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有些地名,很多人讀不出,還很容易寫錯字。比如黟縣的“黟”(yi),一些朋友不會念,只好稱之為“黑多”。那年,接兵干部毛連長到我家家訪,給我寫了一個部隊住址一一毫州路,我便念成了“毫州路”。毛連長笑了,說:“毫字少一橫,念bó。”
到了合肥當兵才知道,毫州路雖是條不很著名的路,毫州卻是一個頗為有名的地方,那是一代梟雄曹操的家鄉。毫州的曹操地下運兵道我后來去爬過,1700年前的軍事設施,至今保存完好,8000多米長的地道,當年曹操利用它運兵造勢,隱軍突襲,成為在歷史上較早運用地道戰的一位軍事家。同時,毫州也是神醫華佗的老家,現在成了全國知名的藥都。了解到這些歷史才會明白,合肥的亳州路橋頭,何以立著一尊華佗的雕像。
老早我們四支隊隊部就在毫州路,跟總隊醫院連在一起,統稱為“古城郢”。一聽這名,就透出一股深濃古意。郢者,營也,城也,古楚之都也,聚兵之所也,臨澤之地也。安徽很多地名都帶“郢”字,尤以合肥地區為盛,反映了深厚的楚文化印記。由此名觀之,便可一窺毫州路一帶地形地勢與歷史風貌。據說三國時,毫州路橋這片為古城小西門所在地。曹操曾泛舟夜游的“箏笛浦”,就在近旁的杏花公園內,是我們晚飯后散步賞景的好去處。羅炳輝將軍的雕像,也在公園里矗立。
四支隊機關是一幢五層樓房,樓頂頂著一座尖尖的通信鐵塔,那時在古城郢建筑中,亦算是一枝獨秀了。左首邊趴著幾排灰磚小平房,那是支隊家屬院。院前一大片荒地相接南淝河,河邊野草叢生,蘆葦搖曳,常能見到野釣者出沒其中。八中隊郭指導員就住在朝河那排平房。那時我在中隊當文書,每次跟指導員到支隊機關開會、取文件,中午就在他家蹭飯。有一回南淝河發大水,河水倒灌淹了古城郢,我跟著指導員水趕到他家時,只見屋內的積水漫過了腳面,家具雜物凌亂架在床上,來不及搬的都泡在水里。大嫂一見指導員就氣得直數落:“打了多少電話,叫你回來你不回。這下東西全淹了,你還回來干啥?”指導員東瞅瞅,西摸摸,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我知道四里河執勤點也淹了,指導員趕去指揮搶險,哪里顧得上家里的事。看得出他這會是既內疚又無奈。那時當兵的都窮,淹壞這么多東西,誰不心疼啊。
后來我也住進了古城郢。就在郭指導員曾住過的那排平房舊址上,總隊蓋起了兩幢小高層。誰能想得到,當年老在指導員家蹭飯吃的新兵,有一天竟然會成為這個高層小區的住戶。原先房前的大片荒地,這會成了花園式營區。南淝河呢,水泥駁岸,綠樹護堤,河道疏浚后再也不會出現洪水倒灌了,而實行河長制后水質也越來越好。南淝河在流經毫州路橋時,畫出一個S形的優美曲線。夜幕降臨,華燈綻放,毫州路橋的燈帶與合肥圖書館的燈光落進河中,紅紅綠綠的漾成一片,這條河便有了幾分秦淮河的韻味。駐地的巨大變化,常讓人恍然如夢,竟不知今夕何年。
站在自家高層陽臺欣賞眼底風景,總是不勝感慨。對岸琥珀山莊的連片燈火,與遠處高樓燈光、立交橋的燈帶,融匯形成浩瀚的光的海洋。詩人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燈光,有燈光的地方就有尊貴的生活”。古老的廬州城就像一軸徐徐翻開的七彩畫卷,吸引著你去探尋,去猜想。這時,與亳州路相關的記憶,就會像動畫一樣自動在腦海中一幀幀地快速切換
你還記得當初離別這里的情景嗎?那時你剛軍校畢業,要被分流到巢湖去,就是在這毫州路,上了四支隊送行的一輛小轎車,依依不舍告別合肥城。到二支隊機關辦過手續,你乘的還是四個輪的面包車;到了白湖勞改農場圩區,就換成了三個輪的“蹦蹦車”;再到白湖留守處下車去五中隊,坐的就是兩個輪的自行車了。多么難忘的一段旅程!
你還記得后來回到這里的畫面嗎?那是六年后你調回合肥,開始住的是二十來平的一居室;過了多少年,才搬到古城郢,住上二居室;又過了多少年,終于搬進小高層,擁有了自已的三居室。由此離別又歸此定居,多么奇妙的一個回環!
一個浙東山區農村的小伙子,受了綠色軍營召喚,就這樣像一顆種子一樣落在合肥城,發芽、抽枝、散葉,牢牢扎下了深根。在這里,你一次次拉著行李箱走過毫州路,去執行任務,去采訪報道,去參加學習培訓,去基層蹲點調研。這個小小的家,是出發的碼頭,也是回港的錨地。樹葉黃了又綠,日子去了又來,街道在延伸擴展,城市在長高長大。你見證了總隊醫院成功創評三甲醫院,住院部大樓拔地而起;見證了四支隊與老合肥支隊合并整編為旅級支隊;見證了戰友們喜氣洋洋搬進一幢幢新樓房,實現了盼望已久的安居夢。亳州路越來越美,早已脫去先前的舊模樣,出落成為俊俏的大姑娘。在這里,你學會了用地道合肥話說那句民間歌謠:“從肥東到肥西,手里拎著一只老母雞…”
有一天我與一位老戰友敘談,問他退役后的去向,他說:“我就在毫州路不走了!住慣了呀,離不開嘍。你看,在這里能遇見熟悉的戰友,聽到聽慣了的號音,更主要的是能守住那些難忘的軍營往事,咱老了不就念這個嗎…”我一想,喲,還真是噢。擇一城,守半生,時間一長住出了感情,感情一深便覺得再難分離。經歷讓我們豐沛,歷史讓我們厚重,而眷戀讓我們多情。我們曾用自己的青春,守護這座城市,奉獻這座城市,陪著城市一起成長。用幾十年時光,把一座原本陌生的城市,住成了自己血肉相連的親人,而城市也以博大的胸懷包容了我們所有的悲歡情愁,慢慢改變了我們的容顏和氣質,最后收納了我們的肉體和靈魂,就像大海收納了奔向它的每一條小溪和河流。城市溫情如水,一切的糾結、掙扎、苦辛、迍邅與悵憾,都會在夜色中被理解、消融和撫平,新一天又如初升的朝陽鮮亮如新,給予你持久的安慰。這就是一名軍人與一座城市的新型倫理關系,也是一名軍人與一條道路的深厚生命聯結。
當我們向曾長期駐守的城市、鄉村、高原、海島投去最深情的一瞥,我們還看到了什么呢?老指導員雖然離開了古城郢,但一定還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生活。小區里又搬進了許多新生代干部,看到意氣風發的“他們”,就會想起曾經滄海的“我們”。
三國時,合肥是群雄逐鹿的戰場。宋朝時,合肥是宋遼對峙的邊境。曹操練兵教弩臺,張遼威震逍遙津,渡江戰役總前委在合肥瑤崗指揮百方雄師過大江。數千年來,這片熱土演繹收藏了多少英雄故事。
我終于明白,毫州路,其實就是一個偌大的“運兵道”,一代代的軍人在這條路上穿梭往來,完善其人生,完成其使命。而時光,是一條更大更長的“運兵道”,在這個城市里生活過的人們,一個個穿過時光隧道,度過自已或平凡或不凡的一生。老兵終會老去,而城市更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