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說夏日夢長好做伴,我在十五歲的那個夏天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里,我宛如一只被禁錮在時光中的蟬,未能蛻去束縛自己的殼,深埋在黑暗的土壤中,聽著遠處此起彼伏的蟬鳴,沉默而寂靜。醒來才發現,我已是一個失敗者。在那場盛夏的考試中,我與理想的高中失之交臂,成為一名普通高中的學生。
高一的迎新大會上,校長不斷地給我們鼓勁:雖是普高生也不要氣餒,依然可以像剛畢業的學長那樣取得輝煌戰績。爸媽也安慰我:努力拼三年,一切皆有希望。可是,在師資、環境等方面,普通高中和重點高中會一樣嗎?我質疑著。初中同學群里,大家熱烈交流著新學校的情況,偶爾提到我,都在惋惜我的“落榜”。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黑暗中,沉睡是我最好的逃避方式。
課程表排得密密麻麻,整個上午都是語文、英語和數理化,偶爾有地理、歷史點綴——高中的緊迫感迎面而來。中考失利的物理是我最想躲避的,黑板上的那些力學公式、時間與位移,變成一團迷霧將我封印,混沌不清。
唯有歷史課讓我聽得興致盎然。千萬年來,歷史一直在平行地推動著,盛唐時拜占庭帝國已延續數百年,鄭和下西洋也是大航海時代的前奏。我喜歡平行世界,常常想象,那個考上理想高中的我在做什么。我想:必然充滿朝氣和希望,絕不像現在這樣失去了所有的斗志。
同桌不停地吐槽:“那些遙遠的人和事會想到有一天變成考題為難我們嗎?”我不理睬,他繼續聒噪:“你怎么每天都睡不醒?”我依舊沉默,埋頭在課本里,豎耳聽著同桌嘰嘰喳喳。這個家伙是班里的社交達人,開學第一天就記住了全班同學的名字,并且很快就把所有人的情況摸了個遍。
他不時勸解我:“咱們班好多人都是因為中考沒考好才來這兒的,并不只有你啦,比如我,咱們都是患難之交。”說著他還伸出手要和我相握,以示友好。氣得我狠狠踩了他一腳,拒絕了他伸過來的“橄欖枝”。
早就聽說同桌之前是校合唱團的主力男高音。他一直夸口說,到了高中要一“唱”驚人。遲遲沒有變聲的他,還以為自己躲過了這一劫,誰知,剛開學他便遇到了變聲的“劫難”,金嗓子徹底變成了公鴨嗓。
偶爾流露出沮喪的同桌讓我不禁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看來,成長中的每個人都要經歷一番蛻變的“苦難”,可能是落榜,可能是變聲。我安慰他:“沒事的,就算變聲也沒耽誤你當話癆。”他舉手抗議:“你安慰人的話真新奇。”
不久,同桌興奮地宣告他決定轉行,手里不時地擺弄小號。在同學的起哄下,他憋紅了臉也只是吹出了一聲“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很長一段時間,同桌的小號吹得曲不成調、七零八落。看似大大咧咧的他也有自己的倔強,一再篤定地說:“我肯定能吹好小號,你也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學,到時我們聯手大殺四方。”我笑他小號還沒吹好卻是個吹牛的高手。
我對同桌描繪的畫面不抱任何希望。我依舊被困在黑暗中。白日的我昏昏沉沉,夜晚卻對聲音格外敏感。除了風聲、雨聲,我的耳朵里還有散不去的蟬鳴。我看過醫生,醫生說那是焦慮帶來的耳鳴,吃再多的藥也無用,還是需要自己調節。我已經習慣耳鳴的存在,像是一種陪伴,隨著曲調高低,替我發出早該響起的鳴唱。
又是物理課,一向不茍言笑的老師被大家戲稱為“老古”,他總是一板一眼地講著公式。每當老古講課時,我除了睡覺就是畫畫,那些深淺纏繞的線條描繪著我的內心世界。不過半個學期,物理筆記本已被我的畫占了一半。
“你知道嗎,世界上夏眠的動物有很多,如海參、青蛙、非洲兔等。你和它們一樣都是夏眠者。”同桌不時與我小聲說著。“夏眠者”,真是有趣的稱呼。我不由得在本子上寥寥幾筆畫了只蟬,隨手寫下:“青春伊始,眾人皆逐光,余獨若夏眠者。”
同桌興奮地搶過本子:“我來幫你加幾句——‘隱于幽隅,靜修己身。人以為惰,吾心自明’。”想不到他還挺會拽詞,我們相對一笑,不愧是同道中人。《夏眠者說》成了我們共同的心聲,徹底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我繼續沉浸在繪畫中,筆下的老古那幾縷飛揚的頭發,顯得格外飄逸,我不禁笑出了聲。
同桌又在搗亂,不停地碰我,而我懶得搭理他。忽然,一片“大烏云”飄來擋住了光,我抬頭一看正是老古。我一時嚇壞了,任由老古面無表情地拿起我的筆記本翻看。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下課后來我辦公室。”
叫家長?寫檢查?我想象著各種可怕的事情。當我忐忑地來到辦公室,老古卻沒有任何訓斥,只是將我的試卷抽出來,說:“聽說你在初中時還拿過物理競賽獎,怎么現在落差這么大?可能我的講法有問題,我換個思路再講一下。”
那天,老古耐心地講解著每道題,那些復雜的公式出乎意料地變得清晰易懂。離開時,他把筆記本遞給我,打趣道:“把我畫得有些兇,而且我的頭發應該多些嘛。”我千謝萬謝,飛奔而出,拼命忍著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期中考試總評下來了,我的成績依舊不盡如人意,說不沮喪那是假的。我再次想起與老古的對話。我問他:“考上普通高中還有什么希望?刷題有用嗎?聽課有用嗎?現在努力還有用嗎?”老古反問:“還沒有去試就確定這些是無用的嗎?繪畫有用嗎?逃避有用嗎?如果你找不到答案,不妨從那些你覺得‘無用’的小事開始做起。”
我不禁自問:我是否還要繼續沉睡?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契機、一個轉折。可能是一場雨、一陣風、一個人,將我從混沌中喚醒。我想自己也許需要做一件驚天動地“出格”的事,比如逃課、出走,或者早戀,但我最終發現,蛻變后的蘇醒是悄然的,不是一蹴而就的,不需要聲勢浩大的儀式。它是一個漫長而自然的過程,但其中要有一個核,即自發地想要蛻變。
我試著從每一件似乎“無用”的小事做起——課堂上不再昏睡,認真聽課,做好筆記,遇到難點主動請教老師。初中群里我也不再拘束,坦然地和大家交流分享,我試著做重點高中的同學發來的試卷,暗暗衡量著彼此的差距。隨之變化的是同桌,他不再討厭歷史,會我和一起討論如何記住每個知識點,當然,他還會不時地提起他的小號,堅持練習,決不放棄。
又是一個夏天的到來,蟬鳴日夜不停。漫漫長夏,我越發清醒地做著一件又一件“無用”的小事。暑假期間,我背完了《高中英語單詞3500》,自學了高二的物理,還學會了單排輪滑,嘗試用吉他彈唱《送別》。這些“無用”的小事讓我從黑暗中慢慢解脫出來。每當夜深人靜時,我能聽見有什么東西在心底輕輕震顫,像蟬翼初生的悸動。
再次開學的九月,天空湛藍而透亮,一掃盛夏的悶熱。開學典禮上,我發現同桌神氣活現地站在樂團首位,他手持小號,沖著臺下揮動。同學們都笑著等他出糗,誰知他輕輕地一吹,一道悠長的小號聲,閃著金色的光芒,透亮,飛出禮堂直穿云層。在我心底沉睡的夏蟬終于被這激昂的號聲喚醒,破土羽化,振開透明的翅膀。這一刻,《夏眠者說》終于有了續篇:“夏眠者,如蟬蟄土,厚積薄發,必會蛻殼飛鳴,聲徹云天,不負韶華,此乃夏眠之智也。”
夏眠者,與其說是青春的逃避,不如說是青春的蟄伏,專注于每一件“無用”的小事,為成功做好一切準備。夏眠者,終會沖破漫長的黑暗,迎來屬于自己的光明。
(本刊原創稿件,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