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考研讀研和對西師的追憶點滴

從七八級入學到現在，四十多年一晃就過去了。考研、讀研的經歷，卻使我想起許多贈我以玫瑰的老師同學，故以此為題，拉拉雜雜，認真虔誠，聊成此文，為西師中文系七八級三班，也為紀念那些先走一步的老師和同學。

決定

其實我的考研是進校之初就決定了，由不得我。我是帶薪上學，每個月40 多塊錢的工資決定了我畢業的時候必須回原工作單位瀘州長江挖掘機制造廠。所幸當時國家規定只要考上研究生，即可不回原單位。于是我進校之初即下了決心，要走此華山一條路。

為此，我專門求教了曹慕樊老師。我稱慕樊師為“太老師”。蓋因我父、母、姑父皆為其在勉仁學院時的學生。太老師是瀘州人，上世紀50 年代初，他曾回到瀘州，任職于瀘州市教育局，頗有振興鄉梓教育事業的抱負。我父、母、姑父都是他這一理想的追隨者，這也導致我出生在瀘州。因此上學后，我就常去他家拜望并請教。這次我向他訴說我考研究生的打算時，他也一如平常，只是低頭裹著他的葉子煙。

“那你打算考什么專業呢？”半晌，他終于開口了。

“我想考關于文學批評的專業。”我早有成竹在胸。

他點燃了手中的煙，噴出一大團煙霧，把自己的面目半掩了起來。“考啥子‘文學批評’喲，那個東西，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說得清楚嗎？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學點古代文學算了。”

沒想到思考很久才準備好的答案瞬間就灰飛煙滅了。我狠狠咽了幾口唾沫，終于掙扎著囁嚅說：“好嘛。那我應該看哪本書呢？”

一陣靜默，太老師又低下頭來裹煙。好一陣他才開口：“讀哪本都可以。你基礎實在太差了，讀啥子都好。”

煙霧中，我自覺“騰”地一下，血涌上了頭，那一瞬間，我的臉一定通紅。“那總要從一本開始噻，究竟從哪一本開始呢？”我自己都聽出了我聲音中的幾許無奈和惱怒。

又是靜默。當第二支葉子煙點燃的時候，他終于又開口了：

這樣嘛，現在書店正有《李太白全集》賣，那是清人王琦的集注本。你去買一套來，從頭開始讀，從正文到注釋，每個字的意思、讀音都給我搞清楚。

他緩緩站起身來，進里屋去，出來時，手上捧著兩本幾乎發黑的書。他把書交到我手上：

這還是三六年出的《辭海》了，吳宓先生回陜西老家時留給我的。你拿回去，讀李白讀不懂的，你就翻它。翻它也翻不懂的，你就用本子記下來，到我這里來時問我。

這次請教終于結束了。我向太老師、太師母說了再見，走出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仰天而望，似看見疏落的星斗。我臉上或者還發著燒，但心中卻感謝太老師明確地給我指清了方向和操作的步驟。雖然此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與中國古代文學結緣。人的一生，多半不由自主。這使我想起了上世紀60 年代法國電影明星伊夫·蒙當說過的話：

人生的道路上，有的是歧途和岔路。每當我們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任何一個“假使”，總會讓我們想起“命運”這個東西。

備考

我開始按照太老師的要求認認真真地讀書、備考。在此期間得到過許多老師、同學的關心和幫助，讓人終生難忘。

先從老師說起。

古代文學課在西師是開三年（其余有關選修課不計在內）。后來我到川師，聽他們說川師只開兩年，內心就頗有些為西師驕傲的感覺。現在又聽說這兩年也保不住了，真有些同情那些年輕的同行們，該怎樣備課呢？學生又學些什么呢？

“古代文學”課我的業師是秦效侃老師。效侃師上課的特點，就是大量的板書和對講授的內容所傾注的感情。七八級的同學大抵都經過些情感的磋磨，因此并不容易跟隨先生的情感節奏。板書則多古代文獻的注釋與古人的評論，秦師功底深，即使是一些注釋如《左傳》的杜預注等也能信手拈來，板書不斷。時間稍長，有同學即覺節奏稍慢。及至后來我讀此專業，方愈來愈感受到，情感與文獻，正是究此專業最基本的修養。

譚優學老師沒有上我們班的“古代文學”課，但卻面向全年級開設了“《左傳》選讀”整整兩個學期。優學師朗誦課文的抑揚頓挫與偶爾“嘿嘿”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在我記憶中。譚師對學生要求極嚴格。記得第一個學期快結束進入期末考試復習階段時，同學們紛紛要求劃復習重點。譚師只有一個回答：教材就是重點。于是同學們只好自認倒霉選了這門課。第二學期開始，譚師竟把上一個學期全班考試的成績攜至課堂，逐一大聲唱念出來，弄得大家哭笑不得，但也只好隨他但也更敬愛他了。

太老師也沒有給我們上“古代文學”課，仍然是開設了一年的“杜詩選讀”。慕樊師的風格自是與秦、譚二師不同，深刻的思想，對盛唐歷史與風習的熟悉，使我們得以在現實主義的氛圍中與杜甫對話了一年，使我們讀到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抱負、情懷。

段啟明老師是我們“古代文學”課的業師之一，但啟明師只是負責元代以后的課。至今我仍然記得段師講述的德國戲劇學家布萊希特對中國戲劇與西方戲劇的比較，“三堵墻”與“四堵墻”的不同。段師是北京人，他那一口漂亮的京腔普通話，與給我們開設“反切”選修課的林序達老師自信的“川普”適成鮮明對照。

我還記得序達師把“反切”這中國古代的拼音方案講得那樣深入淺出，可以操作；更記得他在課堂上用“川普”大聲怒呵“某某某，這個屁爬蟲”。林師這是在痛斥一位其時頗令學子們趨之若鶩的古代文學專業的“網紅大咖”，希望學子們重視基礎知識學習而不要陷溺迷失于嘩眾取寵之中。

還有許多許多我沒有提及的老師，每一位老師都是一道風景線，給我后來的學習和工作建樹了一條條應當依從的標準。

再說同學。

學校規定晚上須按時熄燈，只留下個別教室通宵不熄燈，同學們稱其為“長明燈教室”。為了備考，首先需要在“長明燈教室”占座位。我還記得黃華英同學、賈小明同學、歷史系小周同學我們幾個經常相互幫著占座位。當晚上七點，我背著一大背包的書，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提著開水瓶走進教室，熟悉的位置，位子上熟悉的一本書或筆記本，甚至旁邊熟悉的一張笑臉……這一切，讓我的心進入一種寧靜的，人們稱之為“審美”的狀態，莊子說的“萬物皆備于我”，大約就是指的這種狀態罷。好像是一天的學習，這時才剛剛開始……

現代漢語，本不是考研科目，但是開課伊始，我就本能地覺得，這是一門真正的專業課，對我畢生都將會十分重要，所以十分認真。第一個學期是語音部分，期末考試，我竟然得了一百分，因此頗有些飄飄然起來了，開始“打夢覺”。第二個學期開始，先是詞匯，在詞的結構形式部分，我就有些“坐飛機”，等到進入劃分句子層次，我已經完全不知老師以及課堂上師生熱烈的討論所云了。心里一陣恐慌，突然想到隔壁寢室的朱英貴大哥與老唐唐建新，聽說他們上學前都是老師，且事實上現在的課上課下討論中他們也確實給我出類拔萃的感覺。于是趕緊拜他們為師，希望他們“拉兄弟一把”。謝謝他們的不棄，于是有一段時間，我晚飯后的第一道作業就是拿一份當天的報紙去找他們，請他們布置作業。他們在報上劃出一些句子，我拿回來劃分句子層次，后來又進步至劃分句子成分，這才慢慢追上來。當然，自己最終所學仍不過皮毛，不過勉強應付日常需要而已。但試想當初若沒有這兩位師兄，我的書面能力又該是怎樣的拙劣呢。

學校有文工團。我當時因為還可以吼幾嗓子，遂參與其中，邂逅了七七級的黎繼德同學。一見繼德，不知為什么，我總要想起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一幅肖像。與繼德接觸，有如沐春風之感。他幽默風趣，渾身都透著聰明勁，尤其一口漂亮的普通話，十分令人羨慕。有一次北碚區文化館搞活動（我何以會陷入其中，現在已記不得了），我當時選了兩首詩朗誦。自知普通話很糟糕，遂求救于繼德。繼德其時正準備考研，目標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日本研究所，可想而知很忙。但他還是花了不少時間來指導我。直到第二天就要上臺了，我預演給他看，空蕩蕩的小劇場中，就他一人正襟危坐看我表演。朗誦完了，我急切地問他：“怎么樣啊？”他停頓了片刻，終于回答說：“哎呀，就是那個樣子罷！”我們二人相對朗聲大笑。我由衷地感到不對你虛與委蛇的朋友之可貴。繼德知道我打算考川師，遂告訴我，他哥哥孟德已在川師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所讀了一年研究生，他愿意致信其兄，幫我了解情況。我自然喜出望外，遂與其兄孟德建立了通信關系。素昧平生，第一次回我信，孟德亦如繼德那般熱情，洋洋灑灑寫了幾大篇，詳細介紹了川師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所總體的學風，幾位導師的研究方向，從而對我的備考給了極大幫助，使我終得如愿以償，與孟德成了先后同學。

同寢室的二哥李富倫，開始也是要考研究生的，而且也是考中國古代文學。他甚至細心地將鄭天挺先生《左傳選》抄錄了若干篇，但卻一律去掉了標點，以此作為標點練習的底本。后來二哥因故放棄了考研，卻將他所準備的這些材料全數贈我，鼓勵我好好準備。

大學學習的最后一個學期是教學實習。所有的同學都被分到北碚區的中小學去實習。但這一段時間也是備考最緊張的階段。學校經慎重研究，決定給所有打算考研的同學都就近分配實習地點，俾能每天回到學校住宿，于是我也享受到了這一待遇。當時正是全國“五講四美”活動開展之際，除了在實習學校正常地備課上課，作為班主任助理，還須帶領學生參加各級各類型的活動，其忙可想而知。我記得當時我大致的作息時間是這樣的：早上六點起床，即刻趕往實習學校（大約走20 多分鐘）；途中在西師學生食堂買個饅頭當早餐邊啃邊走；中午12 點一刻下班，回寢室稍憩（盡管來回奔波四五十分鐘卻只能得到15 至20 分鐘假寐，但這對于晚上熬夜極緊要）；順路去西師學生食堂買一份飯，邊走邊吃；下午1 點20分趕往實習學校；下午五點半至六點下班；回到寢室后自己弄點吃的；晚上學習復習至翌日凌晨二至三點就寢。楊宗平同學當時稱有胃疾（后來我知道宗平因肝癌去世，方懷疑或許他當時已罹此惡疾）請假留守學校，故喜軟、熱食物。因此實習期間他幾乎包攬了我們兩人的晚飯。他經常做的讓我印象深刻的美食有面條、燒豆腐，以及專為我煎的荷包蛋。另外就是晚上必然泡一杯茶。我贊宗平茶香，宗平就戲稱他畢業回邛崍之后，要在縣里通衢要沖處開一茶鋪，上書“學士茶鋪”，所有跑堂，一律聘本科畢業者，稱“茶學士”。如今邛崍雖無相如、文君當壚滌器，然茶、酒仍香，惟宗平安在哉。

就在還有一周即將考試之際，我在校園里邂逅了張平同學。她一如既往，柔聲細語關心我的備考情況。我告訴她，“政治”一門中有所謂“時事”，倉促間我尚欠準備。結果第二天下班回來，張平已在宿舍樓前等著我，交給我一張疊起來的紙。回到寢室，我將紙展開，正是張平自己整理的時事基本內容。只見她字體娟秀，密密麻麻寫滿了一篇。此外還另附有一卡片大小的字條，上面寫道：“穩重、心細，定能成功！”我內心的感動難以言表，更堅定了必勝的信念。

考試終于有了結果。或許由于成渝兩地距離更近，所以我算是同學中較早得到通知的。基礎差而籍籍無名如我竟然可以考上研究生，想來當時一定鼓舞了不少同學，讓大家都充滿了期待。還記得剛得到川師通知的某一天中午，在去食堂的路上碰到了二班的萬平同學。其實我們當時并沒有什么交往，但那天他竟然沖著我大叫了一聲“安逸”，我周圍的同學都笑了，我也笑了。我永遠都記得萬平這種特殊的祝賀，同時也深深體味到，我生活、學習在這樣的老師同學中，是多么的幸福啊。

讀研

讀研本已不在西師，但在讀研過程中卻有兩次與西師老師的交集令人不能忘懷。

一次是大約上學一年后給太老師寫信匯報學習的情況。其實讀研一年正是最迷茫的時候，或許太老師也從我的信中看出了這一點，他鼓勵我說，看到我的信，僅僅從字上就看出有了書卷氣，應該已讀了不少書，大有進步。太老師這番話可以說是在關鍵的時刻給我鼓起了勇氣，堅定了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決心。

更為難忘的是與徐永年老師的接觸。我讀書期間，正是欽定的《漢語大字典》編纂之時。永年師雖名僅列“編委”，但于全典的字形確立、編纂實出了大力，居功至偉。那時他因此項工作，常往來蓉渝間。他本來是成都人，盡管家在成都西郊，工作在城中，但每來蓉，必至地處東郊的川師，來拜望他在成都讀中學時的老師——川師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所所長，也是我讀研究生時的老師之一屈守元先生。徐師每來，大約已經事先有電話聯系，屈老師總是要所里通知我去作陪，說是“你的老師來了”。徐師執弟子禮甚恭。屈老師家客廳中置有一竹躺椅（冬季則在其上鋪褥子），屈老師或坐或倚或躺其上，徐師則端一小凳，半坐其旁。師徒二人對話自然是屈老師話多，除非回答屈老師提問，徐師一般皆全神貫注，聆聽師訓。此情此景，恍然如見五千年歷史長河中的孔門、程門、朱門問答，令人噓唏感慨不已。

其時川師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所的研究生培養采用的是以屈老師為組長的導師小組集體培養的方式。即進校時，并不確定導師，由屈老師、魏炯若老師、湯炳正老師、王仲鏞老師、王文才老師、雷履平老師、皮朝綱老師授集體課，待二下時方確定具體的論文指導老師。彼時已是研二下期快要放假了，我們應該確定畢業論文題目了。我這個年級共三個人，他們兩個動作快，早已確定了導師，我卻還在等著所里安排。我去見屈老師，請示此事。屈老師說：“你看嘛，你看哪個老師有空吧。你看湯老師呢？”確實，除了湯炳正老師，現在所有的老師都至少帶有兩個學生了。我知道湯老師的研究方向是楚辭，但那時我對楚辭并沒有特別愛好，也不知道湯老師在楚辭學界有那樣高的地位，別無選擇，只好登門向他表達了我希望隨他學習楚辭的愿望。我已經記不起來他當時是怎樣回答我的了，只記得沒有一口回絕，但也沒有答應。過了幾天，我又去湯老師家，意外地，還沒有說什么，湯老師竟答應了。原來我第一次求見他之后，他立即向我的師兄李大明詢問了我的情況：為人如何，肯否讀書等。大明師兄對這些問題都予以了肯定的回答。

得景麟（師字）師首肯后，我一身輕松地往屈老師家，向他匯報這一結果。沒想到屈老師對我的報告卻回答道：“都去打堆搞楚辭，唐、宋以后沒人搞的東西還多得很嘛。”我完全懵了，幾乎不假思索地說：“不是您讓我找湯老師的嗎？”屈老師沒有理會我的莽撞無禮，坐在他的竹躺椅上，只顧用火鉗撥弄著面前火盆中燃燒著的杠碳，也沒有看一眼半坐在旁邊小凳子上的我。我們都陷入了沉默，長久的沉默……我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屈老師不提問題，我就這樣一直沉默下去，直到他下逐客令。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屈老師終于開口了：“好吧，就這樣吧。”我如獲大赦般地站起來，說：“屈老師，我走了。”

很巧，就在三兩天后，永年老師又探望屈老師來了。屈老師仍然一如既往地通過所里命我去陪坐。那天，我自然是一言不發，洗耳恭聽兩位老師聊天，屈老師和徐師情緒都很好，我緊繃著的心也慢慢放松了。徐師告辭時，依然鞠躬再三，屈老師送其至客廳門口，囑我代他送徐老師一程。那天，我陪永年師走了很久，直到川師校門口。我終于憋不住，把選指導老師的事告訴了他，并問徐師，我行事是否有不妥之處。徐師沉吟了片刻，沒有說“妥”或“不妥”，只是說：“吃甘蔗當然是從巔（尖）上往頭（根）上吃嘛，那才能越吃越甜，哪里有反過來吃的呢？”我頓覺豁然開朗，深深向永年師鞠了一躬。“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說的大約就是徐師這樣的態度罷。

一年后，我順利完成了畢業論文《屈賦神話傳說芻論》，并通過了王利器先生主持的答辯。

就在論文剛草罷，尚未答辯時，我開始學騎自行車，在一班同學楊鋼（他與我同年從西師考入川師古代漢語專業，其姊是我們三班同學尊稱的“老大姐”）等保護下，往川大、民大等學校溜達兼“望氣”，為找工作積累一點感覺。屈老師或聽說了，有一天叫著我說：“你不要到處去找了，就留在所里吧，當辦公室主任。”我回答說：“好的，屈老師。”云淡風輕，我后半輩子的安身立命之所和從事的專業就這樣定下來了。

參加工作后，在一個假期，我回瀘州家里探親。父親送我一方他17 歲時治的印章，印紐為一怒目圓瞪而踞的獅子，印面約有巴掌的四分之一，上用篆體鐫刻著“摘芳馨兮遺所思”，語出《楚辭·九歌·山鬼》。我久久地說不出話來。于是我知道我的考研、讀研，所遇老師、同門，甚至終身所事，早在父輩尚年少時，冥冥之中就已有所安排了。

（作者系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