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及其當代啟示

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既強調了民主和平等對文化建設的重要性，又將文化視為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試圖從文化維度探尋一條走向共同文化的道路，為我們認識和解決社會文化問題提供了寶貴的視角和深刻的洞見。雷蒙德·威廉斯從不同方面審視、評判和重構了“文化”的概念，提出“共同文化理想”，強調文化應該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希望通過構建全體社會成員共同參與、共同創造、共同享有的文化來實現人與人之間相當程度的平等，以此“反擊那些明確的反動立場當時對長長一列關于文化的思想的挪用”①，從而推動解決社會中的沖突和對立的問題。“文化是民族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力量。”①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對全面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繁榮興盛提出了新要求，再次強調了文化在國家和社會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深入研究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對于全面了解他提出建構共同文化的深層旨意，正確認識和解決當前中國文化建設面臨的現實難題，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的全面發展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一、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的本質內涵

雷蒙德·威廉斯批判了阿諾德、艾略特、利維斯等人的文化理論，在反思當時社會中的不平等現象以及階級分化、共同體缺失等現實問題的基礎上逐漸建構其共同文化思想。他從文化的民主本質出發分析共同文化觀的基本內涵，認為共同文化不僅是文化本身的內容，更是一種社會價值的體現，強調文化的平等和民主參與，旨在通過文化的力量讓所有社會成員都參與文化意義的創造和再創造的過程，有力地反駁了精英主義文化關于文化與民主無法相容的觀點，證明了文化在本質上是民主的。

（一）共同文化存在和發展的基礎是生命的平等

生命的平等是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的基石。雷蒙德·威廉斯深刻反思和批判了社會中的不平等現象，認為文化的不平等根源在于社會的不平等，承認并尊重生命的平等是實現真正的文化民主的基礎。換言之，“生命平等是共同文化與民主高度一致遵從的原則和奮斗的目標”②。雷蒙德·威廉斯在考察人類的平等與不平等現象時，強調生命的平等最為重要，人類的其他方面不平等是難以避免的，其中生活與生產資料所有制的不平等是無法容忍的。正如他在探究人類資源作為共同資源時所講：“人類資源在各方面都被視為共同資源，只要你是人，就有權利自由利用；但是，無論何種利用，都是共同利用，否則就毫無價值。”③文化資源是人類共同享有的寶貴財富，而不是任何個體或特定群體所獨有的，每個人都有權利和自由利用這些資源來提升自己的生活質量。當然，對文化資源的自由利用不是無限制的個人行為，而是必須基于共同利用的原則。

生命的平等不是形式上的平等，而是實質上的平等，這是民主的前提。這意味著不僅要求消除物質障礙，致力于平等的物質分配，而且要求建立一種民主的政治，消除政治上的集權。對此，雷蒙德·威廉斯強調，“任何人要加入共同文化的任何活動，共同文化都不能加以任何絕對的限制”④。每個生命體都應享有同等的權利和尊嚴，無論他們的種族、性別、階級或宗教信仰如何，都能平等參與文化的創造、傳播和享受過程。這種觀點挑戰了傳統的社會等級制度，批判了傳統精英主義的文化觀點，將文化從少數人的特權中解放出來，使其成為全民共享的精神財富。此外，雷蒙德·威廉斯深入探究了生命存在的平等，揭示了共同文化的實現需要依靠民主。生命的平等若是得不到保障，民主難免淪為空洞的形式，那么共同文化的理想則難以真正實現。正如雷蒙德·威廉斯所說：“為民主而奮斗就是要使人們承認生命的平等，否則民主就毫無價值。”⑤從本質上看，追求民主的過程就是承認并追求生命平等的過程。

（二）共同文化是一種參與式民主的實踐過程

在生命平等的基礎上，共同文化才能成為一種參與式民主。雷蒙德·威廉斯認為文化的本質是民主，指出共同文化是全體社會成員共同參與創造的日常生活實踐，強調文化的平等和民主參與，進一步表明了民主是一種文化實踐方式。雷蒙德·威廉斯倡導一種民主化、大眾參與的真正意義的共同文化，反對任何形式的文化霸權和文化壓迫，強調文化不是被動接受的，而是一種主動參與的過程，這實際上體現了對生命平等原則的尊重和實踐。雷蒙德·威廉斯將共同文化理解為一種參與式民主，揭示了共同文化的民主本質和運作模式。共同文化既是一種平等、開放和多元的文化形態或理念追求，也是一種參與式民主的實踐過程。換言之，“共同文化就是對民主的追求和民主的形成過程”①。

雷蒙德·威廉斯在批判精英文化的基礎上，強調“文化不應該是由少數人建構和分發、由老百姓接受和體驗的精英文化，而是由大眾共同參與和創造和共同享受的‘共同文化’”②。每個社會成員都有權利和責任參與文化的創造和享用，共同構建更加豐富、包容和民主的共同文化。從文化創造方面來看，雷蒙德·威廉斯將共同文化視為一種由大眾廣泛參與和共同創造的文化形式，倡導文化創造的民主化。他重新界定了文化創造主體，將文化創造的主體范圍擴大到了整個社會。“社會各個階層、各個群體都有權利和義務積極參與到社會‘意義和價值’的生產和擴展中來。”③文化的創造過程是一個集體的、社會性的活動，每個人都有機會參與文化創造的實踐，共同塑造和影響文化的發展。“一種共同文化不是少數人意義信念的一般延伸，而是扎根于普通人的生活經驗之中。”④個體經驗與共同經驗是文化創造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能夠促進文化的多元共生。從文化享用方面來看，雷蒙德·威廉斯基于生命平等的基礎上，指出每個社會成員都能平等地享用文化資源，倡導通過教育普及、開放文化設施等途徑，打破文化享用的壁壘，讓全體社會成員共享文化資源，不斷提升社會的整體文化水平。

（三）發展共同文化需要依靠民主式傳播

唯有將民主式傳播落到實處，才能充分激發每一位社會成員積極參與共同文化創造的潛力與熱情。雷蒙德·威廉斯十分關注民主模式對實現共同文化的重要性，深入分析了文化、民主與傳播之間的內在聯系，提出一個依靠民主式傳播打破文化傳播的壟斷和壁壘、推動民主進程并發展共同文化的理論框架。支配性的傳播態度在當代民主共同體中仍然占據主導地位，要理解民主式傳播的本質和意義，必須超越支配性的思維方式。雷蒙德·威廉斯指出，“我們對共同體的思維方式通常都與支配方式有關，所以我們很難對傳播進行清晰的思考”⑤。同時，他對支配性傳播持有批判的立場，指出支配性傳播是由權力機構、媒體和利益集團掌控與操縱的傳播過程，并且批評媒體的集中化和商業化對于支配性傳播的助長，因為它對社會和民主產生了負面影響。例如，支配性傳播使某些聲音被邊緣化或壓制，削弱了公眾的參與和多樣性的表達。他在批判支配性的傳播基礎上，倡導以民主式的傳播推動民主進程，為共同文化的發展創造有利條件。

在傳統觀念中，文化傳播往往被視為一種信息流通渠道和媒體技術手段，其背后的社會性和文化性被忽視或邊緣化。富人操縱著傳播手段，控制著各種民眾意見的表達和傳播，使大眾傳播媒介成為特定階層的統治工具。雷蒙德·威廉斯認為大眾傳播媒介應當是為民主服務的工具，主張將民主式傳播視為一個多向互動的過程，而不是單向信息傳遞渠道。每個人都能在文化傳播過程中表達觀點，自由消費文化產品。因此，他主張改革社會的傳播體制，構建一種民主的、開放式的傳播體系，打造多元化和公正的傳媒環境，為言論的自由、開放、真實創造條件。對此，他概述了四種傳播體制：專制式體制、家長式體制、商業式體制以及他所倡導的民主式體制。他認為前三種模式實際上是統治階級文化霸權的工具，尤其是商業式體制雖然提供了一定程度的自由，但混淆了對民主的需求和對商品的需求，排斥不能快速銷售的文化商品，所以只有民主式傳播體制才能增強民主意識，推動民主進程，為發展共同文化創造條件，從而使文化成為促進社會和諧的重要力量。

二、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的“整體性”鮮明特征

追溯雷蒙德·威廉斯探索共同文化的過程，我們不難發現，整體性是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的鮮明特征。雷蒙德·威廉斯認為文化是豐富多元的，不僅局限于高雅的文學創作，還包括個體的智力活動和體力勞動等以及人們在物質生產和社會交往中形成的社會關系，為共同文化的整體性構建提供了基礎。具體而言，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的整體性特點主要體現在文化思維方式、文化主體、文化結構等方面。

（一）文化思維方式彰顯整體性

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理論體系，其中心線索表現為文化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共同文化觀的整體性表現為一種思維方式，因為文化不僅是一種特定的行為、信仰、價值觀和傳統，還包括人們對世界的理解和思考方式。對雷蒙德·威廉斯文化思維方式整體性的理解，可以從他對文化的界定和拓展中把握。

首先，雷蒙德·威廉斯從不同方面審視、評判和重構了“文化”的概念，把文化界定為“整體的生活方式”。他在《文化與社會》中指出，“從本質上說，文化也是一整個生活方式”①。文化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是所有人都能參與的日常實踐活動，不宜對此進行板塊劃分。他將文化理解為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這種認識有別于狹義的文化概念。其次，雷蒙德·威廉斯深入地探究文化的要素和作用，將文化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關注文化內部各個要素之間的有機聯系和相互作用以及文化在社會生活中的整體作用。他說：“我們把每一種因素都當作一種沉淀物來認識，但在它那個時代的活生生的經驗中，每種要素都是溶解的，是一個復雜整體的不可分割的部分。”②他通過“沉淀物”與“溶解狀態”的比喻，指出人們在認知過程中常見的兩種不同視角及其局限性，倡導運用分解的方法了解各個部分的同時保持對整體性的關注。文化是社會生活的核心，與社會的政治、經濟、制度等方面緊密相連。文化不僅僅是社會生活的附屬物，還是構成社會生活的基本要素。他通過將經濟制度與文學置于整個生活方式的背景下進行考察，“即使經濟因素是決定因素，它決定的是整個生活方式，而文學與整個生活方式則不單與經濟制度有聯系”③。此外，在考察了阿諾德和利維斯關于“文化”的思想后，雷蒙德·威廉斯另辟蹊徑對文化進行研究，將文化劃分為“理想的”“文獻的”和“社會的”這三種類別形式。他十分重視文化理論構建的必要條件和完整性，強調“任何一種充分的文化理論都必須包括這些定義所指向的三個事實領域，反過來，一種定義——不管它屬于哪一類——若是排除了它跟其他定義的聯系，就必然是不充分的”④。理解文化應當從整體性的視角出發，將其置于更廣泛的社會背景和理論框架中進行考察。雷蒙德·威廉斯將文化視為一個復雜的綜合體，進一步強調了文化的整體性，文化深深地扎根于社會的物質生活中，不僅是藝術和思想的表現，也包括生活方式、價值觀和社會結構等多個方面。雷蒙德·威廉斯對文化的理解具有顯著的整體性，涵蓋了經濟、政治、意識、語言和符號等多個層面，超越了階級對立和階層區分。

（二）文化主體彰顯整體性

共同文化的主體不是單一的、片面的，而是整體的。雷蒙德·威廉斯批判英國文化學家艾略特等人關于文化是特定階層的專利的思想，倡導摒棄文化的階級性，重申文化的“整體性”，將文化的主體范圍拓展到日常生活的各方面。雷蒙德·威廉斯曾提出“文化是平常的：這是個重要事實”①，反駁了精英階層的文化特權思想，強調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遍性，即“文化是普通人的文化而不是少數人的專利，是社會所有階層的共同財產”②。“文化是平常的”這一觀點，“不僅確立了文化在社會和歷史中的地位，而且拓展了文化的主體，將普通的大眾也納入到文化的創造者和消費者行列”③。

雷蒙德·威廉斯對文化主體性的探究首先在于其對文化主體性的確認。基于文化的普遍性，他將文化置于日常生活的廣闊背景之中理解，把個人、家庭和社群、教育機構、媒體和傳播機構、藝術和文學創作者等主體納入實現共同文化理想的主體范圍內，進行整體性分析。個人是最基本的文化主體，在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構想中，文化首先是個體的日常經驗，每個人都能通過日常實踐互動傳播、體驗、塑造并分享文化。一般而言，家庭和社群在個人成長中占據著重要的角色。共同文化的根基構成的必要條件則是每個人在家庭和社群的日常交往中形成的文化元素。雷蒙德·威廉斯進一步分析了教育與文化建設的關系，認為教育機構是文化建設的重要主體，在提升社會文化水平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另外，雷蒙德·威廉斯將媒體和傳播機構視為共同文化實現的重要主體，倡導建立更加開放的民主式傳播體制，促進文化的生產和傳播。藝術和文學創作者是不可或缺的文化主體力量。雷蒙德·威廉斯重視藝術和文學創作者在推動文化創新和社會變革當中的作用，提倡藝術和文學創作者立足人民需求創作具有人文關懷的作品，傳遞正確的文化價值觀念。由此可見，“意義與價值來自于個人及全體的共同經驗，而非僅僅來自少數群體的創造”④。雷蒙德·威廉斯將多元主體納入文化的范疇，將文化主體拓展到各個層面，形成多層次的文化主體觀，推動共同文化的形成和發展。

（三）文化結構彰顯整體性

文化精神層面的整體性通過結構的整體性表現出來。文化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發展和變遷的。這種發展變遷既體現在文化的各個元素上，又體現在文化的內部整體結構上。同時，文化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發展變化，在變遷過程中保留了一些基本的、共享的元素。這種連續性和發展性是文化整體性內涵的重要體現。雷蒙德·威廉斯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提出新的動態文化結構，將主導文化、殘余文化、新興文化看作一個整體，揭示了文化變遷過程中諸要素的動態關系以及文化的動態演化特點。這三種不同文化形態的共時性存在，在于它們相互作用、相互依存并共同構成了一個社會的文化綜合體。

雷蒙德·威廉斯將主導文化、殘余文化和新興文化視為一個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的動態整體系統，拓展了對文化整體性的理解。“文化是一個所涉范圍極廣的綜合體。”⑤雷蒙德·威廉斯立足整體性視角分析，認為沒有“任何一種主導文化可以囊括或窮盡所有的人類實踐、所有的人類能量以及所有的人類目的”⑥，每一種文化形態的存在都有特定的價值和意義。主導文化一般指的是某個特定時期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文化形式，這種文化形式通常反映的是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殘余文化相對于主導文化而言，就是那些曾經占據文化主導地位，隨著時間推移和社會變遷出現影響力下降，仍然保留在社會中且影響力尚未完全消失的文化形式。新興文化一般是指正在形成和發展的文化形式，往往成為引領社會潮流的新價值觀，具有創新性和變革性，有可能在未來成為主導的文化。從總體來看，“這三種文化并非處于不變的凝固結構之中，而是在激烈的張力中彼此吸納、排斥與替代”①。主導文化對殘余文化和新興文化產生影響，通過規范和塑造社會的價值觀和個體行為，并在吸收新興文化元素的過程中進行更新。在文化變革過程中，這三種文化能夠進行內在聯動，證明文化是“整體的”，比如殘余文化和新興文化在滿足條件的情況下可以替代主導文化。從社會文化結構中對三種文化進行考察，得出不同文化形態之間的沖突和對抗是文化變遷的動力，呈現出文化結構的包容性以及文化的整體性，為實現共同文化提供了更強的說服力。

三、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的價值目標

雷蒙德·威廉斯圍繞走向一種共同文化所做的努力，正是為了探討和理解文化對個體和社會的作用和影響，揭示文化的政治性和權力關系，批判精英主義對文化的權力控制和塑造，讓普通大眾以合法、平等的姿態參與文化創造活動。建立一種平等、自由、民主的文化共同體，推動解決文化危機，構建民主平等社會，最終走向一種共同文化是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的價值目標。

（一）創建文化共同體

創建文化共同體是共同文化實踐的具體目標之一。“文化共同體可以有效彌合個人與個人、個人與社會及階級之間的裂隙。”②雷蒙德·威廉斯在認同古希臘城邦中“共同體”本源意義的基礎上，通過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性思考，認識到“共同體”作為文化聚合體的基本屬性及其作用。在古希臘城邦中，較早出現“共同體”的觀念，即一個基于在生活多方面存在共性的團體，主要體現在城邦政治制度維系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存關系中。雷蒙德·威廉斯對現代工業文明和民主制度進行批判性思考，認為其過度推崇個人主義，導致社會分裂和文化失范。針對埃德蒙·伯克等現代保守主義者提出“有機共同體”的觀點，即將其視為一種國家精神和國家文化。雷蒙德·威廉斯對此進行了比較，認為這種共同體觀念與以往較早出現共同體觀念相比，超越了對利益的簡單聚合狀態。因而，他極力倡導構建具有共同價值觀和認同感的文化共同體，認為在這樣一個文化共同體框架下，個體和群體進行文化互動，能夠更好地以文化積淀增強社會向心力，維系社會的持續穩定。因為，文化共同體是共同文化的具體表現形態。從本質上看，不同的文化在一個共同體當中逐漸建立起共同的價值觀和信仰，從而形成共同的價值體系，增強彼此的文化認同。此外，雷蒙德·威廉斯認為共同文化影響文化共同體的形成和變化，文化共同體的實踐影響共同文化的內容和形式，共同文化和文化共同體之間在互動中得以建構和發展。共同文化涵蓋了廣泛的文化元素，能夠為個體和群體提供參照框架和溝通平臺，方便了解彼此差異，建構一個有凝聚力的文化共同體。通過共同體的文化實踐，可以“排除社會區分和不平等，創造一種使所有社會成員可以進行有效交流的共同體”③。文化共同體建立在共享的經驗和認同基礎上，通過共同的歷史、價值觀、語言等來共享和交流文化元素，進而建立文化聯系和歸屬感。雷蒙德·威廉斯闡明了文化共同體的形成是一個動態的過程，隨著時間、地點和社會環境的變化而發展。文化共同體的發展貫穿于文化生產和文化消費的互動過程之中。文化生產是這一過程的起點，人們通過創造和表達自己的文化觀點，拓展文化的實踐領域。文化消費環節緊隨其后，體現為人們通過參與創造和欣賞文化作品獲取和體驗文化。正是文化生產與文化消費的循環互動實踐，為構建一個既追求共性又尊重差異的文化共同體提供了支撐，推動文化共同體向一種更加和諧的共同文化邁進。

（二）解決文化危機

解決文化危機是一個旨在改善當下文化狀況并促進共同文化發展的現實目標。在全球化、科技發展和多元文化的沖擊下，社會結構與文化形態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變革。這種變革一方面加速了多元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另一方面帶來了文化沖突、觀念分歧以及身份認同危機。在當時的英國社會，出現了一種文化同質化與異質化并存的復雜局面，一些社群和個體的文化被邊緣化或壓制，社會不平等與文化權力的分配不均削弱了人們共同的文化體驗和情感紐帶，加劇了文化身份的不確定性和文化認同的困惑，導致文化認同的危機與價值沖突。這些文化危機對傳統文化產生了巨大的沖擊，也對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形成和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雷蒙德·威廉斯認為文化危機往往由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和誤解產生，文化資源與文化參與的不平等加劇了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的隔閡與誤解。可見，文化危機的核心在于個體與集體之間關系的疏離，即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的隔閡。

面對嚴峻的文化形勢，雷蒙德·威廉斯從深層次分析了共同文化與文化危機之間的關系，倡導“一種超越階級區分、社會成員能夠平等參與的文化有機體，即‘共同文化’”①。他提出走向一種共同文化是解決文化危機的出路。共同文化是一種能夠包容多樣性、促進交流與理解的文化形態，而不是一種同質化的、標準化的文化形態。不同的文化群體能夠保持各自的特色和身份，對不同的文化保持開放包容的態度，在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基礎上尋求文化的交流和融合，從而消除文化隔閡，緩解文化沖突，增強文化認同，共同構建一個和諧的文化環境。同時，雷蒙德·威廉斯認識到，解決文化危機需要政府、社會組織以及每一個人多方面的努力，更需要對文化進行批判性思考。他倡導在對文化進行批判性思考的過程中，主動審視現有文化中的權力結構、價值觀及意識形態偏見，積極打破文化之間的隔閡與界限，為文化的多元共生創造有利條件。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了解文化的運作機制，及時發現并解決文化領域存在的問題，從而更好地化解文化沖突，防范文化危機的消極影響。

（三）構建民主平等社會

構建民主平等的社會是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的一個重要目標。長期以來，他聚焦文化視域分析文化與社會各方面發展之間的內在關聯，考察民主和平等的意義。權力和特權的集中往往導致少部分人掌握文化特權。雷蒙德·威廉斯認為，實現平等的重要前提是從根本上打破特權階層的權力集中架構，將權力分散到更廣泛的群體中，從而使每個人都能平等地參與文化的創造、傳播和享受。只有當民主和平等得以真正實現，文化才能充分發揮其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的全面進步的重要作用。在一個民主平等的社會結構下，階級、種族、性別等界限將會被打破，社會中的不平等現象將會被消除，能夠為文化的繁榮發展提供良好的環境。共同文化的構建不僅在于實現文化領域的民主平等，更在于依靠文化實踐推動社會整體向著更加民主和平等的方向發展。

共同文化與民主平等社會之間緊密相連、相互塑造。一方面，雷蒙德·威廉斯認為共同文化對構建民主平等的社會有著積極的推動作用。共同文化所倡導的共同價值觀和共享經驗，為民主平等社會提供了文化基礎和精神動力。在共同文化的文化形態中，社會成員基于生命平等的基礎上，共創共享文化，有助于促進理解與尊重、強化社會凝聚力、消除歧視與偏見以及優化資源與權力的分配，從而為實現社會平等創造有利條件，推動民主平等社會的實現。另一方面，雷蒙德·威廉斯認為一個民主平等的社會是共同文化的土壤。文化資源能夠在一個民主平等的社會中得以公平分配，不同的文化主體能在這樣一個社會當中得以被接納、尊重并共存，從而使文化深深植根于民眾生活之中，貼近民眾、貼近實際，為共同文化的形成創造良好的基礎條件。正如雷蒙德·威廉斯所期待的，為每一個人提供平等的機會和自由的環境。

四、雷蒙德·威廉斯共同文化觀對當代中國文化建設的啟示

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對當代中國文化建設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和啟示意義。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①，“只有交流互鑒，人類文明才能充滿生機”②。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在文化建設方面取得了積極的成效，當前仍然需要結合新的時代和實踐變化要求，持續推進文化領域的改革，以文化賦能中國式現代化建設。將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置于當代中國文化發展的背景之下重新審視，其中諸多觀點對于當代中國推進文化民主建設、加強文化整體性建設以及堅持文化守正與創新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平等和民主是文化自信的“根”

平等和民主往往相伴而行。雷蒙德·威廉斯認為生命存在的平等是最為重要的平等，也是文化民主追求的目標，彰顯了平等在文化民主建設中的重要性。雷蒙德·威廉斯在對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的分析中指明文化不是精英階層的專屬，而是全社會成員共同參與的生活實踐，每個人都有平等享有參與文化活動的機會和權利。他將共同文化視為一種參與式民主的實踐過程，揭示了廣泛的社會參與和共同創造是文化民主的基礎。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為當代中國如何以文化民主建設進一步增強文化自信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當代中國文化建設，離不開民主基礎。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發展更加廣泛、更加充分、更加健全的全過程人民民主”③。“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條件”④，文化民主是全過程人民民主實現的必要組成部分。有必要在準確把握文化自信和文化民主二者之間關系的基礎上持續推進文化民主建設。一方面，文化自信是文化民主的前提，能夠為文化民主提供強大的精神支撐和動力源泉；另一方面，文化民主是文化自信的重要體現，能夠激發人民群眾的文化創造力，增強文化自信。文化自信通常意味著文化主體對自身文化價值的正確認識以及肯定。文化民主反映的是文化權利的平等和普及以及文化創造和交流的自由與開放。可見，實現文化民主離不開文化自信，對文化充分自信才能推動文化民主的發展。同時，在民主平等的社會當中，不同文化形態和思想觀念可以充分互動與融合，促進文化多樣性發展。文化民主的實踐程度越高，文化自信的表現就越加深刻和持久。當前，我國仍然面臨著文化同質化、邊緣化以及傳統與現代文化沖突等問題，亟須尋找文化發展的新思路。我國應當探索適合自身發展的文化民主建設道路，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打破文化壁壘，保障文化資源能夠更加公平公正地惠及每一個人。通過支持廣泛的主體參與文化創造與分享，加強不同文化形態之間的交流和融合，從而構建一個更加開放、多元的文化生態，不斷增強人民的文化獲得感和滿足感，使其更加堅定文化自信。

（二）文化整體性是文化融合的“魂”

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從整體性的視角探討了文化的深層次內涵，強調文化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認為文化的各個方面相互關聯、相互影響，把文化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關聯起來，使文化更加貼近日常生活。他認為文化不是孤立存在的，涵蓋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主張將文化從狹隘的語言和文學定義中解放出來。同時，他立足整體性思維辨析了文化的同一性和多樣性，看到了不同文化元素之間的聯系，得出文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社會階層中呈現出不同的特點。雷蒙德·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觀啟示我國堅持以整體性思維推進文化整體性建設。

當文化的整體性被削弱或喪失時，現代性的發展容易偏離正軌。文化發展的片面化在一定程度上會給文化建設帶來一些負面影響，有必要加快推進文化整體性建設，為文化的持續穩定發展提供良好的基礎。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持續推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并且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但是，當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和歷史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文化變革的速度前所未有，我國在文化領域面臨著重大機遇和挑戰。面對如此復雜多變的國內外形勢，必須警惕文化領域碎片化和片面化現象，堅持以整體性的思維方式統一推進文化整體性建設。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統一指向的是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上尋找文化的共通之處，而不是文化同質化。立足整體性的視角對文化建設進行系統規劃，有助于避免文化發展碎片化和片面化，確保文化發展的連續性和穩定性。因此，中國的文化建設應該“走適合自己特點的發展道路”①：首先需要加強整體性規劃，尤其是對文化資源進行進一步整合與優化配置；其次需要進行整體性創新，既要對文化內容進行整體性創新，又要對文化傳播方式進行創新；最后必須落實整體性實踐，調動多元文化主體參與文化整體性實踐，從而更好地促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全面繁榮和持續發展。

（三）守正創新是文化建設的“髓”

雷蒙德·威廉斯對共同文化的理解是復雜而多維的，強調共同文化并不等于完全統一或不可辨識。文化是歷史與社會的積淀，不管在什么階段追求的文化，都應該是開放包容的，并且能夠容納和反映社會多元性，而非僵化的、排他的。同時，他認為文化不僅是社會成員共同參與和創造的結果，而且還是一個不斷演進、充滿活力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新的文化形式和表達方式不斷涌現，舊的文化形式可能會消失或被重新詮釋。這一觀點，對于推動當代中國文化的現代化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強調，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要總結和運用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新時代全面深化改革的寶貴經驗，貫徹堅持守正創新等原則。在文化領域的改革，同樣需要堅持守正創新，不僅要堅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根基與核心價值，而且要勇于探索符合時代特點的文化發展模式。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下，文化不再僅限于某一特定區域或民族，各種文化形態通過全球網絡相互交織、碰撞，促進文化融合。我國要想在全球文化變革的大潮中立于不敗之地，必須鼓勵文化創新與發展，積極應對文化發展帶來的多重挑戰。文化的發展不僅需要守正，更需要創新。文化創新是為了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需求，使傳統文化煥發新的生命力。在應對文化變革挑戰的過程中，我國有必要推動邁向一種基于面向世界多元共生的文化，這是基于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創新與發展的新需求。同時，這種文化是基于尊重各國文化差異性而形成的具有普遍價值的文化形態，并不是簡單的文化同質化或文化霸權，更不是抹殺文化多樣性，體現了人類文明的共同追求和普遍價值，是一種先進的文化新范式。中國作為一個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的國家，積極邁向一種基于面向世界多元共生的文化，對于打破文化壁壘，“促進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文明交流”②，有效應對全球化帶來的文化沖突，構建一個開放、包容、和諧的世界文化環境具有重要意義。為此，我國在推進文化建設過程中需要在堅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根基和特色的基礎上，堅持“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③，以更加開放包容的心態接納外來文化的優秀成果并從中汲取有益成分，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相適應、與世界文化潮流相銜接，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提供強大的文化支撐，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中國智慧和力量。

綜上，雷蒙德·威廉斯以自己獨到的思維方式對精英主義文化傳統進行批判性反思，立足大眾文化立場以及生命平等原則提出并闡釋了共同文化的社會理想，強調文化的包容性和多樣性以及文化權力的重塑，力證了共同文化在本質上是民主的。雷蒙德·威廉斯將文化界定為“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突破了當時的文化范式，打破了文化與政治、文學之間的界限，呈現了文化的思維方式、主體、結構在文化意義解讀上的整體性特征。雷蒙德·威廉斯希望通過走向一種共同文化，繼而推動構建文化共同體、化解文化危機、構建民主平等的社會，表達了他對文化的社會變革和社會公平正義的關切和期望。盡管雷蒙德·威廉斯所處的時代和地區與當代中國有差異，但是他的共同文化觀對于現階段我國推進文化民主建設、加強文化整體性建設以及堅持文化守正與創新等方面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