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獨孤衛特立獨行,成為人群中的異數。他似堂·吉訶德一般,手持“銹矛”,大戰“風車”,抵擋世俗的功名利祿;也和堂·吉訶德一樣,有自己想象中的城堡、桑丘和姑娘。對于一些人,人生要么撞碎,要么后悔;更多的人在兩個極端之間徘徊,它們共同構成文學敘述的無量空間。
你有家庭嗎?
沒有。
有固定住址嗎?
沒有。
有工作嗎?
沒有。
身份證呢?
我是詩人,不需要身份證。
詩人也是人。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稱為詩人。
呃,出過詩集嗎?
沒有。
你好像什么都沒有。
現在我只需要一陣風。
這里,風也沒有……
他伸出手指,代替畫筆,在墻上畫了一扇無形的窗子。風來了,他嘟著嘴唇,發出呼呼的聲音。
1980年,一首詩與拳頭相遇
是的,就在這一年早春的某個黃昏,他爬上了一棵蘋果樹,抽了一支煙,下來,然后向郵遞員阿偉宣布:他已成為一名詩人。詩人獨孤衛的第一首詩是獻給李安娜家屋頂的太陽,第二首詩是獻給照過李安娜臉龐的月亮,第三首詩是獻給她家門口那只獨眼的公雞,其余的詩無非是歷數李安娜撫摸過的貓呀、狗呀、小鳥的翅膀呀,等等,似乎也不排斥她家后院的雞屎和豬糞。在獨孤衛的詩中,李安娜對萬物充滿了仁愛之心,蒙受她祝福的家畜、家禽似乎都會健康長壽,于是,讀過那些詩的人容易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迷戀的是神話故事中那種長睫毛的仙女。而事實上,她不過是鄉村鐵匠的女兒:年過十九,還帶著嬰兒肥,肩膀是圓的,手上的肉渦是圓的,屁股是圓的,腳趾是圓的,臉是圓的,眼睛是圓的,眉毛彎彎,臉上還點綴著幾顆星星般的雀斑和一個月牙般的胎記。詩人,一個熱衷于幻想的鄉村青年,受到了某種默示,認為自己必須干點什么了。某個涼爽的傍晚,他向李安娜發出了邀約。李安娜果然如約過來,在村后一片樹林深處與他會面。那里有一口池塘,四周有草、有花,一片半明半暗的雜木林,在夕陽的映照下宛如夢境。詩人說自己此刻不知道是剛從夢中走出來,還是一頭跌進夢中。他給她朗誦了一首詩。在詩中,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靠吃玫瑰生活的蚜蟲,最后它死了,就以玫瑰為墳墓。李安娜感動得熱淚盈眶。詩人沉默的時候,他的手卻開始在暗中尋找一種適宜的表達方式。他費了很大勁才讓自己的手指勾住李安娜的手指。她沒有拒絕,這使他的膽子更加大起來。他的手企圖魯莽行事時,卻被李安娜阻止了。但她接著就把腦袋靠在他的肩頭,只允許頸部以上的精神交流。詩人告訴她,每次在深夜默念她的名字就感覺舌尖綻開了一朵花,現在他要讓她看看這朵花是怎樣渴望露水的滋潤。當詩人再次大著膽子摟住對方的腰,強行索吻,李安娜竟在倉皇間一口咬破了他的舌頭。她迅速退到一米開外的地方,告訴詩人,她有三個哥哥,而且每個人都有一對粗大的拳頭。巧合的是,李家三兄弟仿佛按照劇本出演一樣,說來就來了。大哥李大龍叉著手對詩人說,你滾遠一點。詩人果然退出了十米以外的地方,但他仍以深情的目光凝視著李安娜。二哥李小虎對他說,你再滾遠一點,我不想看見你。他又退后了幾百步,差不多要走出李安娜的視線了。李大龍讓李三豹過去告訴他,有多遠就滾多遠。詩人說,我不走了,我再也不會移動一步。李大龍聽了傳話,就對李三豹說,你瞧他的架子拿得挺大的,難道非要我親自過去不可?李大龍大踏步過去,揮了揮拳頭,詩人就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詩人獨孤衛的一首詩沒法子抵擋李家三兄弟的拳頭。他帶著羞辱離開了小鎮,再也沒有回來。
郵遞員阿偉仍然記得,詩人談到“詩人在這個時代如何面對拳頭的恐嚇”時很無奈地攤開雙手說,先知和詩人在故鄉總是不受尊敬。在異鄉漂泊期間,詩人依舊堅持不懈地給李安娜寫信,訴說思念之苦、異鄉的艱難生活以及作為一名詩人的雄心;在信尾,他總是忘不了請李安娜代向她家那些沒名沒姓的家畜問候一聲。
兩個月后的某天下午,郵遞員阿偉在通往郵局的大街上,遇到了在腋下夾著一本書的詩人獨孤衛。他仍舊是一副頹廢模樣:藍色卡其衣服松垮垮、皺巴巴的,幾根瘦骨好不容易才把它撐起來;一條燈芯絨褲子已經褪了色,皮鞋的鞋跟也快磨成了平底;整張臉上布滿了倦意,眼皮下垂,眼袋里面仿佛永遠飽含著淚水。用阿偉的話來描述:他臉上還有幾分葉賽寧式的憂郁。
衛軍。
不要叫我衛軍。衛軍這個名字已經埋在老家后山的泥土里了,以后就叫我獨孤衛。
詩人寒暄幾句就迫不及待地把話題轉向詩歌。他的身后是一條跟他的憔悴形象頗為吻合的老街,房屋東倒西歪,布滿了煙炱、油垢,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臨街的包子鋪里有人正在生煤爐,白煙從他身后滾滾而來,撲進了阿偉的鼻孔,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但詩人依然近乎固執地背著煙霧站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好像煙霧都是從他張大的嘴里吐出來的。詩人不喜歡跟人談論詩歌以外的話題,那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廢話。詩人就是最討厭說廢話的人。而郵遞員阿偉恰好是一個善于聆聽的人,盡管不懂詩歌,卻喜歡聽人談詩。詩人一談起詩來就沒完沒了。如果有人問他:除了詩你就不能談些別的?他就會這樣反駁道: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比談詩更有意思的事?在詩人看來,這個世界上只有這么一個話題值得一談。阿偉記住了他所提及的每位詩人的名字,仿佛每個名字都是一張面孔,他會在某條大街或鄉間小路上與他們相遇。
因為激動,阿偉第一次跟詩人談詩顯得有些結巴。在話語中斷的地方,他不得不伸出手來,做一個含義不明的手勢,好像要在上一句話與下一句話之間搭建一座橋梁。詩人沒有嘲笑他,相反,他還鼓勵他說,寫詩其實很簡單,就像你剛才說話一樣,有些話可以突然中斷、省略、跳躍。詩歌寫得面面俱到,有章有法,那就成了散文。大多數人是用散文的句式交談,而你不同,你是用詩歌的句式,用那種與生俱來的直覺說話,因此我認為你很有寫詩的天賦。
我……阿偉指著自己的鼻子,有些不敢相信詩人所說的那一番話。
不要再猶豫了,寫詩吧。
我從小到大,連一行詩都沒寫過。
你記過賬?
當然記過。
記賬的時候你給數字分行,就好比寫詩的時候你給文字分行,就這么簡單。
這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簡單。在我看來,寫詩的人起碼要掌握很多專業知識、認得很多字吧,而我現在把學校里學到的知識差不多都還給老師了,一本小字典上少說也有大半的字認不得。
知識會磨滅一個詩人的靈性,詩人不需要認識太多的字。在我看來,詩人常用的字不會超過五百個,一個初學者如果能把這五百個字玩得溜,就能成為一名了不起的詩人。
真的就這么簡單?
是的,不要把寫詩想象成一件復雜的事。你把我們今天的對話記下來,再作分行,也許就是詩。從前的詩人熱衷于給詩押韻,今天的詩人熱衷于給詩分行。對,分行,就這么干。
郵遞員阿偉仍然沒有忘記,1980年那個與詩人獨孤衛邂逅的下午正是他詩歌生涯的一個開端。以后的日子里,阿偉就騎著自行車在恍惚中漫游了。當然,獨孤衛就是阿偉這一生中遇見的第一位詩人,也是第一個鼓勵他寫詩的人。他摸過阿偉的天靈蓋,認為他的囟門尚未完全閉合,還有成為一名詩人的可能性。
他的想象力實在太好了,讀他的詩你會感覺他身上是有翅膀的。有一次阿偉跟人這樣談論他所崇拜的詩人。
阿偉還曾回憶起詩人那個房間里的一把破椅子。他說,那把破椅子很重要,如果沒有它,我也許不會想到坐下來,跟他聊天。我此后的人生之所以產生改變,不僅跟他有關,還跟那把破椅子有關。
1981年,詩人與空椅子
盡管詩人不再隔三岔五給李安娜寫信,但依舊會為她寫一首情詩。他在一首詩中宣稱:他會以詩作為一艘船,在深夜默默地回到她身邊。誰也不知道,李安娜是否曾打算站在那一頭的岸邊接納他。在長時間地被冷落之后,詩人開始為腦子里一個虛構的女人寫詩。
在沒有讀者的日子里,詩人寫完一首詩之后就將那把破椅子擺在面前,對著它,飽含激情地朗誦自己的詩作。空椅子就是想象中的聆聽者。那時候,他在一個不到十平米的斗室里聽到自己朗誦詩歌的聲音就很滿足了。朗誦完畢,他會回到那把空椅子前,坐下,使勁鼓掌。
郵遞員阿偉出現之后,就代替那把空椅子成為第一個真正的聆聽者。
詩人說,你坐著,對,就這樣坐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聽眾,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詩人。他朗誦時,不斷地繞著椅子走動。他的聲音仿佛變成了繩索,把阿偉一圈圈地捆繞在椅子上。阿偉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走動,只能東看看,西瞧瞧。天花板是用發黃的報紙糊的,仰面可見密密麻麻的鉛字,間或粘著一些蚊蠅的尸體,一根電線從天花板上方垂掛下來,同樣粘著灰塵和蚊蠅的燈泡——詩人稱之為“吊在城樓的玻璃腦袋”——懸在阿偉的頭頂。房間里除了一張單人床、一把破椅子,別無陳設。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裸女油畫,應該是從畫報上裁剪下來的。按照詩人的說法,他喜歡黃金比例的人體,喜歡兩個圓和一個倒三角構成的和諧圖式。裸女正對著詩人的單人床,眼睛和乳房都是低垂著的,仿佛正沉浸在白日夢里。阿偉瞥了一眼,就把目光轉向畫框右上方的一條葡萄藤般延伸至門角的裂縫。門敞開著,晚風把稻田的氣息吹進來。
當詩人用全身的每一塊肌肉朗誦時,他的表演天賦就出來了。那一刻,他仿佛是在扮演一個西方詩人的角色:重要的是腔調和手勢,朗誦什么反倒變得次要了。這首詩有點長,阿偉聽完后,就像松了綁似的吐一口氣,繼而吸氣,準備回答詩人的提問。但詩人顯得有些激動,還沒等他開口,就搶先談起這首詩的創作過程,談到自己如何在一首詩中彬彬有禮地破壞語法。
阿偉點頭說,我不太會說話,更不敢說自己會寫詩,但聽了你的朗誦,我就覺著,原來寫詩就是能說會道的人不打算好好說話。
單憑你這一句話,以后也可以試著寫點詩了。
我只是一名來自鄉下的小郵遞員,從來沒有夢想過成為詩人。
作為一名郵遞員,你每天都在老城區里跑,但無論怎么跑都在既定的路線里面。你沒法跑得更遠。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像我一樣開始寫詩,你的詩就有可能比你的雙腿跑得更遠。
我的詩可以跑多遠?
至少可以跑遍全縣。
那么,你的詩能跑多遠?
我的詩曾跑過省城,也曾跑過我所不知道的一些地方。這陣子,我收到了一些陌生人的信,他們告訴我,他們讀過我的詩,渴望跟我見面。
詩人沒有撒謊,在阿偉的記憶中的確有位北方詩人慕名來訪。北方詩人帶來了一本油印詩集,這是他花了足足兩年的心血凝成的。他坐下之后,一口氣念了十首詩。念畢,詩人說,稍等。他跑到一條大街上,用糧票換了一盒煙和一瓶酒。那晚,他們一邊抽煙喝酒,一邊用挑剔的口吻談論古今中外一些著名詩人的作品。
北方詩人喜歡詩與哲學,詩人獨孤衛稱他是“詩人哲學家”。他們聊天的時候,阿偉就站在邊上聆聽。詩人哲學家說,有些東西你覺得它原本就是有的,但仔細想想,你就感覺神奇了,比如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為什么會有空氣?人為什么會有意識和語言?這些都是誰制造的?為什么地球會轉動,太陽和月亮為什么碰巧跟地球湊到了一起?這些問題的根源你用唯物主義那一套理論是沒法弄明白的。還有比如詩這東西,為什么東方人和西方人都會不約而同地發明它,這跟發明錢幣一樣,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詩人說,這個比喻不夠恰當,錢可以買一斤米,詩卻不能。詩人哲學家說,沒錯,詩不能換來一斤米,但可以換來人們敬重的目光。詩人說,自打我寫詩以來,從來沒有贏得過別人的敬重。不,不,詩人哲學家說,詩固然不能幫助失明者看見光明,也不能幫助弱者打敗敵人,但它可以讓貧窮的人獲得內心的富足,讓柔弱的人獲得心靈的慰藉,這就夠了。
詩人獨孤衛與詩人哲學家喝醉了之后,既沒有詩,也沒有哲學。屋子里彌漫著濃烈的酒氣。他們說話時喉嚨里好像摻和了一把沙子,聲音干澀,甚至還有點模糊不清。
詩人不是人,這么說可以?詩人獨孤衛指著詩人哲學家的鼻子問。
當然可以。詩人哲學家說。
你是怎么理解的?阿偉插嘴問。
詩是文體,人是肉體,文體與肉體不能混為一體。所以,詩人不是人。詩人哲學家就扯這些讓阿偉摸不著頭腦但又覺得有趣的廢話。
到了第二晚,詩人獨孤衛與詩人哲學家在酒后繼續展開辯論。他們曾為夏天舒服還是冬天舒服發生過爭執,也曾為葉賽寧寫得好還是馬雅可夫斯基寫得好險些動起手來。當然,他們醒來之后,很快就忘掉了昨晚爭論過的話題,開始心平氣和地喝稀粥。就這樣,詩人獨孤衛與詩人哲學家聊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他漸感體力不支,暈倒在地,據說是熬夜加低血糖造成的。
在此有必要描述一下詩人獨孤衛的日常生活:詩人通常是在中午起床,因此,他一天只吃兩頓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白天的飯和夜晚的飯”;午后時光,他要么閉門獨處,要么外出交游,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獨處就是與書為友,交游就是以友為書”;由于失眠造成的困擾,詩人通常會在深夜外出游蕩,直至身心俱疲才會回到屋子里,然后開始蒙頭睡覺,一直睡到次日中午,如此循環往復;然而也有例外,比如在周末,會有一群詩人在他這里聚飲,他們喝最烈的酒,講最粗野的話,之后便是輪流朗誦詩歌,那一刻,人人都仿佛化身為李白、歌德、雪萊、華茲華斯、普希金、蘭波、聶魯達、馬雅可夫斯基……
因為詩,詩人開始組建了一個小縣城的詩歌圈。阿偉發現,詩人與詩人之間的結識有時候簡直讓人不可思議:一個詩人走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陌生人的腋下夾著一本書,就能隨口報出書名,對方則會微微哦一聲,停下腳步。他們僅僅對視一眼,就仿佛早已了解彼此。有一陣子,詩人會見詩友的方式就是遞上一張皺巴巴的小卡片,上面寫著幾行詩和他的簽名。他有時候會把某個外國詩人介紹到小圈子里,有時會把小圈子里某個詩人的新作拎出來放在那些外國詩人的詩作中談論。
這一年深秋,郵遞員阿偉也被詩人獨孤衛介紹給小圈子里的詩友。他給他們送過退稿信,因此開始逐漸了解這些人的大致狀況。他們當中有車床工、油漆工、會計、電工、礦工、木匠、補鞋匠、放蜂人、廢銅爛鐵采購員、信號燈推銷員、糧管所磅秤員、稅務登記員等。他還了解到,木匠自從迷上了詩,就逐漸荒廢了自己的專行技藝;放蜂人除了在花粉傳播期忙碌一陣子,其余時間大都在城外閑逛,尋找詩意的生活;會計不僅能把算盤放在頭頂撥打,還擅長分行,眼下已寫三千六百行詩;補鞋匠并沒有像一句諺語里講的那樣整天拿著他的鞋楦,而是一本改了又改的詩稿;稅務局一名副科長是這個圈子里地位最為尊顯的,詩人獨孤衛說,在耶穌時代他也許會是一個人人討厭的稅吏,但如今,寫詩讓他跟所有的稅吏有了區分。阿偉被這個小圈子正式接納之后,一名手指間仍存油垢的詩人把自己的一冊油印本詩集送給他,簡歷上赫然寫明:他是一名鉗工。
誰都知道詩人獨孤衛的房間里只有一把破椅子,每回都供奉著詩人喜歡的一本詩集。所有的詩人都圍繞著那把椅子席地而坐,有的搬來外面的磚頭,壘疊起來,權當坐具。詩人獨孤衛把外衣披在身上,盤腿坐著,目光低垂,是一副佛陀般內省的姿態。跟他并排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曾經學過細木活的詩人,一邊摳著腳丫子,一邊夸夸其談。那時阿偉就坐在角落里的一塊磚頭上,低著頭,默默傾聽著。他身邊是一個外殼生銹的搪瓷熱水瓶,他的任務就是給每位詩人添水。只有當他們口干舌燥、目光掠過那個熱水瓶時,才會在無意間發現熱水瓶邊上還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阿偉。但在詩人們不需要添水的時候,他和那個熱水瓶就被他們遺忘在角落里了。阿偉,你也說兩句吧。阿偉一直渴望有人這樣對他說,但他們談論詩歌時并沒有給阿偉發表看法的機會。阿偉坐在磚頭上,開始疲乏,目光中流露出來的那種淡淡的興奮也逐漸消失了。
這一次,有人從市區帶回了一本藍油墨印的詩刊,大家傳閱之后,就開始討論如何籌資出一本同仁詩刊。如果在座每人出十塊錢,就可以買一套油印機印本詩刊了。這些詩刊賣掉幾百多冊,又可以繼續出刊。如此循環往復地辦下去,不僅能收回本錢,還可能略有盈余。但談到出錢,詩人們就開始嘆窮了。
一位靠木工活養家糊口的詩人說,我發表幾首詩還要往里貼錢,這豈不是賠本生意嗎?更何況,這么做有失詩人的尊嚴。
一位曾經是油漆工的詩人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翻出卡其工裝褲兜的里子,就像一個孩子張開了嘴,表示自己嘴里什么東西都沒有。
一位靠放蜂謀生的詩人也翻出了兩邊的褲兜,好像只有讓它們顯得對稱才足以表明自己的真誠。他接著就褲兜發表了一番高論:當初發明褲兜的人可并不是為了裝錢。據他推斷,發明它的人應該是一個男人,而且會是一個雄性荷爾蒙分泌過多的男人。
你憑什么這么說?一位電工詩人問道。
這位靠放蜂謀生的詩人這樣解釋:你低下頭來看看,我們的褲兜大都安裝在大腿根的位置,這是因為發明者——當然是男人——考慮到自己那根不肯安生的家伙常常會頂出來有礙觀瞻,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用手按住實在不太雅觀,因此他就思謀著在褲子上開一個口袋,這樣人們把手伸進去就神不知鬼不覺了。這個法子很管用,于是就在男人中間推廣開來。當女人也效法時,發明褲兜的用意就此改變了。后來人們只知道用褲兜來裝錢,用它的空和滿來衡量一個人,這實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有人冷笑,有人干笑,有人苦笑。
有人問詩人獨孤衛,是否還有別的什么法子可以籌資出刊。他環顧四周,攤開雙手說,詩讓我們成為熟悉的朋友,錢卻讓我們成了陌生的朋友,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
就在他們為籌資困擾的時候,房東推門進來,朝滿屋子的人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詩人獨孤衛身上,向他做了一個捻手指頭的動作。可以看得出,房東已把同樣的話說過許多遍,現在都不愿多費口舌了。詩人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們個個都裝作沒看見,翻書的繼續翻書,交談的繼續交談。房東見詩人不做聲,就挑明了,我已問過你不知多少遍了,你都說明天給明天給,一個月也是明天,一年后也是明天,你總得給我說一個確切的日子吧。
詩人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把房東推到門口,壓低聲音說,我這么多朋友在場,你總得給我一個面子吧。房東說,我已給足了你面子,是你自己不要。再說了,我也不是特意揀個你朋友都在場的日子找你。我沒進來之前哪曉得你朋友在不在?噢,你朋友在我就不能向你催討了?你這些朋友要是天天來,我不是天天都不能找你了?你讓大伙都評評理看,拖欠了三個月的房租費到現在還不交,反倒數落起我的不是了。你們都是文化人,倒是給我評評理看。
沒有人愿意站出來“評評理”,詩人顯得很無奈,他像那個曾經是木匠的詩人那樣翻出了褲兜的里子。
房東把目光轉向人群,問,你為什么不向身邊的朋友借一點?
屋子里沒有一個人做出要掏錢的樣子。
詩人說,我們今天正在籌備出一本文學刊物,等我下月賺了點小錢準會把房租一分不少地付給你。
房東搶白說,依我看,十八個搗臼還畫在后山的巖石上呢。
阿偉站在一旁,目睹了詩人的窘況,隨即從工資袋里掏出幾張嶄新的鈔票,交到他手中。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阿偉,這位剛才從未談論過“錢”字的郵遞員原來是他們當中最有錢的一位。但他們看他的目光是滿含猜疑的,好像是在說,你身上有這么多錢,是不是偷來的?甚至有人用不屑的目光看著他,好像只有把他看成一個有錢的小偷,心里才會覺得平衡一些。
房東拿了錢,臨出門時白了一眼詩人,沖屋子里的人說,我奉勸你們一句,千萬別跟他一樣,整天窩在這兒寫呀寫什么的,不去干正經活兒。現實點吧,年輕人,天底下沒有一個房東會喜歡什么詩人租他的房子。
夠了,夠了,你一說話總要得罪人。告訴你,明年我決計不會再續租你的房子了。
付了房租費之后,詩人的態度立馬變得強硬起來,好像只要他手頭還有一點錢,他就能攪得動這個世界。
房東走后,詩人們突然陷入了沉思。詩人獨孤衛帶著莫名的憤怒說,你們聽聽,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有時就是從這些貌不驚人的房東口中說出來的。在他的描述中,這個房東簡直就是冷血的資本家。他還舉例說,有一回,他們并排站在廁所里小便,房東故意把褲門的拉鏈弄得很響。誰都知道,他新買了一條時髦的喇叭褲,當別人還使用紐扣扣上褲門的時候,他卻總是炫耀般地拉動拉鏈。
他說這話時嘴里還發出一種模仿拉鏈滑動的吱吱聲。
詩人們依然沉默不語。
我仿佛聽到了布谷鳥的聲音。
是的,我也聽到了布谷鳥的聲音。
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說。
我的肚子里有一只布谷鳥在咕咕作響。
我的肚子里也有一只布谷鳥在咕咕作響。
布谷鳥在召喚我們回家吃飯了。
于是,他們就在該散的時候散了。
屋子里只剩下詩人獨孤衛和郵遞員阿偉。門外一片樹葉飄落。
今天,我把雙手插進口袋,觸摸到了最后一枚冰冷的硬幣,沒錯,我已經聽到一個人用冰冷的口氣對我說:冬天又要來了。
詩人獨孤衛說。
1982年,向蘭波致敬
詩人喜歡老城區的生活,喜歡它的清晨、黃昏和夜晚,他希望自己可以在這里過著最簡單的生活:穿干凈的衣裳,吃干凈的食物,做干凈的人,寫點干凈的分行文字。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一門技藝:做飯。其理由是,一個人長時間坐在屋子里會感覺陰冷,因此,他要親自燒飯,享受那種熱氣騰騰的感覺。遺憾的是,每個租來的房屋還沒住暖和,他就要搬家。好在,他的家是可以隨身攜帶的。
這一年初春,詩人被迫搬到西山腳下的一座老房子。這里門沒有鎖,窗戶沒有窗簾,床沒有四只腳,天花板上布滿了蛛網和蟲子,四壁分布著雨漬和裂縫。詩人在一塊舊木板下摞一疊磚頭,權當飯桌兼書桌。老房子就在田地間,在窗邊享用晚餐可以看到一片稻田。美中不足的是,夏日夜晚時常會有飛蛾或蠛蠓出沒。
某晚,詩人夢見屋子后面原本有一棵被狂風連根拔起的大樹。醒來后,他跑到后院驗證,發現那里果真有一個被人填埋過的樹坑,因此,他打算在屋后補種一棵樹。
過了些日子,他從山上挖了一棵樹苗,從房東那里借了一把鋤頭和鐵鍬。挖坑時,一名上了年紀的鄰居走了過來,用腳丈量了一遍。詩人問,有什么事嗎?鄰居說,我感覺哪里出了問題,但現在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詩人也不多問,就把樹種下了。鄰居蹲在那里,看了半天,也沒吭聲。
阿偉過來,指著那個鄰居對詩人說,他這樣看著一棵樹,好像非要看出什么問題來。詩人不理會,回到房間后,拿出一首跟樹有關的詩,念給阿偉聽。
第二天上午,詩人出門,看到鄰居也從對面的屋內踱出來。鄰居說,我現在知道問題在哪里了。鄰居指著那棵幼苗的影子說,就在這根細細的投影上。詩人說,我種我的樹,跟你有什么關系?鄰居說,你種樹跟我無關,問題是它的影子現在已經投到我家這個方向,如果再高一點,就能碰到階沿了。詩人說,影子是虛的,又不占面積。鄰居說,話不能這么說,這棵樹現在又細又短,但不久后難保不會長高長粗,你想想,那時節影子會遮住我家的大門。詩人說,大樹底下好乘涼,這不是好事嗎?鄰居比畫了一下說,這樹長高了,長密實了,不但會擋住南風,還會影響我家的采光。詩人說,我只是種了一棵樹,你怎么會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的事?鄰居說,你看到的是眼前的樹,我看到的是將來的樹。詩人問,你今年多大年紀了?鄰居說,六十剛出頭。阿偉說,這棵樹要到十年后才能長成大樹,那時候你如果還住在這里,就把他砍掉當柴火燒了。鄰居似乎覺得他這話不無道理,就拎起小板凳走了。
下午,詩人與阿偉聊起那棵樹,也聊到了鄰居對這棵樹的看法。阿偉問,樹能結果子嗎?詩人說,不會。阿偉又問,不會結果子的樹種在屋后難道僅僅是為了觀賞嗎?是的,詩人說,我就是喜歡種無用的樹,寫無用的詩。
這才是我們要過的日子呀,阿偉說,我蹬著腳踏車干郵差活的時候常常會想,哪天我手頭有點閑錢了,也找一個清靜的所在,打理一點自己真正喜歡的物事。
就怕有一天你錢有了,閑情卻沒了。
詩人坐在屋前的竹椅上,呷著茶,說著一些閑話。阿偉不能明白,他為什么一點兒都不為眼下的生計擔憂,好像他只對寫詩、種樹、研究神秘主義、留長發或胡子之類的事感興趣。
知道最近我在迷戀誰的詩?詩人問。
誰?
蘭波。我第一次讀到蘭波的一首詩,就沖出屋外,走到田野中央,我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突然像麻雀那樣飄飛出來。我甚至想敲開你家的門,告訴你那個叫蘭波的詩人他媽的到底有多棒。
他說這話時,依舊難掩激動。在阿偉看來,這就是詩人,因為熱血常常會回涌到胸口,所以面色總顯得那么蒼白;因為內在的思想太復雜了,所以動作與表情總顯得那么單調。
某個深夜,詩人站在鏡子前,發現自己的眼睛在某個瞬間居然變成了灰藍色。阿偉聽了半信半疑。
這是靈魂的顏色。詩人說,我相信靈魂在某個瞬間會改變眼睛的顏色。
自此,郵遞員阿偉就發現詩人獨孤衛在眾多公眾場合開始宣稱自己是蘭波轉世。
數月后,阿偉就在那堵斑駁的墻上看到了一幅肖像。早前那幅裸女油畫不見了,代之以炭筆畫,畫的便是詩人的肖像。在他看來,只有那些將死或已死的老人才有資格在墻上掛這么大的肖像。
過了幾天,墻上又有一幅外國詩人的肖像與詩人獨孤衛的肖像并排懸掛。
知道他是誰嗎?詩人問。
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應該就是法國詩人蘭波。阿偉答道。
沒錯,他就是蘭波。
詩人打開蘭波詩集,面朝翻滾的稻浪,誦讀著蘭波的《醉舟》。他告訴阿偉,他現在再也坐不住了,決定去十公里外的地方看看大海。
詩人出生于群山環抱的村莊,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海。在小學課本上看到“大海”二字,他也只能從起伏的稻浪感受大海的澎湃激情。念中學的時候,他就憑借想象寫過一首關于大海的詩。老師問他,你見過大海嗎?他點了點頭。
事實上,我連一滴海水也沒見過。多少年后他這樣對阿偉說,一個詩人沒有見過大海,就像一匹馬沒見過草原。
某個禮拜天午后,詩人坐上了阿偉的自行車,來到海濱漁村。大海跟他早年想象的還是有點不一樣。海水怎么是渾濁的?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他們從內海港灣繞到海島的另一頭,眼前越發開闊。一縷長云漂移至海島上空,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他們站在高處,手搭涼篷,任由風把他的長發吹成黑色的火焰。海水的顏色由近及遠,分出了不同層次,近處是明亮的碧色,再遠點是青碧的顏色,更遠處則是幽暗的寶藍色。
他們沿著緩坡,慢慢走到一塊布滿藤壺的礁石上。海風吹來,他們身上的衣裳像翅膀一樣隨風飄蕩起來。在明亮的大氣中,大海如同一塊風中的藍色天鵝絨布,微微抖動著。
詩人指著涌動的波浪說,我能感覺到地球在顫抖。
阿偉說,這一刻,我除了贊嘆大海足夠大,沒有更好的詞形容它了。
是啊,詩人說,在大海面前,所有的形容詞都已經失效了。
詩人望著大海,緊接著提出了一個奇異的問題:如果把地球上的海洋都提升到半空,我們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徒步通過淵底走到巴黎?
為什么會想到巴黎?
因為那里有一個名叫蘭波的詩人,我想看看蘭波生活過的那座城市。
此刻,一個戴著蛤蟆鏡、穿著花格子襯衫和喇叭褲的蘭波就站在礁石上,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阿偉也順著他目光朝遠處眺望,仿佛那座名叫巴黎的城市就在大海的那一頭。
太陽西斜的時候,他們騎著自行車,從海邊返回。他們穿過一座又一座村莊,一片又一片稻田,城郊那些遠遠近近散落著的屋舍和炊煙漸漸進入視野。阿偉把自行車停靠在路邊的樹下,與詩人并肩坐在田埂上,聽著晚風吹拂稻田和樹林的聲音。詩人感嘆,見識過了大海的遼闊,忽然發覺自己生活的這座老縣城竟是那么幽暗、局促。阿偉說,我倒是覺著,我們遠離大海之后,還會再次愛上人間的柴米油鹽。詩人把阿偉的話重復了一遍,說,你把剛才這句話記下來,分成行,就是一句詩。說話間,又一陣晚風吹來,詩人拍拍屁股上的塵土,站起來,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什么。此刻,炊煙已經消散,天空變得越發幽藍,平原的孤寂讓他們無比動容。
詩人回到那座平房,隨手拎起一個熱水瓶,想給阿偉倒一杯水,忽然又放下了。面對冰冷的爐子,他再次陷入了沉默。阿偉問,最近又揭不開鍋了?詩人沒有回答,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海螺,擺放在一本詩集的封面上。隔了半晌,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大海擁有一切,我卻家徒四壁。阿偉問,你是在念自己的詩,還是在談論眼下的處境?詩人好像沒有聽到阿偉的話,又接著補充了一句,不,我恐怕連家都沒有。
你沒有家,卻有一個天地。
天地也不是我的。
詩人說到這里,第一次為大海(也許是為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淚。
貧窮是打敗詩人獨孤衛的第一個敵人。
當阿偉拎著一袋米來到詩人家門口時,看到門口的蜂窩煤爐子冷冰冰的,邊上堆著煤渣和刨花,鐵皮鍋的蓋子上落滿了灰塵,窗臺上擱著一盆觀音蔥和一只用來吃飯、喝水的搪瓷碗,碗是空的。詩人就蹲在窗臺下,雙手捧著自己的一張臉,好像雙手一放,隨時會嘩啦一下碎裂一地。
還沒吃過飯吧?阿偉遞給他一支煙。
詩人僅以肚子里的咕咕聲作為回答。
阿偉說,這日子如果實在過不下去,你就回老家吧。畢竟,那里還有父母留給你的兩間平房、一畝地。
我是不會回去的。詩人說,維吉爾沒有回鄉,但丁也沒有回鄉,每一行詩都是他們鋪向故鄉的路。
不,你不是回不去,而是那個地方無法容納一個詩人。
你說得沒錯,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回到那個地方,我將什么都不是。除非我把理想賣掉,把尊嚴賣掉,可我又怎么能做到?
可你在這里又能待多久?眼下你連生活的最低保障都成了問題,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我這輩子想干的事只有一件,不想干的事卻有很多。我也曾試著干過一些不想干的事,只是為了有朝一日只干自己想干的事。可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現在我連不屑于干的事都沒法干了,我感覺自己他媽的就是一個傻瓜。
阿偉離開后,在詩人平常吃飯或寫作的舊木板上悄悄留下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
有一天,詩人告訴阿偉,他在離大海很遠的地方,仍有激情涌動,不是想寫一首致大海的詩,而是突然涌出一個“十分庸俗的想法”:我要錢,我要發一筆橫財。
你要去賭博嗎?阿偉問。
我是一個賭徒的兒子,你有理由相信,我會去干一件比賭博更瘋狂的事。詩人張開十根手指說,我眼下需要十個銀圓做本錢。
阿偉聽了十分疑惑,什么銀圓?現在人人都用人民幣了,你要用銀圓做什么?
詩人隨即道出了自己的冒險計劃:他要帶上十個銀圓坐船去公海做一筆交易,如果這筆交易能夠做成,他的生計就不用犯愁了。當阿偉問他怎么會突然想做起做這樣的生意來,詩人的回答十分干脆:蘭波當年也干過這種買賣。
這種買賣俗稱“走私”。一周后,阿偉幫他借到了五個銀圓,詩人又從別處借到了五個銀圓。詩人對大海與太陽的激情變成了具體的行動,他就此登上了一艘走私船,出海了。
半個月后,阿偉在街頭再次撞見詩人,那時,他像是剛剛喝醉了酒,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阿偉叫住了他。詩人猛地抬起頭,說,真是要命,從海上回來已經過去兩天,我還是不太習慣在平地上走路。阿偉仔細打量,發現詩人的臉被曬成一片麥色,兩點眼白帶著寒光在鏡片后面閃爍著,好像要躲避什么。從他口中得知,這次海上交易搞砸了,第一趟出海,船艙出了問題,只得返航維修。第二趟出海,眼看交易已經促成,但組織這次走私活動的頭家把銀圓投擲到對方那艘船上時,一個大浪拍打過來,兩艘船突然分開,一袋銀圓竟落入海里。這里面,就有阿偉借他的五枚銀圓。
你丟了十個銀圓,卻撿回了一條命。阿偉安慰道。
我當時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詩人干笑一聲,我從船上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朝著大海撒了一泡尿,尿完之后,打了個寒噤。當地的漁民有一種說法:如果你打了個尿噤,說明你的魂魄沒丟。
魂魄還在就好,至少不會忘掉欠我的五個銀圓。
現在,我又回到了起點,什么都沒有了。
詩人站在那里,像少年蘭波,頭發蓬亂,目光憂郁,雙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
走私買賣雖然沒干成,但詩人不曉得從哪兒弄到了一臺短波收音機。他通常是在信號較好的時段(比如早晨或傍晚),轉動旋鈕,調至對應的頻率,收聽一些境外的電臺節目,尤其是聽到西洋音樂,其興奮程度就仿佛當年讀到一些秘密流傳的白皮書、黃皮書(甚至連短波信號不穩定時發出的電流通過般的吱吱聲都能讓他興奮不已)。他不知道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是誰,但每每聽完一曲,就會寫一首詩表達敬意。
每個月都會有人來敲門,不是命運,而是房東。在他苦思冥想之際,房東催房租的聲音常常讓他一整天心煩意亂。還有十枚借來的銀圓以后該怎樣折成人民幣還掉,也讓他深感苦惱。但創作的激情恰恰就在這種窘迫的狀態里爆發出來,給他帶來不安的愉悅與甜蜜的恐懼。
過年前,他在無奈之下把一張打給阿偉的欠條變成了一首詩,連同父親留給他的一張外匯券送到阿偉手中。他告訴阿偉,房屋是租來的,錢是借來的,但詩是屬于自己的。這首詩比外匯券更珍貴,詩的題目下面注明是獻給阿偉,也是借此表明彼此之間的深厚友誼。
此外,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詩人那次出海遠航,從大海深處帶回了兩個小瓶子:一個瓶子里裝著海水,另一個瓶子里看起來空無一物。有人問他,空瓶子里裝的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光。按照他富于詩意的說法,這是大海深處的一道反光。迷茫的時候,他會把這個瓶子放在自己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
我能感受到大海深處涌動的反光。他說。
1983年的“魔鬼時刻”
有一天,詩人獨孤衛對郵遞員阿偉說,他的身體沉寂了那么多年,近來忽然有了某種沖動。這種沖動跟季節無關,跟天氣也無關,而是跟某個女人的幻影有關。這個幻影是在兩陣風之間出現的:前一陣風吹來時,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騎著自行車進入他的視野;后一陣風吹來時,她已經從他身邊一閃而過,然后變成一個虛淡的白點,在馬路的另一頭消失。為此,詩人到處尋找那個白色幻影。他首先斷定,白衣少女很可能就是本城一所師范學校的學生。因此,他時常在那一帶游走。學校附近有一家小書鋪,也是他常逛的地方。他喜歡在兩個書櫥的夾角間找到一個理想的閱讀角落,雙手捧書,有時站著,有時蹲著,讀得神思恍惚,渾然忘我。詩人還跟阿偉談到了一段奇妙的經歷:有一回,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衣香,接著就瞥見一個白衣少女從身邊一閃而過。他的腦袋從幻想中脫離出來之際,竟有些茫然失措,就像一個長時間置身黑暗的人突然撞見陽光,眼睛一時有些無法適應外面投射過來的強光。他跑出去的時候,竟看到一只白色蝴蝶正停在樹枝上。
誰也不知道,詩人那近乎古板的舊衣裳內包裹著怎樣一顆燃燒的靈魂。他曾經把所有的激情都交給了詩歌,因此,在女人面前他總是顯得那么靦腆(甚至羞于在女人面前直挺挺地站著)。在夕陽下詠嘆情愛是他的拿手好戲,但如何在一個女人面前表白卻讓他傷透了腦筋。現在,他要把一半的激情交給一個想象中的姑娘,就像詩人但丁當年干的那樣。
在詩人的想象中,她應該住在城南某條隱秘的巷子里,從不急于嫁人,但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房間里應該有一面鏡子、幾本詩集,衣架上應該掛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床前擺放著一雙白色涼鞋。至于她的身材應該是嬌小玲瓏的,皮膚白皙,汗毛纖細而疏淡。目光中應該帶著一絲憂傷,嗓音應該是清脆而甜美的,適合在月夜朗誦濟慈的《夜鶯頌》。
這一年夏天,詩人獨孤衛讀完《浮士德》對阿偉說,墮落是一件令人著迷的事。詩人要墮落,“像四月的桃花一樣墮落”。他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是從某個燥熱的夏夜開始的,自此,食欲大增,手指總想抓取什么,雙腿總想追逐什么。腦子里就一個念頭:放任身體,去干一件冒險的事。這一天,他在狹小、悶熱的屋子里寫完一首詩,就打算跑到空曠的地方釋放自己的情緒。雙腿帶著他,走得比往常更遠。出城十余里,就是一座處于兩縣交界地帶、以聚賭聞名的小鎮,縣道沿著一條塘河修建,房屋也是沿河分布,一直延伸至深山。他過了一道板橋,突然置身陌生的人群與口音中,有些恍惚,抬頭,看見巷口的香煙攤邊站著一名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目光游離,不知道在張望什么。詩人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碰撞到一起時,她并沒有回避,而是直辣辣地發出邀約的信號。他把頭偏向一邊,從她身旁匆匆走過去。沒走幾步,他就停住腳步,兩塊肩胛骨微微顫抖了一下。李安娜,他情不自禁地念出一個人的名字。雖然已有多年沒見李安娜,但她的影子常常會在別的女人身上浮現:有時她就站在電影院門口的人群里,有時就坐在某輛公交車上的售票員座位上,有時會騎著一輛自行車穿過一條巷子。現在,一個戴蕾絲花邊草帽的李安娜就站在香煙攤前,嘴角流露的微笑帶有一股讓他難以抗拒的嫵媚勁兒。他沒有買一包香煙的意思,也沒有上前搭訕的念頭,只是假裝在地上尋找失物,偶或讓目光在這個女人身上逗留片刻。他正想說什么時,一個留有方便面頭的中年男子從巷子那頭晃蕩著出來,臉上泛著紅光,嘴里叼著一支煙。少婦朝他做了個OK的手勢,“方便面頭”隨即打了個響指作為回應;少婦又做了個數錢的動作,“方便面頭”就從褲兜里掏出幾張鈔票。他們應該很熟,動動手指頭就知道彼此需要什么。他把一只攥著鈔票的手放在她手中,另一只手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下。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笑罵了一句。“方便面頭”轉身離開時丟下了一句話:你的臉搽得恁白,不就是為了讓我摸一下?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聽了這話非但沒有絲毫惱怒,還讓自己的笑聲不依不饒地追了過去。
散步和寫詩一樣,去陌生的地方,總能發現陌生的激情。詩人回來后,就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個句子:這個時代沒有引領我們上升的女人,但我卻在散步的途中遇到了一個引領我們墮落的女人。
這一天,詩人獨孤衛與郵遞員阿偉一起散步時突然宣布:他戀愛了。
對象是誰?
我也不曉得她是誰。
你連人家是誰都不曉得,怎么說自己戀愛了?
為什么我不能先有戀愛的感覺,然后才有戀愛的對象?
你愛上的恐怕只是一個幻影。
不,她不是一個幻影。
詩人開始用詩一般的語言描述一個女人的形象如何輕易地占據自己的腦袋。重要的是,她身上充滿了某種邪惡而又神秘的氣息,讓他難以抗拒。蕾絲花邊草帽、微風吹動的白色飄帶、臉上星星般的雀斑、被汗水打濕的汗毛……這一切唯有在黑暗中才變得越發清晰起來。詩人可以把每個女人想象成李安娜,但他試圖在記憶中瞧個真切時,竟發現李安娜的長相反倒越發模糊了。他只能在想象中把每個女人的五官拼湊成一個陌生的李安娜。
有一種狂熱讓他在仲夏夜陷入更深的寂寞,他不知道拿自己怎么辦了。第二天,陽光如常,公雞打鳴如常,詩人洗臉、吃飯、寫詩如常,但總有一件不尋常的事讓他坐立不安。午后,他換上了一件花格子襯衫,站到一面破損的鏡子前,為袖子卷兩圈還是三圈、扣子松開一顆還是兩顆猶豫了許久。把頭腳弄得光鮮之后,他往褲兜里揣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他再次出城十余里,來到那個巷口。前日遇見的那名少婦依舊站在香煙攤邊,依舊戴著一頂蕾絲花邊草帽。他繞著圈子走了幾個來回,硬領不斷摩擦后頸那顆紅色疙瘩帶來的心煩意亂漸漸平復下來,目光在她襯衫裙胸口一朵綻放的白玉蘭上停留了數秒。作為回應,她的目光再次拋出一條線,把他拉了過去。你認識我嗎?他問。我不認識你,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說,但我看你來過一回了。詩人說,你第一回看到我,好像有點警惕,但這回沒有了。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說,如果你口袋里有足夠的閑錢,就進這條巷子試試手氣吧。詩人問,你怎么知道我口袋里有錢?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說,你的右手總是捂著右邊的口袋我就曉得了。怎么,要進去耍一回?
里面賭什么花頭?
你進去就曉得了。
詩人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拐進去,才發現巷子盡頭是一座娘娘宮。宮殿修葺完畢,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娘娘巡安布福活動,娘娘蓮駕出游七天,就有人借此開設地下賭場。戲臺那邊有人坐著聽鼓詞,大殿兩廡擺起了一長溜牌桌,燈泡高掛,照著攢動的人頭。坐在牌桌前的人似乎都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和一個摸起來非常光滑的下巴,其中有幾個牌技不錯的老手總是那么沉默寡言,看起來有點像電影里的冷面殺手。邊上是一些圍觀者、看場子的人、遞煙倒茶的人。詩人夾在人縫里探身觀望,他們玩的“十三張”,撲克牌的擺法跟那些分行文字的組合方式一樣變化多端,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他從這一桌晃蕩到那一桌,從上一輪看到下一輪,手癢了,摸摸口袋,見人起身就坐到了牌桌前,把小時候在父親身邊學會的那一點牌技派上了用場。呈扇形展開的紙牌、順子的連綿數字、同花的妖嬈顏色和周遭凝固的空氣、繚繞的煙霧,以及缺齒的牙縫間發出的咝咝聲、手指骨節敲打牌背的咚咚聲,無一不讓他感覺既興奮又緊張。他打了幾輪,雖然手氣欠佳,但手臂在牌桌上的自由舒展很快又讓他全然忘掉了輸贏,直到手頭沒有賭注時,他才發覺整個賭博的過程像是做了一個草草收場的亂夢。莊家見他坐在賭桌前意猶未盡,就按住他的肩膀,說本地賭場不欺生客,愿意借他一點賭資再過把癮,贏了只消歸還這點本錢,輸了呢?就得在這兒干一晚雜活。他滿口答應下來,試了最后一把手氣,但打完一輪,詩人最終還是沒能打著響指、帶著傲然神色離開賭場。有人提醒他,可以站到一邊去了,他只好極不情愿地站起來,垂掛雙手,聳肩縮脖。一名看場子的大塊頭走過來,把他叫到一邊,嚇得他大氣都不敢出。大塊頭負責賭場的安全,每隔一兩個小時,他就會出來轉一圈,排摸情況,以防警察突襲。此人看起來滿臉橫肉,說話倒也和善,偶爾還會跟他開幾句玩笑。天黑之后,大塊頭腆著肚子走在前頭,讓詩人推著一輛前后帶籃子的自行車跟在后頭,繞著一個圈子從一個暗哨走到另一個暗哨。自行車的籃子里盛放著零食、西瓜、香煙,供把風人員隨意取用。詩人轉了一圈發現,這個小鎮的店鋪大都沒有店名,人也像是沒名沒姓的,見面時互瞟一眼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走到巷口原先擺放香煙攤的位置,詩人再次瞥見那個曾經戴著一頂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從一家燈光朦朧的小賣部里走來,跟大塊頭打了個招呼,錯身而過。她身后的店堂里坐著一堆男女老少,正在觀看一部武俠電視劇。詩人忽然明白,這里原來也是個暗哨。少婦站在大馬路上,跟他打了個照面,先是一愣,繼而露出一臉訕笑。
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
你的記性真好。
因為你戴眼鏡的樣子有點像我前夫。
也戴眼鏡的,唔,準是個文化人。
不,他是個電工。
你的前夫還住在這個小鎮嗎?
他搬到對面那座山上去住了。
他為什么要住到山里面?
他死了。
啊——我不該問這么多的。
沒事。我看到戴眼鏡的男人總會想起他的。
她的目光從他身上滑落,忽又躥了上來,停留在他臉上。那種目光,黏乎乎的,讓他有點不自在起來。這時,大塊頭已從店堂里走出來,湊到少婦跟前,抽了抽鼻子說,真香。少婦捏著大塊頭湊過來的鼻子說,少給老娘來這一套。大塊頭嘻嘻一笑,揚揚手,就轉身走了。詩人推著自行車,繼續跟隨,但他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半路上,大塊頭問,她剛才都跟你聊了些什么?詩人嘟囔了一句,她說我戴眼鏡的樣子有點像她前夫。大塊頭說,她家的男人是我堂弟,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哪來的前夫?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四只眼。詩人扶了扶鏡框,悶聲不響,大塊頭就接著說,我這堂弟原本是個不錯的電工,有一回觸電昏厥過去,醒來后腦子就不太靈光了。我們繞圈子回娘娘宮要經過他家,這個時辰他應該就坐在家門口守住月亮,呃,他說月亮是他家的。詩人聽了感嘆一聲,這個女人為什么還要詛咒這樣一個可憐的人?大塊頭說,天曉得,她總是抱怨自己的身世,總想著有朝一日有人能帶著她走出這座大山。他們沿著青石板路走進一條深巷,迎面走來一個扛著竹梯的男人。大塊頭指著那人說,喏,就是他了。眼前這個男人長手長腳的,在微光中略顯吃力地走著,看起來就像是落水的人正抓住一樣漂浮物在水中游動。
大塊頭叫住他問,扛梯子去做什么?
去修月亮。
月亮出了什么問題?
今晚的月亮有點暗。
這里都通電了,誰還在乎月亮是明是暗。
有人要走夜路,他們在乎的。
扛著竹梯的男人走過去之后,大塊頭說,你看看,這瘋子說是修月亮去了。
他看起來不像個瘋子,倒是像個詩人。詩人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又感嘆了一聲。
深夜時分,娘娘宮里依舊喧鬧,娘娘出游四天四夜還沒打算回駕,仿佛就是為了騰出這塊地方讓凡人盡情狂歡。及至破曉,月亮西斜,賭客漸漸散去,只留下滿地的果殼和痰跡。管理場子的人塞給詩人一把掃帚,讓他從里到外清掃一遍。詩人照做。灑過水后,地上似乎還能看到月光的殘影。詩人打算離開賭場的時候,看場子的人扔給他幾枚硬幣,他沒有伸手去接,硬幣落在地上,發出叮咚碎響。他也沒有彎腰去撿。
在晨光中,詩人獨孤衛像仙鶴一般飄然離去。
這段經歷后來被詩人寫進了一首長達四百余行的敘事詩。這首詩模仿的是《浮士德》第一部第二十一場《瓦爾普吉斯之夜》的寫法。開頭第一句就是:魔鬼偏愛天才。
詩人獨孤衛曾經這樣對郵遞員阿偉說,一個魔鬼來到我面前,告訴我,時間毫無用處,寫詩也無益處。
那時候,他投出的稿子屢屢被退回。他向編輯們吐苦水:他的一首詩沒能換來一顆土豆,因此他就用一顆土豆換來了一首詩。但編輯讀完那首詩,并沒有流露憐憫之心。
關于土豆的詩最終也沒能換來一顆土豆。
這沒什么,他對阿偉說,詩人就是醒著做夢的人。你可以喚醒那些真正沉浸在睡夢中的人,但你無法喚醒一個醒著做夢的人。而我就是那樣的人。
如果有人問,詩人你今天在做什么?他也許會回答,我什么也沒干,只是移動了一個字。但他那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讓人感覺他剛剛把一塊巨大的石頭搬到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
跟詩人有過交往的人都證實了這一點:他在詩中追求的奇崛風格與他孤僻古怪的性格不無關系。由于在某些場合說了些偏激的話,詩人受到了那個圈子里一群詩人的排擠:有一部分人不再到他這兒談詩,不再搭理他;有一部分人則與他始終保持一種若即若離、忽敵忽友的關系。很快,阿偉發現詩人有點不太對勁。有一陣子,他變得有些神經質,走夜路的時候總是擔憂影子會絆倒自己,回頭的時候常常會被自己放大的影子嚇一跳。
詩人獨孤衛失蹤了。阿偉宣布這個消息時,那個圈子里的詩人并沒有流露出驚訝或關切的神色。有人透露,他跟一個走私香煙的有夫之婦私奔了,他們坐著長途車去省城走私香煙之后順帶走私一段感情。此舉雖說有悖私德,但符合詩人提出的一貫理論:一個男人只有通過女人才能真正發現自己。但他究竟發現了什么,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阿偉)。
半個月后,詩人又回來了,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那個詩人圈里。他們圍坐在一起,一塊破瓦代替煙灰缸擺放在地板上。他們就像往日一樣繼續談詩、抽煙,聊點文壇八卦什么的。前一陣子,詩人究竟經歷了什么,他只字未提。唯一值得大家談論的是他帶來了一首據說“死后可以當枕頭墊在后腦勺”的長詩。
詩人很看重這首長詩,他找了一位在學校印制試卷的詩友,借用公家的一臺油印機,自己刻蠟紙,自己滾油筒印刷,自己設計封面,自己裝訂,總算是鼓搗出了幾冊用來試讀的詩集。他舉起一根中指,把一個老繭展示給大家看,并且告訴他們,第一回握刻筆在鋼板上刻字不知有多辛苦。大家傳閱這本詩集的時候,他就讀大家臉上的表情,暗暗期待著有人發出一兩聲贊嘆。但他發現所有的人都面無表情,也不發一言。他有點急了,問他們這首長詩是不是比之前所有的詩更好。得到的答案是:沒有、差不多、看不出來或別的什么模糊的措辭。詩人說,我從前寫過的詩有的不再認識我,有的羞于見我,有的開始否定我,有的已經跟我翻臉,拂袖離去,但這首長詩會給我撐腰桿,讓我有勇氣面對這個糟糕的世界。
這首描述男女情愛的長詩由一百首十四行詩構成,每一行詩句都是以偶數音組作為基調,偶爾穿插單數音組,這就讓整首長詩充滿了一種和諧、勻凈的音樂感。在韻腳上,詩人用降調的去聲表達生活中的困頓,用后鼻音的詞匯表達內心的落寞。他朗誦時,可以看到那兩排被煙熏得黑黃參半的牙齒,嘴里還散發著一股煙垢的氣味。
眾詩人聽完詩人獨孤衛朗誦片段,都陷入了沉默。等大家走后,詩人對阿偉說,這年頭,你打架厲害,就會有人服你,但詩寫得好未必會有人服你。
事實上,在我看來,他們保持沉默,僅僅是出于嫉妒。
是啊,我也感受到了。我的詩會越寫越好,我的朋友會越來越少。
你的詩已遠遠走到讀者前頭去了,他們要趕好幾里路才能跟上你。所以,你要等一等。那些未來的讀者還在你看不見的后方,他們會跟上你,成為你的朋友。
托你的福,但愿這一天能早點到來。
在阿偉的資助下,詩人獨孤衛的油印本詩集開始標價出售,很快就在幾個州縣之間流傳開來。過了個把月,反響就出來了,詩人偶爾會收到一些讀者的來信,談及自己的仰慕之情與閱讀方面的困惑。打那以后,詩人家的門常常是敞開的。他說,我會在這里恭候來訪的讀者。
一條黃泥路從門前繞過,經由一個緩坡延伸至郊區外的一條運河。每天都有牛羊雞鴨經過,揚起淡淡的浮土,但沒有一個陌生讀者從黃泥路的那一頭過來。詩人度過一個雜亂無章的秋天之后,屋后的一片雜木林開始由綠變黃。詩人家的門從敞開到虛掩,一直保持著好客的姿態,最后卻被迫在寒風光顧之前關閉了。唯有阿偉,還會隔三岔五過來,跟他聊聊天,或是陪他發一會兒呆。
聽說你的詩已經跨越了長江中上游,在四川一帶漫游了。阿偉打趣道。
何止長江中上游一帶?昨天我還收到了大西北那邊一位女讀者的來信。詩人把一封寫在英語書寫紙上的信遞到阿偉手中。
我可以讀這位女讀者的來信?
當然可以。詩人把雙手交抱在胸前,斜靠在門口的墻上,流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
阿偉埋頭讀信的時候,詩人突然走過來,掏出一把彈簧刀。阿偉下意識地往后退縮了一下。詩人告訴他,今天賣出了幾本詩集,他就買了幾個蘋果和一把彈簧刀。
為了展示這把刀的鋒利程度,詩人削了一個蘋果。蘋果削成八片,羅列在一個白色盤子里。詩人說,我買這把彈簧刀并不是為了削水果。然后就不再說話了。阿偉坐在他對面,慢慢覺出了不安。這種不安的感覺并非來自這把水果刀,而是詩人的沉默,或者說,是來自沉默與刀的結合。
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后,阿偉起身要走。詩人打著手電筒,送他出門,走了一小段黃泥路。詩人說,這陣子他總是懷疑有人在暗中跟蹤自己,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感覺有一個影子忽隱忽現。有那么一刻,他幾乎聽到了那人呼吸的聲音。他站定,喝問那人,為什么緊追著自己不放?那人依舊不做聲。他回頭,那人又消失了。
阿偉說,如果我記得沒錯,你之前曾愛上一個女人的幻影,而現在讓你恐懼的同樣是一個幻影。
你說的沒錯。詩人說,也許是我心中先存恐懼,然后才出現讓我恐懼的幻影。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如果早上起床,突然感到惶惑不安,這一天準會發生點什么事。這陣子也是這樣,我總是隨身攜帶著這把彈簧刀,替自己壯膽。外出的時候我會把它放在口袋里,睡覺的時候就把它放在枕頭底下。
之后一陣子,詩人閉門不出。
阿偉意識到,詩人的恐懼并非沒有來源。他在派送郵件的途中曾風聞李家三兄弟中的老大李大龍已經混到縣城,并且以微弱的優勢打敗了北門阿華,占據了城北的一條水產街。他把這個消息傳遞給詩人時,詩人說,他早前就聽說了。從詩人的言談與眼神間可以看得出,李大龍的拳頭給他帶來的羞辱似乎至今都沒有消除。
這是一個拳打腳踢的時代,詩歌只能忍氣吞聲地躲在角落里。詩人做了一下深呼吸,揮動著拳頭說,詩歌并不需要以打敗拳頭來證明自己的力量,詩歌永遠在拳頭之上。
沒過多久,李大龍就在跟南門幫的一次廝殺中落敗,不得不帶著一對迷茫的拳頭離開了縣城。
詩人得知這個消息后,再次揮動著拳頭對阿偉說,你要相信,詩歌永遠在拳頭之上。
郵遞員阿偉越來越相信詩人獨孤衛的預言能力。比如有一天,詩人對他說“你要相信,經常朗誦詩歌會讓男人的嗓音更具磁性”,他就信了;“你要相信母雞喜歡打鳴的公雞,女人喜歡會朗誦詩歌的男人”,他也信了。每天得空,他總會躲在房間里花半個小時練習朗誦,以致有一回,他爹突然破門而入,揪住他的后領,喝問他是否在偷練什么邪教的咒語。
在秋日的一場朗誦會上,詩人應邀跟國內幾位著名詩人同臺朗誦。尾隨詩人進場的阿偉遇見了一位心儀已久的偶像。偶像的名氣僅次于北島,他的嗓門跟雙手一樣粗大,熱衷于游蕩、朗誦和演講。那一刻,讓阿偉激動不已的并非那位偶像的詩句,而是一個關乎靈魂的動作——他站在離偶像只有一米遠的地方,雙手突然有點不知所措(如果把手放在前面,未免顯得太拘謹;放在身后又顯得太傲慢)。他的手在空氣里停留數秒后,才有勇氣伸了出來。他上前兩步,想握住偶像的手,但偶像很快就被人群團團圍住,絲毫沒有發現他。他垂下了手,繼而垂下了頭,從人群中退出。
那場朗誦會過后,有一位大胡子詩人就被警察帶走了,原因是他居然在女生面前光著膀子朗誦。大胡子舉著手銬說,詩歌就是戴著鐐銬跳舞。圍觀的人都說,你倒是跳呀。大胡子還沒來得及跳,就被警察摁進一輛三輪摩托車里。
詩人獨孤衛站在那里黯然神傷,什么時候光著膀子朗誦也變成耍流氓了?
1984年的遠游計劃
油菜花開的季節,詩人依然出來游蕩。有一回,他告訴阿偉,某日下午,他跟一個略有些面熟的人在街頭相遇,他跟對方握手時,忽然嗅到一股腥冷的氣息,趕緊走開了。
這么做是不是有點不太禮貌?
我感覺那個人殺過人。
你怎么斷定他殺過人?
他手上還有血腥味。
這又是你的幻覺吧。
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愿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但幾天過后,令人驚奇的事件發生了:那個跟我握過手的人居然在出租屋里被警察抓獲,經過審訊,他果真承認自己在一年前殺過一個人。
也就是說,他一年前殺過人,指尖仍存殺氣嗎?
是的,我憑借詩人的直覺感受到了這種殺氣。
詩人的直覺還能感受到什么?
一個超自然的世界。
也就是這一年春天,詩人突然開始迷戀超現實主義詩歌。什么是超現實主義?詩人向阿偉解釋,超現實就是把腦子里無意識的東西像自來水龍頭那樣擰開。在一個充滿隱喻的世界里,手是沒有羽毛的翅膀,乳房是柔軟的蘋果,灰塵是飄蕩的欲望。阿偉問他為什么要寫超現實主義的詩,他的回答是,因為很多人都說他不太現實或太不現實,于是他干脆就寫起了超現實主義的詩。他要像阿波里奈爾那樣寫詩,像布勒東那樣寫詩,像阿拉貢那樣寫詩。他的理想就是把自己也寫成一首超現實主義的詩。
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他有半明半暗的想法。他的詩也是半明半暗的,阿偉只讀懂一半,但讓他著迷的,恰恰是讀不懂的另一半。
在詩人獨孤衛的影響下,郵遞員阿偉也做出決定:要仿效詩人獨孤衛做一個趣味高雅的人。就這樣他開始頻繁出入縣城里的圖書館和報刊亭。他要看的是詩人指定的那些書。詩人是這樣對他說的:去找那些有分行文字的書來讀,但不要讀那些分行過于整齊的書。對此他一直牢記在心。縣城里新華書店與供銷社書店也是他隔三岔五必然要逛的地方。有幾次,他還撞見了詩人。阿偉跟他談到了自己的困惑:有分行文字的書和沒有分行文字的書在價格上究竟有什么區別?經過反復比較他驚訝地發現,兩種厚度相等的書竟然沒有多少價格差別。有分行文字的書就文字本身而言,充其量只占了一頁紙的一半,另一半卻白白空著。按理說,這種有分行文字的書應該是以半折出售的。不,詩人獨孤衛這樣解釋,詩人只完成一半,另一半由讀者來完成。如果你這樣想就不會覺得虧了。阿偉在理論上勉強接受了詩人的觀點,但在實際行動上卻遲遲舍不得掏錢去買一本有分行文字的書。
直到有一天,詩人獨孤衛發現阿偉手中拿著一本封面粗劣的詩歌小冊子,也沒翻開來看一眼就說,這也算是詩?詩歌不應該變成一方供人擦淚的小手帕,更不應該變成一枚歌頌暴政的話筒。
詩應該是怎樣的?
詩人沒回答,只是從阿偉手中搶過那本詩集,撕下幾頁,扯成碎片,攪亂,撒落在地。他對阿偉說,你把這些碎片撿起來,我就告訴你,詩應該怎樣寫。
阿偉彎下腰把碎片撿了起來,說,有時候詩不在你的腦子里,就在你的手指間,你把這些碎片攪亂了之后,再把上面的文字念給我聽。
阿偉一邊念,詩人一邊照錄。詞語抄錄在紙上,經過重新組合,變成了這樣一句分行的文字:晨霧的虛無主義運動推動了整個春天的蓬勃發展。
詩人說,這就是詩。
詩可以這樣寫?
可以的。
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訴我那些超現實主義詩歌究竟要跟我們講一個怎樣的道理?
超現實主義詩歌就是一個任性的女人,不需要跟你講道理。
在郵遞員阿偉的眼中,詩人獨孤衛簡直就是一個瘋狂的魔法師。他會玩文字。他喜歡談論那些會玩文字的魔法師。你聽過布勒東嗎?他問阿偉,如果你沒聽過,我現在跟你聊聊布勒東和他的超現實主義詩歌。他摳著腳丫聊起布勒東就像聊起老城區某條街上的某位混得不錯的大佬。聊著聊著,他就把布勒東稱為“布兄”了,就像他當年把蘭波稱為“蘭兄”,把波德萊爾稱為“波兄”。
這一年的春天跟去年的春天沒有什么區別,仿佛只是把去年用舊的季節翻找出來,在雨水里清洗一次,在太陽底下翻曬幾回。
這一年的夏天和秋天跟去年也沒有什么區別。到了冬天,詩人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對阿偉說,這么多年,我多么需要一張干凈的桌子用來寫詩與吃飯。但現在,我的想法改變了。詩可以在路上寫,飯也可以在路上吃。
阿偉放下米袋,問他要去哪里?他很茫然地望著遠方,說,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個地方在哪里?
走一輩子也無法抵達的地方。
既然你明知那個地方一輩子也無法抵達,為什么還要走下去?
我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行走本身。
他這樣說著,走到門外的風里面——他喜歡讓自己的頭發迎風飄揚。
詩人,一個滿腦子都是夢想的人,也總是那么喜歡被夢想驅趕著。盡管阿偉提醒他夢想這東西不能當飯吃,但詩人依然相信,夢想好比露水,即便不能當飯吃,好歹也可以滋潤生活。
詩人有一個龐大的遠游計劃:假如條件允許,他有可能從下半年開始,準備徒步旅行整個中國(包括穿越世界第三極——青藏高原)。他擺出一副隨時要動身遠行的姿勢說,一個詩人要在三十歲之前游歷世界,三十歲以后閉門寫書。阿偉說他最近看過一本書,里面一位波斯的游方僧認為一個人應該活到九十歲以上,他把九十年等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三十年用來不斷地獲取知識,第二個三十年用來漫游世界,最后一個三十年呢,就是閉門寫書。
可是,我不會活到那個年齡。詩人說,我現在就必須行動了。
詩人動念遠游的原因據說跟波德萊爾和蘭波有關。當他發現波德萊爾去過印度洋的某個小島,蘭波去過紅海、沙漠、非洲大草原,他就為自己仍然留在小縣城過著茍且的生活感到羞愧。
為了讓阿偉相信他的遠游計劃并非夸飾,他拿出了一張自己親手用蠟筆繪制的彩色地圖。這張地圖采用的是一種較為古老的平格制圖的方法:幾條動脈似的藍線表示河流與湖泊,粗細分明的折線表示鐵路和公路;叉叉表示區域分界點,黃色的結節表示村莊,棕色的方塊表示市鎮,錐形符號表示山脈。此外,他還用一面三角形紅旗暗示那里是他必須到達的地方,用問號暗示他可能要到達的地方。這張地圖還具備了常規地圖所必須具備的符號:標題、圖例、題解、日期、比例尺證明、圖表、表格、曲線圖、紋記、附記,甚至還附錄了幾份與地圖有關的參考資料。這是一張像超現實主義詩歌一樣充滿隱喻的地圖,它意味著詩人從此要與平庸的生活決裂了。詩人跟阿偉講解完這張地圖之后,挎上一個軍綠色帆布包,來到門外的馬路上。我得出去準備點什么了。他這樣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想估算一下自己在這些倒霉的日子里還存有多少足以抗爭的內在力量。
一股活力又回到了詩人身上:他的左臂以肩胛上的那塊三角形肩胛骨為支點呈拋物線向前大輻度地擺動,繼而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后甩去,隨著雙腿交替前行,他不斷地重復著甩臂動作。在阿偉眼里,這個重復的動作充滿了詩歌的節奏,并且讓他不得不相信,詩人很快就要去漫游,一陣風吹來,他就會展翅飛去的。
事實上,詩人獨孤衛除了一時心血來潮去過一趟長途車站,后來一直沒有成行。但他與阿偉談起遠游時,仍然飽含著激情。
詩人獨孤衛說,我是室內的漫游者,我的思想習慣于靜止的漫游。
這一年冬天,在詩人獨孤衛的影響下,本城的詩人們開始談論荷爾德林、海德格爾和薩特。
同年12月5日,美國詩人金斯伯格一邊咳嗽、一邊搓著雙手站在上海某座賓館的落地窗前眺望街景時,我們的詩人就坐在城郊外的一片曠野中發呆。
大雪過后,詩人閉門不出,開始埋頭寫自傳。他把想象中的人物描述成真實的樣子,把真實的人物描述成想象的樣子。在自傳的開頭部分,他改寫了自己的出生地:1960年,我出生于中國上海。
1985年,閑居、游蕩及其他
這一年,有人迷戀特異功能,有人迷戀詩。一些大學或中學的文學社開始邀請詩人或詩歌評論家過去跟他們交流。在那些場合,詩人曾遇見各路詩人或評論家,他們周游各省,諳熟世故,知道在酒桌上應該講些什么,在會場上應該講些什么,讓詩人不得不驚訝于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精致且圓熟的江湖禮節。詩人曾寫信向北方的詩人哲學家請教這方面的經驗,詩人哲學家是這樣回答的:很簡單,只要會背詩,會講幾個鮮為人知的故事,你就可以打遍天下。詩人照他說的去做,果然靈驗。
詩人很早就打算北上參加一場詩會,但沒能攢足路費,直到這一年春天,他鼓起勇氣給詩人北島寫了一封信,請他慷慨解囊。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北島的一封回信,還給他寄了一本油印的詩歌刊物。此后,詩人獨孤衛逢人就談北島。
曾有人介紹詩人去印刷廠當排字工人,但他斷然拒絕了。他認為自己的雙手是用來寫詩的,而不是跟那些油墨打交道;甚至有人付錢給他請他代寫訴狀,他也不愿意干這些鄉村訟棍們干的活兒。
在這座老縣城,總有一個名叫阿偉的郵遞員在不停地奔忙,也總有一個名叫獨孤衛的詩人在滿世界閑逛。傍晚時分,他們在一條巷子里相遇,詩人對郵遞員說,今天過水仙橋,有個拉板車的鄰居跟我打了個照面,也不知為什么竟朝我破口大罵。他罵了一陣子,手上似乎有了勁,拉著一車貨物就朝橋那邊去了。待我回過神來,他的影子已遠去了……我忽然感覺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錯。你說,我哪兒錯了?
阿偉說,也許對一個整天奔忙的人來說,游手好閑就是一種罪過吧。
詩人瞇縫著眼睛,打量著墻上的影子說,人類當中應該有一個傻子,坐在陽光下,雙手干凈,什么事都不必干,讓腦袋專門去思考一些讓靈魂發光的問題。我就愿意做這樣一個人。
你可以找份清閑的工作,把手頭要干的事兒和腦子要干的事兒分開來。
沒有這樣的好事,我的手忙活的時候,哪里還能顧及腦子里琢磨的那點事兒?
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勤奮的詩人,但在世人眼里,你就是個懶人。
懶是詩人的通病,波德萊爾就整天懶洋洋地在巴黎街頭閑逛,他結交的詩友也大都是懶散的、瘦不拉唧又帶點病態的,他們的骨骼纖細,勞動時,關節里就會發出抱怨的聲音。
敢情他們都是一些在巴黎街頭混得開、喝得起咖啡的公子哥兒,若是像我這樣每天忙得要跑斷腿,渾身都是臭汗,哪有閑工夫哼幾句詩?
有時我想,我們為什么就不能偷懶一點?我們絞盡腦汁想出的一句話,也許在另一個地方已經有人想到了;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去干一件事,也許在另一個地方已經有人干過了。
這就是阿偉問詩人“為什么不去找一個工作”時他所作的回答。但阿偉告訴他,據他所知,那些大詩人平日里也要從事一些與詩無關的工作。詩人卻這樣回答,別以為我現在一直是游手好閑,無所事事,錯了,我的腦子每天都在運轉,我比碼頭搬運工還要忙碌。
可是,這樣的忙碌其實并沒有帶給你物質上的報償。
為什么說沒有?我寫下的每一首詩就是最高的報償,總有那么一天……
說話間,有一條被單從三樓飄落。一片耀眼的白色在陽光中舒展開來。詩人再次瞇縫起眼睛,帶著欣賞的口吻說,這多么像一塊神話中的魔毯啊。一名中年婦女,也就是這塊“魔毯”的擁有者從窗口探出頭來,喊了一聲,喂,樓下幫個忙,把我的被單撿起來。詩人正想彎腰去撿時,一陣風吹來,把被單吹進了一條陰溝。詩人的腳步釘在原地,一動不動。現在,隔著幾米遠,詩人就懶得去撿了,甚至連假裝過去撿的動作他都懶得去做了。最后,還是阿偉跑過去,撿起了陰溝里被污水弄臟的被單。
那名中年婦女從三樓跑下來,看見被單臟兮兮的,非但沒對阿偉說聲“謝謝”,還抱怨他沒有及時把它搶到手中。阿偉氣得嘴唇發抖,擠不出一個字來。詩人站在一邊,臉上始終掛著冷漠的微笑。阿偉正要向詩人訴說一肚子的憋屈時,詩人說,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愿意去做一名體力勞動者的原因。
對詩人獨孤衛來說,寫詩就是天授的職分,而從事世俗職業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他寄居縣城也并非總是整日里游手好閑,近兩年間他正兒八經地干過以下幾份收入微薄的工作:
電影院查票員。他選擇這份臨時工作的原因是,可以借助黑暗掩飾自己的詩人身份。他,獨孤衛,在那個時刻化身為黑暗中的王。他手持手電筒,如同真理在握。他可以把它的功能發揮到極致:那一道光只照別人,不照自己。他對此甚是滿意。但凡查票時見到熟悉的面孔,他不會主動打招呼;見到年輕漂亮的異性,他只是讓手電筒的燈光在對方臉上、身上或手上多停留幾秒(這個小動作里面包含著一種微小的刺激)。這份工作,他僅僅干了兩個月,但他此后一直保持著手持手電筒走夜路的習慣,有時照見樹叢中野合的男女,他必加呵斥;偶爾遇見野狗或類似幽靈的東西,他必躬身退至路旁,雙手合十。
伐木工人。在做伐木工人之前,他原本是去林場應聘做護林員的,但在半途遇見了一位早年跟父親在賭桌上并肩征戰過的伐木師傅。他告訴詩人,做巡山護林是一件十分單調、清苦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就住在一間小木屋里面,與一條狗相伴,難得遇見什么外人,到后來不是狗瘋掉了,就是人瘋掉了。做伐木工就不同了,三五個人在山林里面,管吃管住,有活一起干,沒活扎堆打打牌,收入還比護林員要高出一倍。從此,詩人就跟斧頭、鋸子之類的工具打起了交道。此間,詩人著迷于文字與紙牌的奇妙組合,日子過得也算愜意。半年后,他在山里賺來的血汗錢竟然在牌桌上悉數輸掉了,以致他懷疑幾個伐木工人在合伙誆騙他。他越想越惱火,就對父親的那位老友說,他來這兒干伐木這樁體力活,不是圖溫飽,而是喜歡聞木柴燃燒的味道,這陣子,他常常會有一種把整座山當柴燒掉的沖動。這話一經傳開,眾人就把從他那里贏來的錢如數奉還,好言勸他下山。在下山的路上,他把斧頭毫不猶豫地扔進一條溪流。
代課老師。他下山后,衣食無著,為了一張飯票,他又應聘做起了小學代課老師。學校只有兩個班,三個老師(包括科班出身的校長),詩人加入這個教師團隊后他們很高興,校長說,多年來麻將桌上三缺一的問題終于得以解決了。學校課時不多,上午10點結束,下午3點結束,中間有大量的時間允許他看書、寫詩、打牌。只是,沒有女教師,冬天的夜晚未免有些寂寞。教師宿舍僅隔一塊薄薄的三合板,夜晚時分他能聽到蘸水鋼筆在學生作業簿上劃拉發出的沙沙聲,黎明時分他能聽到刮胡刀與短髭摩擦帶來的吱吱聲。在這樣的環境里,每個人幾乎沒有什么隱私,當然,也沒有快樂可言。詩人上語文課很少照搬教科書上的內容,每每講到興頭上,他就把書本扔到一邊,教孩子們寫詩;有時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就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一些分行的文字,底下的孩子們都瞪大了眼睛,不曉得他寫的是什么。關于詩人教書這件事,后來曾被兩位同事寫進回憶文章。一位在文章中稱他是“一位高潔的人民教師”,另一位卻作了反駁:認為“高”是沒錯的,至于“潔”,似乎談不上(據說詩人有飯前不洗手、睡前不洗腳、布鞋當拖鞋穿之類的不良習慣;他那一身衣裳一年到頭很少更換,塵土沾染,漸漸就變成了土黃色;有時他下了課,在走廊上拍拍手,袖間就有粉筆灰抖落)。
此外,詩人還做過一回外煙走私販子,幫人打過蜂窩煤,做過謄寫員,給學校或機關單位刻過蠟紙。
詩人說,這些都不是我要過的生活,但詩人來到這個世界必然要經歷這一切。
這個曾被女人傷透了心、也曾被大海傷透了心的男人,卻博得了繆斯的歡心。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當你發現自己什么都干不了的時候,就只能做詩人。
1986年的朗誦
寫詩會改變一個詩人的面相?
當阿偉讀完獨孤衛的一首詩,他感覺詩人已經不是原來的詩人,他長得越來越像某個外國詩人,但又說不清他像誰。讓阿偉大感驚訝的是,他的鼻子居然變得比從前高挺了,眼睛也變得比從前更清澈、深邃了。他蓄著一頭長發,長著一臉絡腮胡,敞開衣裳還可以看到胸前一撮豐茂的胸毛。
長相這東西是會變的,詩人說,我十歲之前長相隨我母親,十歲之后長相隨我父親,父母亡故之后,我的長相就由著自己變了。在我家族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高挺鼻子,可我的鼻子居然在我二十三歲之后越長越高。
這是一個歐美詩人的鼻子。
我的鼻子繼承了阿爾卑斯山的傲慢。我感覺自己就生活在波德萊爾、蘭波、魏爾倫他們中間。
遲早有一天,你也要進入他們的行列。
啊,我還要花很多年才能趕上他們。眼下對我來說,寫詩已經是一件停不下來的事。
為什么停不下來?
我總是感覺有一個人用匕首頂著我的后背,要我寫出那首醞釀很長時間的長詩。所以,我不能停下來。有些東西要漲破我的腦殼,要出來。
詩人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注視著電燈泡里的鎢絲。
他用詩給自己搭建了一個世界:聶魯達、帕斯給他帶來了太陽,波德萊爾、蘭波給他帶來了月亮。他迷醉于橙子的氣味、水滴的聲音、云朵的形態、杯子的光澤。他寫樹木的時候,詩句就像是從樹枝上抽長出來的;寫動物的時候,詩句就像動物的皮毛一樣充滿質感。可周遭的人始終弄不明白,這個粗野而又內向的青年為什么會常常用記賬的格式寫一些莫名其妙的分行文字,他們認為腦子清醒的人是決不會把精力花在這種無聊的事兒上的。
你能聽我朗誦詩歌?
有一天傍晚,詩人突然沖到馬路上,叫住一個陌生人,那人怔怔地看著詩人,搖搖頭,走開了。
詩人站在那里,開始對著自己的影子朗誦。
嗨,你能聽我朗誦詩歌?他再次叫住了一位路過的陌生人。
陌生人扔下一句難聽的話,就走掉了。沒事,詩人揪住自己的耳朵,你能聽我朗誦?
詩人長著一對脆薄的耳朵,掛在腦袋兩邊,看起來頗是謙恭。他把詩朗誦給自己的耳朵聽,就像一個人用左手安慰右手。
郵遞員阿偉仍然記得那個雨霽的清晨,太陽像剛剛從水底撈上來一樣新鮮、明艷、充滿蓬勃之氣。詩人獨孤衛對他說,以前我只知道在月下輕聲朗誦自己的詩,直到有一天,我讀完金斯伯格的詩,才意識到,詩人應該到太陽底下去朗誦。沒錯,好詩就應該在太陽底下曬一曬,還要大聲地念出來。詩歌的聲音應該出現在露天工場、電影院的大門口、牛馬交易市場、掛在樹杈間的高音喇叭下、汽笛鳴響的碼頭、炊煙升起的市鎮……
打那以后,阿偉發現,詩人開始熱衷于在太陽底下、人群聚集的地方朗誦,仿佛太陽可以讓聲音變得更明亮、寬闊。
當太陽的第一枚金箭照射在一輛自行車的車頭上,詩人便來到一條喧囂的大街,站在十字路口的交通島上,大聲朗誦自己的詩作。他的長發被陽光點燃,仿佛一團被風吹亂的火焰。自行車來來往往,也有人駐足觀望,但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們都說,這個長發青年準是瘋了。
1986年是一個適合年輕人發瘋的年頭。
這一年,老縣城里出現了一些舞刀弄槍的人、走著走著就跳起霹靂舞的人、跟同性勾肩搭背練習交際舞的人、坐在橋欄桿上對著女生狂吹口哨的人、偷偷溜進錄像廳看黃色錄像的人、用汽槍打靶的人、騎著摩托跟人飆車的人、打桌球的人、溜旱冰的人、留方便面頭的人、唱粵語歌曲的人、出入游戲機廳的人、視麥乳精為最佳飲品的人……第一家以“新青年”命名、且略帶幾分小資情調的咖啡館就是在這一年暮春時分悄然出現于老縣城供銷社斜對面,店主是位詩人,因此也就引來詩人獨孤衛同其他詩友的頻繁光顧。事實上,這家咖啡館主要賣的不是咖啡,而是一些汽水、涼茶、菊花茶、檸檬茶、果汁、即食涼粉之類的飲品,咖啡只是作為稀有品種點綴其間。偶爾有人沖泡一杯咖啡,整個店鋪便彌漫著一股濃香,有人咂著舌頭,說他已經聞到了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氣味。詩人就是在這種氛圍里,時而獨自一人陷入沉思,時而站到一張小矮凳上朗誦一首剛剛寫完的詩。
他除了給陌生人朗誦詩歌,還熱衷于給遠方的朋友寫明信片。他會在明信片上抄幾句自己的詩,寫一段祝福的文字,而結尾無一例外地寫著“握手”或“緊握您的手”。
這一年從4月初持續至6月末的陰雨天氣使整個老城區彌漫著一股怪異的霉味。詩人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喝酒、寫詩中度過。他時常在一個固定的小酒館喝酒,有幾個固定的酒友。小酒館邊上有一條小河,下了雨之后,坐在窗邊能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量似乎也見漲了。
我的鞋子丟了一只,在喝酒回來的路上。詩人酒醒后說。
詩人丟了一只鞋子,等于是丟了一雙鞋子。從此,他喝酒之前就索性把鞋子系在腰間的褲帶上。
喝酒的時候,詩人總是說,我要喝更多的酒,寫更多的詩。而后從醉意中醒來,他總是要陷入一種無比沮喪的狀態:時而擔憂自己的腦袋會出問題,時而又擔憂自己的身體有一天會被酒精點燃的激情毀掉。
有人曾經看到詩人在酒后抱著一棵樹痛哭,仿佛在抱著一個死去的親人。這件事發生在他給很多詩友寫絕交信之后。至于絕交的原因,據說跟一些詩觀或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有關,他把他們逐出自己的小圈子之后才發現自己原來就站在圈外,孤零零的。
可以跟詩人坐下來喝酒的人越來越少了。他一度向往去外省小城生活——在那里不會有人在意他是個窮光蛋,也不會有人在意他的詩人身份——可他每回走到長途汽車站打聽一下票價就回來了。
最后,因為沒有人招飲,也確實沒有地方可去,他就坐在家里獨飲。
他說,昨天喝過的酒今天還要喝,但昨天寫過的詩今天不會再寫。我每天在寫不同的詩,每天過得都不像詩。
夏天總是那么漫長,詩人任由夢幻的野草在床頭瘋長。有一陣子,他會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聽到腳步聲,還有風吹過樹林的聲音。他對阿偉說,他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的時候,時常還能聽到一群詩人在爭相朗誦自己的詩。他們是:但丁、普希金、波德萊爾、蘭波、濟慈、布萊克、惠特曼、葉芝、阿赫瑪托娃、奧登……他被那么多死去的詩人圍繞著,但他整天都在詩中嚷著獨孤啊孤獨。
某個午后,阿偉再度去見詩人,發現他顯得異常狂躁,像是在這之前受了什么刺激。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嘴里發出含混的沒有指向的詛咒,使用的是一些粗野的鄉下話。好像他必須敲碎一塊玻璃、搗爛一張桌子才能平息內心的怒火。他在來回走動之間,有時踢一下床腳,有時撕掉一兩本書,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么像樣一點的東西可以讓他發泄。他已不再是房間里的漫游者,而是孤島上的困獸,毫無意義地咆哮著,毫無目的地來回奔跑著。這樣,他即使只在狹小悶熱的屋子里打轉,也像是轉了大半個世界回來,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最后,這只困獸帶著絕望的呼喊沖出了房門。他對阿偉說,我無法控制自己了,我要瘋了,我不要把自己的瘋狂鎖在抽屜里,否則我會像蟑螂一樣死去。這是怎么回事?阿偉大惑不解地跟在他身后,擔心他會干出什么傻事來。詩人站在大街上指著一片梧桐葉喃喃自語:這是死神的被單,它就要覆蓋我卑賤的身軀。詩人站在大橋上朝河流撒了一泡尿,在貼過標語和訃告的大墻上用木炭寫下了自己的詩句。
太陽像一記重拳猛砸下來,大街上幾乎要濺出火星來了。熱浪席卷著從地底孔穴中發出的咝咝聲,襲擊著這座城市,讓人的頭腦、視線一片模糊。午后的熱風非但沒有驅散熱浪,反而像鼓風袋里的勁風,把熱浪吹燃得更旺。干燥的樹葉披掛下來,如同狗舌,有氣無力。成群結隊的蒼蠅中止了游行。干燥的塵埃到處飄飛。女人變得沒有一點水分,男人們袒胸露腹地躺在陰涼之處。
詩人跟老天爺慪氣似的,站在太陽底下,發出了疑問:太陽的光和熱施與我們都是等量的,我們在太陽面前,卻為什么不是人人平等?
阿偉不忍心看到詩人如此粗暴地對待自己。他扯著詩人的袖子嘟囔著,你別跟太陽賭氣了,這樣會中暑的。
不,我的皮膚就是遮陽傘,我的一身骨頭就是支撐它的傘骨。詩人仍然醉心于瘋狂,他舉起手臂說,我是一把頂天立地的雨傘,我是詩人中的硬漢。
誰也不能否認他是詩人中的硬漢,在這座城市,除了他,沒人敢宣稱自己要與太陽一直抗衡下去。
太陽是一根火辣辣的鞭子,抽打著我的身體,但我仍然可以忍受皮肉之苦。詩人獨孤衛咬著牙說,這痛苦,還遠遠比不上我內心所承受的創痛。
阿偉走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說,兄弟,有什么話回去說吧,別跟太陽過不去。
我心中有大痛,你怎么能明白?
李安娜怎么啦?
李安娜沒有死,她嫁給了一個電器供銷員,活得比誰都好。
你心中的痛苦跟她有關嗎?
不,我的痛苦跟李安娜無關。
那么……
你不要追問了。
為什么會這樣?
我說過,我的痛苦跟李安娜無關。我的痛苦是荷馬的痛苦,是屈原的痛苦,是但丁、雪萊、蘭波、葉賽寧的痛苦。
阿偉不得不承認:詩是一種被魔鬼擺弄過的東西。詩人只有發瘋的時候才能寫出好詩。所以,詩人必須發瘋。
詩人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向空中,看哪,太陽發射著藍光。繼而仰起面孔,抹掉一粒眼屎,久久地逼視著太陽,仿佛要把它嚇退。
你要向太陽學習發光,讓所有蔑視你的人取消視力。詩人說著忽然閉上了眼睛,砰的一聲,倒下了。
阿偉趕緊把詩人送進了醫院。在那里,詩人和那些在高溫作業中中暑的工人一起,接受了鹽水的撫慰。
有必要提及的是,這一年6月14日,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去世。詩人獨孤衛讀過博爾赫斯的詩,卻不知道他已經死于1986年的夏天。
這一年夏天,詩人買了一頂漁夫帽,但并沒有出海。詩人說,他戴上一頂漁夫帽,就是向大海致敬。
這一年秋天,他買了一件有五個口袋大小不一的牛仔衣。這些口袋里裝滿了小卡片,他的詩歌片段就寫在這些卡片上。他曾帶著玩笑的口吻對人說,這些卡片如果攤開來,穿成幾束掛在身上,就會像魚鱗一樣閃閃發光。
這一年冬天,南方出現暴冷天氣。詩人獨孤衛在給北京一位詩友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在寒冷的冬天度日如年。我感覺自己已經無力走出這個小縣城,也無法迎來下一個春天。
1987年,詩人倒下了
詩人必須在春天生病。
阿偉認為,疾病是打敗詩人的第二個敵人。
詩人獨孤衛(在病歷卡姓名欄里他填寫的是張衛軍)并沒有被妥善安排在一間病房里,他的床位就設在一條人來人往、聲音嘈雜的過道上。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閃爍不定,時常發出一種電流通過后持續振動的嗡嗡聲;兩邊的墻壁上是剝落的漆皮、茶葉末色的水漬、不規則的裂縫,仔細看,還有斑斑點點的蚊子血和蛛絲;誰若是在墻上輕輕拍一掌,就會有灰塵紛紛落下;有人經過,還會驚動幾只正貼著墻面歇息的蒼蠅,在陰暗的光線中恣意飛舞。阿偉看到這種環境后,就立即去找那位住院部醫生。他首先談到了詩人眼下的處境,然后希望醫院方面能本著人道主義精神讓他破例住進病房。醫生帶著遺憾的口吻回答說,他現在連醫療費都不夠,我們又怎么可能再安排他住進病房?醫生指著過道上的一名外地民工說,你看看他們,為了省下幾塊住院費,不是也將就著睡在過道上?阿偉向醫生解釋說,他與他們不同。醫生問,有什么不同?阿偉說,因為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詩人。醫生笑了起來,他拍拍阿偉的肩膀說 ,在你看來他是一位詩人,在我看來他僅僅是一名病人。既然是病人,我們就必須按照醫院的有關規定來辦事。很抱歉,我個人對此無能為力。阿偉還不死心,說剛才他經過一排病房,發現有好幾個床位都沒人住,與其白白空著,倒不如讓病人暫且住上幾天。這不行,醫生斷然拒絕說,你總不能因為公交車上有許多空位置,就要求司機免費讓你坐一趟。阿偉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十分沮喪地回到詩人身邊。
詩人蜷縮在一張病床上,仿佛冬日里一頭馴順而謙卑的家畜。他恢復神智后,迎著阿偉的目光問,我為什么會在這兒?
你在校園的高臺上朗誦時,過于激動,突然倒下了。
我現在記起來了,我在那一瞬間,確實有過一種必須倒下去的強烈感覺,我還聽到了自己倒下時發出的砰的一聲,就像他媽的中了一顆子彈。
那口吻,仿佛他不是因病昏厥過去,而是以自己悲憤的胸膛迎接一顆命中注定的子彈。
傍晚時分,正在侃侃而談的詩人突然出現了高燒和譫妄。醫生診斷后,告訴阿偉,病人由于長時期抽劣質煙,加上平時缺少鍛煉和營養補充,因此引發了嚴重的肺氣腫,病情一時間很難控制,要接受住院治療。
過了些日,病情略顯穩定后,醫生建議他轉到中醫科室,采用中藥調理,但詩人拒絕把脈,拒絕服用中藥。一名護士把幾顆藥丸送到他跟前時,詩人閉著眼睛說,我已別無所求,請給我一顆子彈。但護士裝作什么都沒聽見,把一盒西藥塞到他手中,交代幾句就走了。阿偉給他倒了一杯溫水。他把其中一顆藍色的藥丸放在掌心,反復察看。多么好看的顏色啊,他說,這是一顆縮小的凝固的大海。就沖著它的顏色,我愿意服下這些美麗的小藥丸。
小藥丸雖然美麗,詩人卻不知道自己吃錯了藥。當護士發現他多吃了幾顆藍色藥丸,卻忘了吃其他藥丸的時候,他的神志已經變得恍惚起來,一度還出現昏迷狀態。直到深夜,詩人才再度清醒過來。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詩:睡眠是死亡的練習,每一次蘇醒都是一次小小的復活。阿偉拿出一本簿子,把詩人的話記了下來。詩人對阿偉說,他剛才夢見了一片漆黑的森林,看到了三頭似曾相識的家畜:一只公雞、一頭母豬,還有一匹黑馬。前面兩頭家畜好像在李安娜家門口就曾見過,讓他倍覺親切;但后面那匹黑馬卻讓他有些惶惑。詩人帶著顫抖的聲音說,這匹黑馬也許就是死神的坐騎了。阿偉沒有把醫生的診斷結果告訴詩人,以免加深他的不安。詩人睡了一覺之后,逐漸恢復了體力,他坐起來,目光注視著前方,仿佛他不是坐在床上,而是一艘隨時都有可能在途中沉沒的漏船上。在一種類似于暈船的狀態中,他開始用激動的聲音談論死亡。他說,我已經把全部的激情奉獻給詩歌了。我現在一無所有,我對死亡沒有恐懼,相反,我想毫無痛苦地死去。我感到我的靈魂已先離我而去了。詩人喘了一口氣,又繼續說,我相信,造物主造人是先造這副皮囊,然后再往鼻子里吹一口氣,讓人有了靈魂,而死神卻偏偏要對著干,先毀掉人的靈魂,再毀掉這副皮囊。這是多么殘忍呀,兄弟,如果我不幸死去,你要把我的遺體運回老家,在那里,我的靈魂將會再生。盡管那里現在并不會因為缺少一個詩人而感到寂寞,但他們總有一天會在心中為我豎起一塊紀念碑。
在詩人的想象中,他的作品將會被下面這些人朗誦:木匠、莊稼漢、放蜂人、石匠、鐵匠、皮鞋匠……詩人還表示:如果他死去,也應該像柏拉圖那樣手中拿著筆死去,而不是像鄰居陳阿福那樣丟下手中的鋤頭離開。那時,詩人的目光從阿偉臉上游移到別處,如果沒有那堵墻,他的目光或許會延伸到更遠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一大群人正飽含著憂傷的淚水等待著詩人的死訊。說到后面,詩人那語氣不像是對著一個人說話,而是對更多的人說話;不僅僅是對現在的人說話,還可以把那些未來的人們包括進來。
最后,他壓低聲音對阿偉說,請你給我準備一張紙,一支筆……
隔日,阿偉走進住院樓,發現獨孤衛睡過的那張床已經讓位給另外一個病人了。他去問護士,被告知病人張衛軍已經提前出院了。阿偉隨即騎上車,前往詩人的寓所。屋子里空蕩蕩的,散發著荒寒的氣息,它仿佛絲毫不在意主人的離去,任由灰塵占領地板,黑暗占領燈泡;陽光在窗簾外面晃蕩,也沒進來的意思。阿偉拉開窗簾,一股塵土的氣味撲鼻而來,隨即就有一道陽光斜射進來,那張破椅子已經散了架,就像一個病人癱倒在地上。詩人獨孤衛的一本詩稿就散落在一邊,跟一本《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放在一起。他拿起那本詩稿,翻了翻,放進自己的郵件包里。墻上兩幅詩人蘭波與獨孤衛的肖像也不見了,好像他們都已經掙脫了畫框,跑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么,詩人究竟去了哪里?阿偉找到了他的幾位詩友,也說不見詩人的蹤影。有人猜測他已經帶著那張自繪的地圖去遠方漫游了。一種普遍流行的說法則是:詩人又要玩失蹤了。
一位曾經當過泥水匠的詩人這樣對阿偉說,失蹤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好,他只不過是暫時從熟悉的人群中消失了。
可是,阿偉說,即便消失了,也總得給我們留下一點可供尋找的線索。
為什么要留下線索?曾經當過泥水匠的詩人說,失蹤跟殺人一樣,不需要留下任何線索。你放心,他口袋里的錢并不多,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說,他不會走出這顆星球。
另一種說法更離奇:詩人沒有玩失蹤,也沒有死于非命,但他確確實實是被一個人追殺。此人住在北門,曾經也是一名詩歌愛好者,但繆斯并沒有眷顧他,讓他成為一名優秀的詩人,而是讓他最終墮落成北門街上的一個小流氓。他追殺詩人獨孤衛的原因是,詩人曾指責他剽竊了自己的一首情詩在某份小報上發表,并要求對方請一頓飯表示歉意。但對方非但沒有致歉,還認為詩人污蔑了他的人格,因此揚言要殺死詩人,以此挽回聲譽。這件事在本縣的詩人圈子里傳開后,有人懷疑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流氓是獨孤衛自己杜撰的一個人物,確切地說,他是另一個獨孤衛。這說明,詩人的內心充滿了殺氣,歸根結底,他是要殺死自己。阿偉很快就排除了詩人自殺的可能。詩人的膽子那么小,而且又那么惜命,他是斷斷不會走上這條絕路的。除非是他殺,但這種可能性也很小。沒有人會在毫不起眼的窮光蛋身上找到一個非殺不可的理由。
這期間,阿偉還挎著一個裝有干糧的郵件包,走進城北一座山林。在詩人獨孤衛的詩中,曾多次提及那個對人們來說多少顯得有些神秘的所在(詩人的夢想就是在那里蓋一間木屋,種半畝瓜果,養幾只動物,過上一種簡樸、純凈、與世無爭的生活)。阿偉憑借郵遞員的職業經驗,沿途向那些散落在林區的守林人和伐木者打聽,但沒有一人說是見過有這樣一個長發青年在這附近住下。
詩人失蹤第十九天,阿偉就開始深深地懷念他了。他甚至做出了這樣一個為時過早的決定:為詩人寫一首悼詩。
1988年,尋找詩人獨孤衛
在詩人獨孤衛失蹤一百零七天后的某個清早,郵遞員阿偉吃粥時,一句詩突然來到嘴邊,他用筷子在空氣里寫了一遍,隨即抹掉空氣里的句子,把它存放在腦子里。
中午時分,他打開飯盒,先是感覺嘴里有異味,然后就有文字迫不及待地從腦子里跑出來,他掏出一支水筆,在空殼信封上記了下來,放在餐桌上。陽光斜射進來,照亮一顆顆飽滿的文字。他又想起了詩人獨孤衛。
忽有消息傳來,說詩人獨孤衛眼下就在市區一家殯儀館里工作。
一大早,阿偉就以舟車交替的方式去了一趟三十多公里外的市區,找到了那家殯儀館。他向門衛打聽詩人獨孤衛時,門衛說,這里沒有什么詩人,也沒有獨什么衛這個人。阿偉趕緊改口問,有沒有一個名叫張衛軍的人?工作人員說,張衛軍倒是有一個,就在停尸房那邊。阿偉嚇得臉色蒼白,嘴巴張大。門衛意識到自己說話太省便,就改口說,沒事的,他在那兒工作。
殯儀館是由一家老廠改建的,沿途可見廢棄的木料、磚頭,就像是一些斷肢殘骸,胡亂堆積著。通道兩邊是一排剛剛栽種的松柏,影子竟有些發藍。還有一些白色紙花,夾雜在不知從哪兒飄來的枯葉里,被風一吹,滾到黃泥路的一側。阿偉走到太平間的大廳,對著一條盲腸般的過道喊了一聲獨孤衛的名字,另一頭隨即傳來洪亮的回聲。他本來想提高嗓門為自己壯膽,結果還是嚇了一跳。水泥地上散發的一股涼氣,從他腳底上升,穿過腦門,在指尖凝結。吧嗒一聲,過道上的燈泡驟然亮了起來。阿偉又喚了一聲,獨孤衛。
誰?里面傳來了詩人獨孤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其實這種聲音并不怪異,只是內心的不安使他覺得有些變調。
是我,阿,阿,阿偉。
吧嗒一聲,又一盞燈亮了。阿偉向有亮光的地方移去。
向左走,別往右看。里面的聲音再度響起。阿偉向左拐時,忍不住往右瞄了一眼。那個房間的門敞開著,一具冰凍過的女尸斜靠在墻上,五官扭曲,面目猙獰。一種恐懼感涌了上來,在他喉頭變成了一種強烈的嘔吐感。他又大叫了一聲獨孤衛的名字。
我在這里。獨孤衛從左邊的房間里走出來,手上還戴著塑料手套。他的臉在半明半暗中顯得有些失真。
你躲到這里做什么?
我還能做什么?在陽間干陰間的活唄。
據詩人回憶說,去年他在醫院里躺著的時候,鄰床一個外地人病發暴斃,他幫一名護工一起把死者送到太平間。到了第二天,死者家屬依舊沒有出現,正值炎熱天氣,太平間的制冷系統出了問題,尸體散發出濃烈的臭味。護工又把詩人請過去,一起把遺體送往市區的殯儀館。詩人在殯儀館門口看到招工信息,也不打算回醫院了,當即過去應聘。他的任務就是把那些蒙著罩單的死者用擔架抬到停尸房,或者相反,把他(她)們推出去。在這里唯一讓他引以為傲的事就是:所有的人都是橫著出入,只有他是豎著出入。
你來看看這名十七歲的少女,她是剛推進來的。詩人揭開擔架上覆蓋在死者身上的白色尸布,轉頭對阿偉說,她吃下了毒鼠藥,以為自己會毫無痛苦地死去,但事后才發覺喉嚨干渴、發緊,她爬到水缸邊想喝水,卻沒有力氣。她摔碎了身邊的瓶子,才招來了家人。她伸出手,向他們發出哀求。她說她不想死。家人送她到醫院時,她已停止了心跳。你看她的右手,仍然握成一個拳頭,她真的一點兒也不想死。
她的手指剛才好像動了一下。阿偉突然閃到獨孤衛身后說。
胡說,人都死了,哪里還會動?詩人把那只從擔架上垂下來的手扶起來,藏在尸布底下。
真的,阿偉仍然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你剛才談論她的時候她的手指動彈了一下。
詩人說,我第一次被同事帶到這里的時候,看見那個死者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嚇得三天三夜都睡不著覺。事實上,我后來仔細琢磨了一下,那只是我驚恐時產生的錯覺。
你怎么干起這行當來呢?
這活兒不錯,不費多少力氣。再說,你干得再差勁,死者也不會埋怨你。
其實,你就在街頭代寫公文也比這個工作體面。
勞動是不分貴賤的。
可你是詩人。
請不要叫我詩人,我現在羞于承認自己是個詩人。那些分行的文字,騙人罷了。
也難怪,你每天跟那些沒有靈魂的人打交道,已經心如死灰了。
請不要誤會,我沒有對生活抱消極態度。那場大病并沒有把我變成一個悲觀主義者,相反,我更樂觀豁達了。我真想對每個人說,我現在要緊緊地擁抱生活。詩人這樣說時忽然打開了停尸房的門說,你看看這里的死者吧。
一股化學藥物的刺鼻味從屋子里飄散出來。阿偉捂著鼻子,往里張望了一眼。死者的嘴巴通常是半張著,仿佛還有幾句話尚未說出;他們的面目很平靜,讓人想到微風撫平的水面;他們的手是一律松開的,指骨蒼白而僵硬,再也不能把力量匯聚成一個拳頭了;他們都認命了,不打算再作任何抗爭了。詩人說,死亡是虛無的,我們只有過著充實而有意義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他說從前的生活真是荒唐,把一些東西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傻瓜;他說詩是虛無的,文字本來就是空的,一個人太執著于虛幻的念頭,就不是一件好事;他說漂亮女人總是那么不可靠,拿精制的花瓶去打水,還不如一個陶罐實用;他說農民種地真好,挺實在,種子撒下了,就會有收獲,不會白等一場;他說某某某曾講過深邃的學問里沒有生活,某某某也曾講過在謀生方面學問無須太深;他說人有了知識并不一定能給自己增添力量;他說他以后要發揮四肢的長處,他要去菜市場了解蔬菜的價格,他要學會騎車,他要學會打領帶,他還要培養對平庸事物的熱愛。
聽完一席話,阿偉確信:那場病已把詩人折磨得沒有一點脾氣了。到了下班時間,詩人脫下工作服,換上了自己的常服。阿偉這時才注意到,他那亂糟糟的長發剪掉了,連鬢絡腮胡也刮掉了,的確良襯衫是嶄新的,沒一絲皺褶;皮鞋擦得發亮,不沾一點灰塵。
在阿偉看來,詩人獨孤衛已經死掉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名叫張衛軍的青年。他舉止莊重,言談溫文,而且總是津津樂道于日常的瑣事。
詩人獨孤衛已經死了,張衛軍還活著。
郵遞員阿偉每每遇見縣城里的詩人就會這樣對他們說。
之后有消息傳過來說:張衛軍愛上了海邊一位勤勞而壯實的漁家女,她同時也是一位已有四歲孩子的離異女人。對于她的婚史他并不在意,也沒有向任何外人描述她的容貌,只是不厭其煩地贊頌她的種種美德。
他在婚后就與昔日的詩友不大來往了。他不再寫詩,也不再談詩。在公眾場合,假若誰還稱他是一位詩人,他會把這種恭維視為一種羞辱。他還教訓那些繼續寫詩的朋友說,我們的勞動人民每天都干得熱火朝天,而你們呢,還成天擺弄這種小資情調,多沒勁呀。
1989年,消失的一年
這一年春天,詩人獨孤衛的一位詩友在北方臥軌自殺(好像詩人必須選擇在春天死去)。
這一年冬天,詩人獨孤衛第一回在一本詩選中露臉。跟他同時露臉的詩人有北島、顧城、楊煉、于堅、昌耀、歐陽江河、張棗、西川、陳東東、王小妮、駱一禾、海子、孫文波、呂德安、周倫佑、車前子、翟永明、楊黎、韓東、李亞偉等。詩人獨孤衛寫了十年詩,第一筆稿費卻是由別人(郵遞員阿偉)代領的。阿偉去海邊漁村尋找過他,但村里的人說,他過完中秋后就離開了,至今去向不明。
大海明明白白地擺在阿偉面前,但詩人消失了,像一滴水那樣消失了。
然后,這一年也消失了。
原載《長江文藝》2025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吳佳燕
本刊責編" 吳曉輝
他只能代表他自己/東君
2008年我寫過一個以詩人為主人公的中篇小說,但我始終感覺他面目模糊,沒有被我召喚出來,加之當時編輯催稿,我就草率出手了。那篇被我視為失敗之作的小說后來一直未曾收入任何集子。時隔多年,我決定重塑這個詩人的形象,并且賜給他一個武俠小說人物般的響亮名字:獨孤衛。事實上,我之前寫過一系列詩人,短篇小說《風月談》寫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古代詩人,反諷的筆調近于《儒林外史》;還有一個中篇小說《卡夫卡家的訪客》則是采用人物列傳的手法(結構上有意效仿《刺客列傳》)寫古代詩人的群像。《詩人獨孤衛的十年》把舊作推倒重來,等于是把舊房子拆毀再蓋一座新樓,有些舊材料經過重新組合,可以借此獲得創造性再利用。我面對的是同樣一個人物,卻有了不同的心眼手法。在結構上,我采用的是編年史的方式。我把詩人獨孤衛的十年放在20世紀80年代——一個民氣初生、但又不無雜亂的年代。我是70年代生人,我的文學啟蒙時期就在80年代中后期,那時候我崇拜兩類人:氣功大師和詩人。我感覺他們身上都帶有一種隱秘的激情和超自然的能量。那個年代,文字是有光的,我在晦暗的日子里有幸讀到那些讓我感覺既陌生又親切的現代詩,從此點燃了以寫作為志業的信念。就物理時間而言,那個年代離我越來越遠,但進入書寫的過程中,它突然離我那么近,那一切仿佛就是不久前在窗外發生過的。詩人獨孤衛和郵遞員阿偉沒有對號入座的人物原型。我感覺這兩個家伙在我腦子里跟我相處日久,我也就漸漸摸清了他們的脾氣,知道怎樣跟他們打交道,知道他們應該用什么語氣說話。盡管我對他們的一些說法和做法不能茍同,但我還是愿意把他們放在那個時代背景里順著他們的方式展開個人史的微觀敘事。一個又一個破碎的形象拼湊出一個時代的模糊影像,尚待整全,但又無須坐實。獨孤衛是80年代詩人中的一個,但并不足以代表那個時代。他只能代表他自己:卑微、怯懦、偏執,卻又不乏跟一個時代潮流對抗的勇氣。有必要說明的是,我采用編年史的方式跟之前在《蘇薏園先生年譜》里采用年譜形式書寫一個藝術家一樣,僅僅是個障眼法。小說中沒有確切的地點,卻有確切的時間節點。由這些時間節點串聯起來的一條線是實的,我憑空營造的那個空間也就由虛變實。這樣寫很容易讓小說變成一種非虛構文體,因此,我索性效法非虛構的套路,把一些真實的人物與事件編織進來。
作者簡介
東君,“70后”作家,現居浙江樂清。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詩與隨筆。結集作品有《東甌小史》《某年 某月" 某先生》《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面孔》《無雨燒茶》等。另著有長篇小說《浮世三記》、評論集《隱秘的回響》等。
吳佳燕:
80年代是中國文學的黃金年代,也是縣城詩人獨孤衛的關鍵十年。那種單純、理想與激情具象化地灌注到他的個人寫作與生活之中,又不可避免地遭遇現實和內心的各種碰撞。從高居云端到隱入塵煙,十年對他而言近乎走完了“一生”。獨孤衛與追隨者阿偉是另一個版本的堂·吉訶德與桑丘,十年之后,他們將何去何從?
吳曉輝:
一個詩人,以詩為矛,以理想為糧,踐行出“生命誠可貴,詩歌價更高”的生命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