闡釋學視角下的翻譯研究

闡釋學（Hermeneutics）也稱解經學或詮釋學，基本意義是“解釋的藝術”，在詞源上源自希臘神話中眾神使者的名字Hermes（赫耳墨斯）[作為人文科學領域一門重要的哲學學科，闡釋學的發展演進經歷了從對宗教神學的詮釋到對古典文化經典的解讀，從一種闡釋方法和技巧逐步演變為描述人的意識活動，揭示了理解的相對性和歷史性。

《消失的地平線》（LostHorizon）是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Hilton）所著的長篇小說，自1933年問世以來便備受矚目，書中刻畫的“香格里拉\"成為人們心馳神往的圣地，也成為“世外桃源”與“烏托邦\"的代名詞。作為東西方文化碰撞與融合的典范之作，這本小說極具研究價值。潘華凌中譯本在忠實原著內涵的基礎上，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豐富的實踐經驗，展現了個人翻譯風格和文化適配能力，因而成了理想的研究對象。

一、喬治·斯坦納的闡釋翻譯觀

美國翻譯理論家喬治·斯坦納（GeorgeSteiner）認為，語言的產生和理解的過程實際上是翻譯的過程，翻譯是語言的基本因素。2翻譯以理解為基礎，以闡釋為表現形式，因此，理解、闡釋與翻譯密不可分。他率先嘗試將闡釋學與翻譯研究相結合，提出了翻譯四步驟，從闡釋學角度論證了翻譯的動態過程。

（一）信賴：翻譯四步驟之基石

信賴是譯者選擇翻譯對象的前提。一方面，譯者要相信翻譯對象蘊含思想內涵；另一方面，譯者要相信翻譯對象中有可以翻譯的“某些東西”。但這種信賴暗含兩種風險：一是“某些東西\"實則為“一切東西”，如中世紀解經者需要解釋《圣經》中的所有內容，完全沉浸在上帝的指示中；二是“某些東西\"可能是“空無一物”，由于文字的意義和形式交織，這些東西可能具備無法交流的特性，因而無法翻譯。3]

（二）侵入：深入解讀與意義重構

侵入指譯者對原文本意義的深度解讀與再創造。早期西方翻譯家圣·杰羅姆（SaintJerome）認為原文在翻譯中就是“俘虜”，是一個露天礦藏，而翻譯就是把礦藏中有價值的東西挖掘出來，最終留下的是空曠的、傷痕累累的礦山。4侵入有兩層含義：一是指目的語通常是強勢語言，影響譯者對翻譯策略的選用；二是這一步帶有濃厚的男權主義色彩，有提取和進攻之意。

（三）吸收：策略選擇與意義融合

吸收是譯者運用策略將原文本意義與目標語文化相融合的具體操作。在這一步，譯者可能會面臨兩種極端策略：整體歸化或是完全直譯。前者是讓譯者向目的語讀者靠攏，但原文本的文化內涵或多或少會被削弱，斯坦納將其比喻為“領受圣餐”；后者是一種陌生化的方法，原文語言文化特色雖得以保留，但卻不易于目的語讀者理解，斯坦納將其比作“感染”。這兩種極端策略都會導致文本失衡。因此，譯者需要通過補償實現平衡。

（四）補償：補償文化和語言差異

補償可以是對原文概念添加注釋，也可以是對譯文進行修改調整。因文化差異造成的失衡可進行直接補償，譯者可通過對源語國家文化背景加以注釋，盡可能準確地傳達出原義；因語言風格差異造成的失衡可采用間接補償，也就是對原文的文體、句法等一些不可譯因素進行一定程度的補償。5由此實現原文與譯文間的互惠互利。

二、《消失的地平線》潘譯本四步驟分析

《消失的地平線》講述了以康韋為首的四名西方旅客因戰亂和飛機失事，意外來到神秘之地香格里拉并經歷種種離奇事件的故事。小說出版后，不僅在西方世界引起轟動，還引發了中國學者的關注，相關中譯成果豐富，如2012年吳夏汀、朱紅杰譯本；2013年李杰譯本；2015年陶朦譯本；2019年潘華凌譯本等。在諸多中譯本中，潘譯本提供了一百余條注釋，可見譯者對文本的深層解讀，展現出該中譯本的可讀性。譯者不僅深挖原文價值，還融入自身文化知識并選擇恰當策略對原作進行再創造，相較于其他譯本，潘譯本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范本。

（一）信賴與侵入

信賴是譯者與文本展開交流對話的起點。人們能通過文學去理解這個世界，作品的含義就是作者在其中傳達出來的意識形態，而作品的意識形態又取決于時代。因此，譯者在解讀作品之前，先要了解它所處的時代背景，知曉作者的個人生活脈絡。信賴包括三個方面：對原作者的信賴；對翻譯對象價值的信賴；對譯者自身的語言能力和文化意識的信賴。

希爾頓不僅是著名小說家，還是杰出的好萊塢劇作家，曾榮膺霍桑登文學獎。其長篇冒險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一經出版便風靡歐美，很快暢銷世界。潘華凌教授以極大的熱忱投身翻譯研究、實踐和教學。2023年4月，中國翻譯協會授予其“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表彰他在翻譯領域的卓越成就和廣泛影響力。

在信賴的基礎上，譯者“侵入”文本挖掘原文價值，對原文意義進行解構與再創造，達到語言與文化的交融。“侵入”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出于譯者的文化意識，二是出于譯者的語言功底。

例1Yes，that's true，and we have a special word of disparagement for them-we call them dilettanti.[7]

譯文：是啊，確實如此呢。我們有一個特別的貶義詞來形容他們——我們稱他們為“半桶子水”。[8]

潘譯本將例句中“dilettanti”一詞巧妙譯為“半桶子水\"這一俗語，極具中國語言文化色彩，中文中類似的表達還有“半吊子”“三腳貓”等?！鞍胪白铀甛"源于廣西方言，指的是對某些事情只知皮毛，不夠精通，沒有熟練掌握某些技能的人。而這些人就像一只裝了半桶水的水桶，既不滿也不空。這種表述不僅準確傳達了原文的諷刺意味，而且巧妙融入了中國語言文化特色，表現出譯者用自己的文化意識侵入原文而進行創造性詮釋的能力。

例2It was quite natural that high indignation should follow incredulity，and anxious speculation only when indignation had worn itself out.[9]

譯文：自然而然，他們滿腹狐疑之后便是義憤填膺。只是在憤怒的情緒慢慢平復之后，他們這才焦慮不安地思忖琢磨起來。[10]

譯文接連用了“滿腹狐疑”“義憤填膺”“焦慮不安\"“思忖琢磨”四個四字成語，形象地描述了乘客們經歷飛機巔簸后的復雜心理變化，刻畫出人物從懷疑、憤怒再到焦慮的心理轉變過程。譯者精準把握原文的感情色彩，以中文慣用的四字成語表達侵入原文，情感遞進自然流暢，顯示出譯者的語言駕馭功底。

“信賴\"與“侵入\"既為整個翻譯過程奠定基礎，也為后續的“吸收”與“補償\"提供根據，賦予作品更深厚的思想內涵與美學價值。

（二）吸收

與翻譯對象建立信賴，并深挖出原文本的價值后，譯者需要選用恰當的翻譯策略“吸收”原文意義。闡釋學認為，原作中包含作者本人的觀點，而譯者的觀點也具有自己所處時代的特色，二者間會因為時間間隔和歷史情境的不同而產生差異。1《消失的地平線》蘊含豐富的文化內涵與龐大的構架，譯者在翻譯時會面臨翻譯策略和方法的選擇難題。這一過程包括兩種主要策略：歸化和異化。譯者需要決定選擇哪種策略來妥善處理原文本中的文化特征和語言元素，確保譯文既忠于原文，又符合目標語讀者的文化認知。

例3Iknow that’s logical，but it doesn't seem to help.I'm afraidI don't find itas easy as you do to accept the situation.[12]

譯文：我知道，這樣做符合道理，但似乎無濟于事。我恐怕不能像你那么容易“既來之則安之”[13]

例3是馬林森對康韋的抱怨，來到喇嘛寺后的經歷讓馬林森變得疑心重重，甚至陷入絕境，但康韋卻表現得泰然自若?！盁o濟于事\"體現出馬林森的無奈和絕望。句中“acceptthesituation\"若直譯為“接受這種情況”雖也符合原意，但譯者吸收語境含義，用“既來之則安之\"這一中文成語更恰當地詮釋了馬林森話中的暗諷意味。此處運用中文讀者熟知的文化語言元素進行歸化處理，增強了譯文的可讀性，有助于目的語讀者共鳴角色心理。

例4You have yourself had the experience of the difficulty of movement in this part of the world.[14]

譯文：如此偏安一隅之地，行路之艱難，您自己已經有過體驗了。[15]

例4中\"thispartof theworld\"是一個相對中性的表達，潘譯文將之翻譯為“偏安一隅之地”，既忠實原文含義，又融入中文特色文化語境。“偏安一隅\"在中文中形容地理位置偏遠、交通不便之地，符合原義。并且“行路之艱難\"不免讓中文讀者聯想到唐代詩人李白的《行路難》，此處歸化賦予了譯文更深的文化內涵和感情色彩。

例5It was supposed，for instance，that he practiced the art of self-levitation，ofwhich so much appears in accounts of Buddhist mysticism.[16]

譯文：例如，人們認為，佩羅會騰云駕霧之術，這種技能在佛教的玄妙理論中多有闡述。[17]

原文中的“self-levitation”指“自我懸浮”，如果譯者采用直譯則會顯得生硬且不符合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認知。結合上下文，此處可以理解為佛教中所描述的一種超自然能力。潘譯本進行創造性吸收，將其翻譯為“騰云駕霧之術”，傳達了佛教理論的奧妙，也使譯文契合目的語讀者的文化理解。

例6And how have you contrived to escape those widespread maladies？[18]

譯文：到處污泥濁水，你是如何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的呢？[19]

例6中“widespreadmaladies”直譯意思為“普遍的疾病”，而譯者通過歸化處理，以“污泥濁水”一詞展現出文內隱含的社會現象?！俺鲇倌喽蝗尽眲t是譯者對“escape”一詞進行深度吸收，以目的語文化對原文內涵進行的創造性闡釋。這一表達源于中國北宋時期文學家周敦頤的《愛蓮說》，目的語讀者一眼便能迅速了解小說人物的品性。

由此可見，為提高譯文的易讀性和文化契合度，潘譯本采取了大量的歸化策略，以更好地滿足中文讀者需求。但這種“吸收\"或多或少地會改變原文的語言本色和文化內涵。故第四步“補償”非常有必要。

（三）補償

補償是對因語言和文化差異而導致的文本平衡失調進行修復的過程，也是斯坦納認為整個過程中最為關鍵的一步。經過前三個步驟之后，由于不同的語言風格、文化背景及翻譯策略，原文的信息可能會丟失甚至誤譯。因此，譯者需要通過注釋、補充或者修改等手段實現原文與譯文間的平衡。

一是通過添加注釋和補充文化背景直接補償因缺乏文化背景知識導致的理解障礙。

例7During those final difficult days before the evacuation he had behaved ina manner which（he reflectedwryly）should earn him nothing lessthan a knighthood and a Henty school prize novel entitled With Conway at Baskul.[20]

譯文：撤離巴斯庫爾最后那些艱難的日子里，（他回憶著，臉上露出怪相）某種程度上說，自己當時的表現應該贏得爵位，并且供人寫一部題為《康韋在巴斯庫爾》的小說，獲得亨蒂學院獎。

注釋：喬治·亨蒂（GeorgeAlfred，1832—1902）是英國冒險故事作家，作品表現英勇、剛毅的男子氣概，有《小號手》《印第安人與牛仔》等約八十部。21]

對于不了解喬治·亨蒂及其作品的讀者來說，讀到\"Hentyschoolprizenovel\"肯定會產生疑惑。故潘譯本在文內增加了有關文化背景的注釋，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背景知識，幫助讀者理解小說人物形象。對于這類文化特色方面的失衡，潘譯文采用直接補償，連接原文與目的語讀者間的文化鴻溝。

例8Malplaquet was fought when he was a youth，and he knew from personal contact the horrors of war and invasion.[22]

譯文：他曾參加了馬爾普拉凱戰役，親身感受了戰爭和侵略的恐怖場景。

注釋：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期間，1709年9月11日，由維拉爾元帥指揮的法國軍隊（九萬人）與歐根·薩瓦親王和馬爾伯勒公爵元帥指揮的英澳荷聯軍（十一萬七千人）在比利時蒙斯要塞和瓦朗謝訥城之間一村鎮—馬爾普拉凱進行的一次交戰。[23]

譯者通過添加注釋，提供了原文中“Malplaquet”的背景信息，包括戰役發生的時間、參戰方、參戰人數等細節。注釋不僅豐富了譯文的文化信息，還豐富了角色形象，讓目的語讀者深刻體會到戰爭對角色的影響，增強了語篇的情感深度。背景信息補充幫助目的語讀者將該戰役與具體的歷史聯系起來，彌補了文化差異對目的語讀者造成的理解障礙。同時，潘華凌將這一歷史典故的背景信息置于注釋中而非譯文正文中，避免了譯文過于冗長，確保了譯文的流暢性，也平衡了文本的信息量。

二是通過語義明確化和語言適配間接補償語言風格差異導致的文本失衡。

例9Like myself，she has not yet attained the full initiation.[24]

譯文：和我一樣，她尚未皈依佛門。[25]

例9中“thefullinitiation\"在西方通常用于描述某種啟蒙或入門儀式的完整過程，但原文并未明確給出具體的宗教或文化背景信息。翻譯時，譯者結合上下文，將這個較為抽象的概念具體化為目的語讀者熟悉的“皈依佛門”，傳達出明確的含義，增強了語義的清晰度，也提升了譯文的可讀性和接受度。

例10Has it been properly surveyed？[26 譯文：有人勘測過那座山嗎？[27]

原文中“Hasit beenproperly surveyed？”為被動句，而譯文將被動化為主動，添加行為主語“人”，給出句子的主語和動作的執行者，這樣處理更貼合中文的表達習慣。西方語言具有模糊性和抽象性，而中文具有明確性和直觀性，這種語言上的差異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要對語言表述進行靈活調整，確保譯文的自然流暢。

對于文化特色和語言風格方面的失衡，潘譯本分別以直接補償和間接補償破除兩種文本間文化背景和語言表達的障礙，便于目的語讀者理解。一部作品即使超出了其所處的語言和文化背景，也無法向讀者完完全全傳達原作者的創作意圖，因為每一位接受者都是基于自己的觀點和經歷來理解和接受作品的。[28“補償\"體現了翻譯的最終目標，即讓原文與譯文達到平衡，確保文本的準確性和完整性。潘譯本既彌合了文化差異所致的理解鴻溝，又賦予了譯文全新的表達張力，展現出譯者的文化敏感性和創造力。

三、結語

《消失的地平線》潘華凌中譯本是探討斯坦納翻譯四步驟在翻譯實踐中的應用和指導作用的生動案例。譯者基于“信賴\"選取具有文化內涵和翻譯價值的文本，開啟與原文本的初步對話；“侵入\"時，譯者融入自身文化視角，深入挖掘原文語義和文化內涵；在\"吸收\"階段，譯者巧用成語、習語等富有中文語言特色的表達實現文本的歸化處理，增強目的語讀者的理解與共鳴；在“補償\"階段，譯者以直接注釋補充文化背景，以間接補償平衡語言與文化造成的差異。斯坦納翻譯四步驟不僅為譯者提供翻譯指南，還讓原文本在文化交流過程中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將理解、闡釋和翻譯緊密聯系起來。

參考文獻

[1]袁洪庚.闡釋學與翻譯[J].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學院學報），1991（5）：35-38.

[2]耿強.闡釋學翻譯研究反思[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6（2）：77-82.

[3]Jeremy Munday，Sara Ramos Pinto，Jacob Blakesley.IntroducingTranslationStudies：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M].FifthEdition.London：Routledge，2022：212-213.

[4]George Steiner.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Translation [M]．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EducationPress，2001：314.

[5]劉軍平.西方翻譯理論通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220.

[6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272.

[7]

[9]

[12]

[14]

[16]

[18][20][22][24][26][英]詹姆斯·希爾頓（JamesHilton）.消失的地平線（LostHorizon）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5，19，45，60，97，107，56-57，93，69，42.

[8]

[10]

[13]

[15]

[17]

[19][21][23][25][27][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M.潘華凌，譯.北京：中譯出版社，2019：15，47，109，143，235-237，259，135，227，165，101.

[11]唐培.從闡釋學視角探討譯者的主體性——兼談《魔戒》譯者主體性發揮[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6）：68-72.

[28謝天振.譯介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