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研究的“詠俠詩”主要指以游俠為表現(xiàn)對象,歌詠其俠行、俠氣、俠節(jié)、俠情等內容的詩歌。據(jù)學者汪聚應統(tǒng)計,唐代詩人中大約有150多位詩人參與了詠俠詩的創(chuàng)作,共創(chuàng)作詠俠詩400多首。這些詩人中有的以山水詩成名,有的以邊塞詩成名,有的以詠史詩成名。幾乎每一個派別的詩人都有詠俠詩的創(chuàng)作,甚至溫庭筠也有《俠客行》中“寶劍黯如水,微紅濕余血”2的感嘆。唐代的詠俠詩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量都堪稱歷朝之最,是唐代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唐代詠俠詩繁榮的社會歷史原因
(一)三教合流
一方面,唐朝采用科舉取士,推崇儒家思想;另一方面,統(tǒng)治者崇佛慕道,甚至從唐高祖起即以老子為祖先,武則天又追封老子之母為先天太后。3在這種開放包容的文化環(huán)境中,俠不僅擺脫了“以武犯禁\"的標識,獲得了廣泛的生存空間,而且在三種教義的影響下,其內涵也更為豐富多元。佛教中關于宇宙和來世的思想拷問“無形之中擴大了詩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范圍,活躍了詩人的思維,開拓了寫作天地”[4]。佛教“慈悲為懷\"“救苦救難\"等理念為俠客行俠仗義提供了依據(jù),如賈島筆下的《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為不平事\"5],俠客“十年磨一劍\"的目的就是為了拯救蒼生,這與“救苦救難\"的理念相符合。道家在唐代尤為興盛,“它給人們描繪了一個長生不死、超凡脫俗、快樂無比的神仙世界”,其豐富的想象力對唐人的創(chuàng)作影響巨大,其通脫自由、放浪形骸的處世方式也迎合了唐人的審美趣味,造就了一批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俠客形象,如李白筆下的俠客“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種受道家影響的俠客更加飄逸自由,他們往往與世俗保持一定距離,甚至帶有一些反叛精神。唐代的儒學較漢代的儒學有很大不同,其更強調功業(yè)意識,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更強的自信。這種自信與包容表現(xiàn)在文學上便是功業(yè)進取意識。如陳子昂的《感遇》,詩中的主人公雖為貴公子,卻心懷大義,能以家國為重。這種意識幾乎貫穿整個唐代詠俠詩的創(chuàng)作,形成了獨特的風采。
(二)“胡風”大熾
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唐室大有胡氣。”所謂\"胡氣\"是指北方少數(shù)民族身上那種不同于中原“溫柔敦厚\"的大氣、豪氣甚至是蠻氣。有學者認為,李唐王朝皇族自身便帶有鮮卑族血統(tǒng),陳寅恪先生說:“若以女系母統(tǒng)言之,唐代創(chuàng)業(yè)及初期君王,如高祖之母為獨孤氏,太宗之母為竇氏,即紇豆陵氏,高宗之母為長孫氏,皆是胡種,而非漢族。”8隨著李唐王室統(tǒng)一天下,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習慣自然被帶到中原,李唐王朝敢于大膽地吸收異域文化,以開闊的胸襟面對世界,實行開明平等的民族政策,這些都促進了“胡風\"的盛行。“胡風”與中國傳統(tǒng)彬彬君子的氣質截然不同,代表了一種無畏的豪俠氣概,任俠甚至成為當時社會的主流風尚,如初唐楊炯的《從軍行》里寫“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盛唐王維《少年行》寫\"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9],中唐時期賈島仍在《易水懷古》中感慨“易水流得盡,荊卿名不消”[10]。不僅如此,“胡風\"還增強了詠俠詩的浪漫色彩和異域情調,如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的邊塞風光,這在漢魏六朝的古詩中是很少見到的。除此之外,邊塞賽馬騎射的生活,鬧市的胡姬酒肆,官場中胡人的膚色與衣著,也都引起了詩人的審美觀照。可以說,沒有“胡風\"的興盛就沒有唐代詠俠詩“俠心劍膽\"的風格特點。
(三)政治經(jīng)濟開明強盛
游俠少年多為權貴富豪子弟,他們斗雞走馬、豪飲縱博,沒有強大的財力支持是不行的。根據(jù)《隋書·地理志》記載,游俠活動主要分布在京畿地區(qū)、山東(崤函以東)地區(qū)、關中地區(qū),而這三個地區(qū)均為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的地區(qū)。這些地區(qū)聚集了各地的商人、詩人、名妓、俠客等,三教九流無所不有,極大地豐富了城市的生活畫面,鬧市中的游俠少年便很自然地成為歌詠的對象。唐代實行武舉和府兵制,這極大地激發(fā)了貴族子弟的游俠熱情。府兵的主要任務是宿衛(wèi),即擔任禁軍,他們多是父死子繼,貴族出身的人較多。由于地處天子腳下,這些貴族子弟平時的任務較輕,于是他們或聚宴狎妓或在鬧市飲酒滋事,這些行為也被看作俠行的一種。武舉便是憑武藝獲取功名,唐代通過武舉招募的一批人很多是市井游俠。習武是通向功名的另一條道路,因此許多貴族子弟不熱衷于皓首窮經(jīng),而是想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唐代邊塞戰(zhàn)事頗多,鍛造出“功名只向馬上取”的時代精神和新的任俠風尚,許多貴族子弟棄文從武,這種追求成為一種崇高的人格理想,這無疑會促進任俠之風的盛行。總之,唐代雄厚的國力、開明的政治為任俠之風的盛行提供了強大的物質基礎和政治保障。
二、唐代詠俠詩的藝術成就
(一)豐富多樣的體裁形式
唐代的詠俠詩在藝術形式上多采用歌行體,同時兼有律絕、古風,形式多種多樣。
歌行體是唐代詠俠詩最普遍的一類體裁,如季白的《少年行》等。歌行體最大的特點便是自由隨意,韻律可隨著感情起伏波動,而不必像律詩那樣要嚴格遵守平仄格律的規(guī)定。馬承五認為歌行體“給詩人提供了多維的創(chuàng)作空間和很大的表現(xiàn)領域,也最適合具有強烈自由意識、濃厚浪漫精神和豪宕飄逸的個性氣質的詩人”,因此歌行體普遍被用來抒發(fā)豪俠之氣。初唐的駱賓王,其創(chuàng)作的詠俠詩幾乎都采用歌行體。李白的歌行體詠俠詩如《俠客行》《結客少年場行》等,往往以行云流水的方式抒發(fā)其胸中的鼓蕩之氣,讀來氣勢磅礴,其詩中的游俠也更具時代風神,表現(xiàn)出自由無羈和豪放的特征。其他采用歌行體創(chuàng)作的詩人之中,王維是比較突出的,他的《少年行四首》以行云流水的方式抒發(fā)了一種自由灑脫的情懷,表現(xiàn)出對游俠放縱的生活和自由無拘精神的無比企慕和向往。
古風是唐代詩人追慕魏晉風流的一種嘗試,用此體裁歌詠古游俠,更容易表現(xiàn)那些古游俠身上的高古之義,讀起來令人欣然向往,隱隱有飄然之趣。如李白的《古風》在贊美高漸離等戰(zhàn)國游俠那種不圖虛名、功成身退的高義時,這種體裁便發(fā)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古風體裁多出現(xiàn)在初盛唐詩人的筆下,除了李白,很多詩人都會學習和使用這一體裁,如李咸用、齊己等。律絕較少用來抒寫俠氣,因為這些體裁注重平仄格律的規(guī)定,有時會對作者的情緒表達帶來一定的束縛。不過格律詩在唐代成熟之后,不少詩人也采用這種體裁抒寫俠氣,如果處理得當,詩歌便會有聲調鋰鏘、音韻和諧之美,同時其規(guī)范的格式暗合了儒家“端正”的思想,用此體裁來描寫儒家之俠士頗有便處。柳宗元的《韋道安》便是一個例子。12《韋道安》以長篇排律的形式生動地講述了一個儒俠的生平。韋道安武藝高強,俠心劍膽,路見不平能夠拔刀相助,他身上沒有那種瀟灑豪邁的通脫自由,卻有一種執(zhí)著與堅守,他面對財物和美色時能夠堅守自己的道義準則,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這種悲劇美可以激發(fā)人們對信仰的反思,同時賦予儒家俠客一種崇高感。
(二)雄渾壯美的意境追求
汪聚應說,初盛唐詩人“承魏晉六朝遺續(xù),他們也更多地將任俠作為一種時尚的標志和逞強勢、競豪奢、享優(yōu)閑的理想方式”13]。作為封建社會鼎盛期的唐代詩人,他們身上不僅有魏晉的瀟灑風流,也有自信、青春、樂觀、奔放,境界上要比逞豪奢的“幽并游俠\"更為雄渾闊大。初唐陳子昂、駱賓王等人以雄渾開闊的意境開啟了唐代詠俠詩的序幕。如陳子昂的《感遇》其三十五寫道:“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14極目遠眺,既有懷抱宇宙的胸襟,亦不乏承前啟后的愿望,時間和空間糅合在一起,此等氣度不是魏晉游俠可以相比的。
盛唐詩人王維的《少年行四首》一口氣寫了少年游俠們從放歌縱酒到投身邊塞,再到初露鋒芒直至拜將封侯的整個歷程,將每一個時間段內的不同場景一一展現(xiàn),塑造了一群年少輕狂、天真可愛同時又不失大義的少年游俠,也顯示了詩人卓絕的想象力和開闊的視野。
李白一生仗劍周游山河,其性格有著浪漫好奇的一面。其詠俠詩經(jīng)常用雄奇壯闊的意象來構建宏大壯美的詩境。他詩中的俠客活動空間尤為廣闊,他們或壯游大漠邊塞一展俠風雄氣,如《幽州胡馬客歌》寫幽州胡馬客救邊赴難,詩人將滿腔的熱情和壯麗的山河熔鑄在一起,豪氣進發(fā);或醉入胡姬酒肆笑看人世百態(tài),如《少年行》其二,李白將五陵少年的豪放和胡姬酒肆的浪漫色彩及異域情調結合在一起,展現(xiàn)了游俠率性而為的快樂人生;或沒入滾滾紅塵無視蝸角虛名,如《俠客行》,其中描寫的俠客神秘莫測,來去自由,詩人將其高潔的品行與神秘的劍技展現(xiàn)出來,塑造了一位飄然的隱士。
中晚唐的詩人雖然因時代的衰退喪失了盛唐那種昂揚向上的精神氣質,但在詠俠詩這一領域仍然展現(xiàn)著一絲開闊之境,留有盛唐余韻。如前文所述賈島的《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為不平事?”這首詩不同于賈島的苦吟之作,展現(xiàn)的是作者的用世之心和一掃天下不平事的豪情壯志,少了一種偏狹的境界,多了一股憤然慷慨之氣。
(三)豐富飽滿的俠客形象
唐代詠俠詩保留了戰(zhàn)國游俠重諾輕生、冀知報恩的任俠精神,同時俠客們的個性進一步得到張揚,詩人往往借此寄托自己深沉的向往,賦予他們強烈的功業(yè)意識,正如元稹所謂的“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15]。唐代詩人比較關注健全、高遠的人格,因此對戰(zhàn)國俠客并非一味贊同,在詩歌中會對他們的一些缺點大膽地進行批判。如李白在《東海有勇婦》中,便對要離滅絕人性的俠名給予批判,顯示出唐代詩人特殊的審美觀照。
權貴子弟游俠身上雖然有狎妓聚宴、斗雞走狗等恣意妄為的薄行,但詩人們關注的并不是行為本身,而是他們對生命的另一種理解態(tài)度。詩人們把他們的薄行看作是不受羈絆、自由通脫的行為,并加以追慕。他們中的有些人轉投邊塞,殺敵報國,陳子昂的《感遇》和王維的《少年行四首》都描寫了這一類人。
儒俠是唐代詠俠詩里出現(xiàn)的比較特殊的一類人,他們多有以下幾個特征:首先是不拘小節(jié)、自由豪放;其次是重義尚節(jié)、輕財樂施;再次是冀求知己,快意恩仇。陳平原說\"千古文人俠客夢\"[16],每一個儒生都有一個成為俠士的夢想,唐代詠俠詩里,這種表現(xiàn)更為突出。他們不僅有彬彬君子的一面,也有豪放灑脫的一面,如王翰的“醉臥沙場君莫笑”,他們都有著急切的用世之心,渴望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他們中有的人還堅守著崇高的信仰,這一類儒俠頗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劍俠是唐代詠俠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另一種形象,尤其在中晚唐詩中出現(xiàn)較多。他們多是一些身懷絕技、神秘莫測的高義之士。他們來去自由、順其自然,體現(xiàn)了俠的另一個特質—“隱”。中晚唐劍俠形象的增多是時代動亂所致,同時也預示著豪俠小說的出現(xiàn)。
除了上述的男性俠客,還有女性俠客的形象。如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公孫大娘劍藝非凡,靠舞劍謀生,又不失俠義之氣。這些女性俠客不僅具有陽剛的俠義精神,同時又具有溫柔的女性情懷,展現(xiàn)出別樣的風采。
(四)熱情高揚的功業(yè)意識與尚武精神
唐代是我國封建社會最繁榮的時期之一,開拓進取是唐代的時代精神,雖然經(jīng)歷了中晚唐的衰敗,但文人士子的用世之心依然很強烈。他們雖有強烈的功業(yè)意識,卻不貪圖虛名。他們這時已不再局限于個人的小天地,而是表現(xiàn)出強烈的君主意識、國家意識,為國家建功立業(yè)更是某些人一生的追求。例如,李白詩中表現(xiàn)的多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灑脫,但他的入世之心也是顯而易見的,否則他也不會有“長風破浪會有時”的感慨。他在《古風》中非常推崇高漸離等人功成身退的品行,其實他看重的還是功業(yè),退隱只是他不注重功名的一個理由。
至于陳子昂\"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17],駱賓王\"不學燕丹客,空歌易水寒”18則更是表現(xiàn)出急切的報國之情。雖然有些游俠少年到了晚年更追求儒學修養(yǎng),但是他們其中的多數(shù)人還是選擇投身邊塞,殺敵報國。詩人們的描寫對象也不再局限于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許多武藝超群并且懷有吞吐風云、一匡天下之志的游俠少年。如王維的《少年行四首》繼承了曹植《白馬篇》的傳統(tǒng),塑造了一群身手矯健的游俠少年。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
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19]
受李白影響,后來的呂巖也充分發(fā)揚了這一風格,他筆下的劍客亦多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正義之士。也許是信奉道教的緣故,呂巖筆下的劍客都具有神秘色彩,如長篇《七言》講述了道家練劍成仙的經(jīng)過。但無論如何,功業(yè)意識和尚武精神都是唐代詠俠詩的主要特色。
三、結語
詠俠詩在我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難以與山水詩、詠史詩等題材相比,但唐代詠俠詩通過對“俠\"之精神的開發(fā)和界定,展現(xiàn)了唐代詩人獨特的精神面貌及審美情趣,其所塑造的俠客形象也為后來的豪俠小說及雜劇、戲曲中的俠客提供了性格原型,深刻影響了我國文學的發(fā)展。以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詠俠詩是具有人性光輝和人道主義情懷的,這也對我們民族性格的形成有著深刻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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