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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之間

2025-07-14 00:00:00默音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5年6期

一個受困于家庭與往昔記憶的中年女校對,午夜借酒助眠,卻經歷了一場幻夢。詭異夢境中,她似乎化身為非人的視角,窺見了同事、熟人,甚至女兒的日常生活。人生與文字一樣,充滿了對與錯的博弈,人在對錯之間進行一場鋼索表演。那些可以試錯以及能夠容錯的人生,都是令人羨慕的幸運兒。

丈夫從躺下到睡著,只需要五分鐘。

多年夫妻,她對此再清楚不過。雙人床是略窄的樣式,1.5米寬,好在兩個人體型都不大,翻身也不會觸碰到對方。她在床的這邊聽著他的呼吸由快變慢,中間一度悄無聲息,讓人疑心他的肉身已停止運轉,接著,鼾聲響起。那聲音起初怯怯的,像生澀的口哨聲,隨著睡眠轉入深睡,越來越放松和響亮。

與鼾聲同時彌散在房間的,是他的體味。她第一次覺察到這種異味,是在女兒小容剛上小學的時候。她半夜醒來,去隔壁房間看孩子有沒有蹬被子,一回屋,差點被熏得奪門而出。丈夫那段時間應酬多,到家時往往她已睡下了,他渾身煙酒氣,自去洗漱。上床時,他身上的氣味是清潔的。奇怪的是,一旦他開始打鼾,就像打開了某道閘門,平時被壓抑在深不可測之處的異味便噴薄而出。她覺得有幾分像同事家養的大金毛的味兒。總之,那氣味是動物性的,且有種圈定領地般的肆無忌憚。

她沒有把這個發現告訴丈夫。說出來就像在抱怨什么。再者,如果她不是正好醒著,也不會遭罪。她為此詢問了在醫院藥房工作的老同學柳樺,平時呼吸無異味,只在打鼾時有怪味,是不是什么病。柳樺說,沒聽過,或者去看看口腔科吧。

在她的建議下,全家一道去洗牙。護士夸丈夫有一口好牙。她的智齒有一顆長歪了,壓迫到旁邊的牙。醫生建議拔除。其后一番折騰。回到家,她吐掉壓住傷口的紗布。女兒在旁邊哇哇叫,媽媽吐血了!丈夫說,小容啊,媽媽換牙呢。對,媽媽也換牙。媽媽說她今天不想吃飯,我帶你去吃比薩?父女倆出門了,留她在家休息。她躺在沙發上想,不過是拔個牙,怎么就這么虛?她隱隱覺得,自從生了小容,她的身體變得陌生,動輒疲倦,像一部保養不得當的機器。她和母親提過幾句身體不適,想探討是不是生孩子導致的,結果換來一頓數落——你們這一代啊就是不行,那年你外婆走了,望望剛滿月,我帶著他回老家辦喪事。那么多親戚朋友來了,都得吃飯,我每天背著望望在灶臺跟前忙,腳都腫了。你就生了小容一個,整天喊這里疼那里不舒服,你們現在條件不比我那時候好?她沒有頂回去,暗自腹誹,一個男的,三十好幾,仍被媽喊作望望,難怪談不上對象。

如今哥哥臨近退休,依舊單身。母親也不再逢電話必講“你就是沒有把你哥的事放在心上”,隔段時間,從微信若有所指地問一句,你家耀文最近怎么樣?她答,老樣子。

的確是老樣子。自從不再工作,丈夫的作息反倒變得健康。等她和小容分別出門上班和上學,他在十點起床,看新聞——以前是報紙,現在是手機——弄個面條之類的簡單早午飯吃了,看看有沒有衣服要洗。如果有,他會負責放洗衣機和洗曬。打掃衛生他是不做的,仿佛那是條底線,一旦越過,他在家的地位便被貼上了不祥的標記。下午他看書,書目龐雜,從小說到歷史、政治,是她從單位帶回來的新書。他不挑書,有什么看什么。三點多出門散步,順便買菜回家。等她到家,菜已經摘好洗好,她負責炒煮燉。晚飯桌上通常只有兩個人的說話聲,丈夫和小容。丈夫談論他在日間看到的新聞,加以評論,小容附和幾句,有時被逗笑。

自從小容在今年四月離家,去了外地上班,家里整個安靜下來。她也想過,是不是該打破猶如黏稠塊體的氛圍,自己主動講點什么。積年的習慣難改,往往一頓飯吃完,她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總不能和他說,你昨晚又打呼了,很臭。

或是,我這幾天晚上都在你睡著后起來喝酒,你知道嗎?

她在充斥著鼾聲與異味的房間里繼續躺了幾分鐘,確認丈夫徹底睡著后,起身穿上抓絨外套和睡褲,踩著拖鞋來到與廚房毗鄰的餐廳。

早就不會因為丈夫打鼾驚醒,可是前天夜里,和今晚一樣,她莫名醒了。起身到廚房水槽邊喝了杯酒,想要助眠。之后她目睹了一些幻覺,或某種白日夢。她想,莫非是更年期到來的預兆?

幻夢的內容古怪。

她在單位的樓里,時間應該是深夜。對面寫字樓一盞燈也沒亮,黑乎乎的。這棟老樓的高區樓層分布著六七家出版社及其子品牌,她的活動范圍局限于十九樓的辦公室、十一樓的食堂和另外兩層編輯室。眼前是文學室的大通間。堆滿了書籍字紙的一張張辦公桌沉在陰影里,只有近處亮著一盞臺燈。她能看,卻無法動彈,仿佛她的存在只剩下目光,被固定在一人高的位置。

不,除了視覺,她還有聽覺。

玻璃門吱扭一聲,伴隨著腳步聲,一個人走到她旁邊,把牙刷和杯子放在臺燈旁幾乎不見空隙的桌面上。那人的臉被放下的長發擋了大半,她遲疑片刻認出來,是文學室的美編。叫什么來著?美編和她不直接打交道,名字一時間沒能浮現。

年輕的美編女孩從相鄰的辦公桌底下拖出一個物體,居然是張單人折疊床。她看著女孩拉開床,鋪上睡袋,把座椅靠墊當枕頭放好,然后關了臺燈鉆進去,像一只蟲安頓在蛹里。房間并未完全黑下來,女孩的手機屏幕在枕頭的位置浮現幽幽的藍光。女孩打字,哭泣,又打字。她猜測與其交談的對象是戀人,暗自奇怪,為什么不直接打電話?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她借著退還校樣的機會去了文學室。美編不在。美編有兩張辦公桌,其中一張用來放打印機和掃描儀。她在擺著蘋果電腦的工作臺前站定了。電腦屏幕旁,方格木擱架頂上擺著盆長壽花,綴滿了仿佛是蠟做的橘紅色花朵。她在幻覺中的視線位置差不多正好是那盆花。難道我昨晚變成了長壽花?她為自己的念頭失笑。

有個年輕編輯上前來打招呼。童斯葳。她記得這人改稿的字算不上好,卻很工整,不像有的編輯用了草體,容易認錯。

編輯找她都是為了催自己的稿子,想早點走完校對流程。童斯葳沒有催稿,寒暄道:“邱老師,聽說你女兒去了銀行?哪家呀?”

她嘴角上揚,答了銀行名。那邊笑笑說:“真巧,我以前也在那家。”

“銀行不是蠻好的嗎,你怎么跑來當編輯?”

“柜員有銷售任務,勸人買理財,我實在做不來。我喜歡看書,原來以為做圖書編輯可以看好多書嘛,沒想到真的當了編輯,回家還得看稿,都沒什么時間看想看的書。我聽說邱老師看的書比我們都多,我這里新出了一本講觀鳥的,你要看看嗎?蠻有意思的。”

其實讀書的不是她,是丈夫。她在辦公室做的并非閱讀,更像流水線操作工,字詞滑過,錯誤的用法被分揀出來。她拿過童斯葳給的樣書,道了謝。這時美編捧著一大杯奶茶回來了。眼妝遮蓋了昨晚哭泣的痕跡,指甲上的水鉆閃亮。現在的年輕人很難判斷年齡,美編看起來既像個新畢業生,又仿佛和童斯葳年紀相仿。童斯葳據說是工作幾年后去讀的研,進社也有三四年了,那么該在三十上下。

本想問童斯葳關于美編的問題,時機不合適,她告辭離開。回到辦公室,她撥了內線電話給分管文學室的營銷小丁。剛牽個話頭,愛八卦的小丁便像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講了起來。美編住在辦公室好幾天了,據說在鬧離婚。哎呀看著小,也沒那么小,孩子都三歲了。你說神奇嗎,不回娘家不住賓館,也不去朋友家,就這么窩在辦公室。領導也拿她沒辦法,她都這樣了,總不能趕她走吧。

“洗澡怎么辦啊?”她忍不住問。

小丁笑起來。“邱老師,你不知道有種設施叫鐘點房嗎?”

如果是自己呢?她掛上電話后怔怔地想。她在最想逃離婚姻的時候沒能下決心。倘若那個時候有足夠的決心,她會怎么做?應該會出來租房。美編既然把辦公室當落腳點,就是還想回去吧?

那天余下的時間,她多少被美編的事影響了情緒,效率不高。晚上回家,飯后收拾完,她坐在餐桌邊,把外面接的稿子看了一百多頁。丈夫在與餐廳相連的客廳看電視,怕吵到她,聲音開得很輕。其實她可以用小容房間的書桌,他也不用調低音量。但那樣未免太孤寂。是怕誰孤寂?自己,還是他?她說不清。

入夜,她又醒了。丈夫在打鼾,空氣被他的呼吸攪渾。她起身到廚房喝了點酒。打算喝完就洗杯子回去睡,她站在水槽邊片刻,不受控制地潛入她以外的存在。

她是一只鴿子。

鴿子們在海關大鐘的金屬框架上休憩。遠處黃浦江上的拖輪傳來稀疏的汽笛聲。她是唯一醒著的鴿子,在同伴們之間踱步,擠蹭的瞬間,隔著羽毛感覺到它們的體溫。她躍躍欲試想飛,又現實地想到,萬一飛不起來掉下去呢?在這邊的體驗,會不會影響到那邊?

有過前兩晚莫測的經驗,今晚,她幾乎是懷著期待,拿著杯子酒瓶回到餐桌邊坐好,往杯里倒了花雕。

做菜用的五年陳花雕是家里唯一備的酒。丈夫說,燒魚不能用太差的酒。她在這種細節上順著他。她的護膚品用凡士林,給丈夫女兒添置什么,要等網店大促,把各項滿減算了又算,像在做復雜的數學題。近二十年來,家里日常開銷靠的是她的工資加業余接的校對活兒收入。校對的行業價遠沒有物價漲得快,像她這樣資深的也不過千字十元。

花雕喝起來跟從前公司年會上單價過百的青瓷瓶差不多,總之是黃酒味兒。這幾年聚餐取消,改成發禮包。有些年輕編輯大概是社恐或懶得走,自己不來校對室,稿子讓人轉交,對她來說,他們的面目模糊,變成了稿紙上的字跡和稿件首頁的名字。

她小口啜酒。一口,又一口。

她走在夜晚寂寥的福州路上。她從大學畢業后就在這條街的出版社上班,按理比自家門口的馬路還要熟悉,夜色卻給街道加了陌生的濾鏡。平日人群簇擁的奶茶店落著卷簾門,一只黑白花流浪貓輕快地穿過馬路。沒有車駛過。她獨自沿著人行道往前,像個幽靈。也許她就是某種靈?前一刻她還坐在有機玻璃貼面的老式餐桌邊。她回身看地面,尋找自己的影子,比影子更先掠入眼簾的是尾巴。白色,細瘦,覆蓋絨毛,末梢幾縷深色。她愕然,尾巴隨之動了動。是自己的尾巴沒錯。她轉動腦袋,尋找剛才瞥見的黑白貓,一無所見。對此刻的她來說,那是成年的同類。她判斷不出自己的年紀,只感覺幼小,而且饑餓。視野被無形的濾鏡過濾成黑白灰,貼地行走讓遠近關系變得不可捉摸。比視覺更明晰的是嗅覺。香氣有輪廓,有內容。某種骨頭。連著肉。她審慎地吸鼻子,尋找氣味的源頭。她像一道暗影溜過地面。近了。更近了。方形物聳立在跟前,巍峨,堅硬。猶如某種紀念碑。她瞪圓眼,繃緊脊背,正準備縱身一躍——

一個大家伙盤踞在方形物的頂端,沖她發出威嚇的嘶聲。黑白貓!她退了半步,冷不防后頸被什么東西揪住了。她狂怒大叫,卻只發出無力的“喵——”。

“這么小的貓!還想和大貓搶垃圾,你有種啊。”男人的聲音說。繼而是女人的聲音:“你捉它干什么?身上說不定有跳蚤。”

男人笑著說:“給你帶回去養。你上次不是看了好久寵物店的貓?”

她被拎了起來。條件反射讓四肢蜷縮,尾巴僵硬地懸垂。她的瞳孔映出女人的形象。

女人也在看她,目光深處熱意閃動,隨即變回懶洋洋的冷漠。“我就是隨口一說。不能養,我媽過來看到肯定要講的。”

抓住頸項皮毛的手放松了,鉗制消失。肉墊重新觸地,她撒腿就跑。小動物的本能勝過了作為人類的理性。跑遠后她才恍然想起……

那不是柳樺的女兒雋雋嗎?

從校對科到財務室需要穿過整條走廊,按她的步伐是二十八步。她數過。

半年前,她進社時帶過她的竺老師退休,另一個年輕校對小黃休產假,她便落了單。校對科的桶裝水喝一周也喝不盡,她索性不再換桶,到財務室接水喝,就當順便活動身體。

今天第二趟過去倒水的時候,出納趙寧從票據間抬起頭,問道:“邱老師,你女兒下個月回來?”

“是啊,終于快熬完了。”

女兒這批校招的新人全被發配到河北L市的客服中心待半年,說是鍛煉。她不記得自己和趙寧講過,不過出版社就這么些人,大事小事都在人的耳中。又聽那邊說:“電話客服確實苦的,但至少上下班時間固定,好過外企天天加班。”

“年輕人吃點苦不算什么。”

“哎,反正一代比一代苦,現在小孩也苦。”

趙寧的兒子剛上初中,據說周末排滿各種班。如果那是苦,不也是父母強加的嗎?她“嗯”了一聲,捧著杯子往外走,腦海中晃過昨晚瞥見的情景。姚雋和顯然是她男友的男人走在深夜的福州路上。那個男的未免老了些,感覺姚雋和小容都得喊他叔叔。回到工位,她發微信給柳樺。等小容回來,你帶上雋雋,我們四個去哪里玩一下吧。

直到她坐在食堂吃午飯,柳樺的語音回復終于來了。她按了轉文字。雋雋是自由職業應該一直有空,可是小容剛上班哪有假啊?

姚雋從英國回來后沒找到工作,柳樺的前夫姚衛衡給她租了上海市中心的房子。柳樺來上海看女兒,邀請她和小容去玩。讓她驚訝的不是柳樺邊抱怨“姚衛衡只有對女兒還不算小氣”邊報出的租價,而是兩年不見的姚雋顯得疏離了許多。小容似乎不介意雋雋姐的變化,自顧坐在沙發上玩Switch(一種手持游戲機)。

據她所知,姚雋這兩年都在上海的出租屋啃老,根本不是什么自由職業。從初中同學到現在,相處這么多年,柳樺粉飾太平的功夫仍讓她訝異。另一個例子是,柳樺和姚衛衡的婚姻早就碎了一地,遲遲拖到姚雋出國念大學,才正式簽了離婚協議。

她回復柳樺:說是到崗前有一周假,我回頭再問問。

上個月國慶節,小容沒回家。客服中心全年無休,長假也得有人值班。去年“十一”,她和小容跟團去了西雙版納。沒錢去東南亞,總可以國內走走。丈夫照例不參加出游,用他的話說,國內沒啥好玩的,我以前都跑遍了。他口中的“以前”要回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時他是生意人,亦是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她并不想勸他去游覽現今的外面世界,對她來說,出游是難得的和女兒獨處的機會。小容越大,從長相、思維方式到說話語氣,越來越像丈夫。真奇怪,明明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她有時害怕,小容會不會也像丈夫那樣,在某個階段摔了跟頭,從此一蹶不振。為期六天的旅游并沒有讓她和女兒更親近,畢竟小容大部分時間在刷手機,只偶爾應付地和她講幾句話。她報的是便宜旅游團,對住宿條件有所預期,帶了毛巾拖鞋枕巾。但沒想到亞熱帶不僅有蚊蟲,還有蟑螂。她怕蟑螂,小容比她勇敢,一腳一個,踩死后蓋張紙巾,撇撇嘴說,媽,這筆錢花得不值得,還不如在上海吃點好的。插了房間里的電蚊香,還是被咬了好幾個蚊子包,她半夜撓癢醒來,看見小容在另一張床上背對她躺著,手機光勾勒出肩膀輪廓。那片微光將地面遮蔽蟑螂尸體的紙巾映照成昏暗中一方方的白,恍如有人失手散落的紙稿。

在食堂樓層等電梯的時候又遇到了童斯葳,她有輕微的訝異。童斯葳居然也吃食堂。她知道,童斯葳是這棟樓少有的開車上班的人。樓下的停車場僅夠領導使用,編輯們如果要停車,只能到附近的收費停車場,八小時下來價格不菲。丈夫有一次說,你們樓里工作的,都是太太小姐。這話未免偏激。不過,為理想當圖書編輯的,往往堅持不了很久。新編輯的起薪低,如果說指望年終獎吧,做不出暢銷書,年終獎便有限。能守住困境,最終熬成賬面有利潤的資深編輯的,通常是家境優渥的人。

童斯葳正在打量兩扇電梯門之間的墻面上的告示,看見她,立即笑道:“邱老師好。你看,有人改了錯別字,果然我們樓的人忍不了。”

告示內容是更換食堂承包方,時間是一周前,上面有兩處手寫的紅圈和修改。她都沒注意到食堂換了人,吃起來并無不同。涮鍋水一樣的蛋花湯,不帶油分的蔫巴蔬菜,只有幾種葷菜勉強能吃。她捧著食堂套餐附帶的橘子,隨口說:“看稿也這么仔細就好嘍。”說完恍然想起,許久以前有人對她說,校對是個性感的職業。那聲音太過遙遠,記憶擅自將其翻揀出來。她暗自心驚,把橘子攥緊了。童斯葳答了句什么,她沒聽清。電梯來了,幾個年輕女孩聊著最近熱播的電視劇出來,她倆進去。童斯葳幫她按了樓層,又按了一樓,解釋般說:“我去買咖啡。吃完就犯困。”

“我也到一樓,要去銀行。”

她們結伴走到路口。其實可以不用聊天,童斯葳大概怕氣氛冷清,主動找了話題。文學室來了新編輯,自己正帶著,感覺不大行。主要是領導一心要招個男生,其實當時來面試的兩個女生感覺好很多。她插嘴道,我女兒面試的時候也是,好多崗位都只要男生。也沒有明文寫,反正最后通過的都是男同學。你們主任的想法也是奇怪,當編輯,男女不都一樣嗎?童斯葳淡淡地說,可能領導覺得老有人休產假,選題做不完。她想都不想就說,女的就一定要結婚和生小孩嗎?我女兒如果不結婚,我是支持的。說話間正好走到路口的咖啡館,童斯葳的唇邊似乎浮著一句什么,最終只說了“再見”。

到下一個路口等紅綠燈的間隙,她終于滯后地明白過來,自己的態度不夠旗幟鮮明。重點不在于要不要結婚生小孩,而是女編輯休產假天經地義,領導不該為此選擇男編輯。不過,她說的是心里話。

這時代人人都用手機銀行,奇怪的是銀行營業廳仍需要排隊。她拿了號,坐在等候區。前幾天聽說這家銀行有個固收理財不錯,正好她有筆定存到期了,想過來開戶,買理財試試。她是經歷過債主在外面拍門的人,懷著對困窘的不安,有點錢便存成定期。統共也沒多少錢。那次云南之行,小容第一次聽說家里的存款數目,訝異道,這么少啊,怪不得大三的時候有到香港交換一年的學習機會,你不讓我去……還找到了一堆理由。你可以直接和我說沒錢。她苦道,有些事需要講那么清楚嗎?小容定定地看著她說,你是怕講出來爸爸不開心,對不對?你總是怕家里氣氛不好。這樣好累哦。

她發了會兒呆,恢復注意力之后發現,排隊的人等候的并非銀行窗口叫號,而是在等著用機器。一個男的要給人匯款,穿襯衫馬甲西褲的女柜員站在旁邊教他操作。那個男的和她丈夫年紀相仿,不算老,其反應卻著實茫然和滯后,柜員往往一句話重復兩遍。在等候區觀望這一幕的兩個年輕女孩評論道:“現在這機器有什么意義,一個個教,效率比以前窗口辦事還慢。”“都教會了,以后就不需要人工了。這是個過程。”“那以后銀行員工做什么?”“推銷理財啊。我天天接到電話。”

兩人的對話就像在預言小容的未來,眼前女柜員的工作明顯枯燥又磨人。女柜員對男顧客說:“您往這邊站一下,要拍照認證。”男顧客用上海話回道:“卡是我的,密碼也對的,為什么還要拍照?現在搞得來嘎麻煩!”

聽到這里,她忽然耗盡了等待的耐心,匆匆出門。站在銀行門口,她摸出手機給小容發微信。你下個月回來有一周的假對吧?我們和柳阿姨還有雋雋出門走走,好不好?

發完她想起,小容這周夜班,白天在睡。剛才一下子被銀行攪忘了。深夜“目睹”姚雋和老男人在一起,讓她隱隱害怕,女兒不在家半年,會不會也談了男友。如果小容有對象,自己很可能會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四個人一起玩,或許能降低小容的心防,將對她關閉的門后的景色漏出一隅。

從前小容與她是極親近的。

小容剛上小學那會兒,因為挑食,中午在學校食堂只肯草草吃兩口,體重變輕了,也不長個兒。她為此焦慮,攛掇丈夫買了小容學校對面老公房的一室戶,沒動原來的裝修,反正只是“午間房”。小容學校離她單位不遠,她中午過去做飯,接了小容吃飯,哄著睡個小午覺,然后送去學校,這才匆匆趕回校對科。下午一點上班,她進社已是兩點多,好在竺老師并不責備,只說,你家這樣慣女兒,我真是沒見過。

每天接送都是她。小容提出想學畫畫,她說,報班可以,要堅持,不能今天學明天就放棄。畫畫班安排在星期六的下午。她把女兒送過去,帶本書在附近肯德基看,幾次下來覺得無聊,便給自己報了個法語班,在一棟樓里,正好學完了接女兒。

學期開課已經兩周,她在家自習,補前面沒學到的內容。丈夫周日也去公司,出門前見她和女兒各據餐桌一角,一個用彩鉛畫畫,一個學發音,笑道,喲,兩個都這么用功。

后來回想,那是三口之家最后的幸福時光。那時她和丈夫三十出頭,他有事業,她有一份收入不高但輕松的工作,有他和女兒,自覺充足。他們以為未來會呈現向上的拋物線,卻沒想到峰頂早早到來,此后一路下滑。

在法語班,被法語老師抽到回答問題,她經常漲紅了臉,答案在嘴邊,硬是無法成聲,恍惚回到中學時代。人的變化有時是有限的。她念完大學,上了幾年班,結婚生子,容易緊張的天性仍未松弛下來。

老師是個留著薄絡腮胡的布列塔尼人。胡子讓人顯老,得知他二十四歲,她有些吃驚。還聽說老師有個上海女朋友。關于老師的信息來自和她同桌的蔣雪松。他去年剛從上外研究生畢業,在一家貿易公司工作,有法國的客戶,所以來上課。他說,早知道在學校該選法語二外,我那時學的俄語。俄語過時了,選的人特別少。她問,既然過時,為什么選俄語?他安靜片刻,垂眼說,我喜歡契訶夫。

她在心里說,我也看過,不過是看校樣,過眼就忘。

有時她覺得自己像某種吃螞蟻的甲蟲,在字紙間攀爬,遇到錯別字(螞蟻),就將其挑出來。下一個周末,她給蔣雪松帶了一本契訶夫書信,來自社里出的全集。

那天,老師在黑板上寫了91,大聲說,伊涅斯,你能告訴我們這個怎么說嗎?伊涅斯是她的法文名。她記得80是40×20,那么91呢?遲疑間,蔣雪松小聲在旁提醒。她倉促作答,小舌音的氣流擦過上顎,激起一陣癢。老師搖頭說,我是在問伊涅斯,有這么多伊涅斯嗎?91旁邊新寫上了128。這次她順利答出來了。蔣雪松湊過來低語,你就是怕出錯,不要緊的。她說,我的工作就是挑錯,我當然不想出錯呀。他輕笑。我覺得校對這份工作很性感。你看,你這樣,用紅筆畫個圈,挑出去,寫上正確的。他邊說邊改了她本子上的造句。我愛我女兒(J'aime ma fille)最后一個字被圈改成了“自由”(la liberte)。她的耳朵發燙,比回答問題時更窘,嘴里答,校對用的是鉛筆。他笑出了聲,引來老師一聲“安靜!”。

蔣雪松陪她去接過小容好幾回。遇上丈夫有晚飯局,他們三個就一起去吃小容喜歡的必勝客。蔣雪松給小容帶過各色各樣的小禮物,有時是一盒巧克力,有時是一塊姆明橡皮。起初她沒太在意,小孩子人來瘋,多個人吃飯總是好的。直到那天他說她的職業性感,她才驚醒,原來蔣雪松的種種善意包含了男人對女人的情誼。遲來的醒悟讓她有些緊張,萬一小容和丈夫說起“蔣叔叔”怎么辦?她終于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內心。她是有一些動心的。也許不止一些。

從周六到下一個周六隔著七天,不能見面的日子里,兩人之間的短信漸漸頻密。一個問,在做什么。另一個回答。一來一往間,空氣的密度加大,需要更努力地呼吸,才能攝入氧氣。他說,要不要一起吃午飯?我到你公司附近找你。她艱難地打字:不行啊,中午我要做飯和接送小容。他終于知道了“午間房”的存在,仿佛認真又仿佛隨意地說,你有沒有想過,我給不了你這么優越的生活。她詫異極了。我,優越嗎?哪里?

蔣雪松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過后才告訴她。他退了在浦東的出租屋,新租的房子在她家隔壁小區。兩個小區的大門不在一條路上,雖是近鄰,但走路需十來分鐘。他搬來的第一天,用短信發來新地址。我晚上都在,你有空來坐。她沒有回復。陪女兒寫完作業,等女兒睡著,等丈夫回家,其間,她不斷打開手機重看那條短信。那是她見過最觸目驚心又無從刪改的句子。

去銀行沒辦成開戶的這天,臨下班時,她收到丈夫的微信。邵平約我,晚上你自己簡單吃點吧。家里有番茄和雞蛋。

他們家經歷起伏后,剩下的友人只有寥寥幾個,她這邊是柳樺,丈夫那邊是高中同學邵平和另一個大學同學。丈夫在社會上結交的熟人全部消失了,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丈夫的公司倒閉那年,小容剛上二年級。她至今也不知道起因和詳情,結果則是看得見的。家里的存款耗盡,還不得不把為小容吃飯午休買的小房子賣掉抵債。每當回望,她有些遺憾那場波折來得早了些,上海的房價尚未開始飆升,要是晚個幾年,賣房所得的錢能翻好幾番。

丈夫在畢業后被分到浙江某縣的電力局,如果不是為了和她共同生活,他不會扔掉“鐵飯碗”來上海創業。生意好的那些年,丈夫不止一次勸在電力系統工作的邵平辭職到他的公司,對方沒答應,事后看來極為明智。想到每個人的選擇和之后的境遇,她有時難免感到命運的無稽。

這幾年城市發展迅速,對她來說最為直觀的感受是,早班地鐵越來越擠,有時甚至要等兩班才能上去。她改成上班坐公交車,下班乘地鐵。地鐵上的乘客們舉著手機,多數在橫屏看視頻,少數在刷購物網站或社交媒體。每個人下班后都是一臉被工作磨損的表情。丈夫的神情與他們不一樣。并非更安寧祥和。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層仿佛隨時會碎裂的薄冰。

他最近兩年沒有復發,停了抑郁癥的藥。她認為丈夫大致恢復了。證據就是,他又開始打鼾了。

她從外套口袋摸出手機,在家庭群圈了女兒,輸入:上班坐久了要起身活動下。

再過兩個小時,小容會起床看到這條微信。客服的工作太占用精力,小容最近回微信有一搭沒一搭。前幾天,她忍不住私信小容,你要是覺得辛苦,就辭職算了。那邊回,我不上班,和爸爸一樣,讓你養嗎?不知為什么,那句話像是藏著尖銳的怨氣,她搞不清其鋒芒指向誰。她本來想回,我明年就可以拿退休工資了,反正校對越老越吃香,我可以在家繼續工作,你爸按自由職業交金到大后年也結束了。兩個人的退休工資還不夠養你嗎?

最終她沒有回。她覺得女兒想要的不是一個現實的回答。對女兒,她有許多愧疚。畫畫班最終沒上滿一年,此后小容成了一個游離于潮流之外的學生。不光是各類補習班,也包括小孩之間流行的跑鞋手表漫畫書游戲機,別人有的,小容都沒有。大學三年級時,有去香港交換的機會,她知道小容其實很想去。小容的工作定下來后,丈夫有一天在飯桌上說,人還是得付出努力,光靠家里鋪路是沒用的,看看姚雋,去英國兩年,花了那么多錢,回來照樣啃老。她震驚于丈夫毫不在意地戳中小容的痛點,急忙看女兒的反應。小容淡定地夾菜,隨聲附和。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被父女倆排除在外,如同他們講的是屬于兩個人的外語。

進家門時,她感覺像走進了一套陌生的居室。沒有電視聲,沒有燈光。對了,丈夫出門了。今天久違地只有她自己。不用急忙進廚房做飯,她懷著輕松的心情到客廳放包。茶幾上有一沓稿子,牛皮紙稿袋被折平了放在底下,是她私下常合作的出版社新送來的校樣。丈夫會在快遞送到的第一時間拆包,像在提防和檢視。她把包一扔,整個人陷進沙發,閉上眼。蔣雪松今年該是四十八歲?她很久沒想起這個人了。對于自己即將退休,她甚至是充滿期待的,卻無法想象多年不見的他成了一個中年人。

她在沙發上睡了片刻,可能還要久些。睜眼時,手機上有一堆未讀消息。大部分是無關的公眾號推送,一條來自柳樺。看起來柳樺撥打過微信語音通話,沒人接,又發了文字信息。

你家小容最近還好嗎?

她盯著那條突兀的問候看了十幾秒,心想,這什么意思?難道小容和姚雋說了什么,然后姚雋轉手告訴她媽媽?按理說如今小容和姚雋也不大親近,不過難保兩個小的有什么私下的交流。她發起語音通話,那邊沒接。想打個電話,又覺得太過隆重。微信彈出一條新消息。是小容。

再說吧,我好累啊,只想在家睡覺。

是對她前一條“和柳阿姨還有雋雋出門走走”的回復。小容喊累不是一天兩天了。她不敢再貿然說“不想做了就辭職回來”,回了個“好”字。看看時間,七點半。她到家竟然已過去兩個小時。沒有空腹感,不過總得吃飯。她起身回房間換了家居服,走到廚房。丈夫說家里有什么來著?番茄和雞蛋。她沒開冰箱,拿了玻璃杯和茶色玻璃瓶裝花雕。花雕只剩兩厘米高的酒液。微咸的酒液浸潤食道的第一口,她剛被柳樺的問話攪動得惶然的心放松了,落回原位。小容不會有事的。小容一向比我更有主見,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孩子不一定全像父母。她和丈夫都會把愛吃的東西留到最后,小容從小就不是這樣,上來先把喜歡的吃了,不喜歡的勉強吃兩口。古北地區有家臺灣人開的松餅店,她帶念幼兒園大班的小容去,小家伙把松餅上的鮮奶油和水果全吃了,不肯吃松餅,說“有股怪味”。后來想,大概是小容對泡打粉的輕微堿味特別敏感。那孩子對鮮奶油的喜愛一直延續至今,過生日一定要水果鮮奶蛋糕,什么黑森林、提拉米蘇,都不喜歡。別人家的蛋糕基本是做樣子,吃不完,也有人嫌膩,把海綿蛋糕刨了吃,留下奶油。他們家買十寸的蛋糕,幾乎不剩什么。有一次,小容吃得超負荷,到洗手間去吐。丈夫幫小容拍背,在旁邊說,你不至于吧,我們家雖然沒錢,又不是買不起蛋糕。你要吃下次再買。“沒錢”這個詞猶如禁語,向來只有丈夫說,她裝作沒聽見。

今天畢竟沒吃晚飯,喝到第三口的時候,她感到微醺的愉快。丈夫要是此時回來,看到她獨坐喝酒,會說什么?她懶得想。她覺得自己像個發條人偶,每天上好發條,從a到b,從b到a。生活向她索取許多,她奉上自己的時間、青春、耐心,每年在紙上圈出數以千計的錯誤字詞,改成正確的,換來菲薄的薪水和這個家的安穩。

我只錯了一次啊。她對著虛空想道。我這輩子都在改那個錯,總夠了吧。

意識重新聚焦的時候,一片嗡嗡聲籠罩在四周,如同無數工蜂的翅膀振動發出的合唱。聲音的細節逐漸凸顯,她聽出那是一個個人聲的集合,有男有女,標準的普通話。您好,請講。您想咨詢什么業務?我幫您轉負責這項業務的同事。麻煩您在聽到語音后輸入查詢密碼……聲音交織,層疊,纏繞,字詞織成一張網,輕柔地托住她。白熾燈讓整個空間泛著白光,她感覺自己輕盈得可以飛起來。她真的在飛。她掠過一個沾著頭屑的肩膀,抵達另一個人的領口。她不知道自己這一次寄于怎樣的實體,似乎既非植物也非動物,難道她是一片毛絮,或干脆是一縷微風?

一段對話在她的短暫停留中發生。和客服女孩通話的是個中年男子。那人聲音高亢,客服的耳機形同無物。

——我看我信用卡賬單有一筆消費不是我的,是有人盜刷吧?你們這個信用卡安全性這么差啊。你說(打嗝)怎么賠吧?

——您好,請問您是對哪一筆消費有疑問?

——二十二號……下午的,十六塊八。

——您好,我這邊顯示二十二號十六元八角的消費是鴻風視頻網站的會員,是不是您不記得自己買了會員?

——(語氣激動)我要買了我會不記得?這個視頻網站我從來沒用過好嗎?你這個人態度怎么這樣啊,我要投訴你!

——請您稍等。

接電話的女孩站起來對旁邊隔間的人叫道:“麻煩支持!這人好像喝醉了。十幾塊錢的賬單糾纏不清。”

旁邊那人說:“也可能是家里小孩點的。白天不是剛有一個?現在小孩鬼精,幼兒園的小朋友就會充會員和網購。”

“反正我搞不定,你幫幫忙!”女孩的聲音帶著怨氣和沮喪,十分響亮。旁聽的她甚覺詫異,這樣客戶不是能聽到嗎?隨即想到,電話那頭大概是音樂等候音。原來如此,以前自己被客服要求等待的時候,可沒想到后面會有各種交流。

不遠處“當”的一聲響,有人砸桌子或是別的什么。那聲動靜被歡快的模式化對答的浪潮遮蔽了。她從聲音的洪流中分辨出一個熟悉的嗓音。

“請問您還有什么要咨詢的嗎?好的,麻煩您在聽到語音提示后對我的服務做出評價。”

是小容!

飄在空中的她想立刻往小容那邊去,這才發現,不像前幾次的幻覺有清晰的視野,自己的視野中只有極近的景象的局部,僅能模糊判斷這里有一個人,那里又有一個。遠景融化成一片光。

簡直像瀕死狀態的人看到的。她在某本校樣里讀過。她對工作中讀的書沒有通常讀者的記憶,不過總還是有些字句或段落固執地黏附在大腦皮層的角落,所以她記得許多看似無用的冷知識。納西族的男人不干活,只負責娛樂和帶孩子;威尼斯圣馬可廣場上,總督府和圣馬可大教堂之間的轉角上有羅馬四王的雕像,坐在旁邊休憩的游客們很少注意到那幾座暗淡的雕像,直到某個旅游團忽然圍攏來開始講解;芥川龍之介在《給某位舊友的手記》中寫道,我如今居住的,是一個像冰一樣透明的、病態的神經的世界——人們喜歡談論他在這篇文章中提及想要自殺,以及那句著名的“模糊的不安”,不知怎的,她牢牢記住的卻是那個冰的世界。

小容的聲音消失了。她失去了方向,一時間只能茫然地繼續浮游。此起彼伏的聲音裹挾著她,讓她的意識漸次昏沉。這地方真吵啊,難怪小容說累。光是坐在這片嘈雜中都夠累的,更不要說電話那頭還有各種各樣的人,提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你還得努力解答。不像她的工作,面對的是靜止的、等待她圈出的文字。

她撞到了什么。不,某人正好在她懸浮的途中起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她不由自主地被帶了過去。那人身上有讓她熟悉的東西,她便安心地依附在對方身上。電子門鎖打開的咔嗒聲。那人來到比房間寒冷的走廊。跑鞋踩在瓷磚地面上涼脆的腳步聲。上廁所的聲音。沖水聲。然后是打火機的輕嗤。咦,這次的幻覺沒有嗅覺,不像上次變成貓的時候。她聽見那人呼出一口煙,接著是極輕微的聲響。似乎在手機上輸入什么。

她想看。想知道那人此刻在和誰發信息,寫了些什么。神奇的是,她真的看到了。那行字像是直接寫在她的眼前——

支付寶收到,謝謝你。這次要沒有你幫我,就真的慘了

停頓。然后是——

我媽說要一起去旅游,柳姨也和你講了吧?她倆在一起嘮叨起來沒個完,我反正是不大想去。

尖利的警報聲將打字的動作截斷。廁所里的小容和她都是一驚。是火警。她想,難道是小容躲在這里抽煙引發的?再一聽,警報聲像在遠處。小容罵了一聲,又沖了一次水,打開門沖出去,顧不上洗手。她緊隨而去。視野中黑茫茫一片,她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人群。人群撲面而來,其間混雜著語聲。哪里著火了?不知道。領導說先下樓。哎我手機沒拿。不要回去拿了!命要緊還是手機要緊!肯定是誤報。哎呀我還穿著拖鞋,好難走。芮容,你往哪里走啊,這邊!我剛才那個電話直接掛了,不會被投訴吧……

小容被人一喊,隨大流走去。人群像蟻群般沿著通道和樓梯往下蠕動。一層又一層,沒個完。她隱約想起來,小容說過,辦公室在二十三樓。移動尚未停止,人聲此起彼伏地傳遞道,警報解除了!回去上班!人們罵罵咧咧或興高采烈地往回走。突發事件打破了因長期接電話造成的緊繃情緒,讓這一大批年輕人變得躁動不安。她分明感覺到空氣中流動的異樣,仿佛只要有個火星落在上面,就會蹭出火花。

女兒身上仿佛有專門吸附她的磁石,讓她不費力就能跟上。小容在某個位置脫離了拾階而上的人流,又走了一段,來到一處開闊地。看不清遠景的她分明感覺到陽光與風。北方的十一月,陽光的暖抵不過風的冷。她想說,小容?但沒發出任何聲音。此時的她不過是一個僅有部分感知的微小存在。

小容走了幾步。又走了幾步。

她莫名地驚懼起來。這場景似曾相識。盡管她無法確定小容到底身在何處,但肯定不在一樓。

許久以前有過一個午后,她從出版社大樓的食堂所在的樓層向下走了兩層,在九樓找到通往平臺的安全門,走了出去。她的辦公室窗口能看到這處平臺。呈不規整三角形的平臺袒露著大片灰色水泥,上面矗立著幾個巨大的空調外機。她沿著邊緣走了一圈。鐵制欄桿可說是象征性的,不到一米高。平臺的一側對著主街,另一側是停車場。一到九樓的圖書城層高頗高,所以她現在站的位置約等于住宅樓的十幾層。

跳下去就結束了,她對自己說。

所有的懊悔和痛苦,將會就此終結。

即便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女兒和丈夫,可她一時貪戀不屬于自己的溫柔,錯已鑄成。那天丈夫到家,發現了被開水燙傷后嗷嗷大哭的小容。孩子從左臂到胸前的皮肉泛紅起泡,觸目驚心。丈夫趕緊開車送女兒去醫院。給她打電話是在女兒的急救結束后。從沒對她說過重話的丈夫吼道,你死到哪里去了?

她哭了又哭。她祈求丈夫的原諒。她和蔣雪松分手,刪除了對方的聯系方式。小容的傷痊愈了,疤痕無法完全去除。長大后的小容在夏天也穿長袖襯衣。母女倆去西雙版納玩是個錯誤,沒想到那邊那么熱,看到裹得嚴實的小容,游客和當地人均面露詫色。她有時會想,小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小時候那起“事故”的背后有些什么。說不定丈夫告訴過小容。她不敢確認。

丈夫開始生病,就在那之后不久。邊緣性人格障礙和抑郁癥。他的狀態直接影響了公司,然后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從腳底開始崩潰。她陪他看病,獨自處理賣房和還債等一干瑣事。幾年后,婆婆生病,她讓丈夫留在家,每到周末去紹興看望。她上班,做兼職,精打細算地維持一個家,時刻關注他的狀態,怕他的病情加重。這對小容是不公平的。她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不太顧得上女兒。小容還算爭氣,考取了上海大學的財會專業。雖不是什么名校,總算有個落腳點。她長久提著的一口氣松弛下來,在一個午后走到九樓的平臺。

她想起柳樺去年離婚的舉動。有時候人長久以來想走一條路,需要的只是少許推力。女兒離家念書是極好的契機。

念頭起了又落,最終沒有做傻事。她對自己說,小容剛上大學,日子還長。

沒想到幾年后的現在,女兒也來到一處平臺上。那顆與她疏離已久的年輕的心里究竟轉動著怎樣的心思?她無暇多想,竭盡全身的力氣——如果她有形體的話,力氣大到可能會崩裂每一條血管和神經——尖聲大喊:

小容!

*

半年的客服實習還剩一個月,我接到家中電話,請假回了上海。

拖著行李箱進家門,先看見媽坐在客廳沙發上,和一個男式短發戴眼鏡的年輕女人聊著天。我喊了聲“媽”,又問:“我爸呢?”

我媽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你爸下去買熟菜了。小容,這是我們單位的編輯,童老師。”

有些意外。這么多年來,只有柳姨和雋姐上過我家,我媽的其他同事熟人從沒出現過。更大的意外則是,我原以為媽要過幾天才出院,沒想到這么快就回家了。我爸也沒講一聲。明明我上飛機前在微信和他說了。

我和那個童老師問了好,先去放行李,上廁所。洗手花了比平時長得多的時間。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剛被搶救回來的我媽。如果我爸的說法無誤的話,媽試圖自殺,把家里積存的我爸的藥全吃了下去。三四種,加起來快有一百粒。我爸吃藥不太認真,需要我媽盯著,常有遺漏,時間長了,積了不少。他這兩年情況不錯,只吃一種最基本的,算是鞏固著。所以我媽吃的都是些過期藥。她在吃的時候應該想到的,藥未必有效。

昨天,我爸在電話里說,他在凌晨忽然醒了。他自從身體情況好轉,睡得很沉,和他年輕時一樣。他沒睜眼,想繼續睡,可是睡不踏實。屋里有股怪味。像是什么東西餿掉了。他最后實在忍不住,開了床頭燈,四處看,隨即發現躺在旁邊的我媽臉色不對。他拍拍她,她沒動靜。一摸脈,他慌了,趕緊打了120。等救護車來的時候,他給媽套上外衣褲和襪子,又在屋里巡視一番,在垃圾桶發現一堆藥盒,直接翻出來帶去醫院。醫生一看就說,洗胃吧。胃是洗了,人一直沒醒。說到這里,我爸哽咽了。

我當然歸心似箭,想第一時間趕回上海。但這破地方連個機場都沒有,得先坐大巴去北京。高鐵快,五個半小時。問題是我這里高鐵一天只有兩班,我爸來電話的時候,那兩班都過了。我說我明天去北京然后坐飛機回,火車到上海是晚上,還是飛機比較快。

我爸說好,又說,你有錢買票嗎?

我說有。

事實上,我剛靠雋姐借的錢補上花唄和白條的虧空,但這事當然不能對我爸講。人大了就會有必須對父母藏起來的秘密,例如我的債務,雋姐的戀愛。我也想不明白自己在這幾個月怎么花了那么多的錢,好像根本沒買什么。

我看向鏡子里的自己,發現高領毛衣的領口塌下來幾厘米,露出像月球表面的疤痕。我條件反射地理好衣領,做出一副乖女兒的表情,回到客廳。剛拖了把椅子坐了,我媽說要去看一眼廚房在燉的雞湯,扔下我和童老師。

童老師寒暄道:“小容,是叫這個名字對吧?你媽媽經常講起你呢。”

“哦。”

“我以前的工作和你一樣。”

“人工坐席?”

“那就不完全一樣。我們那時候的銀行沒這個要求,入職就在柜臺。”

“你是柜員啊,怎么會去做編輯?”

她瞇眼一笑。“你媽媽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我媽風風火火地回到客廳,發牢騷道:“你爸真是的,讓他去菜場買個烤子魚,到現在也買不回來。”

其實可以手機上買了讓人送來呀。我心里想著,嘴上說:“要我給他打個電話嗎?”

我媽不答,盯著我看。我被她看得有點發毛。“怎么啦?”

“想女兒了唄。”她撲哧一笑,“好久沒看到了。”

既然想我,你為什么要……當著外人,我問不出口。也許就算沒有外人在,我一樣問不出口。

這時我媽又說:“小容啊,你們單位是不是最近有過一次火警警報?”

我愕然反問:“你怎么知道的?”

火警逃離的事就在昨天。白班上到將近中午,忽然響了警報。我和同事們從二十三樓往下走了好多層,中間不斷混入其他樓層的人,完全看不出是星期六。這棟樓有十幾家公司,大部分是IT企業,他們的員工壓根兒沒有周末,也很少有日夜概念。人人衣著隨意,我從雜亂的一堆人里認出和我一樣擔任銀行人工坐席的同伴。和其他人不同,我們的臉上有種逃離的欣喜。即便只是因為火警短暫地逃離那個壓抑的空間。

得知是誤報的時候,我甚至有些失望。

當時我已經下到六樓。周圍亂哄哄的。有人說,坐電梯,難道還要走上去?另一個說,現在排隊不知要排多久。我們都知道如果客服中心的電話一直沒人接意味著什么。驅動我們的也許并非責任感,而是無聊的獎懲制度,或僅僅是“都熬了這么久了可不想最后關頭得個差評”。沒有人發出異議,我們開始沉默地往回走。六樓半,七樓,八樓。二十三樓仿佛無比遙遠。我在八樓的消防門那里遲疑片刻,推開門。沒有人喊我。誰都知道八樓通往商場,那里的電梯最多能到商場頂樓也就是十樓,到不了高區。

寒冷的走廊那頭是將商場與消防通道分隔的塑料門簾。我撥開門簾,光和熱和嘈雜一齊涌上來。某處有個高亢的喇叭傳出機械的人聲:“1,3,9號,請您來用餐了。”對了,現在是飯點。被一周白班一周夜班攪得紊亂的三餐讓我經常忘記人們都在什么時候吃飯。我和他們之間仿佛隔著透明的屏障,盡管我每天在處理他們關于信用卡的各種焦灼或無理取鬧或窮極無聊的問題。我順著光亮的走廊前行。川菜,潮汕牛肉鍋,壽喜燒,湖南菜。其中有幾家在上海商場見過的連鎖店。在門口等位的有情侶,同事,幾口之家。人,人,人。各種調料的味道鉆入鼻孔。飽滿的誘發食欲的味道。金錢的味道。

我感到疲倦。不是因為接了一天電話,也不是因為接了這幾個月的電話。我想到自己將在銀行大堂日復一日地工作,就像我媽改她那些永遠改不完的校樣。

又一道塑料門簾。我掀開簾子,外面是八樓的平臺。冬天的露天位形同廢墟,只有落了層薄灰的塑料桌椅和死掉的盆栽。前幾天下過雨,鋪著綠氈的地面上滿是泥點。

走到邊上的時候,我并沒有想很多。腦海中掠過勁爆的公眾號標題:“銀行女職員網貸欠債跳樓自殺”。我媽一定受不了這個。她這一輩子都過得謹小慎微,生怕哪點做得不好讓我爸發病。我看著她都覺得累。我從小到大很少讓她煩心,難道要突然給她個措手不及的打擊?

但我真的好累啊。年輕也可以疲倦,喪失生存的動力。不,恰恰是年輕才會疲倦。我媽看起來會一直矍鑠地改別人的錯別字改到八十歲。

天很藍。難得沒有霾。

半空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小容!是我媽。明知是幻覺,一晃神間,剛才還尖銳鮮明的死意變得空虛,像個被風吹上半空的塑料袋。

我回去繼續上班,傍晚七點多,接到我爸的那通電話。然后是今天大巴轉飛機轉地鐵,輾轉到家。

此時聽我媽提起火警,我難免有些心虛。難道昏迷狀態的她冥冥中感應到了什么?我媽笑嘻嘻的,并不答。童老師在旁邊說:“邱老師今天神了。前面和我講的一件事,也讓人驚訝她怎么會知道的。”我心里有點煩這個一臉好學生聰明樣的女的,心想你誰啊,跟我媽很熟似的,你不就是代表單位來慰問一下嗎?

門鎖輕響,我爸回來了。我迎出去。我媽在身后說:“哎呀還要買點蔥,剛才忘記講了。”我頭也不回地說:“我從網上下單,順便買點喝的。”從機票起,我的白條欠款又開始新一輪的累加,我想總能還上,只要活著。

原載《湘江文藝》2025年第2期

原刊責編" 馮祉艾

本刊責編" 杜" 凡

電話那頭的人/默音

這些年記性不佳,還好有手機備忘錄。備忘錄顯示,收在中短篇集《她的生活》的第一篇《上海之夜》,初稿寫于2021年秋。更早的年初,寫了《一念之間》的初稿。實際上,這篇小說寫完后就沉睡在電腦硬盤,直到2024年底,才翻出來修訂。之所以被擱置,是因為這篇小說太苦,看不到什么希望。

最初只是想寫電話那頭的人。我們都有過打電話找客服或客服打過來的經驗,有時覺得那邊的話過于套路,明明是人,卻刻板如機器。隨著科技進步,越來越多的電話干脆直接由AI語音上陣,就譬如最近,家里換油煙機,我連續接到兩名人工客服和一次AI客服,和我約時間,讓我納悶后臺流程出了什么問題。安裝師傅直到臨裝前夜才來電,我總算松了口氣。師傅沒有話術范本,約時間,掛斷。這么簡單的事,我之前不得不和客服打了三次交道,消耗了不少社交份額。

奇怪的是,當我試圖寫一個在銀行客服部門工作的女孩的故事,先進入視野的,是她的母親,一名出版社校對。我當過幾年圖書編輯,仍有不少朋友在該行業,一年年聽他們談出版越來越難……不,我并不想寫出版社的工作日常,她是母親、是妻子,她有她的焦頭爛額,她的舉目四望。

故事從“觀看”開始。不是主動的看,如果在志怪小說中,更像是夢中離魂,身不由己的飄浮。母親目睹世間種種,也注視著女兒的困境。那是不少年輕人共有的困境。其實,年輕人的問題,再大都容易解決,因為時日方長,而母親自己的困局是無解的。她困在婚姻與社會角色中,僅有不受控制的非現實的目光,讓她從現實中游離開去。

時隔三年改完后,我想,這仍然不是一篇我喜歡的小說,不過在某種意義上,它有被寫出的必要。小說有時會跳出作者的預設,生成它自己的模樣,此為一例。

作者簡介

默音,作家、譯者。已出版小說《甲馬》《尾隨者》《她的生活》等,以及文學評論隨筆集《筆的重量》。譯有《日日雜記》《雪的練習生》等多部日本文學作品。

馮祉艾:

小說以細膩的筆觸展現了一個中年女性在婚姻、家庭和工作中的復雜心理狀態,通過現實與幻覺交織的敘事手法,展現了主人公內心的孤獨、壓抑與潛在的渴望。小說不僅探討了個人與家庭的關系,也反映了現代社會中普通人的生存困境。

杜凡:

一個關于“看見”的故事。疲倦而了無生趣的年輕人,兢兢業業不敢犯錯的中年人,小說向來無法為時代病灶提供藥方,但或許,看見與訴說即是療愈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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