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族作為典型的內陸山地民族,自古以來聚居在毗連山區的湘、鄂、渝、黔四?。ㄊ校┑貐^。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土家人及其先輩憑借自己的勤勞、勇敢和智慧,逐漸形成了獨特的生態理念,即對自然的和諧利用和適度的改造觀念。土家人及其先輩通過制定鄉規民約、風俗禁忌、民族習慣,進而創造了極富民族特色且內涵豐富的生態文化。作為中國西南山地農耕文明的活態載體,土家族通過“天人合一\"\"萬物共生\"等生態理念與立體循環等生態實踐,構建了延續千年的山地生態治理體系。這一體系不僅維系了湘鄂西山地生態系統的穩定,更在當代語境下展現了超越地域局限的普遍價值。
一、自然崇拜與生態倫理體系的建構
(一)萬物有靈的信仰內核
土家族萬物有靈的信仰作為其宇宙觀與倫理體系的核心支柱,根植于農耕文明對自然規律的原始認知與敬畏,形成了獨特的形而上思維與實踐智慧。人與自然的關系被視為一種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關系,人們認為自然界是有靈性的,人類應當與之和諧共處。湘西民間遵循的“河水禁止丟棄污物”和“污穢河水招致瘟疫”的原則,實現公共衛生與生態保護的樸素統一。保靖縣“百年古樹不得砍伐\"的規定,被民間包裝為“樹中有神靈棲居”的禁忌。王家族萬物有靈信仰的當代價值,遠超宗教范疇的文化遺存,是一種蘊含方法論智慧的生存哲學。其通過本體論重構確立了人與自然的平等地位,借助儀式化實踐將生態倫理內化為群體本能,最終形成“敬畏自然一順應規律一和諧共生\"的生態治理樣式。
(二)節令祭祀的生態時序
節令祭祀的生態時序深刻體現了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古人通過觀察天文星象與物候變化,將自然規律與人文活動聯系起來,形成了“順天應時\"的生存智慧。土家族以農歷為核心,將二十四節氣細化為具有民族特色的農事指南。如土家族在立春日舉行“打春?!眱x式,既祈求豐收,又通過牛耕意象強化土地倫理;在霜降前后開展的“祭社神”活動,則與農作物成熟周期嚴格對應,確保了稻麥輪作的生態節奏。土家族還將星宿運行規律與水稻種植周期相結合。這種基于天文觀測的耕作時序,比節氣的劃分更早實現了對生態農時的精準把控。土家族節令祭祀的生態時序實踐,本質上是一種“文化的自然時序”。這種將宇宙節律、農耕周期與精神信仰編織為一體的生態智慧,在氣候變化的全球挑戰面前展現了特殊價值。土家族節令祭祀的生態時序不僅是對宇宙秩序的認知,還是一種倫理實踐,其通過祭祀活動將人的行為納入天地運行的宏大框架,實現了“人與天地參\"的和諧共生,體現了土家族對自然規律的深刻認知和順應以及通過儀式活動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智慧。
(三)禁忌文化的約束機制
土家族禁忌文化作為一種復雜的社會規范體系,其約束機制體現了哲學意義上的存在論和倫理觀。它通過整合原始宗教、生態智慧與社會倫理,構建了獨特的文化秩序,反映了人類在自然與社會關系中尋求平衡的深層邏輯。生態文明建設的價值目標是具體的歷史情境中的人的生存和發展[2,土家族在利用自然的歷史過程中,逐漸意識到無節制地利用自然資源會造成自然資源的匱乏,進而破壞生態系統的平衡,威脅民族自身的生存和發展。根據千百年積累的歷史經驗,土家族制定了一系列約定俗成的民族習慣法和鄉規民約,以保護自然環境,維護生態平衡。在湖北恩施州利川市土家族村落普遍存在“砍伐古樹必遭雷擊”的民間警示語,有效保護了區域內的原生植被。鳳凰縣沱江沿岸村落至今保留\"洗衣限于淺灘”的習俗,避免污染飲用水源。恩施州一直流傳的“百年古樹名木不得砍伐”,更是對生態環境的強制保護。土家族禁忌文化的約束機制展現了傳統文化強大的環境規制能力。其通過神話敘事構建超自然威慢、借助儀式活動強化集體認同、依托鄉規民約形成社會契約,構成了比法律規定更早的生態治理范式。在全球生態治理面臨制度失效風險的當下,這種自下而上的約束機制能夠培育更具認同感和執行力的生態治理體系,為人類可持續發展貢獻東方智慧。
二、山地農耕文明的生態智慧集成
(一)立體復合型農業系統
土家族立體農業以天人合一的宇宙觀為根基,將農業生產視為人、自然與神靈共生的有機系統。這種生態系統觀強調人類作為自然守護者而非征服者的角色,超越了單純的經濟理性,將生態保護上升為道德義務,將農業生產視為倫理踐履的場域。在湘西武陵山區構建了“山頂戴帽(防護林)一山腰開田(梯田)一山腳聚水(池塘)”的立體生態布局。張家界天門山梯田群依山就勢開墾,坡度超過25度的坡地仍保持完整植被覆蓋,有效防止了水土流失,形成了“梯田一林牧一池塘”三位一體的耕作模式。湖南張家界武陵源區仍可見保留完整的“魚塘養魚一塘邊種桑一桑葉喂蠶一蠶沙肥田\"循環系統。在這種模式下,農業成為人向自然開的存在方式,這種生態智慧為當代生態危機提供了新的解決思路通過重建自然的神圣性與人的謙卑姿態,實現從“人類中心\"到“生態共生\"的范式轉換。土家族通過數千年的實踐探索形成了獨特的山地生態農業范式,這種\"生物一環境一人文”三位一體的可持續模式,在全球糧食危機加劇、氣候變暖背景下展現了特殊價值。
(二)生物多樣性保護技術
土家族生物多樣性保護技術不僅是一套實用技能體系,還是其宇宙觀、倫理觀與實踐理性的綜合體現。這種技術以天人合一為核心哲學根基,融合整體論思維、生態倫理與地方性智慧,形成了獨特的生態哲學框架。土家族運用“輪作休耕”“間作套種\"等傳統農藝維持生態平衡。在武陵山脈構建“山頂杜鵑花海一山腰楠木群落一山腳濕地蘆葦蕩”的垂直保護體系。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通過這種分層布局,使鳥類物種多樣性指數大大提高。鳳凰縣沱江沿岸傳統村落保留“風水林—曬谷場—水塘”復合空間,形成獨特的昆蟲走廊,這種微生境使傳粉昆蟲通量明顯增加,成為區域生物多樣性的表現。土家族生物多樣性保護技術的本質是通過文化認知重構生態利用方式,將生物保護與地方信仰、儀式實踐深度融合,重建自然的神圣感知,以增強人們生態責任的自覺性,從“人類中心\"邁向“生命共同體”的倫理重構。這種將“敬畏生命\"的倫理觀與“順應自然\"的技術理性相結合的實踐體系,在生物多樣性喪失加劇的全球背景下展現了獨特的生態價值。
(三)資源可持續利用范式
土家族資源可持續利用范式作為其農耕文明的核心生存智慧,通過數千年的實踐探索形成了獨特的山地資源管理哲學。這種以“取之有度、用之有節\"為核心理念的范式,維系了湘鄂西山地生態系統的穩定。例如季節性禁用制度,湘西人民認為:“春禁伐木、夏禁捕魚、秋禁獵獸、冬禁采筍”,通過強制休養期保障資源再生能力。湘西永順縣還有流傳下來的規定“土地所有權每五十年輪換一次”,這種制度設計迫使當代使用者預留足夠資源供后代繼承,屬于生態系統的代際傳承。
真正的可持續發展不僅需要科學模型,而且需要人們在哲學層面完成從“資源支配\"到“生態共情”的認知轉變。資源可持續利用范式的核心在于生態整體性、倫理約束性與文化嵌入性,三者協同增進人們尊重自然、愛護動植物的生態情感。土家族的生態實踐不僅有助于保護環境,還能夠促進當前國家提倡的綠色低碳生活的轉型,推動人們共同為建設更加綠色和諧的社會而努力。
三、社會組織與生態治理機制
(一)村寨自治公約體系
土家族村寨自治公約體系是自然、社會與精神秩序的統一體,其哲學內核體現為“生態一倫理一信仰\"的動態平衡。土家族通過對傳統習慣法、禁忌體系與現代治理邏輯的整合,以及數千年的歷史積淀,形成了兼具倫理約束與實用功能的管理范式。20世紀初,在湘西\"改土歸流\"運動中,鳳凰縣將\"嚴禁砍伐風水林\"列入規章制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土家族村寨通過民主協商制定村規民約,使傳統治理模式實現現代轉型。湘西流傳下來的“禁伐山林、保護水源”條款,證實了古代自治組織對生態環境的制度化管理。鳳凰縣“坐堂評理”制度,由德高望重的“寨老”主持糾紛調解,采用“背對背調解 + 當面質證\"的傳統方式。土家族村寨公約以天人合一的宇宙觀為根基,將自然生態視為生命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其核心在于集體利益優先于個體自由的倫理取向。這種將倫理規范、實用技術與組織制度深度融合的范式,使自然從“資源客體”上升為“生命主體”,在基層治理現代化進程中展現了獨特的生態治理優勢。
(二)宗族長老監督網絡
土家族宗族長老監督網絡作為其傳統社會治理的核心機制,通過代際傳承的權威體系與文化規制,構建了兼具倫理約束與實效功能的生態治理范式。其中,以德高望重者為核心的民間治理機構,負責執行生態禁令。鳳凰縣沱江沿岸村落至今保留著“巡河員\"制度,由部族長老輪流巡查河道。張家界武陵源區則由長老分管若干自然村落,形成網格化監管網絡。過去,恩施州在采伐較大的樹木時,須取得“長老簽批 + 樹神祭祀\"的雙重許可。宗族長老監督網絡作為傳統鄉土社會治理的核心機制,其運行邏輯與生態哲學存在深刻的內在關聯。這一體系不僅體現了人與自然、社群與權力的動態平衡,更通過倫理約束將生態保護內化為集體意識,有助于重建自然的神圣感知,增強人們生態責任的自覺性。
(三)生態補償實踐探索
土家族生態補償實踐探索是其傳統生態智慧與現代治理體系相結合的創新性嘗試,這種植根于農耕文明、兼具倫理約束與市場理性的實踐范式,實現了生態保護與經濟發展的協同推進。湘西永順縣民間流傳“砍伐風水林者需種植十倍面積的新林”,這種早期生態補償機制使山區森林覆蓋率長期維持較高比例。湘西州實施的重點流域生態補償辦法,按照\"誰受益誰補償\"原則,將長江流域補償標準提高,使沅陵縣森林覆蓋率五年內快速增長。湘西龍山縣實施的“封山育林補償機制\"開創了我國民族地區最早的生態有償服務形式,形成了“誰保護誰受益”的良性循環,如今此地的森林覆蓋率已達 70% 以上。土家族的生態補償實踐將敬畏自然的倫理觀、取予平衡的經濟觀與技術理性相結合,這種補償機制在全球生態治理赤字加劇的背景下展現了獨特價值,為全球生態治理提供了兼具文化厚度與實踐效度的中國方案。
四、土家族傳統生態觀的當代價值
(一)生態文明建設的本土智慧源泉
土家族生態文明建設的本土智慧源泉植根于數千年的農耕文明積淀,通過獨特的宇宙觀、社會組織和實踐經驗,對生態文明制度體系和生態文明制度進行重新審視,進一步將生態優先綠色發展融入其內涵,充分體現生態優先3,形成了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生態智慧體系。這種智慧體系不僅維系了湘鄂西山地生態系統的穩定,更為全球生態文明建設提供了極具參考價值的文化范本。土家族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總結了一套獨特的生態智慧,形成了一系列具有民族特色的生態倫理,如保護與利用的有機統一、正確的生態價值觀、適時適度的索取原則、傳統文化的監督制約等,這些傳統的生態倫理觀念體現了當地民眾協調天人關系的成功經驗和高超智慧,對于生存危機日益嚴重的現代社會具有諸多借鑒價值。土家族生態文明建設的本土智慧源泉本質上是其敬畏自然的倫理觀、順應規律的技術理性與靈活彈性的組織制度三位一體的生存智慧。這種智慧在應對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喪失等全球性挑戰時展現了獨特的生態價值,即通過文化認同構建治理秩序,通過技術創新突破傳統瓶頸,通過制度彈性適應現代需求。
(二)生態文化建構的精神根基
土家族生態文化建構的精神植根于其數千年的文明積淀。通過獨特的宇宙觀、生命哲學、審美體系和集體記憶,土家族形成了具有內在張力的文化認同系統。這種精神根基不僅維系了民族文化的連續性,更在全球化語境下展現了強大的生命力。在全球化生態話語體系中,土家族萬物有靈的認知理念為打破西方的人類中心主義生態觀提供了思想源泉。例如,“敬山神”儀式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活態遺產保護范例”,永順土司“封山育林碑”與當代森林法形成的歷史呼應,證明中國傳統生態智慧具有跨越時空的生命力。這種連續性為構建中國特色生態哲學提供了歷史縱深支撐。生態文化承載生態文明建設的價值理念、法規制度、技術創新、物質成果,是生態文明體系的組成部分,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重要內容。4土家族生態文化的建構根植于其獨特的宇宙觀、倫理體系、神圣敘事與實踐智慧,形成了一套人與自然共生共榮的精神系統。它作為一種生態倫理觀念從自然界的價值出發,把道德權利的概念擴大到生命和自然界的其他實體,并對動物植物和自然界的其他事物確認它們在一種自然狀態中持續存在的精神根基5,這種精神根基將生態保護升華為生態責任,傳統經驗與現代科技互補,為應對全球生態危機提供了本土方案。
(三)全球生態治理的中國方案貢獻
土家族生態觀作為中華文明生態智慧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萬物共生\"的哲學內核、取予平衡的實踐邏輯及協同發展的治理模式,為全球生態治理提供了極具原創性的中國方案。例如,湘西“生態補償機制\"創新實踐,使農民年均增收1500元,人選聯合國“全球減貧與發展案例庫”。這種兼顧生態保護與民生改善的發展模式,為其他國家的生態發展提供了可借鑒的路徑。土家族的生態智慧得以存續至今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就在于其將文化與自然融合的宇宙觀與價值觀。這是生產者理解與處理自身與周遭環境關系的源泉,體現了他們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存智慧。土家族的生態觀為全球生態治理提供了一種“文明共生\"的治理哲學,其以敬畏生命的倫理觀重構了人與自然關系;用數千年實踐檢驗的生態可持續技術替代了西方的人類中心主義方案;通過文化認同構建多元共治的生態治理共同體。這種將“生態智慧\"轉化為“生態方案”的實踐路徑,不僅為全球生態治理提供了可復制的模板,更重要的是揭示了生態文明建設的本質一在文明對話中尋找人與自然的共生可能,在傳統的生態治理智慧中開辟未來生態文明建設的道路。
五、結語
土家族通過立體復合型農業系統、禁忌文化約束機制、村寨自治公約體系與生態補償實踐,構建了獨特的山地生態治理范式,為促進農業可持續發展提供了范本。土家族生態觀的內涵及其實踐,在全球化與生態危機加劇的語境下呈現顯著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土家族通過數千年的農耕文明積淀,形成了涵蓋宇宙觀、倫理體系、技術范式與社會治理的完整生態智慧系統。這一系統既包含對自然規律的深刻認知,又體現其對文化主體性的堅守,還展現了超越時空的生態治理智慧。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我們應利用各民族的生態觀服務于生態實踐,把握不同民族生態觀中有關人與自然、自然與社會關系的核心價值,為促進民族交流,促進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全面、和諧與可持續發展貢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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