。一陣荷風吹過,送來陣陣荷香,老向嘆道,沒想到,在這呂梁山深處居然也能賞到荷花,還是有錢好啊,沒錢哪有什么獨立人格。段員外目視遠處,神色端凝地說,其實這些荷花都是為我父親種的,這園子取名清歡莊園,也是因為我父親叫段清歡,他老人家已經去世幾十年了,我卻沒有一天不想他。我小的時候,他就教我背詩詞,教我背“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還教我背“手捻香箋憶小蓮”“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他是極愛荷花的人,生前卻從沒有見過一朵真正的荷花,后來我就發誓,我一定要在這呂梁山深處種一池荷花給我父親看,這個愿望到我六十歲才終于實現,也算了了我父親一個心愿。

見他對自己父親如此情深,我們都不好多說什么,便只是靜靜賞荷。這時候,一位保養得當的婦人,拎著茶壺,搖曳生姿地過了浮橋,走進涼亭給我們倒茶,說這是荷葉茶,就是采園子里的荷葉做的。原來是員外夫人,員外夫人又探出尖尖十指采來幾朵蓮蓬,剝出蓮子來,放在木盤里給我們做茶點。一邊剝一邊淺笑著說,你們是今天到園子里來的第二撥客人啦,上午就來了一撥,吃過午飯就走了。這園子自打開了就沒有斷過客人,天天有客人來,有時候一天要來三四撥客人呢,應酬都應酬不過來。

我們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老向大約也感到了某種難堪,忙假裝很有興趣地問道,是嗎?每天來的都是些什么客人?員外夫人看了員外一眼,半笑著說,三教九流無奇不有,一開始是些熟悉的朋友,后來朋友又帶來了朋友,又帶來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身份也是五花八門,連算命先生、叫花子、剛出獄的犯人都往我們園子里跑,反正來了就有飯吃有茶喝。老段對誰都是一視同仁,只要來了這里都是朋友,他現在的朋友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有時候人家來了一次還要來第二次,結果,第二次來了他又不認識了,還當是初次見面。還有的無業游民在這里一住就是兩三個月,有吃有喝還沒人趕,還有的把自己小孩都帶來了,可真是找到好地方了。他們哪里知道,我們這園子啊,是只有出項,沒有進項的。說罷斜睨了員外一眼,員外也不反駁,只是一邊賞荷一邊憨笑。

我連忙躲到一邊采荷花去了,面瓜在擺弄手機,不知是不是又在偷偷拍視頻,絲瓜則舉著相機專心致志地拍荷花,假裝什么也沒聽見,只有老向又不咸不淡地找出話來,這園子只有出項沒有進項?那怎么能行?聽村民說,老段把周邊幾百畝地都承包下來了,以地養園子倒也是個不錯的辦法。哪料,員外夫人更是不咸不淡地笑了一聲,看著老向說,約莫這位朋友是外地來的吧,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地里種的那些糧食啊,每年送人都不夠。送客戶,送朋友,還有些朋友會主動過來要,朋友的朋友也過來要,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也過來要,綠色食品嘛,又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不怕你笑話,我們每年還得偷偷買很多糧食回來,假裝是地里長的綠色食品送人,不然根本都不夠送的。那幾個蔬菜大棚你也看見了,里面長的蔬菜不少吧,但每天都有客人來園子里吃飯,走的時候還要兜著走,那點蔬菜根本都不夠,我們還得從縣里買菜回來,假裝是自己園子里長出的有機蔬菜。現在企業都不好做,錢也不像以前那么好賺了,自打開了這個園子,每天都在往里貼錢,也不知道他到底圖什么,你看看他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爛爛的,是人家村民不要了的衣服,他倒好,穿到他身上去了。

員外咳嗽一聲,擰著眉心說,少說幾句吧,我就是圖個情懷。然后又轉向老向,努力把眉心展開說,天色已晚,也到飯點了,你們就在我園子里吃晚飯,食材都是我園子里的,就地取材,也體驗一下真正的田園風光。吃完晚飯就住在我這里,園子里有幾間客房還空著,你們想住多久住多久。

一聽說要吃飯,我們個個嚇得面色如土,哭著喊著要馬上離開。員外有點不高興了,正色道,我這人別的愛好沒有,就是愛好點文學,喜歡和文人墨客交往,你們來我園子里連頓飯都不吃,可是看不起我段某?一聽這話,不吃都不行了。

抬頭一看天色,果然已是夕陽西下。這個時候是一天當中光線最具有魔法氣質的時刻,每一分鐘的光線都在變化,湖水則毫不吝嗇地記錄下了每一寸光線,從綠色的湖水到金紅色的湖水、玫瑰色的湖水、深藍色的湖水、墨黑色的湖水,而那些荷葉和荷花也變幻出了不該屬于它們的顏色,紅色的荷葉、綠色的荷花或是橘色的荷葉、藍色的荷花,又或是集體變成了金色,像是正在遭遇一場大火的焚燒,竟有了幾分壯美。員外指著此刻的湖,自豪地說,你們見過窯變色吧,進窯一色,出窯萬彩,每天的這個時候,我的湖都能窯變出這么多顏色來,這么美的景色,就我一個人欣賞,該有多寂寞,我想讓我父親看到,可他已經看不到了,不過,他看不到的,我都替他看了。我就是希望多來一些朋友才好,和我一起欣賞這美景。放心,只要來到我這里的就都是朋友,你們記著,沒有飯吃了就來我這里吃,沒有地方睡了就住在我這里,管夠。

6

我們作為這樣的“朋友”被他邀請到會客廳赴宴,所謂會客廳其實就是一間平房,平房前面立著一塊巨石,石上篆刻著一首詩。員外介紹道,這首詩是他獻給自己父親的,每日讀這首詩,心中還是覺得愴然,有時候都忍不住淚下。我心想,他對他父親的感情真是深吶。對父母感情深是很正常的事,可我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

進了平房一看,水泥地,白灰墻,幾乎沒有任何裝修,但空間浩蕩,里面擺著足足十張大桌子,簡直連婚宴都能擺,真是蔚為壯觀。員外夫人兩手搭在胸前,不失時機地介紹道,客人最多的時候,十張桌子全部坐滿。員外笑呵呵地附和了一句,那時候確實是高朋滿座。

一個村民模樣的廚師,一邊做飯一邊手忙腳亂地給我們上菜。我為了轉移話題,便主動找話說,段員外,看樣子,你這園子里雇了不少村民啊,也算為村里解決了就業問題,省得村民們背井離鄉出去打工了,一出去打工,村里盡留下些老人和兒童,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員外淡定地說,自打我這園子開了,至少解決了村里五六十號人的就業問題。種地需要人手,大棚里需要人手,魚塘需要人手,做飯、打掃、修剪果樹、飼養動物都需要人手,這多好,我用我的夢想幫助村里這么多人解決了就業問題。

員外夫人微微一笑,插嘴道,用一個完全不盈利的園子養著一群人,遲早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員外有些不高興地說,一輩子拼命掙錢,老了老了就用錢給自己買個夢想,就是把掙的錢都花光了,我覺得也值得。我那麻雀樹,是能用錢買來的嗎?還有湖里那么多窯變色,能用錢買來嗎?

我們都默默盯著桌面,雖說老段是最適合的施主,但我們知道這次化緣又是不了了之了。如果這時候老向敢提一句化緣的事,估計員外夫人會立刻笑瞇瞇地說,這是一個只有出項沒有進項的園子,恐怕你們找錯地方了。我心里正嘀咕著,員外忽然問道,向主編,都忘了問你了,咱們也多年不見了,這次來我園子里是不是有什么要緊事?我都懷疑他是不是聽到了我心里的嘀咕,老向慌忙擺手道,沒事沒事,就是聽說你建了個園子,做起了當代陶淵明,我們慕名來參觀一下,順便出來約約稿。

我已經不敢看老向了,估計絲瓜和面瓜也是,只聽老段謙遜又得意地笑了幾聲。村民廚師一邊上菜一邊熟練地介紹道,這鯉魚就是我們湖里的;這是涼拌苜蓿,苜蓿在園子里到處都是,野生的;這是荷葉炒雞蛋,雞蛋是我們自己的雞下的;這是黃瓜拌豬頭肉,黃瓜是我們大棚里種的,豬頭肉是用我們自己養的豬煮的;這叫花雞也是我們園子里養的雞。

我感覺我們就像走進了員外的夢里,這夢境有點像繁茂的熱帶雨林,長滿各種花草樹木,各種植物藤蘿交纏,遮天蔽日,又有各種珍禽異獸棲息在林中,有的在散步,有的在睡覺,剛看到一只大象帶著一只小象走過去,又看到河水中浮出了河馬的大鼻孔,一抬頭,看到胳膊粗的大蟒蛇正盤在樹上吐著芯子。但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個小孩的影子在我們前面奔跑,他始終不回頭,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的面孔。走著走著,便走進了密林深處,樹木越來越茂密,樹葉之間幾乎不留縫隙了,樹林也變得越來越陰森恐怖。就在這時候,我看到前方的大樹下端坐著一個老人,老人與小孩四目相對了,卻沒有說一句話。我沒有來由地覺得,那個夢境里的老人就是員外的父親。他住在他夢里這么深這么陰森的地方,這說明,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那里。這幾十年里,他其實一直就住在他兒子的夢境深處。

第二天早晨,我們又欣賞了清晨的荷塘和將開未開的睡蓮,然后吃了一碗蓮子粥,當然,蓮子也是園子里采的。吃完早飯我們便決定告辭了,雖說員外好客,也萬不能到了做門客吃白食的地步。員外把我們送出大門,準備送我們去縣城的車已經候在門口了,一路上也是頭一次享受到這種待遇,果然還是有錢好。我們剛準備上車的時候,員外忽然拉住了老向,我便知道有什么事要發生了,怕是又有一個人要托付他的文字了。果然,他從口袋里掏出兩頁疊得整整齊齊的稿紙,鄭重地對老向說,向主編,你能來看我,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以后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說到這里頓了頓,然后接著說,向主編,既然你們是出來約稿的,我正好有件事要麻煩你,我多少年不寫小說了,但今年還寫了這么個東西,自己覺得還能拿得出手,你看能不能發表在你們雜志上,這篇小說對我來說有特殊的意義。

我們集體不敢看老向,知道他又要把胸脯拍得啪啪響,我們都趕緊上了車,然后透過車窗看到老向把那兩頁稿紙收下,裝到了自己口袋里。沒想到,在大地上,在鄉野之間,竟然還有這么多流浪的文字渴望被人看到,渴望能擁有一點點屬于文字的尊嚴。我猜測,這也是老向說他就只靠著看稿就能過完這一生的原因。

我又是盡職盡責地要第一個看小說。因為是個短篇小說,我在車上就看完了。故事情節很簡單,一個少年的父親當年被打成右派,不僅他父親終日被批斗,得去干一些最骯臟最沒有人愿意干的活,比如掏大糞,就連他都受盡村里人的歧視和小孩們的欺辱,甚至后來學校都不讓他上學了。少年為了能繼續上學,便舉報了自己的父親以劃清界線,說父親在家里藏有反動書籍,那是幾本詩詞。書被翻出來之后,對父親的批斗愈演愈烈,直至父親不堪忍受而在一個深夜選擇了自盡。高考恢復之后,少年在快三十歲的時候才考上大學,大學畢業后分配到電廠工作,改革開放之后,他又辭職下海,自己開了公司。在商海里打拼多年,六十歲時他便告老還鄉,在老家買下一塊地,建了座園子,在園子里種了片荷塘。之所以要種這片荷塘,是因為他父親生前最愛荷花,卻一生沒有見過真正的荷花。園子建起來之后,成為園主的他聘了很多村里人來園子里干活,解決了不少人的就業問題,其中還包括一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發小,也被他聘請到園子里,做他的管家。這些在他園子里干活的人的父母,甚至這些人小時候,都欺凌羞辱過他和他的父親,因為那時候,整個村子的人都欺凌過他們。開始的時候,他覺得他用這種以德報怨的方式報復他們很爽,到后來,他卻真正開始享受這種做鄉紳的感覺了,村里所有的人都很尊敬他,有什么事都來找他,有什么糾紛也會過來請他出面調停。但有一天,他的發小忽然從園子里消失了,從此以后再沒有人見到過他。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發小的去處。他的發小倒不曾欺凌過他,但他知道他做過的所有事情,他當年舉報自己父親的事,村里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了,可他知道,他的發小還記得,因為發小從來不提此事,他一直等著發小有一天能和他提起此事,能大罵他一頓,但他始終沒有。因為他忘不掉他最丑陋的一面,所以他恨他。只有發小消失掉,他最丑陋的一面才能隨之消失,他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鄉紳。

我明白我在員外的夢境里看到的那個少年是誰了。那個少年就像他父親一樣,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夢境,他們一直就住在那里,陪著他。

莊園的車把我們放在縣城的一條小路邊就忙著去采購東西了。我們正想著該何去何從的時候,忽然,一輛灑水車唱著歌朝我們緩緩駛近了。這是一條很窄的路,要想不被淋到,我們只能往灑水車前進的方向跑。于是,我們四個像逃命一樣狂奔起來,好像后面追殺我們的是一輛灑水車。狂奔的途中我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坐在駕駛室里的司機正在咧嘴大笑,我便也忍不住和他一起笑了起來,老向他們三個也停住,都開始大笑。最后,灑水車停在路邊,讓我們四個都擠在駕駛室里,捎了我們一段路,我們就像坐在一頭鼻子正噴水的大象上。我想我應該準備一個小本子,把我們這一路上坐過的所有交通工具都記錄下來,估計也能編一本交通工具手冊。

告別灑水車之后,我們正商量著怎么去往車站,忽見前面圍著一群人,便好奇地過去湊熱鬧。往里一看,原來是耍猴的。沒想到,現在還能看到耍猴人帶著他的猴子在街頭賣藝。只是那只猴子實在可憐,瘦得皮包骨頭不說,而且在耍猴人面前都有些噤若寒蟬,估計不是打的就是餓的。猴子一刻不停地在表演,翻筋斗、扮小丑,表演一會兒,就拿著一頂破舊的禮帽,向周圍的看客們作揖討錢,看客們有的給一兩塊錢,有的不給錢就溜了。終于等到中場休息的時候了,猴子靠在一棵樹下,精疲力竭地瞇上了眼睛。我是第一次在一只動物的臉上看到了精疲力竭和生無可戀。

我們四個人都很憤怒,商量了一下,決定要救出這只可憐的猴子。中午的時候,猴子的表演終于結束了,耍猴人把猴子拴在旁邊那棵樹下,自己去附近的小攤上炒碗托了。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我偵察了一下周圍,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公交站牌,有一輛面包一樣的公交正圓滾滾地晃過來,估計會在這站牌下停一下,然后派出絲瓜和面瓜去偷猴子。面瓜放哨,絲瓜解開猴子脖子上的繩子,然后抱起猴子便和面瓜狂奔起來,我和老向斷后,我們四個狂奔到公交站牌下的時候,那輛公交車也不緊不慢地踱過來了,我們趕緊上了車,司機問去哪兒,我們說終點站。司機說,五塊,四個人加一只猴子,猴子也得買票。

那耍猴人到底沒有追上來,我們跟著公交車一直晃到終點站,被司機轟下去一看,終點站竟是汽車站。我們下車后又沉默了一會兒,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里,又都生怕聽見老向說,我要去找我下一個作者了,這人肯定有辦法,你們想去就去,不想去咱們就分行李。如果此時他把這話說出來,估計我們會立刻分了行李作鳥獸散。但老向沒說這話,他先悠然點了根煙,還不忘分給我一根。等煙抽得差不多了,他咧嘴笑著說,聽說省城修了個很牛逼的游樂園,你們誰也沒去過吧,走,咱們幾個山漢也去游樂園開開眼界去。

上客車的時候被司機攔住了,說不能帶動物上車,我趕緊說,我們是耍猴的,這猴子是我們吃飯的家伙,沒了猴子我們四個都得挨餓。司機嘀咕了一句,四個人耍一只猴,最后還是讓我們上車了,因為現在坐客車的人越來越少了,能拉夠三分之一就算不錯了。

我和猴子坐前面,面瓜和老向坐在我后面,絲瓜喜歡坐最后一排,可能是因為那個角度最適合窺視別人。面瓜和老向一路上都在聊天,聲音從后往前傳導,于是我和猴子成了聽眾。

開始的時候,面瓜小聲說,向老師,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辦?要不,你就把姿態放低一點,去煤老板的旅游雜志做個編輯部主任吧,反正煤老板也是需要人手的。

老向一聲冷笑,回道,君子不受嗟來之食。

面瓜說,那我們背包里約來的那些稿子怎么辦?

老向說,做人當一諾千金,答應人家的事情一定得辦到,不然還有何臉面活在這世上?不行我就回去把我那套房子賣了再說。

我剛想接話,面瓜已經果斷地打斷了他,一個嶄新的面瓜忽然呈現在我眼前了,她的聲音也大了不少,向老師,你自己心里其實也清楚,你那套房子根本賣不掉,我不是說你不想賣房子,而是那房子沒有市場,你不能老用這作最后的退路來安慰自己,這根本不是退路。

老向不說話了。

面瓜忽然展示出教導人的天賦,向老師,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換種方式也可以把小說呈現出來,不一定只有文字才是作品,就像水會變成水蒸氣,變成冰,變成雪,但本質上從來沒變過,還是水。我們可以把平面的變成立體的,把文字變成聲音,或者干脆變成視頻,也許看的人會更多。向老師,你得接受一個事實,現在有耐心看文字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很多人都去看視頻去看直播了。我們也沒有權利去抱怨時代,因為時代是所有人的時代,不是我們幾個的,抱怨也沒有任何作用。時代再往下發展,不知道人類又會怎么進化,不知道以后人們會不會連視頻都不看了,那又去看什么?也或者,就像服裝的流行趨勢一樣,是輪回的,有一天又復古回文字了。但我們生活的當下就是這樣的,我們也不能說時代到底是在進步還是在退化,也許文明到達頂點的時候就開始退化了,不過從我們目前的時代來看,顯然還遠沒有到達文明的頂點。

老向咕噥道,人可以克服時代,成為無時代的人,世界上的那些大作家都是無時代的人。

面瓜猶豫了一下,還是很殘忍地說,向老師,你只是個普通人,我們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就是活在時代里的,就像魚活在水里。你可能沒有意識到,你和多數人其實已經不在一個空間里了,你還在文字的空間里,文字的空間古典莊嚴,可是現在很多人都已經活在云空間里了,云空間里只有數字,流量、直播、網購、電子閱讀的本質都是數字,那些云空間里的人其實都已經是數字人了。雖然看起來你和他們沒什么不同,事實上,你和他們已經是在兩個平行空間里了。也無法說哪個空間就更好,古代的君子佩玉是一種端莊,但數字化也有數字化的端莊,都不過是文明的一種形態。當然,你也可以不跟著時代走,那結果就是被時代淘汰,變成一個過時的人。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打斷他們,而那只猴子竟然比人還安靜懂事,再給它穿件衣服,那就和人沒什么區別,只是戴了一張猴子的面具。它一路上靜靜地坐在我旁邊,不吵不鬧,像是生怕被拋棄。我遞給它一個蘋果,它便不停地朝我作揖,蘋果拿在手里半天還舍不得吃,搞得我眼淚差點掉下來。

這時只聽面瓜又說,向老師,我得向你老實交代,這一路上,我其實已經給你們偷偷拍了好多小視頻,都發到我的視頻號上去了,比如你在破廟里睡在棺材上啊,比如我們坐在鏟車的鏟斗里啊,比如你在寺廟里吊單杠啊,都挺有趣的,看的人還不少,已經有一批粉絲了,要不我們再繼續拍點小視頻,說不來就成網紅了,變成網紅你就有流量了,甚至可以帶貨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簡直是現實版的《楚門的世界》啊。這倒好,一個嚴肅的文學工作者不小心要變成網紅了,就好像我們從我們的空間里不小心流竄進了另一層平行空間里。

聽說自己被放到網上了,老向倒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憤怒,而是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才心平氣和地問了面瓜一個很專業的問題,那你說說看,如何能把平面的文字變成立體的?

面瓜一拍大腿(這是我腦補的),說,太簡單了,把文字變成電影、戲劇或視頻啊。電影和戲劇就不用想了,得燒錢,咱們也沒錢,再說了,每個人的人生就是拍成電視劇都得幾十集啊。但我們可以把文字里的奇點提出來,變成幾個有趣的小視頻放到網上去,現在的人都活得累,都喜歡看輕松點的小東西。文學是很嚴肅的東西,但是向老師,用輕也可以發明重,用紙也可以發明鐵啊。

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面瓜居然這么能說,居然能一次說這么多話,我覺得之前其實根本就不認識她,又覺得在自己面前赫然挖到了一個寶藏。

老向顯然有些動心了,或者說,他終于承認他其實沒有辦法去踐行古典而優美的守則了,比如一諾千金。他遲疑著問,你是說,把文字變成視頻讓人看?怎么個變法?

面瓜似乎就在等這句話了,她立刻說,就拿張校長、宋老師、段員外的作品來說吧,這三個人的作品我剛看過,你有沒有發現,他們作品的核心其實都是關于時間的。在張校長的作品里,那個老師一直在追問的是,如果當初不資助那個學生,是不是他們還能保持一種師生關系,而不至于像仇人一樣不能見面。在段員外的作品里,園子的主人不肯饒恕他的發小,是因為他知道時光無法倒流,因他而死的父親不可能再復活,所以他無法寬恕的其實是他自己,如果時光能夠倒流,那該多好,這不就是段員外寫這篇小說的目的嗎,讓時光倒流回去。而在宋老師的日記里,他不就寫到能讓時光倒流的方法了嗎,他的整本日記其實都是在研究時間,不能讓他白研究了一輩子。我們可以先拍幾個關于時間的小視頻,有點像先鋒小話劇那種,發到網上,也許會有年輕觀眾喜歡呢,觀眾看到視頻便是看到了他們的作品,被看到才是他們最大的心愿,不是嗎?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連我旁邊的猴子都依偎著我睡著了,我才聽到老向長嘆一聲,說,到了省城,先去看看游樂園再說吧。

7

在省城的汽車站下了車,我們打到了一輛真正的出租車,但是正好趕上了高峰期,一路上在堵車,司機在座位上足足罵了三十遍“操你媽”,狂按了四十遍喇叭,又把頭從車窗探出去和隔壁一輛車吵了兩架。我們實在忍無可忍,決定提前下車,司機便把我們就地扔下,自己繼續去堵車了。我們決定不再打車,步行前往游樂園,走著走著迎面游來一輛很特別的車,一輛電動輪椅,一個老爺爺端坐在輪椅上,抱著一籃蔬菜,一個老奶奶則站在輪椅上高瞻遠矚,輪椅載著兩個老人,悄無聲息地從我們眼前滑翔了過去。再往前走,又碰到一只四輪滑板,站在滑板上的是一只玩得正開心的邊牧,它的主人騎著自行車,跟在后面。再往前,一個少年騎著一輛電動獨輪車,兩手插在口袋里,嘴里打著口哨,像個精靈一樣從我們身邊飛了過去。再往前,我懷疑會不會遇到踩著兩只風火輪的哪吒,那風火輪畢竟也是一種交通工具。所有這些帶輪子的都將載入我的交通工具手冊,它們就是我們此行的最好見證。

走著走著,不覺就走到了游樂園。游樂園門口有幾級臺階,我們決定在這兒拍一張全家福,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地明白,從游樂園出來,就真要作鳥獸散了。一路上都是絲瓜在拍照,在游樂園門口,絲瓜找了個路人幫忙拍照,他也加入了我們。我們逐級站在臺階上,擺出一個千手觀音的造型,最前面是老向,后面是我,再后面是面瓜,面瓜后面是絲瓜,絲瓜頭頂還站著那只猴子。路人喊,一、二、三,茄子。我們一起咧嘴大笑。

游樂園里的設施還挺齊全,摩天輪、海盜船、過山車、碰碰車、彩虹滑梯、旋轉木馬、阿波羅船、激光飛碟、跳樓機一應俱全,假山旁邊還有個湖,湖里漂著幾只鴨子船。但奇怪的是,今天的游客寥寥無幾,甚至都能算得上是冷清,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日的原因,像我們這樣東游西逛的閑散人員畢竟不多。我們正商量著要不要先從過山車開始玩起,面瓜忽然指著過山車大聲說,你們看,這過山車像什么?我們正迷惑不解,只聽面瓜興奮地說,這不就是一個莫比烏斯環嗎?宋老師日記里提到的莫比烏斯環,我們不是想把他們的文字拍成小視頻嗎,那這里就是最好的劇場。

我們還是一頭霧水,只聽面瓜繼續演講道,我們試著用后現代主義和先鋒主義的手法,不需要按傳統路線那樣講完整一個故事,我們可以去戲仿一個抽象的主題,這樣的戲仿反而會表現出更高級的真實,就是作品里濃縮的核心,也就是最有質量的部分。有的話劇,用臺詞就能搭建出一個大城市的背景,并不需要一磚一瓦,也未必非要按照現實的邏輯,就像布萊希特說過的,在戲中加入一些明顯不合乎常理的成分,以造成戲的非真實感,使觀眾在陌生化中得到思考和頓悟。雖然西方已經過了荒誕派的最好時代,我倒覺得現在的中國很適合拍一些具有魔幻氣質的戲劇,而且舞臺也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舞臺,就是要“摧毀第四堵墻”,其實到處都可以成為舞臺,廚房、公交車站、廢棄的工廠、河邊、樹林里,像這樣的游樂園,就是天然的戲劇舞臺,既魔幻又真實。

我心里感慨,果然,最后出場的才是大佬。面瓜看到我們疑惑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都忘了告訴你們了,我大學學的專業其實是戲劇,畢業后在上海一直找不到工作,后來只得卷鋪蓋回老家了。回到老家游手好閑了一年多,就靠爹媽養著,結果連爹媽也開始嫌棄了,我就到處投簡歷,小地方的工作也不好找,后來看到文聯在招聘,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趕緊報了名,結果一不小心考上了。

原來人家是不小心闖進我們雜志社的。盡管如此,但看著平素蔫不拉唧的面瓜談起戲劇來如同換了一個人,我們心里也替她高興,便由著她往下說。面瓜繼續滔滔不絕:宋老師日記里的關鍵詞是“時間”,張校長小說里的關鍵詞是“假如”,段員外小說里的關鍵詞是“悔恨”,而“假如”和“悔恨”又都是從時間里繁衍出來的;也就是說,在話劇中,我們可以把宋老師的日記套在張校長和段員外的小說里,比如宋老師日記里提到的莫比烏斯環,在一個時間的閉環中,一個人的到達時間可以早于出發時間,那他相當于就是回到了過去,如果整個時空都扭曲成了莫比烏斯環的形狀,那我們乘著宇宙飛船從二十一世紀出發,是可能回到十七世紀的,甚至可能回到中世紀,穿越了幾個世紀的時間,如果繼續往前飛,那就可能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紀。過山車就是一個莫比烏斯環的模型,我們把段員外的小說放在過山車上來拍,就叫《莫比烏斯環上的父子》,向老師扮演父親,站在原地不動,文哥扮演兒子,坐過山車繞了一圈,相當于回到了過去,再見到父親的時候,兒子終于可以把想對父親說卻再沒有機會說的話說出來,這就是段員外小說里的奇點。

我忍不住想到我和父親的關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父親充滿了不耐煩,只要他一開口說話,我就不耐煩地打斷他,總是提醒他已經衰老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時間一長,我們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可怕的慣性,我會不由得不耐煩,而父親開口說話之前都要先看我的臉色,這讓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覺得我應該向他道個歉,但直到他去世我都沒有鄭重地向他道過歉,我總以為還有以后。是的,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那該多好。我站在過山車上淚如雨下,竟真的進入了一個兒子的角色。

搖身變成導演的面瓜又指著旋轉木馬說,你們看這旋轉木馬像什么,像不像宋老師日記里提到的閉合類時曲線?他日記中寫到過,如果宇宙中確實有蟲洞存在的話,它就可以把兩個漏斗形狀的時空區域連接起來,那蟲洞不僅可以提供一種在空間中任意穿梭的捷徑,而且可以讓旅行者不被吸入黑洞,這樣被蟲洞相連的漏斗形光錐就會形成一個環,沿著這個閉合環行進的人類將會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同樣的經歷。也就是說,你的未來將成為你的過去,宋老師即使逃出世俗,只要沿著這個環形行進,就必然還要回到世俗,然后再逃離再回來再逃離再回來,永無止境。這樣一生又一生地循環著,就把這幕戲起名為《日食》好不好?

我插嘴道,和日食有什么關系呢?

面瓜說,尤涅斯庫的《禿頭歌女》看過沒?那部戲里既沒有禿頭歌女,也沒有有頭發的歌女,根本就沒有歌女,荒誕派嘛。我覺得《日食》也應該荒誕派一點,宋老師的日記里不是貼著他人生各個時期的照片嗎,我們把那些照片取下來,在一只木馬上放一張,代表不同的人生階段,等木馬旋轉起來的時候,就形成了一個關于時光的閉合環,他在這樣的環形中去往未來,但他的未來又會成為他的過去,他一遍遍逃逸,又一遍遍回來,然后再逃逸,再回來。是不是很徒勞?但這就是關于時間的真相。

我忽然發現,面瓜其實是個好編輯,因為她真正理解了那些平凡的寫作者們和他們其實并不出色的作品。只見面瓜又指著假山旁邊的湖水說,張校長的小說舞臺應該是這面湖,因為流水其實就是時間。張校長在他的小說里放不下的是“假如”,我們假如小說里的鄉村教師和女學生后來相遇又擦肩而過了,但鄉村教師又掉頭想追上女生,想問那女生,假如當初我沒有資助你,我們是不是還能做個師生。宋老師的日記里寫道,假設他在宇宙中和一個老相識相遇并擦肩而過了,他掉頭去追那老相識,等他終于追上老相識的時候,他覺得只用了三年時間,而老相識卻已經老了三十歲,對老相識來說,他們擦肩而過的那個瞬間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在相遇之后,誰要是掉頭去追另一個人,其實就是在向著對方的未來前進。也就是說,等到鄉村教師坐著飛船追上女學生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比他老得多的老婦人了,她甚至認不出眼前的年輕男人。

我們都看著老向,只見他一邊抽煙,一邊瞭望著遠處說,我忽然想起了海子的一句詩,“風 吹遍草原/馬的骨頭 綠了”。說罷把煙頭碾滅,使勁一跺腳,說,反正這張老臉都已經在網上露過了,也不怕再露幾次。于是我們的草臺班子一起上陣,我和老向做演員,面瓜做導演兼演員,絲瓜則是攝影兼演員。我們在過山車上拍《莫比烏斯環上的父子》,在旋轉木馬上拍《日食》。在湖上拍《相遇》的時候,需要一名年老的演員,正好看到有個老太太撐著陽傘,也不劃船,只是坐在鴨子船里隨船一起漂流。我們便湊過去和她搭話,湊近了才發現,她滿是皺紋的臉上還化著妝,戴著烏黑的假發,脖子里還系著一條粉色的絲巾。我問她怎么一個人來劃船,她笑著說,她經常一個人來劃船,老伴兒去世了,兒子在北京工作,小孫子也不讓她帶,說是怕老人把孫子寵壞了,所以她就給自己找事情做,出來劃船、跳舞、坐碰碰車,她還一個人坐過摩天輪呢。

見老人很開朗,我們放下心來,面瓜便把想請她做臨時演員的想法和她說了一下,老太太笑道,覺得你們像小孩在做游戲,不過參加一下你們的游戲也不錯,我已經有六十年沒有做過游戲了,最近老是懷念自己小的時候。

第一幕

鄉村教師:她不在后面了吧?都走了這么遠了,她怎么還跟在后面,就像一只小貓小狗,我不想回頭,我每次回頭她都還遠遠跟著。這次我打賭她不在了,可是,她居然還跟著,我該怎么辦?

女學生:老師。

鄉村教師:你快回去吧,不要跟著我了,這是我唯一一次調走的機會。

女學生:老師。

(女學生一直跟在后面。)

鄉村教師:我下定決心了,我不往縣里調了,我還做你們的老師,最起碼也要把你們這屆帶下來。

(女學生流淚,老師也流淚。)

女學生:老師。

第二幕

(女學生考上了師范大學,但交不起學費,鄉村教師資助了她。寒假的時候回家過年,她沒有去看鄉村老師,鄉村教師便去看她。)

鄉村教師:大學生活應該很精彩吧?和高中時候肯定是不一樣了。

女學生:老師。

鄉村教師:大學生活沒有意思嗎?生活費夠不夠?

女學生:老師。

鄉村教師:生活費不夠的話你和我說,我再想辦法。

(女學生忽然大哭起來。)

鄉村教師:你為什么哭?是我給你的生活費不夠嗎?

(女學生還在哭。)

鄉村教師:手機號是空的,她為了躲我,居然把手機號都換了嗎?她就這么恨我嗎?假如我當初沒有資助過她,她是不是就不會像今天這樣恨我?

第三幕

(鄉村教師和女學生都坐著速度接近光速的飛船在太空相遇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擦肩而過之后,鄉村教師認出坐在飛船里的是當年的女學生,決定要掉頭追上她。)

鄉村教師:我就是想問問她,假如我當初沒有資助過她,是不是見面了她還會和我打個招呼,而不是把我當仇人一樣。

(鄉村教師終于追上了女學生,他以為他只用了三年時間,他看起來變化不大,還是三年前的模樣,沒想到的是,對女學生來說,已經過去了三十年,她已經是一個長出皺紋的老婦人,雖然她還化著妝,還努力保持著后來在城市里學到的得體。)

鄉村教師:我只想問你一句,假如我當初沒有資助過你,你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恨我,是不是在碰到我的時候,還起碼會和我打一聲招呼?

女學生:年輕人,我根本不認識你是誰,我想你是找錯人了。

鄉村教師:我是你的小學語文老師啊。

女學生:我今年六十歲,已經從學校退休了,如果我的小學語文老師還活著,今年應該八十多歲了,所以年輕人,請你不要亂開玩笑了。

鄉村教師:對你來說三十年已經過去了?那在這三十年的時間里,你和你的小學語文老師都沒有再見過面吧,你就真的一次都不想再見到他嗎?你可知,他甚至因為你而家破人亡。

女學生:年輕人,我是一名退休老教師,在省重點中學教了三十多年的書,在這三十多年里,我資助了十幾名貧困山區的學生,但我從來不和他們見面,甚至沒有給他們打過一次電話,更不會去教誨他們,我只是每月按時給他們匯錢,他們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希望他們知道。三十年過去了,也許我的小學語文老師覺得再沒有見過我,但對我來說,我一直在用這種方式和他見面,所謂見面,不一定就是面對面。好了,我要繼續趕路了,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旅程了,陌生的年輕人,再見吧,祝你好運。

(老婦人的飛船在時間之河中漸漸遠去,只留下鄉村教師駐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

老太太的鴨子船真的漂遠了,扮演鄉村教師的老向在船上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好像他真的在目送著女學生遠去的背影,我們都笑他開始入戲了,卻見他緩緩從船上站了起來,調適著角度,努力保持著一種平衡。他也笑了,并朝絲瓜喊道,慧敏,你來拍一下一個演員是怎么謝幕的。說罷他站在船上張開雙臂,朝著四周做了一個謝幕的動作,就好像,那只小船就是舞臺,他正站在舞臺的中央。謝幕之后,老向悠然立在小船上,兩手插兜,低頭看著自己落在湖中的倒影。這么小的船很容易翻掉,我剛想朝他喊一句“小心!”,話還未說出口,就見他從船上輕輕躍起,依然兩手插兜,縱身跳進了湖里,或者說,縱身跳進了時間里。

8

后來我又返回北京,投了幾輪簡歷,參加了幾次面試,經過折磨人的等待,才勉強在一家剛成立的新媒體找到了一份編輯的工作。聽說面瓜想考省里的話劇團,但最后也沒考上,后來不知去向。絲瓜和那只猴子則一起留在了山城,他果然被招安進了改版后的旅游雜志,做了攝影記者。

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了一本嶄新的旅游雜志,大16開,銅版紙,全彩印,居然還是創刊第一期。然后,我在雜志封面上看到了我自己,不光看到了我,還看到了老向、面瓜、絲瓜和那只猴子,我們幾個站在游樂園門口的臺階上,擺出了一個千手觀音的造型。老向咧著少了一顆牙的嘴憨笑著,我最怕擺造型,所以看上去笑得有點不自然,面瓜則笑得像只石榴,把三十二顆牙齒全露在了外面,絲瓜的眼鏡在陽光下變成了黑色,又找不到他的眼睛了,像個盲人,但能看到墨鏡下兩排閃閃發光的大白牙,從沒見他笑得這么賣力。就連那只站在他頭頂的猴子也在齜著牙笑,仿佛不再是猴奴,而是終于回到了夢寐以求的花果山。那是我們一路上唯一的一張合影。雜志封面上有兩個燙金大字“旅游”,下面的副標題寫著本期的主題:《編輯部的奇幻漂流》。

我一頁一頁地往后翻著,雜志以高清彩色照片為主,只配有少量的文字介紹。每一頁我都能看到老向,看到面瓜,看到我自己。我看到我們坐在金色的烽火臺下抽煙,下面的文字介紹是“雁北烽火臺”;看到我們站在火山頂觀看著流星雨,下面的文字介紹是“大同火山群”;看到老向正躺在破廟的那具棺材上呼呼大睡,下面的文字介紹是“遼代古建萬華寺”;看到我們在地坑院里一邊烤羊肉一邊唱歌,下面的文字介紹是“晉北地坑窯”;看到老向正在寺廟里吊單杠,嘴里還叼著一根煙,下面的文字介紹是“明代古建福安寺”;看到我們幾個人抬著一條大黑狗正在街上走,下面的文字介紹是“明清古村落安定村”……我還看到老宋端坐在他的書架前,頭上戴著頂草帽,看到我們疊在一只火柴盒大的三輪車里,看到我們并排坐在鏟車的鏟斗里,看到我和猴子在長途車上相互依偎著睡著了,看到老向站在湖中央張開雙臂的最后謝幕。

這期雜志的結束語只有一句話:

風" 吹遍草原

馬的骨頭" 綠了

原載《鐘山》2025年第2期

原刊責編" 贠淑紅

本刊責編" 杜" 凡

一種刻在骨頭里的傳承/孫頻

讀中文系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文學青年,大三放暑假的時候,我想去一家文學雜志實習,坐著火車跑到那個城市,推開編輯部的門,里面坐著三個女編輯,正一邊看稿一邊抽煙,辦公室里煙霧繚繞,我當時就被鎮住了。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我曾在一家小雜志社做過幾年的文學編輯,估計我是史上最不稱職的文學編輯之一了,因為在那幾年的編輯生涯里,我幾乎沒編過稿子,時間都用在寫小說上了,即使坐在煙霧繚繞的辦公室里,我也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寫小說,無端地覺得,小說才是自己的生命。而更多的時間里,我根本不去辦公室,坐在家里寫小說,所以幾乎是大學一畢業就自覺過起了專業作家的生活,若是讓我去開會,我必定要遲到,因為逍遙散漫慣了已經無法適應辦公室規則了。幸而那個雜志的老編輯們對我都很寬容,也不用我編稿子,還鼓勵我多寫作,所以至今心中對他們都很感激。

雖然曾經是一個吊兒郎當的文學編輯,但也畢竟是在編輯部待過的,所以對編輯部,尤其是文學編輯部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加上在多年寫作中一直在和文學編輯們打交道,和有的編輯還成為了很好的朋友,這種作家和編輯之間的友誼往往都十分深厚,甚至超越一般的朋友,可能是因為,作家會把那個更深更隱秘的自己藏在小說的迷宮里,又期待著有知音能夠從這樣的迷宮中把自己找到。編輯作為小說的第一閱讀者,若是喜歡這篇小說,真正懂得作家的謎語,自然便被作家引為知音。而對于一些年輕作家來說,來自老編輯的欣賞十分重要,這些老編輯可以說是年輕作家寫作道路上的伯樂與恩師,所以會結下深厚的友誼。

但無論如何,在時代的進化與裹挾下,曾經的文學熱已退潮,作家和文學編輯都成為小眾的事業。因為做過文學編輯,知道這不是一份收入豐厚的工作,甚至有些清貧,還時不時聽到文學雜志要被撤掉的消息,因為無法盈利。確乎,這不是一個嚴肅文學可以營利的時代,但為什么還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去寫作,愿意去做文學編輯,愿意在小眾的事業里繼續一種人類最高貴的精神工作,便是我在這篇小說里欲探討的主題。

作者簡介

孫頻,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以鳥獸之名》《海邊魔術師》等。

贠淑紅:

四處“化緣”的老向和編輯們一路艱難行走,一路見凡人故事,一路收獲傾注著寫作者生命情感的文字——“化緣”之路走成了取經路,朝圣路,在時代洪流滾滾推進中,也走成了再次確認文學雖漸被邊緣化但其尊嚴、精神始終保有的路。正如文題所喻,綠色的骨頭生生不息。

杜凡:

“雜志分大小,使命可不分,大刊有使命,小刊也有使命”,讀文至此,心有戚戚。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成人福利网站| 中文字幕波多野不卡一区| 国产精品无码久久久久AV| 国产成人乱无码视频| 色吊丝av中文字幕| 专干老肥熟女视频网站| 中国成人在线视频| av在线人妻熟妇| 国产成人91精品免费网址在线| 亚洲中久无码永久在线观看软件| 国产超薄肉色丝袜网站| 日韩精品成人网页视频在线| 亚洲欧美h| 国产日产欧美精品| 亚洲综合专区| 直接黄91麻豆网站| 日本免费a视频| 国产激情第一页| 亚洲日韩国产精品综合在线观看| 污网站免费在线观看| 狠狠色噜噜狠狠狠狠奇米777| 精品伊人久久大香线蕉网站| 亚洲an第二区国产精品| 精品亚洲国产成人AV| 国产精品污污在线观看网站| 免费看a毛片| 亚洲日产2021三区在线| 欧美日韩国产综合视频在线观看 | 毛片在线播放a| 99久久性生片| 亚洲最大福利视频网| 国产色伊人| 亚洲黄色高清| 日韩欧美高清视频| 4虎影视国产在线观看精品| 婷婷色中文网| 麻豆精品国产自产在线| AⅤ色综合久久天堂AV色综合| 精品视频第一页| 亚洲欧美另类专区| 亚洲人成人无码www| 亚洲一级毛片| 国产精品自在在线午夜| 污网站免费在线观看| 国产高清在线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97se亚洲综合| 国产精选小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2020一|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夜色| 亚洲专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四虎精品黑人视频| 国产欧美精品一区aⅴ影院| 青青久视频| 最新日本中文字幕| 又猛又黄又爽无遮挡的视频网站| 免费在线色| 亚洲a级在线观看| 国内精品免费| 亚洲看片网| 97久久免费视频| 亚洲第一极品精品无码| 91av国产在线| 亚洲一区二区在线无码| 久久一色本道亚洲| 亚洲一区二区无码视频| 亚洲天堂.com| 2021国产精品自产拍在线| 69视频国产| 波多野结衣一级毛片| 国产精品视频白浆免费视频| 亚洲欧美精品一中文字幕| 人妻熟妇日韩AV在线播放|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精品尤物| 国产精品成人啪精品视频| 国产免费怡红院视频| 成人毛片免费观看| 99精品这里只有精品高清视频| 久久国产精品77777| 日日噜噜夜夜狠狠视频| 亚洲国产黄色| 91在线高清视频| 欧美精品亚洲精品日韩专区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