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新詞“大廠”的語用功能及語義演變探究

社會的發(fā)展推動語言的進步。近年來，隨著信息技術產業(yè)的日益發(fā)展，各類網絡新詞層出不窮，“大廠”一詞日益進入網絡使用者的視野。盡管這一詞條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還未有收入，但如今在各類網站、報刊中已隨處可見。為了探究“大廠”新義項產生的方式及原因，我們從BCC語料庫、微博以及諸多國內知名報刊中搜集和整理“大廠”新詞的語料，期望通過梳理“大廠”一詞的詞匯化及詞義演變歷程，探究信息化背景下漢語網絡新詞的語義演變機制及影響詞義演變的因素，思考其背后的社會及心理現狀。

一、“大廠”的新義發(fā)展歷程

（一）“大廠”的產生與使用

“廠”最早出現在商代甲骨文中，許慎《說文解字·廠部》中說：“廠，山石之厓巖，人可居。”[由此可知，“廠”字的本義應為山邊可以供人居住的山洞。隨著詞義引申和發(fā)展，“廠”的義項不斷豐富，產生了《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出現的“工廠、廠子”[2義項，由“廠”構成的雙音詞也日漸豐富。

“大”和“廣”兩字的連用最早出現在明清時代，意指“大型的制造工廠”。此時“大廠”尚未成為一個詞，而是根據語言表達的需要臨時組合在一起，“大”和“廠”分別作為可以獨立運用的成分組成偏正短語。“大廠”的具體所指依據語境的不同而存在差異，如：

（1）燕客看小說：“姚崇夢游地獄，至一大廠，爐鞲千副，惡鬼數千，鑄瀉甚急，問之，日：‘為燕國公鑄橫財?！笾烈惶?，爐灶冷落，疲鬼一二人鼓橐，奄奄無力，崇問之，日：‘此相公財庫也?！保鳌堘贰短这謮魬洝罚?/p>

（2）臣宗棠日前拓增船炮大廠一疏。仍求宸衷獨斷，天下幸甚?。ā锻砬逦倪x》）

（3）獨銅圓、鈔票暢行時，衍請以中國所自有金鑄造金幣，以數百萬建織呢大廠，可支三十年國用；遲回審顧，未之能從，滋可惜耳！（清·錢儀吉《碑傳

選集序》）

在上文的幾個例子中，例（1）中的“大廠”指夢中出現的地獄里惡鬼為燕國公鑄造錢財的地方，例（2）指制造船炮的建造工廠，例（3）則是生產絲織物的手工業(yè)紡織工廠。據此可知，早期的“大廠”并未有明確的指稱，依出現語境不同，“廠”所指示的事物隨之變化，但其共性都在于心理上給人以規(guī)模較大的認知感覺。直至現代，“大廠”仍作為具有較大規(guī)模和知名度的國有企業(yè)生產工廠的代稱，用以突出其規(guī)模宏大、薪資待遇較好的典型特征，語義尚未發(fā)生較大改變?！按髲S”即為“大型工廠”的縮略，其實質仍是作為自由短語出現于日常交際生活。如：

（4）在選購化肥時一定要認準正規(guī)大廠生產的知名品牌，因為大廠生產的復合肥質量有保障、售后服務到位。（《人民日報》2003）

（二）網絡語言中“大廠”的詞義發(fā)展

進入信息化時代后，許多過去已有詞匯獲得新的義項，重新進入百姓視野。為了解“大廠”在網絡語言中的使用情況，我們利用微博、知乎及各大報刊對“大廠”詞條進行了語料搜集整理。

根據語料搜集，“大廠”新義在網絡語言中最早出現于2020年的一則微博中：

（1）互聯網三巨頭 -BAT【百度、阿里、騰訊】

互聯網人的向往，大廠的召喚（微博，2020-07-30）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網絡語言中“大廠”的含義已經發(fā)生較大轉變，與過去用于各類生產行業(yè)工廠的含義不同，此時網絡語言中“大廠”的應用范圍已經縮小至互聯網行業(yè)，成為一些大規(guī)模知名互聯網企業(yè)的專用指稱名詞。隨著“大廠”的傳播愈加廣泛，除了日?？谡Z交流和網絡平臺社交，其新義也逐漸應用于各大期刊媒體中，得到各類官方平臺的認同。如：

（2）從去年12月開始，在教培行業(yè)大裁員尚未結束的寒冷氛圍下，互聯網大廠也迎來了“凜冬”。（《中國勞動保障報》2022-04-09）

總而言之，“大廠”最初是作為偏正結構的短語出現，“大”作為定語修飾中心語“廠”，用以概括規(guī)模較大、知名度較高的生產工廠。但其所稱工廠類型并未有明確指稱，依具體語境不同而變化，后來由于互聯網絡的發(fā)展傳播，“大廠”的語義發(fā)生了改變并經歷了詞匯化，最終形成了目前專指那些具有較大規(guī)模和較高知名度，且薪資待遇較高的互聯網公司的義項。

二、“大廠”的語用功能

（一）概括與焦點功能

在如今網絡交際生活中，網絡新詞得以出現和流行，很大程度取決于該類詞語表達的高效性，“它能用較少的代價傳遞足夠的信息，并能對復雜的事物做出高效的判斷和處理”[3]?！按髲S”這一新詞具有較強概括性，它可以作為當前國內互聯網巨頭企業(yè)的總稱，也可以專指某一家互聯網企業(yè)，在交際中，相較于依次羅列各企業(yè)的名字或者使用“知名互聯網企業(yè)”“互聯網巨頭”等過去常用稱謂，用“大廠”作代稱更加簡潔，極大提高了語言的表達效率。如：

（1）互聯網大廠第一創(chuàng)始人“隱退潮”不斷涌起浪花。（《證券時報》2022-04-12）

“大廠”還經常用于報刊文章的標題，作為文章的話題和焦點吸引讀者，標題是一篇文章不可或缺的要素，標題的醒目與否、生動與否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對讀者的吸引力，在新聞報刊的標題中加入“大廠”，借該詞引出新聞內容所聚焦的主要對象，既可以使文章標題更加簡潔新穎，又突出文章所講話題，還利用群眾對互聯網“大廠”的關注，借網絡熱詞抓住讀者眼球，吸引其閱讀興趣。如：

（2）《AIPC成“救命稻草”大廠花式搶跑》（《中國經營報》2024-04-22）

（二）表達特殊情感功能

有些沒有感情色彩的詞，在語境中使用也可以獲得感情色彩?！按髲S”起初產生是為了便于對那些知名度高的互聯網企業(yè)進行稱說，并未有感情色彩的傾向，經過網絡的傳播使用，“大廠”的用法日漸多樣化。如今，隨著各類大型互聯網企業(yè)間競爭日益激烈，企業(yè)內部員工面臨的壓力和任務負擔日益加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高強度的工作感到不滿，在借助網絡平臺發(fā)泄自己的情感時，為避免直接使用企業(yè)或單位的名稱，便選用“大廠”一詞進行稱說，久而久之，“大廠”在使用時也越來越多地帶上了貶義色彩，成為一種“黑稱”。這樣表達，既可以委婉含蓄地指出話題中心，又以一種自嘲的口吻加以諷刺批判，揭露當前大廠內部的剝削現實。同時，“大廠”一詞本身帶有很強的形象色彩，它能夠使讀者聯想到過去規(guī)模巨大、勞動力眾多、工人地位卑微的制造工廠，聯系當前社會現狀，即便是那些對這個詞并不熟悉的人，在看到這個詞時也可以大致推知它所代表的應該是當前知名企業(yè)集團。在運用中其形象性和實際詞義的巧妙結合，能夠達到一語雙關、詼諧幽默的批判和諷刺效果。如：

（1）當然要記錄了，又不是每天都能被兩個大廠一起折磨。（微博，2022-10-24）

（2）能稱呼互聯網公司為大廠，不叫壓榨工廠，已經是給面子了。（知乎，2023-12-16）

上述例子中，說話者對“大廠”均持有厭惡的情感，盡管兩句話中借“大廠”表達的情感隨語境變化略有不同，但整體都表現出一種負面情緒。

三、“大廠”舊詞新義的產生

（一）新義的來源及產生

侯昌碩指出舊詞語產生新的意義及用法一般有兩種途徑，一是在原有詞義基礎上通過一定方式直接衍生出新的義項，叫“衍生”，另一種則是將外語、港臺社區(qū)語言、方言中產生的詞義借用到大陸普通話相應的詞語中，這種方法叫“借用”[4]。

“大廠”新義的來源，應是借自英語中的“Internetgiant”，借外語詞中的意義，用本民族語言中已有的詞稱之。2018年3月國外知名數據網站Visualcapitalist上發(fā)表的題為“InternetGiants：Who OwnsWho ontheWeb”的文章提道：“互聯網行業(yè)日益擴大，正向著過去實體經濟的發(fā)展勢頭演進，臉書、Alphabet和亞馬遜等互聯網企業(yè)的巨頭利用其規(guī)模和市場優(yōu)勢逐漸吞并對手?！逼錁祟}“InternetGiants”就是對這類互聯網巨頭企業(yè)的統稱。從構成要素來看，在“Internetgiant”中，“Internet”代表“互聯網、網絡”，而“giant”在英語中既可以表示名詞“巨人、大公司”，又具有形容詞義項“巨大的、偉大的、特大的”。通過查閱詞典可知，“giant”的形容詞義項與“大廠”中“大”的核心意義相同，均用于表示規(guī)模巨大、發(fā)展程度高，而“Internetgiant”所具有的 [+ 企業(yè)]的語義特征又與“大廠”語義中表示“工廠、企業(yè)”的要素保持一致。依照漢語的語法規(guī)則，形容詞修飾名詞通常定語在前，中心語在后，因此用“大廠”一詞與外語中“Internet giant”的概念相對應，合乎漢語語言使用規(guī)則。

（二）詞義演變的動因

“Internetgiant”借入漢語最初直譯為“互聯網巨頭”，這一概念產生初期，也有人用“巨頭”一詞對其進行稱說，后來隨著“大廠”新義的演變，人們逐漸用“大廠”代替這一詞語進行稱說，新詞“大廠”語義演變的動因大致如下。

1.語言經濟原則的推動

語言經濟原則要求人們盡可能用最簡潔明了的語言概括想要表達的內容。因此，人們在引進外來詞時，會盡可能選用本民族已有的語言成分來代替，外語詞“Internetgiant”新義傳入中國后，最早直譯為“互聯網巨頭”，但由于這一短語字數較多，用于交際后使得話語篇幅過長，句子的結構也更加復雜，人們便傾向于尋找一個更加簡潔的詞語對其進行稱說，相比再造新詞，對過去已有舊詞加以改造使其獲得新的活力更加經濟便捷，也不會增加人們的記憶負擔。

早期也有人選擇用“巨頭”一詞稱說這些大型互聯網企業(yè)，但隨著“大廠”新義的產生，“巨頭”的使用便逐漸退出人們的交際生活。通過對兩個詞義項的對比發(fā)現，“巨頭”一詞概括性更強，“巨頭”一詞語義的核心在于“行業(yè)領軍者”，它可用于稱說各行各業(yè)的領軍企業(yè)，所以當它專指國內知名互聯網企業(yè)時，缺乏針對性，如果語境中沒有明確指出所指行業(yè)，很容易造成讀者理解的困惑，因而說話者在使用時常需在“巨頭\"前加上“互聯網”一詞對其范疇做進一步明確。反之，“大廠”新義產生后，由于其專用于互聯網行業(yè)的獨特地位，使用時話語篇幅得以縮短的同時，表達內容也更容易被理解和稱說，受到越來越多互聯網使用者的追捧。同時，新詞本身帶有許多附加色彩，它自身具備的形象色彩和感情色彩也可以讓說話者在使用這個詞時不必再使用額外的句子做進一步說明，適當的“語言留白”不僅可以使句子更加精練簡潔，更使全句的表達效果得到了進一步提升。

2.隱喻機制的作用

喬治·萊考夫（LakoffLohnson）和馬克·約翰遜（MarkJohnson）將隱喻的概念定義為：“隱喻的本質是用一種事情或經驗理解和經歷另一種事情或經驗?！彪[喻是一種概念的認知和構建過程，“大廠”的新義發(fā)生從工業(yè)領域到互聯網領域的轉變離不開隱喻機制的推動作用。

一方面，“大廠”一詞在人們的認知中，除了作為知名大型生產工廠外，它還帶有 [+ 國有企業(yè)][+薪資待遇高]等語義特征，而在網絡語言中，“大廠”所代表的阿里巴巴、網易等互聯網公司也都具有大型的企業(yè)駐地、完備的基礎設施、較成熟的知名度等，二者在核心語義方面存在近似之處，可以實現在源域和目標域的系連，同時這一現象也恰與互聯網使用者們在網絡平臺發(fā)言中所反映出的當前求職者為了追求高薪資好待遇的工作而競相入職各類大型互聯網企業(yè)的心理相合。另一方面，在人們的傳統觀念中，過去大型工廠內工人地位低下，深受資本家剝削，現如今互聯網企業(yè)員工入職困難、競爭壓力大、加班多、勞動強度超標等情況與過去工廠的工人境遇存在異曲同工之處，這里用“大廠”稱說互聯網企業(yè)，也轉而隱喻了當前的知名互聯網公司同過去大廠一樣，求職要求高，對入職員工進行資本壓榨，反映了當前一種社會現狀，暗含批評和諷刺意味。結合語料可以發(fā)現，對這一新詞的使用大多是用幽默自嘲的口吻諷刺企業(yè)內部生活的黑暗現狀，借以抒發(fā)內心憤懣不滿情緒，企業(yè)內員工的經歷和生活與過去工廠工人的遭遇促使人們在認知領域產生了心理上的聯系，用“大廠”代稱這些知名互聯網企業(yè)比使用“巨頭”表達含義更加豐富，指稱也更具有針對性。

四、結語

網絡新詞“大廠”是通過詞義借用的方式，借用外語詞“Internetgiant”的意義，在語言經濟原則、隱喻機制、經濟發(fā)展、心理因素的作用下產生出“指具有較大規(guī)模和知名度，技術領先、市場占有率較高，員工規(guī)模和薪資待遇具有較大優(yōu)勢的互聯網公司”的新義。如今，“大廠”在各大平臺及報刊中應用更加頻繁，新義已經得到廣大群眾的廣泛認可，百度等相關詞條也已經出現對該詞新義的注解，但《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還未收入該詞及其新義項，我們認為詞典的編纂應緊跟詞匯演變潮流，不斷補充修訂，因此有必要將該詞及其新義納入詞典，承認其新詞的地位。

作者簡介：陳琳（ 2000-） ，女，漢族，山東泰安人，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字學。

注釋：

[1]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78.

[2]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7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3]高彥.網絡流行語中模糊語的語用功能分析[J].呂梁學院學報，2014，4（4）：36-38.

〔4]侯昌碩.衍生與借用—新時期舊詞新義現象研究[D].上海：復旦大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