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海洋塑料尋找一個“家”

海洋環境保護是當今世界的重要議題，其中較為嚴重的是無法降解的塑料污染，這就需要給海洋塑料找一個“家”。本文通過對多位海洋環保工作者的描寫，展現出海洋環保的現狀以及他們的努力，引發我們對海洋的深入思考和關注。

“至少還有海。”

如今，每當心情瀕臨崩塌、急需精神療傷的時候，很多年輕人愿意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目標往往選定在海邊?？吹酱蠛５哪莻€瞬間，浩瀚、博大的景象，讓人的心胸隨之舒展和敞開。

他們毫不設防地向大海訴說自己的心事，扯著嗓子唱起那些寫給大海的歌，比如，“我想我是海，冬天的大海，心情隨風輕擺，潮起的期待，潮落的無奈，眉頭就皺了起來……”

等到收拾好心情、重新振作起來準備返程時，他們經常向大海投以深情的凝眸，如同完成一個莊嚴的儀式，心里在說，“幸好還有?！?，又給自己打氣，“畢竟還有?！?。

大海，就像是大自然送給人類的一位心理醫生，忠誠而慷慨地幫助有需要的人們實現精神自愈。海洋，歷來是一個抒情的起點和支點，讓人感受到美的愉悅與善的溫熱。

閑暇時刻，薛永武喜歡坐在海邊，觀察周邊人的表情和動作，猜想他們正在向大海說著一些什么秘密，有時他也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跟大海做個溝通。當然，他沒有忘記自己還有一項本職工作，那就是挖掘和呈現海洋的美。

他生活在山東青島，一個美麗的海濱城市，就職于中國海洋大學，是文學專業教授，申報的“海洋美學基本理論研究”課題是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結項成果是他和團隊成員合作撰寫出版的《海洋美學研究》。

這本書，是海洋之美的一個集大成者。書中說，一向有著嚴肅和理性面目的恩格斯竟然也對大海情有獨鐘。從萊茵河駛入大海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心動不已。在名為《風景》的文章中，他寫道：“整個大自然使我們感到如此親切，波濤是如此親密地向我們頻頻點頭……”

海洋是精神的，也是物質的。

海洋是地球最主要的氣候調節器。太陽輻射能那么威猛、強悍，如果不是海洋拍著胸脯挺身而出，加以吸收和儲存，地球將是一個真正的“火球”。

海洋產生的氧氣，是我們所吸收氧氣的一半。海里漂浮著大量微藻，也就是浮游植物，通過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源源不斷輸送氧氣，供應人類保持正常、順暢的呼吸。

海洋為大量生物提供棲居地和食物。作為地球上最大的水體，海洋以熱情的擁抱，給地球孕育富有活力的生命體，堪稱一個巨大的哺乳室。

科學家反復強調海洋在地球生活中的重要性。但是，海洋也有殘酷、險峻的面相。海洋有時也暴怒、咆哮、濁浪滔天，露出猙獰、恐怖的姿態。薛永武主編的這本書上介紹說，有一種海浪，名為“瘋狗浪”，兇惡、豪橫，浪流浪奔毫無規律可循，令人驚駭。

“懼海與喜海、斗海與玩海、恨海與親?！钡南嗷ソ豢椇投嘀亟豁懀@是專家學者對人海關系的集中概括，描繪出人與海之間的種種情感聯系。但是，這么多的情感關系中，人作為意識主體和行動主體，缺少對海的愧疚和歉意。

“海洋之美”的一個本源性物質基礎是海洋的生態健康。在書中，薛永武寫道：“孕育我們生命的海洋應該是生生不息而具有生命活力健康的生態系統，我們熱愛的海洋應該是美麗的、清澈的、干凈的、蔚藍的，而絕不是渾濁的、骯臟的，不能成為漂著各種廢棄物和油污的垃圾場?！?/p>

事實是，各種廢棄物早就或正在爭先恐后地奔向海洋，一路歡呼。

2023年5月27日，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官方微信號上線一條名為《關于塑料污染，你需要了解的關鍵事實》的推文，里邊提供了兩個事實性信息：

“每分鐘就有相當于一輛垃圾車的塑料被倒入海洋?！边@個畫面是不是有點觸目驚心？

“塑料不同于其他材料，并不能生物降解。這意味著到2050年，海洋中的塑料可能比魚還多?！比绻腥苏f，“人魚共舞”只是一種人造景觀，而“魚塑共舞”則是實實在在的“自然奇觀”。有多少人能坦然接受？

推文中還有一項莊重而嚴肅的警告：“塑料正在讓我們的星球窒息?！?/p>

人，不惜向海洋“使絆子”“捅刀子”，競相跑到海洋的領地“砸場子”。

“當人類的行為客觀上污染了海洋的時候，這種行為既是倫理意義上的惡，又構成了審美視域的丑，而不可能是善和美。”薛永武說。

幸好，有太多的人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性和緊迫性，在反省，在思索，尋找突破口，并且開始行動起來，試圖放緩甚至中斷面向海洋、針對海洋的不良行為。

比如說，就在薛永武教授生活的青島，2024年10月舉辦東亞海洋合作平臺青島對話會，其中一項內容是“藍色循環”全球執行中心正式啟動。執行中心將在青島市西海岸新區實施聯合國“清潔的海洋”“安全的海洋”“可持續的海洋”等場景建設，著力推進“海洋云倉”廢棄物收集網絡、“海洋工廠2號”等重點工程。

“藍色循環”與“美麗海洋”的相遇，是一次可愛的牽手。這次牽手，有美妙故事，有情感流轉，有化合反應，全球矚目。

1.“海洋云倉”為環境解圍

毛寧濤身形微胖，基本上可以進入“國家喊你來減肥”行列，平常有些不茍言笑，一旦說起話來又很干脆，不拖泥帶水，時不時“眉頭就皺了起來”，頗有點少年老成的感覺。

他居住在浙江省臺州市黃巖區新前街道南蔣村。黃巖盛產金黃果子，即黃巖蜜橘，當地有“紅美人”品種，入口即化，有吃“維C果凍”一般的美好體驗。

家里養了一只土狗，具體什么品種說不上來，黑色的，毛寧濤取名“默默”，思路很簡單，黑色的犬，組合在一起就是個“默”字。還養了一只“蘇聯紅”，這個品種的狗，毛色并非紅，不知為何叫了這么一個名字。它綜合了獒種犬和狼種犬的基因，有些兇猛，在鐵籠子里關禁閉。

“紅美人”是橘子品種，“蘇聯紅”是狗的品種，一個植物，一個動物，都是毛寧濤的至愛。而在身邊不少親戚朋友的眼里，他也是個“紅人”，不僅明顯忙了起來，而且還經常在手機的新聞里看到他開車運送礦泉水瓶的照片，或者是被一群人圍在中間的照片，也能聽到他在視頻里說什么“皮醫踢”“造?！薄奥撁恕薄苡幸粋€專業人士的樣子。

毛寧濤知道，這是因為他工作的單位現在“很紅”，或者說他的工作“很紅”。

他曾經就讀于杭州的一家?？圃盒?，主修計算機與信息管理。2019年畢業前，一心想回家鄉臺州謀個職位。尋尋覓覓，最終落腳浙江藍景科技有限公司，成為一名運維人員。

他們的一個主要業務板塊是聚焦海洋污染物數字化治理。生長于海濱城市的人，海洋生態環境有什么樣的新變化，人們的生活節奏隨之進行什么樣的調整，生活質量隨之發生什么樣的改變，從小就有切身的感知，甚至是有肌肉記憶。

臺州市是浙江沿海區域性中心城市。大陸海岸線長約700公里，海島921個。當人們在盡情欣賞海洋之美時，有那么一些人卻在思考一個頗具專業性的問題：海上的漁船，來來往往，密密麻麻，看上去很壯觀，讓人輕易就能想象出一派“魚滿艙”的豐收景象，但這個過程，漁船是要產生大量污染物的，比如含油污水、廢機油、生活污水、生活垃圾、廢鉛酸蓄電池……它們將被如何處置？有什么辦法能使之得以有效處置？

海邊的漁船數量可觀，而且每一條航行在汪洋大海中的船，今天漂在這里，明天蕩在那里，行蹤難以掌握。大海又那么大，無邊無際，看不到頭，望不到尾，一條船上，整天下來也就有那么一點點污水，倒入整個的“大水”里邊，一勺都算不上，用臺州當地的俗話說，就像是水牛脊背上拔根毛，微不足道。而且，出一次海，好多天，全船上下但凡有點空的地方，都用于存放捕撈上來的海貨，哪里有擺放垃圾的地兒？

“漁民希望多捕撈海鮮到岸上來賣，海鮮的多，是一條條魚、一只只蝦拼出來的，也就是一個‘聚少成多’的道理。但是呢，你倒一點點污水到海里，他也倒一點點，漁船的數量算不清，也有個‘聚少成多’的問題。人都有選擇性思維，后邊這個問題好像就給忽略了?！泵珜帩f。

當然，也有船老大環保觀念“在線”，把船上的廢棄物都帶回岸上來了。后邊如何處置？這又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政府相關部門也頭疼，有些漁船經常性不在監管的視野范圍，產生的污染物去向不明，真正處置起來又遭受層層掣肘。海洋污染治理是個難事，一個原因是源頭、收集、轉運、處置和監管是碎片化的。船舶的污染物種類多、總量大、分布廣，收儲設施少，數據難以實現共享和流通，監管上涉及漁業、港航、海事、環保、交通等多個部門，缺乏統一的數字化管理平臺。大家都管，大家都難管。這就需要強有力的抓手，使之有效、可控，盡在掌握之中。

撓頭，托腮，寫寫畫畫，盯著屏幕發呆，跟同伴交流，甚至是爭執……他們進行軟件與硬件的構思、設計、開發和制造，對流程進行數字孿生，建模、分析、寫碼、編程，構建對海洋污染物進行辨識、收集、運輸、支付、記錄、智能處理、反饋的數字技術平臺系統。

政府相關部門開放有價值的數據，提供漁船的信息，輸入平臺系統之中，并且通過各種途徑向所有船老大“喊話”：出海回來，不僅人要平平安安的，把海產品帶回來，還要記得把“沒啥用的東西”都帶回來。

“海洋云倉”閉環治理平臺就給搭建起來了。所謂“云倉”，就是可以上云的倉儲設備。“海洋云倉”實際上就是一個船舶污染物“無人化”處置工廠，是一個融合交叉信息傳感、新材料、生物科學、環境工程技術等高端科技的綜合體。

這是個新鮮事物，一開始處在起步、試驗階段，運行起來到底成效如何，有待檢驗。臺州市椒江區敞開懷抱，第一座“海洋云倉”落戶這里。當時的相關文件中，這座“海洋云倉”還有一個更為清晰、明了的名稱，即“臺州市椒江區漁業船舶污染物數字化處理集成服務項目”。

“海洋云倉”I號，位于椒江區工人西路1199號。現在，每次站在這里，毛寧濤胸有成竹，他已經給無數人介紹過這里是如何運轉的。由于表達能力上佳，為人也沉穩，經常被派來向到訪者介紹情況。

一條漁船即將靠岸，船上恰好有含油污水，可以提前打個電話，毛寧濤的同事開著專門的運輸車，把船上的含油污水接過來，送往“海洋云倉”。這個過程，有關的信息都被記錄在案，比如收取的時間，這艘船的船號是多少，是誰家的船，含油污水的數量是多少等，一目了然。

在一個家庭里，爸爸媽媽表揚自己的孩子，往往會說“我們家的孩子好聰明”。而 “海洋云倉”的一個定位是“聰明的海洋云倉”。這句話被大大方方刻在設備上。

“它聰明在什么地方？通過智能裝備和大數據，它知道這樣五件事，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哪個人，放了什么垃圾，多少數量。”毛寧濤說，“海洋云倉”的聰明之處還在于，根據收集到的信息，它還能安排好三件事，也就是誰去收、誰去運、運到哪里去。

問題是，這還得依靠船老大的自覺性和主動性，如果船老大就是不愿意這么干，腦袋里沒有這根筋，還是將污染物往海里一拋了之，聰明的“海洋云倉”是不是也束手無策，聰明不起來？

毛寧濤笑了，淺淺的笑，也是自豪的笑，“這個問題，我們早就考慮到啦?！?/p>

船老大被上了一道“緊箍咒”，也就是“三色碼”管理體系。如果他們及時繳納污染物，他們的船只穩穩當當配享“綠碼”。政府有關部門通過可視化平臺，實時掌握動態數據，對于“綠碼”船只心中有數，相關優惠政策就跟上了。如果繳納污染物時不夠主動和充分，用漁民的行話說，這屬于典型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的船只就要被標上“黃碼”，亮出警告牌。話又說回來，畢竟他也“打魚”了，是可以“團結”和“爭取”的對象，要給信任，給機會。假如不在意，對污染物視而不見，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打魚”，那就要請出“紅碼”——這里的紅，已經沒有“紅美人”和“蘇聯紅”的意象之美了。被貼上“紅碼”標志的船只，不按照規范處置污染物本身就是一個嚴重的“污點”。它獲得“紅碼”這個信息，被海事、海洋與漁業、生態環境、城市管理、港航和口岸管理等部門都知道了，豈不是“寸水難行”？

柔性的引導與硬性的約束，二者的聯手與交融，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海洋云倉”I號是一個處置污染物的地方，但不是一個臟的地方，也不是一個亂的地方。二樓是一個露天平臺，舉目望，東海的景色高遠而蒼茫。近處栽種的是夾竹桃，紅色的花朵流溢出不羈的美，與海風竊竊私語。不知什么原因，網上有這么一個說法：紅色的夾竹桃花語是“注意危險”。幾度被“紅”糾纏的毛寧濤說：“我們做的事，是想辦法除掉危險?！?/p>

他的上班地點在黃巖區江口街道碧頃路，離家不太遠。臺州是海濱城市，但黃巖不臨海，不知為何這里有一條碧頃路?！氨添暋?，想必是從“碧波萬頃”“一碧數頃”簡化而來的，容易讓人想起大海。而毛寧濤的工作恰好是守護海洋健康。盡管這里主打海洋污染物治理，對外展示出來的形象卻是清潔、從容，甚至有點時尚。他經常能在辦公區域讀到一些響亮而又溫暖的口號，比如“讓海洋恢復到她原來的樣子”（Restore The Ocean To What It Was）。

他辦公室的樓下，有個展廳，向來訪者展示出一道道“風景”。比如說，“海洋云倉”已經獲得的50項專利分別羅列出來，包括“船舶污染物的監管方法和裝置”“一種基于定位信息和電子圍欄的漁業管理系統”“一種聚合物微孔材料的制備工藝及應用”……

毛寧濤每天上班的地方，就在污水處置現場。不是說辦公區域和污水處理設備在一個院子里，左右各一棟樓，而是辦公區域和污水處理設備是一體的，屬于樓上樓下的關系。特別是“貳號會議室”，四面都是透明玻璃圍起來的，一個投影儀，幾把椅子，簡約風格。桌子不是木質的，也不是鐵質的，而是由五塊玻璃拼接起來的，桌面上擺放著一個抽紙盒，一個藍色花瓶，四個白瓷茶杯，還有幾本書，分別是《東走西走·玩轉四川自助游指南》《一出好戲》《市場經濟原理》。就著椅子坐下來，能發現桌面下方是一團污水在涌動，冒著一個個的小泡，透過玻璃，污水凈化過程的一個環節或者說一個切面就在眼前。

就像臺州大街上的一些餐廳，推行“明廚亮灶”模式，餐飲制作過程從幕后走向前臺，讓食客看得見，這里也來一個現場展示，將業務流程直觀地“曬”出來，而且融入工作的日常，好像在跟所有來訪者說：你看，污染物的處理，也就那么回事！

2.吃口海鮮雞，

調味料里多了一份LDPE

毛寧濤的媽媽毛秀李明顯感覺到這個兒子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些新的習慣。比如說，天氣好又有空的時候，他在家門口玩手機，看到收廢品的騎電動車路過，車上如有一串礦泉水瓶，他就一直盯著看。平時在路上走，發現地上有礦泉水瓶，他就撿起來，跟別人不一樣的是，他要先把標簽撕下，再扔到身邊的垃圾桶里。

毛秀李就問：“兒子，你怎么老是盯著個礦泉水瓶子不放？”毛寧濤回了一句：“你別問了，我就是干這個的，好不嘞？”

毛秀李知道兒子不是做礦泉水瓶的。其實，他是收礦泉水瓶的。更準確地說，他從事的是海洋塑料回收利用工作。

他辦公室的樓下，有一個“船舶固體垃圾”專柜，里邊有礦泉水瓶、橙汁塑料瓶、冰紅茶塑料瓶、食品包裝袋、漁網、漁繩、浮標……這些塑料，由于在大海里浸泡過一段時間，現在有了一個專有名詞，叫“海洋塑料”。

由于工作需要，毛寧濤開始試著用專業的眼光來看待塑料。歌唱“心會跟愛一起走”，他是“心會跟塑料一起走”。走著走著，他沒有想到塑料的類型這么豐富。

一般來說，制造飲料瓶和礦泉水瓶，用的塑料是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醇酯，簡稱“PET”。正是毛寧濤身邊親戚朋友聽成的“皮醫踢”。他說起“PET”時速度有點快，一滑就過去了，也容易讓人想起熟悉的“PPT”。

PET最高耐熱溫度是65℃，最低耐冷溫度是零下20℃，適用于裝常溫液體或者偏低溫液體。有時在車站，看到老人拿著空礦泉水瓶到飲水機前接熱水，瓶子都受熱變形了，這是要上前善意提醒的，因為這個過程產生了對人類有害的物質。有研究發現，這種塑料制品使用超過10個月，可能釋放出致癌物，對人體具有毒性。所以說，礦泉水喝完了，瓶子應當立即進行處理，不再用來裝水，或者用于裝綠豆、芝麻，還有洗衣粉。

日常生活中還經常使用的塑料袋，是另一種塑料，學名為高密度聚乙烯，簡稱“HDPE”，能扛得住110℃的高溫。白色藥瓶，裝洗發水、沐浴液、護膚霜的瓶子，使用的也是這個類型的塑料。

“在塑料言塑料”。毛寧濤還聽說有種塑料叫“PVC”，制成的產品主要有一次性手套。資料上顯示，這個類型的塑料學名是聚氯乙烯，可塑性好，價格實惠，問題是一點就著，而且氣味難聞，這是有害的物質在揮發。

保鮮膜、密封袋，用的塑料是低密度聚乙烯，即“LDPE”。這個類型的塑料，90℃左右的溫度還承受得了，超過110℃就開始“放毒”了。

臺州有一道菜，叫“啫啫海鮮雞”，都說這雞是吃海鮮長大的。如果打包帶回家，很可能要用上保鮮膜。放到微波爐里加熱時，保鮮膜就必須取下來，因為高溫下海鮮雞的油脂，很容易將保鮮膜中的有害物質溶解出來，這等于吃一口海鮮雞，調味料里多加了一份LDPE。盡管只是“少許”，那也攪動了整個五臟六腑。

說到微波爐，有專門的微波爐餐盒，特點是無懼高溫，還有奶瓶，用的是聚丙烯，即“PP”。這個品種的塑料，越高溫，越亢奮，熔點高達167 ℃。在所有塑料品類中，這是唯一可用于微波爐加熱的。

還有聚苯乙烯，即“PS”，主要用于制作碗裝泡面盒、快餐盒。溫度高起來，它的內部結構就“分崩離析”，化學成分紛紛跑了出來，對人的健康構成威脅。所以說，快餐盒和微波爐“水火不容”，而且用快餐盒打包滾燙的食物也是不可取的。

說起“塑料家族”，因為跟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深度參與我們的起居日常，感覺很新鮮、很熱鬧，但也伴隨著隱憂。

可以想象，如果礦泉水瓶都改為玻璃瓶，是不是覺得太沉了有點不方便？而且還要時刻防止給摔碎了，一不小心就給劃傷了。如果沒有塑料，意味著地膜、溫室大棚都不見了，超市、菜市場里的果蔬供應就難以跟上，不像現在，各個品種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一年四季都能吃上黃瓜、西紅柿、蘋果、香蕉、梨。如果沒有塑料，牙刷怎么辦？衣架怎么辦？如果沒有塑料，手機、電腦是不是就不存在了？特別是其中的絕緣部件，用其他的材料是否可靠？如果沒有了塑料和基于塑料的復合材料，汽車上的不少零部件可能需要使用金屬材質的，這么一來，車輛本身的重量都要增加，真的是“負重前行”，耗油量也隨之上升，成本就更高了。如果沒有了聚氯乙烯（PVC），醫用的一次性注射器和輸液管就消失了，到哪里找到如此輕柔而又不失牢固的替代品呢？這是一個問題……

無塑料，不生活。就像一首歌唱的，“沒有你，世界寸步難行”。

但每次提及塑料袋，毛寧濤的第一反應是聚乙烯，另一個感覺是這東西太煩人了。

塑料袋到處都是，而且善于隨風飄蕩。臺州時常有臺風，塑料袋“狐假虎威”，莫名興奮起來，手舞足蹈，上天入地，“扶搖直上九萬里”。當地形容一個東西抓不住，用的比喻是“無尾巴的豬”。塑料袋和肥豬之間，竟然這么建立起了聯系。

一頭豬，抓不住，那就由它撒野任它狂，大自然終究有辦法使之就范。以塑料袋為典型代表的“塑料家族”卻能一直撒野、一直狂。

塑料是人造高分子材料，與鋼鐵、木材、水泥一起被認為是現代社會的“四大基礎材料”。這是一項普適性、接地氣的發明，感覺哪里都能頂得上，在工作和生活中大有用處，用起來也方便，都是順手的事。

臺州素有“塑料制品王國”之稱。這里的塑料日用產品在國內市場占有率達七成左右。“臺州”里的“臺”有些特別，念第一聲，字典里專門列出來，普遍情況是“臺”字念第二聲。而真正意義上塑料的誕生，跟臺球運動頗有淵源。

臺球這個玩法在西歐興起之初，用于制作臺球的原料是象牙。那些皇室貴族和富人群體，在象牙與象牙的撞擊之中獲得快樂，全然不考慮每根象牙大概只能制作5枚臺球。也就是說，現在常見的8球制臺球，共計16顆球，起碼耗費3根象牙。太奢侈了。

高級玩法落入民間，需要“降格”，不然無法完成普及。同時民間往往意味著龐大而旺盛的需求量，商業的驅使也容易產生不可思議的動力。1865年，美國有家公司發布廣告，懸賞1萬美元，尋找象牙臺球的替代品。一位名叫約翰·海厄特的印刷工人發現，當硝化纖維在酒精中溶解，涂抹在物體表面，可以形成一層膜，透明又堅固。他嘗試將這種膜凝結成球狀，但一直找不到好的辦法?？嗫鄬ひ捔巳哪?，他偶然發現加入樟腦，硝化纖維變成一種柔韌性相當好、又硬又不脆的材料，在熱壓下可以任意改變形狀。由于原料纖維素的名字是“Cellulose”，海厄特給這種新材料命名為“賽璐珞”（Celluloid）。

象牙的替代品就這么誕生了，大象家族長舒一口氣，人類則一哄而上，讓“賽璐珞”全面開花。

人類總是有奇思妙想，“賽璐珞”成為研究對象。1902年，奧地利科學家馬克斯·舒施尼通過對“賽璐珞”的全方位試驗，發明并制造出第一個塑料袋。這是個好東西，那么結實，用起來相當輕便，制造成本相對低廉，市場青睞，商人雀躍，科研成果得以順利進行產業轉化，無縫對接。

試想，時人出門上街購物，手里拿的可能是籃子，占地方，如果沒有找到心儀的物品，“竹籃打水一場空”，籃子還得原樣拎回家，等于上街一趟，就遛了個籃子。有了塑料袋，就可以輕裝上陣。大街上的人看著也新鮮，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隨之在心里對拿著塑料袋的人冠以“時尚達人”的名號。供應塑料袋的商家，用現在的話說，想必也是“網紅打卡地”。文獻上說，當時有人還開始塑料袋收藏。

不過，“天使”和“魔鬼”往往屬于一體兩面。盡情展露強大優勢的間隙，塑料的弊端也暴露無遺。它的化學結構頗為穩定，基本上無法自然降解。這是塑料的“原罪”。

在塑料袋大規模投向市場的初期，資本的狂熱就讓舒施尼陷入恐慌。他早就發現塑料袋不易受酸堿腐蝕，難以被消除分解。當時商人催得緊，他計劃“兩條腿走路”，約定只在部分商場試點投放少量塑料袋，自己繼續科研攻關，及時找到合適的消除分解方法。

科學家是理性的，但商人往往是瘋狂的。另外，塑料袋的優勢確實太明顯，剎不住的。舒施尼是塑料袋的“系鈴人”，但他沒有能力成為那個“解鈴人”。他一直在問自己，“塑料袋為什么就不能降解？”他試圖尋找答案、解決問題，結果一頭霧水，毫無線索。

他焦慮，他痛苦，他懊悔，他憤怒，他無助……塑料袋到處流轉，成為風尚標志物，繼而成為日用品，但在他的眼里，每一個塑料袋，都是扎向地球身體的一根鐵針，都是扇過來的一個火辣辣的巴掌，都是一聲混雜著責備、哭訴和求救的吶喊。

他無法說服自己，也找不到原諒自己的理由，于是只能祭出自己。1921年，舒施尼在實驗室自行結束了生命，以向地球和這個世界懺悔，并且敲響警鐘。

伴隨著塑料的，竟然還有這么一出悲喜劇。如今，“舒施尼之問”依然高懸。

“為了我們的健康和地球生態，我們必須終結塑料污染。這需要徹底轉型，減少塑料產量，淘汰一次性塑料，并轉向重復利用系統和替代品，以避免塑料污染對環境和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 聯合國副秘書長兼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執行主任英格·安德森發出大聲呼吁。

她擔任掌門人的這家國際組織發布的《塑料污染金融聲明》中說，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的第7個目標是“預防、減少和努力消除塑料污染”。另外，如果不采取行動，預計到2050年塑料的生產和報廢處理將占全球溫室氣體排放量的15%。也就是說，塑料污染與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都是密切相關的。解決塑料污染問題對氣候行動和公正轉型，以及生物多樣性保護和恢復具有協同效益。

意思是說，如果你要說塑料污染，你就不能只說塑料污染。

科學技術日新月異，變革與換代的頻次越來越緊湊，卻在塑料問題上進展甚微。“如何讓塑料有效降解”這個問題始終沒有搞明白，倒是對塑料的危害有著更全面的認知和更深入的挖掘。

比如，推算出塑料瓶的降解大致需要450年，魚線則可能需要600年；發現塑料袋在海里看起來有點像水母，海龜的眼神又不太好，一口吞了下去，只好“龜塑共存”，勉力維持；特別是“微塑料”這個概念的存在和提出，讓人心頭一緊。

這是直徑小于5毫米的塑料顆粒，形狀各異，有球體、碎片狀、纖維狀，成分也復雜，包括高分子材料和化學混合物。按照來源區分，微塑料有初生和次生之別。前者是指在生產中被制成的微米級塑料顆粒，常用于工業制造、個人護理產品的生產等。后者是經過物理、化學和生物過程，大型塑料垃圾造成分裂和體積減小的塑料顆粒。

“微塑料”暴露在環境之中，很容易侵入周邊的生物體，進而可能通過食物鏈進入人體。當然，人也可能直接就與“微塑料”親密接觸。這個過程，完全沒有“金風玉露一相逢”般的美好與神秘，只能是噩夢的開始，而且還是“溫水煮青蛙”般不知不覺的緩兵之計，對人類展開絕對負向的攻擊，比如潛在的炎癥反應、內分泌干擾和細胞損傷等。

“微塑料”不可一世，左沖右突，上躥下跳，完全沒有邊界感。毛寧濤開車在路上跑，輪胎與地面發生摩擦，“微塑料”就見縫插針地飄起來了。他向往的旅游勝地青藏高原，也有“微塑料”的蹤跡。他或許不太熟悉的馬里亞納海溝，也就是地球上最深的海洋地帶，深達上萬米，隨機取樣的1升水中，居然也有“微塑料”的存在。

“微塑料”無孔不入，捎來的基本上都是壞消息。比如，“微塑料”影響一些生物的繁殖系統，幼體發育出現異常現象；趴在海藻表面“安家”，擾亂光合作用的正常節奏；在不同生物體之間來回穿梭，使之免疫功能發生變異……有的生物歷來敏感，具有強大的自我修復和自我保護能力，它們竟然騰出時間，展開自我進化，以應對“微塑料”的來勢洶洶。

人類呢，也在“微塑料”的菜單上。

腸道是我們身體里的食物“粉碎機”。面對“微塑料”這位格格不入的外來者，“粉碎機”遭遇困境?！拔⑺芰稀笨赡茏屇c道上皮細胞發生變形，還可能干擾腸道細胞的正常生長和繁殖。對于我們的呼吸系統，“微塑料”也不惜“大顯身手”，可能制造功能性障礙。免疫系統是我們身體的“帶刀護衛”，忠誠又有力量?！拔⑺芰稀本拖駛€大魔王，與之發生激烈沖突，使得一些免疫細胞扛不住，轟然倒下，有時還釋放虛假和錯誤信息，搞得這個“護衛團隊”沒有方向，團團轉，甚至用上狠毒手段，將之“策反”。好一個猝不及防，一道屏障安全堪憂。得勝的“微塑料”繼續前行。當“微塑料”與神經細胞相遇，可能讓后者發生氧化應激，或者讓細胞釋放炎癥因子，神經元受到損傷在所難免。而且，“微塑料”已經在人類的血管搶占了領地，并且可能導致紅細胞變形，甚至是破裂，引發溶血，還可能讓血液循環的正常行進路徑紊亂起來……

對于“微塑料”的危害程度，帶來的健康風險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一切都不太明朗，有志向、有責任感的科學家正在加班加點，力求進行充分而精確的揭示。盡管科學上這還是一個謎團，但毫無疑問可以肯定地說，“微塑料”不是一個好東西。

人類開動腦筋，力爭讓塑料垃圾有個妥當的去處，試圖扼住“微塑料”的咽喉，使之終止四處飄蕩、耀武揚威的拙劣表演。事與愿違，相對周全的辦法還沒有浮出水面。

處理廢棄物的一個慣常方法是填埋。以這種物理方式處理廢棄塑料，不僅需要大量的土地資源，而且對土壤的傷害無以復加。按說，土壤是多么具有包容性和成長性的一個所在。一粒小小的種子，懷著怯怯的心情奔向土壤，寬厚、深情的土壤毫不猶豫張開懷抱，歡迎回家，并且當即調配周邊所有的資源，把這粒種子孕育好、滋養好、調教好，默默護佑破土發芽，用心陪伴開花結果。而塑料這東西太“堅挺”、太“頑劣”了，土壤里的七七八八、上上下下全部出動，都無法將之感化，它反而要全面侵擾、攪亂土壤的既有構架，使土壤的自然狀態遭遇不可逆的破壞。

還有一個方法是焚燒。這是一個有科學依據的思路。塑料的原料主要來源于石油、煤、天然氣等化石能源，是從中提煉出來的，屬于碳氫化合物，燃燒時產生大量的熱能，許多塑料的燃燒熱與汽油相當，可以用于發電或者供暖。但是，塑料在焚化爐里難以充分焚燒，這給一些有毒的氣體創造了作怪的空間。甲苯、氯化氫、氰化氫、甲苯二異氰酸酯都跑出來了，禍害空氣，多少生靈包括人跟著遭殃。

也就是說，塑料這東西，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還容易讓人“心痛得無法呼吸”。

在整個“塑料家族”中，能進入填埋和焚燒處置流程的算不上多數。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官方網站上的數據顯示，目前人類每年生產約4.3億噸塑料，其中三分之二宿命般成為廢棄物。1900萬至2300萬噸塑料垃圾流入水生生態系統，對湖泊、河流和海洋造成污染。

人類總是向往自由，想擺脫“束縛”，結果發現“塑縛”無處不在。

總部設在巴黎的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預測，到2060年全球塑料廢物每年將突破10億噸，而當前回收率不足一成。

百川歸海。大海成為塑料“環球旅行”的終點。

3.“微塑料”，海洋中的PM2.5

2024年第50期《三聯生活周刊》雜志，封面是電視劇《青青河邊草》的一張劇照。這期“封面故事”的主題是“瓊瑤、言情小說與情感教育”，占了31個版面。這期雜志出刊十多天前，瓊瑤去世。文中引用采訪對象的話說，瓊瑤作品最可貴的東西是，在洞察人性的同時還能堅信愛情，她把愛情作為一種力量去對抗外界，愛情是角色的某種支撐力，支撐人物去做其他的事。

瓊瑤豐富情感的一個支點是大海。她晚年就定居在海邊，想著在海景和濤聲之中體味心中不滅的深情，正如《青青河邊草》同名主題歌唱道：“青青河邊草，綿綿到海角。海角路不盡，相思情未了……”

也是這期雜志，有個名為“天下”的小欄目，屬于圖片新聞集錦。其中有一張圖片占了半個版面，聚焦的是孟加拉國，說明文字是這么寫的：“12月5日，一個由塑料垃圾制成的巨大‘機器人怪獸’雕塑被安置在科克斯巴扎爾海灘上，旨在提醒民眾關注海洋污染的危害?！碑嬅胬?，“巨人”頂天立地，渾身上下的廢棄塑料制品五花八門，系著一條塑料腰帶，肚臍眼的位置是一粒碩大的塑料紐扣，兩顆紅色“眼珠”怒視著這個世界，嘴巴張得大大的，白色三角形牙齒正在發出嚴厲警告。

這張圖片的下方，視野轉向智利。這是一張航拍照片，畫面左右截然兩分，左邊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像是在維持秩序，右邊是密集的人群，摩肩接踵，滿滿當當，有的打著遮陽傘，有的戴著帽子。中間是隔離帶。畫面的前方，是“蜘蛛俠”正在空中向上飛行。圖片說明的內容是：“12月1日，圣地亞哥市舉辦圣誕慶典游行，經典動漫角色相繼亮相，超大蜘蛛俠氣球穿行于街道。”

這個“蜘蛛俠”即便擁有無窮能量，給人們帶來無盡歡樂，終究還是要從天而降，回到塑料的“真身”。這是大煞風景的一個事，但事實就是事實。問題是，如果沒有得到及時處置，“蜘蛛俠”很可能就直接降落到海邊，或者被風一路拖著，掉入海中。

這本雜志像是一個隱喻，傳達出海洋在人類精神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也重申了海洋垃圾的危害，發出直觀的警示。

作為一種“入侵物種”，海洋垃圾早就向海洋發起總攻。

海洋中垃圾的類型，只要你想得到，它就能滿足你的所有“期待”。

毛寧濤說，有漁民大叔告訴他，曾經在海底打撈過一個大冰箱。他也見過漁民大叔收網時沒有看到什么海鮮，撈上來的大多是垃圾，可以說是“垃圾霸網”，甚至還有塑料袋。別以為塑料袋在臺風中狂舞，看似徹底放飛自我的派頭，其實很可能被什么東西掛住或裹挾，一起奔向海洋，甚至沉入海底的深淵。

也就是說，輕如塑料袋，重如冰箱，統統都被大?！敖蛹{”了。

海洋環境問題表現在海里，根子在陸上。陸地上產生的所有垃圾，都有可能沖向海洋。

站在海邊，伸出兩只手，八根手指指向陸地，另外兩根手指指向海洋，這就是海洋塑料污染來源的基本情況。以海洋漁業和航運業為代表的海上活動自身，也是海洋垃圾的一個重要來源。

比如，漁網、浮標、魚線等漁具，還有誘餌箱、冷藏箱、轉運箱等與漁業有關的物料，可能就被順手扔在海中央，從此扣上了“垃圾”的帽子。有一個說法是，每年有兩成左右的漁具，因為事故、惡劣天氣或者故意丟棄等原因，被留在了海洋里。

留在海洋里的垃圾，可能還有以集裝箱為單位的。有報告說，九成以上的消費產品是通過船舶來運輸的。運輸途中，如果遭遇極端惡劣天氣，或者操作失當，不幸發生事故，裝載貨物的集裝箱落入海中。海洋再度“被迫營業”，接收一切，眼睜睜看著那么沉的箱子砸進來，毫無辦法。

“陸上來”“自身造”之外，海洋垃圾還有一個渠道，就是“天上來”。天空中的污染物，特別是“微塑料”，跟雨滴捆綁在一起，最終落入海洋。由于對海洋生態環境和人體健康具有可能的潛在威脅，“微塑料”獲得一個響亮而又駭人的頭銜，即“海洋中的PM2.5”。

這是一個太有意味的類比和形容。在我們的心目中，海洋是清潔的，是放松身心的地方，是PM2.5無法藏身的地方，甚至還是治病的一個上佳場所。如今，由于塑料的廣泛應用和海洋污染的日益惡化，拜“微塑料”所賜，PM2.5和海洋之間竟然建立起新的聯系。

大海沉默不語，扛下所有。大海的每一次澎湃，都是負重澎湃。大海的每一次咆哮，都是痛苦呻吟。大海每一天的值班，都是咬牙上崗。

因為海洋污染，大海面目全非。海洋污染也是病，但不好治。治病要尋找病源，對癥下藥。走“陸路”興沖沖奔襲而至的污染物，很難掌握運行軌跡，這使得控制污染源變得復雜起來。在地球上，海洋是一個低點，污染物一旦卷入其中，很難移除，大部分只能窩在這里了，持續發酵，還不好發現，治理成本高昂，而且過程漫長，說什么“藥到病除”，不可能的。而海洋又是一個相互連通的整體，某個地區的污染，可能將其他區域甚至整個世界“拉下水”。在一定意義上說，這還是一個“傳染病”。

海洋患病了，危害共同承擔。首當其沖，海洋生物的生存環境遭到破壞，物種多樣性減少，它們的家園給毀了，而且是慢慢進行的，看似不經意，好不容易緩過神來，早已來不及。“海之不存，美將焉附？”如果海洋污染嚴重到一定程度，海灘和其他海洋景觀因為垃圾堆積而失去光澤，薛永武教授用心建構的“海洋美學”也就沒有了物質性的根基和飛翔的動力。海水質量下降，誰還有興致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海洋之旅”？更關鍵的是，被沖散的海洋污染物，通過食物鏈的傳遞，很可能就入侵人的身體，抬高健康風險。海洋健康與人類健康從來都是一體的。

“你聽地球剛哭過，地球剛哭過，地球有話說，地球好脆弱，火星人救我，火星人救我，火星人來過……”這是毛寧濤非常喜歡的一首流行歌曲，叫《火星人來過》，他曾經在年會上唱過。

跳出歌曲營造的意境氛圍，呼喚“火星人”伸出援手只是一個美好的奢望，人類還是需要自救。國際上，已經有了不少的動作。2014年的首屆聯合國環境大會，篩選出全球亟待解決的十大環境問題，發出警示，其中“海洋中的塑料垃圾污染”赫然在列。

過了兩年，在第二屆聯合國環境大會上，“微塑料”污染被列入環境與生態科學研究領域的第二大科學問題，與全球氣候變化、臭氧耗竭和海洋酸化等并列，被視為重大全球環境問題。

過了三年，20國集團漢堡峰會通過“G20海洋垃圾行動計劃”，海洋塑料垃圾是防治的重點。

更具雄心和想象力的計劃開始醞釀。

2022年3月，第五屆聯合國環境大會上，170多個國家同意通過協商，制定一份旨在終結塑料污染、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國際協議。在進行具體制度設計時，大家充分認識到塑料問題的急迫性，但也明白此中的復雜性，不可脫離實際。于是，確定成立塑料污染政府間談判委員會，在2024年年底前簽署協議，其間召開5次會議，以便各方充分商討、表達關切，尋求最大共識。

“我們已經把地球的承受力推到了極限，現在是時候挑戰我們自己的極限，履行我們肩負的責任——我們別無選擇，必須成功?！甭摵蠂嘘P官員語氣堅定，滿懷憧憬。

2022年11月，烏拉圭埃斯特角城。在結束塑料污染這個問題上，各方興沖沖、齊刷刷表示同意，但在目標和努力應該是強制性、全球性的，還是自愿性、由國家主導的問題上存在分歧，沒有個頭緒。

2023年6月，法國巴黎。來自全世界的與會者剛剛抵達這座正在緊鑼密鼓籌備奧運會的城市時，當地科研人員猛敲邊鼓，警告說，就在開會期間，巴黎上空每天有40公斤至48公斤的塑料微粒落下，若遇見下雨天，這種“塑料雨”的規模會增加數十倍。在一年時間里，有多達10噸塑料微粒沉積在巴黎及其周邊。但是，“濤聲依舊”。未來條款通過與否是應該由投票決定，還是應該以協商一致為原則？僅僅在這個問題上各方已經“卡殼”了。

2023年11月，肯尼亞內羅畢。面對無盡的爭議和質疑，大會主席引用南非前總統曼德拉的話匆匆結束了整整7天的談判：“有一天重任將落在偉大的一代身上，你可能就是這偉大的一代?！痹捯魟偮?，他似乎如釋重負，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

2024年4月，加拿大渥太華。會場門口設有一個藝術裝置，題為“關上塑料的水龍頭”。一個巨大的水龍頭高懸在半空中，里邊“流出”的都是塑料垃圾，白的、藍的、綠的、黃的……夸張的造型帶來視覺的震撼，闡明一個相當簡單的道理：水中有塑，而你在喝。

2024年11月25日，韓國釜山。此前約定的最后一次會議在這里揭幕。

英格·安德森在致辭時話語懇切，充滿期待：“我們正被塑料垃圾淹沒。在肯尼亞內羅畢，我目睹了大量一次性塑料的濫用，這些塑料最終進入我們的環境，而我們每年生產的塑料中有大量泄漏到開放環境中。人們希望達成協議，此次會議我們必須達成這份塑料污染條約?！?/p>

她懇請大家“在本周交付一份法律文書，讓我們踏上實現這一目標的道路，為長久的未來提供保障”。

發言時，她還展示了一封孩子的信件，這個場景被人拍攝了下來。很可惜，照片清晰度不高，只能看見信上一半是文字，一半是畫，畫中有一抹淺藍，至于寫信的孩子來自哪里、具體寫的什么內容無從知曉，在韓國的朋友也沒有找到相關報道。想必孩子在信中表達的是希望大人們正經一些，有個大人樣，對塑料下手狠一點，就像嚴厲的老師上課時的那個樣子。

整個氣氛都起來了。會場的周邊，出現韓文和英文標語，亮明態度——“Cut plastic production NOW”（立即削減塑料生產）。

會場門口的藝術裝置，是一條鯨魚大張其口，似乎在邀請觀眾步入其中，而鯨魚的肚子里是塑料垃圾的天下。

鯨魚的遭遇值得同情，但人類有自己的思量。

1400余名談判代表，來自178個國家，他們是會場“主角”。還有來自政府間組織、聯合國機構、非政府組織和媒體的2300余名代表，也從四面八方奔赴釜山。

會議的成效如何？來自巴拿馬的談判代表胡安·蒙特瑞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他說，各國立場“一厘米都沒動”。

一厘米是10毫米，兩個“微塑料”的最大值。

會議公布新版建議文稿，供各方討論。有心人發現，這份文件里爬滿了“［］”。這是國際談判的一個慣例，尚未達成一致的意見就用方括號標注出來，有待后續討論、協商。特別是關于“什么是塑料”的問題，有8個備選。兩年時間，開了4次會議，這個基礎性問題沒有解決。有的指出塑料是由聚合物和化學添加劑合成的，有的則對化學添加劑只字不提，有的將橡膠狀塑料排除在塑料定義之外，有的則認為需要囊括其中。

對于“什么是塑料污染”“什么是微塑料”，都處在“懸而未決”的境地。

國際塑料污染治理起點是什么？一種聲音認為，塑料以石油和天然氣為主要生產原料，應當將油氣產業作為治理的起點。另一種聲音認為，這一鏈條應該從關注塑料產品設計開始，延伸至廢棄物管理、回收利用等。

各有各的理兒，各有各的堅持。

與會者關注的焦點到底在哪里？有人試圖讓數據說話。這份建議文稿被拿來進行“細讀”，比如在關鍵詞檢索時，發現“經濟”出現38次，“資金”有27次，“健康”是13次。

會場場景照片也已經向外流傳，其中有一張對準一個垃圾點。這里共擺放四個垃圾箱，分別為藍色、綠色、紫色和黃色，用于垃圾分類處理。這個美好的初衷被放棄或者閑置了，一次性咖啡杯和食品包裝無差別堆滿這個角落。

當地時間12月2日凌晨兩點，就在距離這個垃圾點不遠的會議室，主持人宣告休會，協議難產，沒有如期完成既定任務。閉幕會上提出2025年擇期續會，各方興沖沖、齊刷刷表示同意。至于具體舉辦時間和地點，另行通知。

夜已深，一身疲憊的參會者打著哈欠，揉了揉眉心，走出會場，不知道是否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海浪聲聲？

釜山是韓國第二大城市，這里有美麗的海云臺白沙海灘，有煙火氣濃郁的海鮮市場，有開進漫畫的天空膠囊小火車。韓國導演曾經拍攝過一部熱門電影，講述的是人們在一輛高速列車上遭遇災難的故事，最終只有一名孕婦和一名兒童獲救。

這部電影叫《釜山行》。

4.阻止塑料搗亂，以防“塑料友情”

沖向海洋的垃圾，如高速列車般呼嘯而過。

海洋那么美，但是垃圾漂洋過海來煩你。

大海是有記憶的，也是有脾氣的。

難道就這么任由塑料垃圾有恃無恐地搗亂，導致人與海洋的親密關系降格為“塑料友情”？

難道就這么眼睜睜地讓我們引以為傲的“藍色星球”，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塑料星球”？

初一吃十五的飯，這樣的事干不得。

見雞捉，見菜剝，見海戳，這樣的人當不得。

就是要捍衛地球的這一抹深藍、碧藍。

臺州有句老話，叫“自己肚子飽，勿曉得別人鍋漏”，意思是要有同理心。有太多的人已經知道，海洋這口“鍋”，真的“漏”了。

這個世界上有趕海的人，有看海的人，有畫海的人，有研究海的人，也要有“補海的人”。

毛寧濤說，在收集船上污染物的時候，同事發現八成的垃圾是海洋塑料垃圾。大家普遍都對大海有很深的情感，很多人還是在海邊長大的，是漁民的后代，就想著有什么辦法處理好這個嚴重的問題。

要想成就一個事，“知己知彼”是基本功。毛寧濤和同事對海洋塑料展開細致調查研究，試圖掌握海洋塑料到底來源于何處，有哪些基本的類別，呈現什么樣的特點，具體有哪些危害，治理上存在哪些“老大難”……

漁船靠岸了，很可能是個大豐收，“船兒滿海魚滿艙”，當然也可能“所得不償勞”，不管收成如何，稍微閑下來，漁民都喜歡聚在一起，喝點小酒，講一講船上的事。臺州“80后”女作家丁真，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航海者》。主人公寶富以往在漁船上當船員，后來由于家庭原因中斷了海上的日子，但一直心懷向往，愿意聆聽出海的人講述捕撈海洋生物的經歷，“多少個星期、多少個日子，他們生活在一艘遠洋漁船帶著潮濕咸味的床鋪上，吃的是脫水食物和聞味就要吐的海鮮，睡眠是紊亂的，他們熟悉船上每一個伙伴的體味，了解每一個人的生理或心理特征，數十人齊心協力完成緊張喧鬧的拉網沖刺，機械拖拉網離開海面的那一刻轟轟作響、呼呼生風，在遠海上想時刻保持平衡并不容易，每個在甲板上的船員都得時刻繃緊脊背……”

就在漁民歡聚一堂爭相分享船上經歷的時刻，毛寧濤和同事來到他們中間，想一起聊聊海洋塑料的問題。他記得，剛一開始，漁民大叔感到很奇怪，瞪大眼睛，相互看了看，表情分明在說，“難道這也算一個事嗎？”

一個普遍的想法是，大海那么大，看不到邊，扔幾個礦泉水瓶到海里，有什么關系？

這是個問題，但回答起來又很簡單：大海確實是大，適應能力確實是強，但什么事都有一個頂。我們人類早就突破了這個頂。礦泉水瓶，你扔一個，我也扔一個，一個接一個，大海里的礦泉水瓶就多得數不清了。而且塑料自己消化不了，一直存在，污染了海水，也污染了海里的魚。

人，往往處于矛盾的狀態。靠海而生的人，對海有深切情感的人，對海滿懷敬畏之心的人，可能又是不惜傷害海的人。

《航海者》里的寶富，曾經發現自己迷上了海，“大海里那么多奇怪的生物可以讓他填飽肚子，甲板上吹來的海風和猛烈的太陽讓他個子‘噌噌’往上長，皮膚也變得黝黑粗糙。他太喜歡這種感覺了，一直到三十歲以前，他都按捺不住要出海的心，連禁漁期也時常跑船上待著。東海上的那些島，島再往外的海，讓他的心開始蕩漾起來，怎么都收不回來?！贝蠛Ｊ撬木裰е?，是他成長的見證者和參與者，但是他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是要向大海履行義務的。

人啊人，三尺頭上要有個神明，心尖尖上要有個地球。

漁民兄弟是海洋塑料治理的當事人，甚至是不可替代的主角。一旦把他們作為“局外人”看待，這個事就模糊了焦點，沒找準靶心。一旦他們自認為海洋塑料垃圾與己無關，那這個事就舉步維艱了。試想，如果漁民兄弟在出海中途，將不再需要使用的漁網、漁繩、浮標和礦泉水瓶等海洋塑料直接扔到海里，悄然無息，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擔心，你能有什么辦法？

這是一支需要緊密團結的力量。

要讓漁民兄弟知道，海洋垃圾污染已經非常嚴重了，大海早就有點扛不住，不能再馬馬虎虎，不能再不當回事。

要讓漁民兄弟知道，海洋垃圾要處理，他們是沖在前邊的，大海是他們的“家”，他們要愛自己的“家”。農民在土地上種田，他們漁民是“種海人”。塑料垃圾覆蓋了田地，勤勞的農民不睡覺也要清理干凈，讓莊稼露出來喘口氣，接著往上長。大海被塑料垃圾覆蓋了，你們漁民怎么就能坐視不管呢？

要讓漁民兄弟知道，出海的時候塑料垃圾用心收好，一路帶回到岸邊處理，也是順手的事。不要以為這是個麻煩事。塑料產品在海中間給扔了，一路漂過來，還是要回到岸邊。關鍵是這一路，塑料污染了環境，水給弄臟了，海鮮被搞得不再鮮了，到底哪個劃算？到底哪個是真的麻煩？

要讓漁民兄弟知道，我們中國人是很講道理的，辦事也利索，肩膀上能扛事，遇事也不怕事。2007年底，國家頒發“限塑令”，明確規定全國范圍禁止生產、銷售、使用厚度小于0.025毫米的塑料購物袋。而且在所有超市、商場、集貿市場等商品零售場所實行塑料購物袋有償使用制度，一律不得免費提供塑料購物袋。這個規定，當時在全世界都是領先的，都是給外國人打樣的?，F在，整個地球上，塑料不僅有“圍城”的陣勢，還有“填海”的苗頭，我們中國人怎么能心甘情愿當落后分子呢？

橫著說，豎著說，反復地說，動情地說，掏心掏肺地說……漁民兄弟的頭腦里得住進一個“海洋塑料”的概念，在觀念上逐漸清晰起來，并且付諸行動，把身邊的垃圾包括塑料垃圾處理好。如果他們有了這個念想，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事情就好辦多了。他們常年在海里闖蕩，除了管好自己的事，還可以給大海做點事。一路海上作業，順便一路撈垃圾，看到海面上有礦泉水瓶就撈起來，帶回岸邊。否則這個瓶子一邊在海上吊兒郎當晃悠，一邊禍害海洋生態，猴年馬月到岸上，再被有心人歸置起來，妥善處理，這個過程有著無法想象的漫長，比海浪的歌聲、笑聲、哭聲、吶喊聲都要長。當然，這個瓶子也可能干脆逮個機會沉入大海，在幽深的海底世界一直“為非作歹”。

依靠漁民兄弟的力量，是應對海洋塑料垃圾問題的一個“抓手”。

眼光不能只盯在海上，還有岸上。海上有了可以依靠的力量，岸上也要有，不可偏廢。

海邊的垃圾，五花八門。有人講文明，有自覺性，將垃圾隨身帶著，扔到垃圾桶里。有人大大咧咧，環保意識跟不上，隨手扔，一走了之，留下一片狼藉，海風吹來，零星點點的垃圾散布在各個角落。路過的人，看不下去了，撿起來放到垃圾桶。也可能正好有環保志愿者在場，幫忙及時處理。這是一群可愛的人，也是一群有行動力的人。他們用心守護大海，保護環境，為地球送來一個個溫暖的懷抱。不過，志愿者的收集活動更多是象征性意義，他們的時間與持續性難以有效保障，也難以大規模操作。

另一個群體進入視野。

一些年紀大的阿公阿婆，家住海邊，時常在海邊來回走，收集一點有用的東西，主要是礦泉水瓶。他們之中有的是志愿者，有的心中有自己的算盤。礦泉水瓶積攢到一定數量，就運到廢品收購點，或者等著收廢品的人上門取，賺個七塊八塊，補貼家用。這些老人，有的家里有特殊情況，他們需要多一份保障。有的家境還不錯，但就是閑不下來，想著做點什么來打發時間。

撿起一個礦泉水瓶，就是給大海減少一份負擔。大海就像是一塊大玻璃，撿起一個礦泉水瓶，就是給這塊大玻璃擦掉一個污點。礦泉水瓶多了，大海就生病了，把它撿起來就減少了大海生病的機會，還多少給自己增加一份收入，為什么不呢？

不管是什么情況，基于什么考慮，他們畢竟是在為海洋的健康、環境的美好而奔波。他們理應得到更多，包括勞動報酬和精神鼓勵。

海上的漁民兄弟，岸上的阿公阿婆，依海而生，臨海而存，熟悉自家周邊的每一片海域，熟悉自家門口的每一寸海灘。他們對海是有深摯感情的，眼里、手里都是海，心里、夢里也是海。海洋塑料垃圾治理，沒有他們的參與，再完美的流程設計都要散架。

但不能僅僅是提倡，滿足于跟他們說好話，只是停留在做思想工作的層面。這當然重要，觀念上確立起來，思想上重視起來，很多事就好辦。關鍵是有個持續性的問題。請漁民兄弟出海時把塑料垃圾帶回岸上，這次可以，下次也行，再下次就有點底氣不足。漁船回來，一般是鮮貨滿滿當當，塑料瓶子帶回來，太占地方，影響收入，船上原本就亂糟糟的，還要專門分出精力照顧幾個瓶子，何必呢？

與處理含油污水一樣，當地政府有關部門有制度設計的。如果沒有及時繳納海洋塑料垃圾，對不起，是有一些辦法來制約的。

還有進一步的考慮：針對海洋塑料垃圾收集這個事，是否可以提供一定的物質激勵，讓漁民兄弟勞有所獲？多少另說，關鍵是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同理，阿公阿婆在海邊撿塑料瓶，是個辛苦事，能不能多提供一點補貼？他們都是在為海洋保護忙活，應當有一份專項的收入，一份有尊嚴、有溫度的專項收入。

這筆錢款從哪里來？這是一個問題。如果依靠政府資助，無疑增加財政負擔。最好的辦法是引入市場機制，讓“市場”來調配資源，各得其所。

在向漁民兄弟、阿公阿婆這一端用力的同時，也向市場這一端尋找可能性。

海洋塑料再處理，利潤空間在哪里？

尋來找去，發現真正的空間在人的心里。大海太重要、太偉大了，海洋塑料垃圾的規模太龐大了，形勢太嚴峻了，對海洋的傷害太深了，人類必須行動起來，做點什么?！暗虏还?，必有鄰。”有太多的人被現實擊中，或焦慮，或惶恐，或急切，或冷靜，紛紛向大海伸出雙手。

“市場”歷來敏銳，善于及時捕捉人心所向，把脈人的精神需求動態，并且順應人的愿望進行思路調整和完善。既然大家都關心大海的健康問題，都對塑料污染感到痛心，一些市場主體就站出來，代替大家參與海洋塑料治理，以緩解普遍性的焦慮情緒。

塑料的應用范圍太廣泛了，市場上有大量的產品，包括高端產品，制作過程中都少不了塑料的份兒。有專門的企業從事原生塑料粒子的生產和銷售，其他公司將之購買過來，根據需要對原材料進行再加工，制作自己的主打產品。有的制造企業主動放棄使用原生塑料粒子，而愿意選擇再生粒子。

這是一股美好而溫暖的浪潮，如柔軟的海風，給人以清新的感覺。這是一個可以四處擴散、到處流傳的“秘密”，應當成為更多國家展現集體意志的統一行動。

制造再生粒子的塑料，有多個來源，比如有的是通過垃圾桶文明回收的，有的是廢品收購點集中送來的，其中由海洋塑料經過回收處理重新進入再利用“賽道”的那個部分，是比較特別的，甚至看起來更“高級”。

盡管使用海洋塑料制成的再生粒子，成本更高一些，工藝處理上可能也復雜一些，但是有擔當意識的制造企業樂于投入一大筆經費，不惜“舍近求遠買貴的”，以履行社會責任和環保義務。它們在產品外包裝或說明書上標注這是環保產品，是循環經濟的產物，往往還梳理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四處講述此中奧秘，不知不覺為品牌形象加分。不少消費者也樂意買單，將自己對汪洋大海的愧疚感和保護海洋的神圣感投射到這個產品身上，刷卡或者掃碼支付的那個瞬間，心情不由得愉悅起來。

一個關鍵性問題隨之而來：這些制造企業想知道，如何證明自己采購的塑料粒子源于海洋垃圾？有沒有可能是假冒的？有沒有可能“掛羊頭賣狗肉”，本來就是原生塑料粒子，直接從石油或天然氣提煉出來的，或者是陸地上廢棄塑料再造的塑造粒子，跟海洋完全不沾邊，卻頂著海洋塑料的帽子，冒名頂替，招搖過市，身價激增？

以陸地再生料或者新料，來充當海洋塑料，這是典型的“綠色欺詐”行為，痛之，恨之，卻又奈何之？

毛寧濤提供的一份文案封面上有張圖，內容是一個礦泉水瓶去掉了瓶蓋，瓶口像是腦袋，瓶身進行適當變形，有了人形的意思，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做沉思狀。一看就是依照羅丹經典作品《思想者》的思路，也在訴說“燒腦”的艱苦過程。

細思量，需要面對的問題如海水，無法斗量。

海岸線那么長，漁民兄弟一般都分散住，他們將海洋塑料帶回了岸上，誰來統一收集？如何有效處置？阿公阿婆在海邊撿到的礦泉水瓶，送到哪里方便，還能多拿一點辛苦費，真正讓他們能在家門口得實惠？

海洋塑料主要有礦泉水瓶、漁網、漁繩、浮標等，分屬不同的塑料品種，如何進行科學分類處理？礦泉水瓶一般是白色的，還有紅茶瓶、綠茶瓶，顏色不同，如混在一起，就亂成一鍋粥，還談什么有效回收利用？

單拿一個礦泉水瓶來說，瓶蓋和瓶身所用塑料可能是不一樣的，外包裝的那層薄膜，也就是制造商紛紛凸顯自家品牌特色的那塊“寶地”，可能和瓶身、瓶蓋三者之間來一個“同性相斥”，各有各的門道，各有各的歸屬，一般人哪能分辨出來？單純依靠人工，成本如何控制得了？

一個塑料瓶，在海上漂蕩多少天、孤獨多少年，經過海水的浸泡、拍打和校正，領受海風的吹拂、審視和訓誡，有時避免不了遭遇海鷗的敵意和侵犯，一路還要跟其他海洋垃圾相互碰撞，到了岸邊勢必與泥沙親密接觸，等到被有心人撈起時，這個塑料瓶早就被“重塑”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是另一個瓶子了。以什么技術手段使之得以復原，爭取回到起初的模樣？

這些問題，擋在那里，千頭萬緒，疊加一起，筑成一堵結實的墻。

數量多，危害大，收集難度大，處置成本高，回收利用率低，再生效益低……這整整齊齊的“一多兩大、一高兩低”，使得海洋塑料成了一個頑疾，成了壓在地球胸膛上的一塊大石頭。

臺州人擅長“變廢為寶”，有著在舊東西堆里扒拉尋找好東西的興趣和耐心。這里是中國再生金屬最早的耕耘地。2013年，臺州成立金屬資源再生產業基地，全封閉管理，高標準定位，獲得的“區域性大型再生資源回收利用示范基地”“城市礦山”等稱號都是國家級榮譽。在臺州，金屬可以再生，塑料特別是海洋塑料也可以再生，實現“讓海洋恢復到她原來的樣子”的目標，這個邏輯擲地有聲。

海洋塑料再生，是一個系統工程，而且要區別于傳統的既有回收體系，引入新的機制，攪動這個領域的“一池海水”。

5.大陳島上有了“小藍之家”

聽說讓自己來當島上“小藍之家”負責人時，孔晨起初感覺很新奇。

他生活在大陳島上。這個島，位于浙江中部臺州灣東南洋面，為臺州列島主島，由29個島礁組成。大陳島又分為上與下。上大陳島居北，面積7平方公里，如一個“3”字形。下大陳島居南，4.4平方公里，如一倒“7”字形。兩島相隔一條水道，寬2.5公里左右，周圍海域分布一江山、洋旗、缸爿、竹嶼、豬腰等百余座小島。臺州市椒江區大陳鎮設在下大陳島。也就是說，孔晨的家在下大陳島上。

1987年出生的孔晨，喜歡海島生活。大陳島歷來“受寵”，原因在于這里有宜人的海島風情，有美味的大陳黃魚，更在于這里經歷過一段光輝歲月，這里是一種精神的萌發地和根據地。

新中國成立初期，逃亡臺灣的蔣介石集團依然控制著大陳島周邊。1955年2月，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威懾下，國民黨當局被迫實施從大陳島潛逃的“金剛計劃”， 5天時間，撤走正規部隊1萬人、游擊隊4000人、居民1.7萬人。與老話“人走茶涼”完全不同的是，他們來了一個“人走炮響”，展開瘋狂轟炸，村莊一片狼藉，水井、水池、水庫都被毀壞，好好的漁船都成了碎片，島上幾乎人畜無存……

“大陳浩劫”觸目驚心。不過，“敵人破壞，我們建設”“建設偉大祖國的大陳島”這兩個響亮口號當即就喊了出來，那么普通，那么干脆，又那么激蕩人心。

467名青年志愿墾荒隊員陸續進駐大陳島。4年半時間，距離大陸海岸線最近點23.6公里的這座海島，重新“活”了過來。

如今，大陳島立起了墾荒紀念碑，大陳島青少年宮陳列館對這段歷史進行了全面、豐富的展示?？壮康竭@里參觀過不少次，對當時流行的一段順口溜印象深刻，“走路高低不平，夜里電燈不明，急事電話不靈，遇風航船常停，生活單調苦悶，環境艱苦冷清”。

這些墾荒隊青年大多生長在城市，平時勞動強度不大，墾荒得一直用鋤頭、鐵鍬、斧子等工具，賣力干不了幾下，雙手掌心就火辣辣地疼，血泡不由分說就凸起來了。陳列館里，孔晨聽說當時的墾荒隊員將手上的血泡稱為“光榮泡”。

一段順口溜，一個“光榮泡”，可見當時墾荒青年生活有多艱苦，內心有多強大。正是他們的雙手和心血，鑄就“艱苦創業、奮發圖強、無私奉獻、開拓創新”的大陳島墾荒精神。

現在，島上的生活有多方便、多愜意，就意味著當年墾荒隊員有多偉大、多艱辛。大陳島上人來人往、熱鬧繁華，這里是孔晨的家。曾經離島外出求學又情愿“返島”創業的他，也有自己的擔心。

由于從事綠化工作，孔晨熟悉大陳島上的一草一木。他曾經發現，島上的一些角落，藏著陳年的舊垃圾，“可以說是文物級別的”。海島遠離內陸，垃圾回收處理成本高，以往經常就地簡單消化，過了一陣，藏不住了，就暴露出來了。后來這些陳年垃圾被集中處置，島上的環境就沒有什么“秘密”了。

海島面積有限，大陳島不斷追求的“景美”，是“無死角”的。一個礦泉水瓶，一個塑料袋，如果以垃圾的身份展陳在海邊，就像是原本精致、俊俏的臉龐橫著一道疤痕。

大陳島理當是美的，這是一個光榮的任務，也是一項責任。

當年國民黨當局逃往臺灣時，強令撤走大陳島的上萬居民。他們一路顛簸來到臺灣，被草草安置在臨時修建的29個“大陳新村”，分散在臺北、基隆、屏東、花蓮等地。至今，在臺灣的大陳島人依然保留著故土的宗教信仰、人文風俗和生活習慣，甚至一直沿用臺州方言進行交流。如今的大陳島，是國家級海峽兩岸交流基地，島上設有兩岸鄉情主題館，連續舉辦“兩岸大陳鄉情文化節”，邀請當年赴臺的大陳島鄉親和他們的后代，回到故鄉看一看。

大陳島甲午巖景區的觀光平臺上，有一座石亭，名為“思歸”，亭上有柱聯，內容有深意——“望海覓巖云曾聽波濤澎湃，飄蓬歸故里來尋根本枝蔓”。行書的運筆，樸拙、古雅，頗有“北碑”的意味。而“北碑”，正是在于右任的筆端煥發新生。思歸亭，朝著臺灣的方向。思歸亭旁邊的地面上，有一個指示牌，告訴大家，這里距離祖國首都北京1365公里。

大陳島是大陳臺胞的“思鄉之島”，是大陳眷屬的“思親之島”，推進祖國和平統一的“思歸之島”。

大陳島必須是美的。

大陳島墾荒精神，已經升華為臺州城市精神。臺州人成長在這里，扎根在這里，吃這里的飯菜，喝這里的水，接受東海風浪的教誨，土生土長的“大陳島墾荒精神”也給了他們往前奔跑的能量和勇氣。

在毛寧濤工作的地方，不同的墻面上寫著他們對自己的期待，也是自我要求和提醒，其中一句是“執著于理想，純粹于當下”（CLINGING TO THE IDEAL，PURE IN THE PRESENT），另一句是“仰望星空，腳踏實地”（LOOK UP TO THE SKY，WITH FOOTS STEADY ON EARTH）。

“做好一件有益社會的事”（Dedicated to One Thing Beneficial to Society），這一句出現的頻次更多一些，不僅在墻面上，還有各種資料上，只不過有時具體表述稍有不同，比如有一份介紹書上寫的是“一起做好一件對社會有益的事！”

當初，毛寧濤首次步入這里時，看到墻上刻著的這些中英文句子，心里想：這里做的是垃圾處理，其實還挺“洋氣”。

這個“藍色價值矩陣”，把追求的目標、宗旨、方向等內容具體化和形象化，并且縈繞在每一個人的周圍，提醒他們開動腦筋，敦促他們行動起來，認真“答題”。

毛寧濤說，設計海洋塑料回收處理體系，首先要解決“誰來撿”“誰來收”的問題，而且“誰來收”這個問題更為重要。如果有人撿、無人收，純屬浪費人力，“撿”也就不可持續。一旦有人收，這個人就可以發動其他人來撿，一子落，全盤活。

海洋塑料收集點，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小藍之家”。什么地方適宜設置這么一個收集點？經過測算和調研，“摸著石頭過河”，定下幾條選址的要求。比如，點位的周邊常住人口超過3000人，有人氣，好做事；收集海洋塑料當然要近海，具體近到什么程度呢？試來試去，最終確定“居民主要生活區在海岸線向內陸3公里范圍內”；首選島海、堤壩或沙灘沿邊，確保安裝的攝像頭能將這些地方納入視野；這個點位易于安排垃圾收集、分揀，方便車輛作業運輸，當然也要有方便、可靠的電源和供水水源，又不宜設在公共設施集中區域和人流、車流集中的地段，否則成本太高，也不適合海洋塑料處置需要的那種默默無聞、悶頭干活的“氣質”。

還有一個重要前提是，這個點位必須符合城鄉規劃和環境衛生專業規劃，以及地方政府、主管部門的規定，不然一票否決，毫不含糊。

不論是基于自然條件，還是出于社會因素考慮，大陳島需要這么一個“小藍之家”?？壮勘煌婆e為這里的“當家人”，他感覺這是一件新鮮事，又是一件好事，就爽快地接下這個差事。

其實，大陳島和塑料之間，有一段悲情的“恩怨”。

國民黨殘軍逃離大陳島時，在島上大擺“地雷陣”，灘邊、山上都是，麥地、菜園無一幸免。先前登島的解放軍某部有個統計，9天時間，他們掃出地雷7497枚。在國家大劇院上演過的舞劇《風雨大陳》，就有“墾荒排雷”的情境再現。

地雷的型號五花八門，定時的、化學的，防不勝防。竟然還有塑料殼化學地雷！當時的探雷器在這個型號的地雷面前頓時失靈了，這地雷又無法腐爛，數十名戰士被炸傷殘?！八芰蠚ぁ?，曾經像一個噩夢，纏著墾荒初期的大陳島。

如今，“東海明珠”大陳島，正在著手打造“水清、岸綠、灘凈、灣美、島麗”的全國現代化海島建設示范區，不能讓海洋塑料纏住前行的步伐。

大陳島上立著一塊公益廣告牌，主體內容是兩個藍色的大袋子，里邊裝滿了礦泉水瓶，瓶蓋都是藍色的，旁邊寫著五個大字，“中國在行動”。

緊挨著的另一則公益廣告，巨幅畫面的內容是俯拍的沙灘一角。左上部是散落的垃圾，有礦泉水瓶、包裝盒、塑料袋等，畫面的主體是一片藍色，遠遠地看，像是海浪奔襲而來，有波光粼粼的意思，其實是藍色塑料薄膜在陽光照耀下的“偽裝”。畫面中間，有這么兩行字，“只有全社會一起拯救‘蔚藍’，我們才有希望繼續生活在藍色星球”。

兩則公益廣告，靠著大陳島梅花灣燈塔。這個燈塔，高15米，底座直徑4.5米，頂上瞭望臺直徑2.4米，外墻用的是荷蘭磚，深紅的顏色洋溢著一種熱情。

島上還有一個甲午巖燈塔，主體是白色，高11米，是漁民和海上船只測量時間、定位方向的一個依憑。這個燈塔，看著敦實、穩重，算是“矮個子”，但精干，值得信賴和托付。

孔晨喜歡看這兩個燈塔，看一眼，心里感覺親切、踏實。他說不清是什么原因。

“燈塔象征著帶給人撫慰、魔力和最終救贖的光明。它在黑暗中閃爍的微光既令人懷舊思鄉，又鼓勵人勇敢前行；既充滿人性，又超凡脫俗?！币獯罄乩韺W家、英國科學院院士維羅妮卡·德拉·多拉寫過一部燈塔小傳，名為《穿破黑暗：燈塔的故事》，書中第二章“光明的信標”開篇是這么寫的。

她接著寫道：“燈塔像從隱士小屋的窗戶透出的那道搖曳的光一樣，散發著暖意和光輝。它喚起一個孤標傲世者的形象，整個世界都沉沉睡去，唯有它還保持著清醒。它既是引路之燈，又是避世港灣。”

6.郭文標的“救人”“救船”與“救?！?/p>

大陳島距離臺州市主城區椒江區52公里。區青少年宮設有專門的大陳島墾荒精神展區，向所有想了解這段歷史的人訴說那過去的事情。

椒江是自然河流，獨流入海。椒江人不太喜歡吃辣椒，好吃生姜，他們的母親河叫椒江。椒江，又稱海門江。這個地方，舊稱海門。這里至今存有海門老街。

海門老街是椒江區僅存的一條從清末延續下來的傳統商業街，保留了近代沿海開埠建關的一些早期形態特征。

舊時老海門人出外打拼，有了積蓄就回到老家置辦家產。一條街上，北側的房子多是歐式風情，南側的則主打中式風格。

有的房子本身就是中西合璧。有一家“李文元百貨號”，是三層洋房，建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整體上富有西洋特色，采用牌樓立面，墻上的磚雕裝飾又明顯融入中國元素。三層兩個窗戶中間，是合和二仙的彩陶壁磚，一位雙手拿著一個盒子，一位舉著一葉荷花。二層兩個窗戶中間，是一塊匾額，上有“李文元”三字，用的是“歐底趙面”的清代館閣體，即歐陽詢的結字，看起來端雅、大方，運筆是趙孟頫風格，寫起來順手。二三層的樓面左右，像對聯一樣，刻著大字，典型的顏體，四個字占一層，內容分別是“名廠鞋傘 化妝香品”和“男女時帽 電機線襪”。一層的門楣處，寫的是“采辦環球物品 推銷中華國貨”。在商家這里，“世界”和“中國”，都在視野之中，都要送上熱情的擁抱。

2010年11月19日，海門老街保護與再生工程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獎榮譽獎”。

臺州的一條老街，深受聯合國組織的青睞；臺州的一個人，也讓世界投來贊許的目光。

他叫郭文標，2011年榮獲國際海事組織頒發的“海上特別勇敢獎”。他有很多個榮譽和身份，比如“全國道德模范”“全國見義勇為模范”“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等。臺州組織有“萬朵鮮花送雷鋒”志愿服務活動，旨在“弘揚墾荒精神，爭做雷鋒傳人”，他有好幾次獲得過這個獎牌?，F在，他的身上又多了一個頭銜——“小藍之家”的“當家人”。

郭文標生活在臺州溫嶺市石塘鎮小沙頭村星煌碼頭，住的房子就在海邊。初次見面，他就用沙啞的聲音說：“跑一趟石塘，辛苦歸辛苦，但是呢，辛苦一趟也是值得的，倒不是我有多重要，關鍵是有這么一句話，‘做人要想有名堂，每年都要來石塘?！?/p>

他的手機響了。

顯示是一串數字，看來是一個陌生電話。

為何說到了石塘，就有了名堂？原因在于石塘是獨一無二的。2000年1月1日6時46分，新世紀中國大陸第一縷陽光灑在石塘鎮。這里立起千年曙光碑，兩塊相對的碑柱高高聳立，如同兩扇大門，又仿佛是揚起的風帆，北邊的碑柱高20米，南邊的高21米，象征著從20世紀跨入21世紀?！翱缛搿边@個動作，是通過編織綿密的漁網傳達出來的。

親見初升的太陽，做人就有了名堂。石塘人的邏輯就是這么直接和自然。

郭文標也喜歡以“自然”的面貌示人。古銅色皮膚透著風霜，頭發蓬亂，估計起床時沒有顧得上用梳子捋一捋，“哎呀，事情太多了?！?/p>

手機響了。

他的手指粗短，像一根根胡蘿卜。

他起身到屋外接電話。

他家房子大廳的桌子周邊，擺放著一堆來信，其中有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辦公廳公函專用信封，還有《中國人大》《中國政協》《中國財政》《今日浙江》等雜志，報紙也不少，比如《人民法院報》《檢察日報》《工人日報》《錢江晚報》……

墻上張貼一幅《石塘海上平安民間救助站作戰圖》。是的，叫“作戰圖”，圖上標出救助范圍，并且將整個海域切分為一個個方格，每個方格里面都有相應的具體數字，“你們是看不懂的，我在家的時候接到求救電話，就跑到這張圖跟前，找大概的方位，心中有數?！?/p>

手機響了。

是一個微信語音通話，有人要來拜訪，讓他留出時間。

郭文標是這個民間救助站的“當家人”。他是“海之子”，小時候水性就好，習慣了以海為家，大海是他的游樂場，是親密無間的玩伴，一頭扎入海里20多米的深處，可以保持5分鐘不換氣，在水下還能扛著上百斤重的鐵錨行走，鄰里都叫他“平安水鬼”。

1982年的某一天，風高浪急之時，他獨自在海邊救起一位年過半百的漁民大伯，而他自己只有15歲。第二天，大伯老伴拎著8斤長壽面登門道謝。當地有個風俗，人要是被海浪卷走了，那就是說他的壽數到了，誰要是把他救起來，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壽數轉送給了他，他就要給這個好心人送上8斤長壽面，補回來。郭文標一下子嘗到了當好人、做好事的滋味。

海邊經常能遇到險情，玩水正好是自己擅長的，何不用好自己這個本事，多幫幫別人呢？從這個念頭在腦海中輕輕掠過到現在，他把海上救助這個事視為自己的事。他的手機號碼就是“海上110”。在這片海域，遇到急事、難事、要緊事，找老郭，找文標，找“平安水鬼”，不用遲疑。電話太多，近的遠的，長的短的，聽得清聽不清的，每天的數量沒法計算，話費一度老是超標，有關部門專門協調給他的這個號碼“開綠燈”，電話費封頂。

他救老人，也救小孩；救男人，也救女人；救本地人，也救外地人，自然還有臺灣同胞。他的家中陳列有臺灣船主贈送的感謝狀，感謝他發揮“人溺己溺”的人性關懷精神，“充分反映熾熱的愛心，令人敬佩”。

在海上遭遇困境甚至生命威脅的人眼里，郭文標也是一個“信標”，一個“光明的信標”。

救人，可以阻止“海難”奪人的節奏?！昂ｋy”就是“海發難”，事實上另有一個情況是“海有難”。塑料垃圾奔涌而來，就是海洋面臨的一場“災難”。

居家過日子，柴米油鹽是必備的。柴火從哪里來？住在山下或平原的人，是到田地里割草。海邊生活的人，大海就是他們的田地，柴火從海里撈。特別是寒冷臘月，刺骨的海風在吹，漁民在岸邊來回跑，眼盯著海面上的動靜，看到有柴火漂來，脫了衣服就沖向海里，拽著柴火往回游。上岸了，匆匆套上衣服悶頭跑、玩命跑，想著盡快讓身子熱乎起來。眼看著又有一把柴火在海里晃蕩，時不可失，一頭扎進去。郭文標曾經干過海里撈柴火的事，以前也老是給別人講這段經歷，“現在想一想，柴火在海里漂，多臟呀！時間長了，柴火不就臭了嗎？不就是垃圾了嗎？不就把海水污染了嗎？”

手機響了。

顯示是一串數字，想必是一個陌生電話。

說到塑料垃圾的危害，郭文標更是頭疼。漁民出海，漁網破了，不想運回岸邊補，就順手扔到海里。還有可能是出海途中，一個不小心，就把漁網或纜繩丟棄到了海里。這些垃圾，不是省油的燈，在海里四處溜達、漂蕩，有可能還結伴，逮到一個空當，就把機動船的螺旋槳給纏住了，或者說給咬住了，“讓船像一匹捆住四蹄的叫驢似的干叫喚卻動不了”。

樂于“救人”的郭文標，也承擔起“救船”的義務。當地漁民有“解葉子”的說法，就是潛到船底，把纏住螺旋槳的“葉子”給解開，使之恢復動力。就像學生“解題”，如果是基礎題，輕易就拿下了，順順當當，如果遭遇的是難題，不僅刁鉆、復雜，而是到處都是坑，那就徹底卡住了，左試試，右試試，找不到頭緒。何況這還是水下作業，用刀割，用大鉗子剪，往往使不上力氣。

“哎呀，太難了，螺旋槳被纏住這種事又太常見了，總是能遇到。”郭文標說，“我們現在生活的地方，車在跑，人在走，是一個世界，海底也有一個世界。這個海底世界不是你在電視上、電影里看到的那個海底世界，好多的魚在游，還有珊瑚、水母、海豚，很漂亮，不是的……”

手機響了。

是微信的聲音。他瞄了一眼，接著說：“我跟你講，你是沒有潛到過海底，那里邊到處都是垃圾，塑料垃圾居多。這些塑料垃圾跟人一樣，也喜歡熱鬧，想一起玩，漂著漂著，都跑到一起了。塑料垃圾就是海底這個世界的鋼筋、水泥，一層蓋著一層，太可怕了。我老是在想，什么時候海里邊沒有這些垃圾就好了。”

手機響了。

顯示是一串數字，還是一個陌生電話。

當聽說要在他家邊上建一個“小藍之家”，聘請他為“當家人”時，郭文標問清楚了一個大概，就答應下來了，“有農民、有牧民，我們是漁民。漁民是海里來、海里去的。人家都說‘面朝黃土背朝天’，我們漁民是‘面朝大海背朝天’。只要是對大海有好處的事，我都同意?！?/p>

船幫船，水幫水，船老大幫“水鬼”。

“漁民要幫助漁民”是郭文標從小聽到大的一句家訓。其實，漁民也要幫助大海。

幾十年來一直在“救人”“救船”的他，也加入“救?！钡年犖?。

當地說“愛管閑事的人”，有個很有意思的形容，叫“天下保長”。郭文標就是這么一位“天下保長”。海上人的事，他站出來管。海上塑料的事，他也愿意管。

“救人”，人家送來8斤長壽面作為酬謝。

“救船”，船主送來感謝狀“特致謝忱”。

“救海”，大海回贈美麗的風景、健康美味的海鮮和源源不斷的情意。

手機響了。

他一邊說著“哎呀，抱歉”，一邊匆匆出門了。外邊下著小雨，他沒有打傘。

“小藍之家”的選址要求，郭文標的家都能對應得上。什么樣的人適合在“小藍之家”這個地方“當家”呢？

這個“當家人”，作為管理人員，應該是一個熱心腸，有很好的環保觀念，對海洋有情感，在當地有號召力，做事也要有耐心，畢竟這是一個垃圾回收處理的事，賺不來大錢，也不是賺快錢的行當。這樣的人選，如果僅僅依靠自己來物色力有不逮，需要政府部門進行協調。

他們圈定設點的基本范圍，再跟當地村鎮負責人溝通，如果能找到分管環衛工作的那一位就再好不過，易于掌握熟悉當地海洋塑料分布情況的人員，盡力發現各方面都適合的“這一個”。當然，也可以是當地從事環衛生意的人，采取承包經營的合作形式。

他應該能掌控一個閑置的空間，用于堆放回收上來的海洋塑料，以及用于海洋塑料的破碎或者壓縮操作。這個空間最好是在50平方米以上，太大也沒必要，最多100個平方也就可以了。

基本的電腦操作沒問題，使用智能機也很順手，因為需要按照要求定期上傳視頻等數據，完成系統性對接要求。多少得懂一點海洋塑料的基本知識，大致分得清塑料的不同類別，可以按照要求進行分類處理。還是個用心的人，“小藍之家”要配置一系列的器材設備，使用起來要愛惜，保管時也要有章法，如果基于人為原因導致設備受損或丟失，就要涉及賠償的問題，這就不好辦了。

這一長串的“考驗”，郭文標和孔晨都順利通過了。

孔晨的“小藍之家”，海洋垃圾清理的范圍是整個大陳島，不留空隙，景點、飯店、民宿等產生的垃圾，以及海上漂浮的塑料廢棄物，都是“分內之事”。郭文標的“小藍之家”，清理范圍主要是海灘、塘壩、蘆葦蕩，以及距離海岸線3000米的區域，重點關注沒有被市政系統有效管轄的那個部分，也就是那些長期無人清掃的地方。

“誰來收”的問題得以解決，“誰來撿”的問題走到前臺。

郭文標和孔晨在各自的周邊尋找合適人選。人選需要具備一定的勞動能力，特別是家里生活條件不太好，比如五保戶，或者行動上不太受影響的殘疾人員，沒有健康隱患，優先考慮。當地村鎮、邊灘、海上的環衛人員，長期跟海洋塑料打交道，也一并邀請加入。他們是“小藍之家”的“家庭成員”。

通過回收處理，海洋塑料可以賣個好價錢，關鍵是要提供有效依據，證明這是真的海洋塑料，不能僅僅依靠自己的嘴巴說是就是，而且這個依據還不能太復雜，不能一味地繞圈圈，力求簡單、便捷，讓人輕輕松松看得見。

實現海洋塑料可追溯，這是個瓶頸。

幸好有“海洋云倉”的開發與應用打底。這個裝置，仰仗于區塊鏈、物聯網、大數據等先進技術的加持。海洋塑料的回收，既有的技術探索和應用開發都派上了用場。

可追溯，而且是簡便的可追溯，目前看，生成一個二維碼可以說是上佳方案。掃二維碼，給人看什么內容？現場！如果有海洋塑料收集的現場圖片，最好是現場視頻，就能說明問題了。眼見為實，有圖有真相，有現場視頻就放心。

當郭文標和孔晨找好了自己中意的“家庭成員”，他們的身份信息被輸入指定的系統，進行注冊登記，再組織各個點位上的“家庭成員”一起搞個培訓，發放統一的服裝、設備和工具，進行健康和安全教育，希望他們在工作期間免受傷害。服裝是藍色的，設備包括專門配置的記錄儀、定位手環，以及具有水印功能的手機或相機。有了這些“家伙”，可以確保是在劃定區域按照規范要求進行收集的。

拍攝的圖片或視頻，畫面的主體內容是他們撿拾垃圾、轉運垃圾的工作過程，具體拍攝地點在海灘、蘆葦蕩、塘壩、風景區無人管理的室外公共區域，畫面上能明顯看出是在這些地方，其他的不算數。圖片每張不低于1M大小，視頻每段在三五分鐘。

孔晨一開始擔心阿公阿婆用起來是不是太復雜了，后來發現配置的是“傻瓜”設備，每次出門撿垃圾都穿戴齊全，摁一下開關，就自動生成了。這些鮮活的現場信息，一旦拍攝下來，就被鎖住了，不可更改。這是生成二維碼的原始素材，是給整個回收體系打基礎、做擔保的核心內容，彌足珍貴。

這些在一線搜集海洋塑料的阿公阿婆還要簽訂一份合約。以前，他們在海邊撿的塑料瓶，賣給廢品收購站，10個3毛錢?，F在，送到“小藍之家”，10個2塊。還設有“藍色共富基金”，為他們提供物資補貼。

當阿公阿婆搜集的海洋垃圾送到了“小藍之家”，像孔晨這樣的“當家人”要組織人員進行科學分類。這原本就是一個有點復雜的問題，只能是快刀斬亂麻，結合沿海村鎮實際情況，大致分為可再生垃圾、有害垃圾和其他垃圾等。分好了三堆，每一堆有每一堆的“打法”和“歸宿”。

可再生垃圾，經過“小藍之家”體系收集，收運至再生資源收集點，進入再生資源回收體系。有害垃圾，“小藍之家”先進行簡單處置，再轉運至鄰近的危險廢棄物處置中心妥善安排，具體機構由當地生態環境行政主管部門指定。不可資源化再生回收的都是其他垃圾。對于這個部分的廢棄物，由當地市政環衛處理設施“接管”。

那些可再生垃圾，主要包括海洋塑料垃圾，需要孔晨和郭文標他們大顯身手。

郭文標家有專門的救生設備區域，救生衣掛了滿滿兩排，像是一個衣服店，目測有上百件。旁邊齊整擺著一個礦泉水方陣，24瓶為一提，每一提的塑料包裝上標注了礦泉水品牌名稱，聲明“僅整箱銷售”，每個瓶子上已經沒有塑料標簽了。船老大出?；氐桨渡?，把用過的空礦泉水瓶交給“小藍之家”，郭文標算下數量，假如正好是60個，這位漁民兄弟可以捎走15瓶水。

也就是說，4個來自海洋的空瓶子，可以換一瓶水。傳統的“物物交換”，就這么被重新激活了。

郭文標家相鄰的“小藍之家”，小小的空間，劃分了多個區域，有海塑的分揀區，分揀完畢，各有歸宿，這里設有PE漁盤、EPS泡沫、ABS浮球、PP漁繩、PET透明瓶子、PET藍色瓶子、PET綠色瓶子、PE綠色漁網、PA白色漁網等堆放區，還有一個專門的打包區……

PET塑料瓶相對而言更為普遍，是重中之重。如何識別一個塑料瓶是不是PET？一般來說瓶底直接標注出來，或者是三角形標識中間有個數字“1”。

一個PET塑料瓶總算突出重圍，顯出“真身”，是不是以為就“重生在望”了？不著急，還要再篩選一遍。

大城市里經常組織會議，主辦方基本上都要給各位來賓配備礦泉水，有人在會議途中喝了幾口，起身離開的時候沒有在意，剩下大半瓶水就讓服務員直接處理了，很可能這個瓶子就一路跑到海里。在“小藍之家”，殘留的這大半瓶水，是要倒出來的。如果這個瓶子，一路奔波，身上沾上了泥沙，在“小藍之家”也是要擦掉的。如果這個瓶子身上眼看著已經被嚴重污染了，沒有多少可能性，屬于“搗亂分子”，只能就此打住，“再生”無望，只能重新進入廢棄物的行列。如果是個空瓶子，看著干干凈凈、雪白雪白的，但是擰開一聞，有油污的氣味，可能曾經裝過機油、柴油或汽油，也就是說，瓶子內部已經給嚴重污染了，對不住，“撒謊無理，偽裝有罪”，到此為止，直接劃歸到重點關注對象行列。

剩下來的PET塑料瓶，可以說達到了“優質”級別。緊接著，還要進行深層次的分類。透明的是一堆，其中又根據瓶子標簽材質是否是PP，再度一分為二。非透明的，也要細分出綠色的、藍色的、紅色的……

當礦泉水生產、銷售大戶，以及紅茶、綠茶、烏龍茶飲料商家，為了展現產品更新換代的實力，時不時推出新的外觀包裝，進而“腦洞大開”賦予各種聽著基本靠譜或者完全不靠譜的附加值和深刻含義時，不知道是否想過，這對于后續的回收處理意味著什么？

7.礦泉水瓶“阿素”的重生之旅

毛寧濤展示了一件Polo衫，明亮而燦爛的藍，紐扣上別著一張紙片，正中位置是一個專屬二維碼，下方有一行字，內容是“可視化追溯”。

還有一款塑料文件袋。正面是一片蔚藍，讓人舒心的藍，右下角標明這是“海洋垃圾回收制造”。反面三分之一是黃色的沙灘，剩下的也是讓人向往的藍，按扣處印的是白色楷體“美麗海灣 幸福中國”（BEAUTIFUL BAY，BLESSED CHINA），右下角是一個二維碼，文字介紹說這屬于“可視化海塑碼”。

拿起手機，分別掃碼進入，頁面的底色都是寬闊而親切的藍?！白尯Ｑ蠡謴偷剿瓉淼臉幼樱　边@一句很醒目，用的是大號字體。句子的右邊，有一個“En”的小設計，輕輕碰一下，頁面當即切換到英文模式，“En”也秒變為“中”。

接著是一個數據統計說明，“本Polo衫含17.2克海洋塑料，你的本次行為可減少1.7個塑料瓶產生，減少22.3克碳排放。”“文件袋”相對應的這三個數據分別是6.5、0.32、8.45。

底部有一白色長條，寫著“可視化追溯”，這五個字是透藍色。點擊進入，進入新的頁面。

“Polo衫”的頁面頂部有8個環節，分別是“誰收的”“誰儲存”“誰轉運”“誰再生”“誰化纖”“誰紡絲”“誰織布”“誰制造”。

“誰收的”是第一個環節，頁面直接跳出來了，顯示出收集人員有楊×，男，37歲，還有他的編號。他是“小藍之家”的負責人。還有兩位。梅×鳳，女，65歲。楊×全，男，73歲。也都有自己編號，他們是一線收集人員。收集地點是“浙江省臺州市三門縣浦壩港鎮三角塘附近”，收集區域是“離海岸線3公里內邊灘、近岸海域、漁船”，收集坐標也很清晰，東經121.67°，北緯28.92°。時間是2022年6月25日。

下方是“部分視頻”，共計1分46秒，默認是靜音，點擊一下那個斜杠按鈕，原聲就跑出來了。視頻的右下角標注了收集時間，具體開始時間是當天09時24分10秒。視頻的內容是在海邊沙灘上，畫外遠遠傳來人聲，鏡頭正在沙灘上走，搖晃得厲害，沙灘上都是腳印，能聽見拍攝者的腳步聲，前方有一個礦泉水瓶，一只手入畫，撿起來，放入袋子里。一個可樂瓶子里裝有水，這只手拿起瓶子把水倒了。拍攝者繼續往前走。一個小女孩正在挖沙子。又撿起一個礦泉水瓶。海浪聲溫柔、輕緩，富有節奏感。

視頻的下方，是“部分區塊鏈電子聯單”，也是“海洋塑料接收聯單（第一聯）”，上邊列有塑料種類，共計五項，分別是塑料瓶、塑料瓶蓋、漁盤、漁業用繩索、漁網。“塑料瓶”前面的四方格里有一個“√”。塑料瓶的重量是456.6千克，應該是一個批次的總和，碳減排量是593.58千克。收集單位蓋有紅印章。

頁面還顯示“德國萊茵TüV-OBP認證”。這是一家全球知名的檢測認證服務商，二者簽訂了戰略合作協議。

“文件袋”的“誰收的”部分，收集人員是邱×法，男，53歲；李×生，男，56歲。收集地點是“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海門街道外沙路”，這里建有一個“小藍之家”。收集區域跟“Polo衫”一樣的表述，收集坐標有變化，東經121.5°，北緯28.6°。時間是2022年6月30日。

視頻只有29秒。鏡頭也搖晃，高樓一閃而過，場景是在岸邊的一條船上，一雙手入畫，戴著黃色紗手套，正在整理漁繩，這是個體力活，拍攝者的氣息有點粗?！奥搯巍憋@示在收集“漁業用繩索”，共計330千克，碳減排量429千克。

這些重量，都是一點點慢慢積攢起來的。眼看著“小藍之家”里邊“塑滿為患”，急需進一步處置，郭文標可以給毛寧濤或他的同事打個電話，約個上門收貨的時間。毛寧濤和同事也不可能隨叫隨到，要綜合考慮“小藍之家”點位分布情況、塑料回收情況、運輸距離、路況信息等因素，合理規劃運輸路線。這個時候，郭文標也不能閑著干等，而是需要組織人員把這些塑料瓶子投入壓縮機械，再用繩子捆好，形成一個個“塑料瓶垛包”，三四十公斤為宜。后來感覺“塑料瓶垛包”說起來有點別扭，就改為“塑料瓶磚”。這么說就形象了，也順口。每一塊“塑料瓶磚”的具體重量，毛寧濤的車上配有專門的設備，到時稱一下就行了。

緊接著，就進入“誰儲存”的環節了。

這個頁面上顯示，入庫人員姓陳，男，37歲，入庫的重量是459公斤，倉庫地點在臺州市黃巖區碧頃路上，倉庫的坐標也很清楚，“東經”“北緯”的小數點后邊都保留了6位，入庫時間是6月28日。

視頻共21秒。在一個倉庫里，一位穿著橘黃色短袖、黑色長褲的男士，戴著明黃色紗手套，正在從一輛車上搬運“塑料瓶磚”，地上已經擺放了不少，車上能看見“藍色循環”的標志。

“聯單（第二聯）”顯示，這一批海塑，包括透明、綠色、藍色PET塑料瓶。每個類型都有具體的數量，計量單位改為噸，比如透明PET塑料瓶共計0.31444噸，16包。運輸車輛的牌照號、執行人和手機號碼，接受作業地點、作業時間、起止地點，接受單位、地址、聯系人和聯系方式，都有記錄。

“文件袋”的“誰儲存”一欄，標注入庫人員姓楊，32歲，倉庫地點在黃巖區大閘路36號，時間是2023年2月13日。視頻共計53秒，一個男生套著藍色馬甲，戴藍帽子，拉著一個運貨用的手推車，到運輸車跟前，拍攝者和他一起，將一大捆漁繩搬到推車上，再運到倉庫的一個角落邊，卸貨。能聽到腳步聲、咳嗽聲，以及車輪與地面的摩擦聲?！奥搯危ǖ诙摚鄙险f，這一批漁業用繩索共計0.33噸，碳減排量0.429噸。

到了要搞清楚“誰轉運”這個環節的時刻了。

“Polo衫”的信息如下：轉運的司機姓許，35歲，開的是一輛江蘇牌照的車，跑一趟，托運海洋塑料達6520千克。

對于運輸，有一條專門的原則，最好是密閉車輛，防止垃圾沿途遺撒、滴漏。如果這輛運輸車是敞口的，應當使用篷布、網布等進行遮蓋。

交接地點在黃巖區碧頃1號，時間是2022年8月1日。視頻差一秒就3分鐘。畫面主體是一輛紅色大卡車，裝著滿滿的“塑料瓶磚”，停在一個廠區。好幾個人走過來，估計是準備卸貨。穿著七分褲的男士，邊走邊拍照。一位穿藍色短袖的中年男士，撓了撓頭。一位頭發半白的大叔，正在仰頭喝礦泉水，太渴了，咕咚，咕咚，停不下來。車發動，往后倒，可見車頭頂部有“解放”二字。

這次生成的是“海洋塑料轉運聯單”，透露這輛車托運的透明PET塑料瓶共有262包。

轉運的目標地點是威立雅華菲高分子科技有限公司，具體地址在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臨港經濟區臨港產業園，這是一家法資企業。

要聯動一切值得聯動的力量。

“Polo衫”的“誰再生”這個環節，就是在這里完成的。視頻共計15秒，畫面是一群塑料粒子正在哆哆嗦嗦向外流動，滿耳都是機器轟隆聲。時間是2022年9月28日。

一個礦泉水瓶，姑且呼之“阿素”。里邊裝的水被喝完了，沒有得到妥善處置，一路跌跌撞撞，竟然沖到了海里。阿素在海上漂泊了好長一段時間，經歷了海風的刁難，嘗盡海水浸泡的滋味。阿素筋疲力盡，也心灰意冷，感覺自己已經沒有什么價值了。哪知道一個巨浪翻滾過來，把阿素送到了岸上。恰好這個地方名叫臺州，好了，“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這里有一群人專門在海邊盯著它們的行蹤。阿素被撿了起來，護送到一個叫“小藍之家”的房子里，經過簡單的揉捏，阿素和同伴一起抱團，你擠我，我擠你，組成一塊“塑料瓶磚”。這塊“塑料瓶磚”被搬上了一輛貨車，從臺州出發，4個半小時左右的車程，到達370公里開外的安吉，進入再生環節。阿素的“重生之旅”到了沖刺的時刻。

“重生”的整個過程，機械化程度已經很高了，不過還是有工人師傅在旁邊守護，隨時處理可能出現的情況。工人師傅是全副武裝：戴上結實的安全帽、穿上有反光條的工作服是基本配置，還要穿上專門的安全鞋，以防滑倒，或者被突出的尖銳物刺傷，耳朵也要保護起來，戴上耳塞或者是耳罩。

每個車間的墻上，都張貼有安全風險提示，將這個空間劃分出不同板塊，標示出不同顏色，紅色對應重大風險，橙色是較大，黃色屬于一般，低風險是藍色，是為“四色分布圖”。

還有團隊承諾牌，具體承諾的內容包括“我永遠不會在懸吊的重物下面作業或經過”“在轉向或倒車前，我會發出信號，減速并檢查周圍環境”“我會進行上鎖掛牌，并且在開始任何操作前確保機械、化學、電力、液壓等處于零能量狀態”等，下方有承諾人的簽名。

也就是在這么一個環境之中，阿素邁出“重生”的第一步——好好洗個澡。

在這里，叫“整瓶清洗”。壓縮好的塑料瓶磚，要進行拆包，阿素總算可以伸伸胳膊、伸伸腿了。它和同伴身上的污泥、塵土等雜質，都給沖跑了。

塑料瓶的類型多樣，顏色不同，硬度也不同，“大鍋燴”的回收方式，很容易攪和在一起，導致回收再生的產品質量參差不齊。所以，洗過澡的阿素，還要讓自動光學分選設備“過過眼”，有時也有工人在一旁盯著看，雙保險，努力把顏色、材質、品質一致的瓶子安排在一起，再進入破碎的流程。一個整全的阿素，就分散出一片又一片的阿素，可以稱之為“小阿素”。這就是冷洗瓶片。

按說小阿素們已經很均勻統一了，但是仍然可能有一些不合用的部分沒有被完全剔除。它們是從海里來的，經過海浪的拍打和海水的浸泡，顏色偏黃，物理性能降低，需要依靠高品質的清洗工藝，更加精細化的分選，去除身上附著的高鹽分。于是，小阿素們進入熱洗分選生產線。在這里，它們要被高溫清洗，進一步去除雜質，光學分選設備再次上場，進行更為精細的分選。

以針對性藥劑配比實現精準清洗，高溫攪拌蒸煮去除海鹽、果糖、膠水等，高速摩擦機清除附著物，連續式4道淺水漂槽漂洗殘留雜質……每一關都是一場硬仗。過了這些關口，小阿素們精神勁頭為之一振，因為它們的純度可以達到99%。

但也只能是稍微松口氣，挑戰依然在前方。小阿素們還需要經過嚴格的質量檢驗，只有雜質含量小于控制值的瓶片，才能進入下一個“賽道”。它們將被送入擠出機熔融，歷經雙級過濾和除味處理，切割成為大小均勻的再生塑料粒子，也可以說是“塑料米”。從海洋塑料再生而來的，還有一個專屬名字，叫“海小?！?。實驗室還要對它們進行專業的測試與檢查，只有符合法律法規要求并滿足技術特性的那些“海小?！保趴梢詫ν怃N售，這就意味著順利闖關成功，要不就叫“小小阿素”吧。

此時的小小阿素們，“可不是吃素的”，已經變得非常厲害了，特別是在純度和品質上跟阿素年輕時相當，實現“重塑瓶生”，可以作為原料直接進入制造業流程。在智能倉庫，小小阿素們整裝待發。如果毛寧濤正好在現場，一路護送“阿素”到成為“小小阿素”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估計心里在說：去吧，去吧，去尋找一個新的家……

小小阿素們，可能跑到了一個姑娘漂亮的外套上，也可能趴在一位大叔珍愛的轎車上，也可能在一個小學生的文具盒上“躲貓貓”，還可能在一位大學生的手機殼上“放飛夢想”……

這時，小小阿素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塑料是很有“可塑性”的。

“文件袋”也現身說法，二維碼上呈現得清清楚楚。

它的“誰再生”環節，經手企業也在安吉?！皾O業用繩索”在這里搖身一變，成為“PP海塑粒子”，時間是2023年3月3日。過了22天，這個批次的海洋塑料粒子，被送到廣東肇慶市廣寧縣五和鎮，在一家高分子材料公司完成“誰制造”環節，最終的成品包括手提袋、文件夾、筆記本和筆盒等。

廢棄的漁繩，估計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么有“可塑性”，有一天還能成為精致的文具用品，如同施了魔法。整個過程，都被“文件袋”上的一個二維碼條分縷析地展現了出來，共計5個環節。而“Polo衫”的奇幻之旅還在繼續。

經過再生歷程，“Polo衫”可視化追溯二維碼，到了第5個環節——“誰化纖”。

加工企業一下子跳到了江蘇省鎮江丹陽界牌鎮的一家復合材料公司?！昂Ｑ笏芰仙罴庸ぢ搯巍憋@示，這家企業購買了一噸PET海洋塑料粒子，在這里加工為半成品的“海洋短纖維”。時間是2023年1月8日。

再次轉換頻道，來到第6個環節“誰紡絲”。時間剛好過了兩個月，小小阿素們來到了江蘇省徐州市豐縣。3分鐘的視頻，用的是一個大的廣角鏡頭，一位身穿藍色短袖、戴著白色工帽的女工，正在自動化設備前邊來回巡視，偶爾動手整理一下，動作熟練，看著不太費力。這里生產的是“海洋紗線”。

視線轉向“誰織布”環節。這次地點是在杭州市蕭山區黨灣鎮，東經120.55°，北緯30.23°，時間是2023年4月3日。1分零1秒的視頻里，具體場景是在一家印染公司，一臺織布設備正在按照設定的節奏賣力旋轉，能聽見有人在旁邊說話，具體內容又聽不太清。這里出品的是“海塑再生面料”。

輕輕觸屏，進入“誰生產”環節。頁面告知，這家公司位于上海市長寧區。3分零3秒的視頻，內容是一群女工在制衣生產廠房，現場放置了“藍色循環”的標識。時間是2023年5月22日。“海洋塑料制成品聯單”顯示，這個批次的“海塑Polo衫”共計1700件。

小小阿素一蹦一跳，跑進了一件衣服里住了下來。它的整個“生命”被重新激活了。

8.五百分之一的“高光時刻”

海洋塑料廢棄物治理的人從哪里來？

海洋塑料廢棄物治理的資金從哪里來？

海洋塑料廢棄物最終的去向是哪里？

如何實現可循環、可持續治理？

以往，涉及海洋塑料治理，這四個問題如同四座大山，堵在那里，杵在那里，橫在那里。

不能被這幾座山的陣勢給嚇住了。

環境保護無國界，人人都是主人翁。

中國的理念是“碧海銀灘也是綠水青山、金山銀山”。這句話里，“碧”“銀”“綠”“青”“金”都是看起來、聽起來都很美好的字，如果沾上了塑料垃圾，那就黯然失色了，海洋經濟的成色也跟著大打折扣。

海洋是生命的搖籃，人類文明的源泉。中國還有一句很動人、很深刻的話——“要像對待生命一樣關愛海洋”。海洋也是活潑潑的生命體，不能任由塑料垃圾就這么肆無忌憚地糟蹋、沒完沒了地威脅。

海洋是太多生物的“家”，真正的“家”，溫暖的“家”，美麗的“家”，充滿希望和愛的“家”，絕對不能是海洋塑料的“家”。

“我們的工作就是把垃圾放在正確的地方”（Our job is to put the garbage in the right place），這是自我認知，是起點，也是終點，是初心，也是目標。

“還給美人魚一個干凈的家”（GIVE THE MERMAID A CLEAN HOME），這一句也在“藍色價值矩陣”的行列里，想必能讓不少人產生共情。

就是要替海洋、替美人魚討回一個公道。

策略是：各個擊破。

不是有幾座山嗎？要么把哪座山給搬了、移了、挖了，要么干脆繞道，修一條路，一條高速公路，一條信息高速公路。

針對“無人收”，開出的藥方是“高收益”。針對“價值低”，拿出的辦法是“高信用”。針對“可持續”，應對的思路是“高回饋”。

方法是：群策群力。

一方的力量畢竟有限，那就拉一個“微信群”，廣邀更多伙伴一起入群，組建一個“藍色聯盟”，約請全球范圍具有一定影響力和代表性的國際環保組織、國際認證機構、高?？蒲袉挝?、產業鏈企業參與進來，在群里進行信息分享，致力于融合多邊力量，推動中國海洋生態保護與海洋經濟綠色發展，實現“產業協同”。

“用商業的力量，成就清潔的海洋。”這句話也是“藍色價值矩陣”中的一個子項，很務實，很敞亮。

思路是：穩扎穩打。

有了“產業協同”，還需要走群眾路線，邀請普通老百姓參與進來，追求“公眾聯動”。這么一個事，而且是一個多好的事，不僅是你的事、我的事，而且是大家的事，是我們的事，你用了心、用了力，就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而且回報盡量要高一些。你看，說了那么久的“有價環?！?，就這么給實現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政府引領”，政府部門負責制定政策、開放數據、建立機制和監督海洋污染物處置等，否則整個項目沒有了根基，沒有了方向，沒有了護航，寸步難行。

這三者，構建起一個三角，模型，就像臺州的“臺”字，上半部的偏旁“厶”看著就給人以穩當、牢靠的感覺。

理念是：本固枝榮。

整個項目體系，給取了一個名字，叫“藍色循環”。

毛寧濤自己的家用車是亮藍色的，“當初買車的時候沒有刻意想到這一層，但你別說，就是這么對上了?！?/p>

對上的，還有大事。

這個項目太有想法了，就傳開了，不少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一探究竟。當地的、省上的、外地的、高校的、國家部委的，都想到現場看看這個項目具體是如何運行的。

美好的話，贊嘆的話，鼓勵的話，像浪潮一樣涌過來?！斑@是一個為普通老百姓做蛋糕、分蛋糕的好項目?！碑斅牭竭@一句評價的時候，毛寧濤感覺心里暖暖的，“我們一直在說，大家努力，做好一件對社會有益的事?？磥?，我們是真的做到了。”

2022年7月4日，中國工程院院士吳豐昌也來了。他供職于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主要從事環境基準與污染風險防控理論、技術研發與工程實踐。他的專業團隊將目光投向大陳島，對大陳海域、陸地進行系統性的調查和采樣，全程參與碳中和示范島建設，在碳匯的測量、統計、交易等環節提供技術支撐和精準服務。

吳豐昌院士一路看下來，發現這里的優勢明顯。他說，基于區塊鏈的碳足跡可視化認證技術在國際上都是先進的，具有開創性，對于打破海洋塑料認證的“綠色壁壘”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反哺前端低收入收集群體的可持續滾動模式，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設計。他希望創新的步子不要停下來，加快總結項目經驗，爭取形成國際標準，提升具有中國特色的海洋治理話語權。

吳豐昌院士生于1964年，是院士群體里的“中堅力量”。過了8個月時間，另一位“銀發院士”也來了。

2023年3月3日上午，中國環境與發展國際合作委員會工作組來到臺州調研。這是一家經中國政府批準的國際性高層政策咨詢機構，成立于1992年。

時年88歲高齡的中科院蘇紀蘭院士是這個工作組的一名成員。他是物理海洋學家，供職于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一輩子和藍色海洋打交道，名字里的“蘭”與工作的“藍”就這么呼應上了。

他跟大家一起，來到椒江區海門街道外沙路的“小藍之家”——也就是“文件袋”二維碼上“誰收的”環節顯示的地點——了解“藍色循環”價值再分配體系幫助當地低收入群體增收致富的具體做法，看看他們是如何使用設備規范作業的，工作強度如何，費用怎么結算，人身安全如何保障……

當天下午有個座談會，滿頭白發的蘇紀蘭院士在發言時說，“藍色循環”項目使用的區塊鏈全流程追溯技術，讓他對區塊鏈技術有了新的認識，建議進一步加強探索海洋遙感等技術的應用，在科技研發上再加以融合。

工作組還提出一個建議，“藍色循環”項目可以申報聯合國的“地球衛士獎”。

真的可以嗎？

得到明確而肯定的回復。

這真是沒有想過，循環，循環，一路循環，難道還要“循環”到聯合國？

對于這個“地球衛士獎”，多少有所耳聞，現在需要全面而深入的了解。

“地球衛士獎”（CHAMPIONS OF THE EARTH）創立于2005年，是聯合國環境領域的最高榮譽。在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的中文官方網站上，對于這個獎項有如下概括性的描述，“從普通百姓、企業高管，到政治人物和研究機構，環境署贊揚為我們的世界采取大膽行動的冠軍?！?/p>

氣候變化，自然和生物多樣性喪失，污染和廢物，被認為是三重地球危機。面對公共危機，總是有有心人不甘于坐以待斃，或者不肯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日子照舊，他們想著要做點什么，孜孜以求探索應對的辦法，并且行動起來。對于提出具有創新性、可持續性解決方案的個人和組織，環境署進行公開表彰，樹立起世界的榜樣。

“地球衛士獎”分為四個類別。

“政策領導力”部分，著重表彰領導全球或國家環境行動的公共部門官員，感謝他們通過制定政策、引領潮流、提供服務為地球環境的改善帶來深刻變化。

“激勵與行動”這個類別，熱情期待有識之士采取大膽的舉措，激發積極的變革，并且以身作則，激勵更多的人投身實踐，攜手保護我們的世界。

“商界卓識”的具體表述是：“旨在授予向現狀發起挑戰，構建更清潔未來的個人或組織。他們建立系統，創造新技術，引領人們追求突破性愿景?！?/p>

第四個名為“科學與創新”，關注那些突破技術界限、創造深遠環境效益的開拓者，贊賞他們“為更可持續的世界發明了可能性”。

每個獎項的提名，向所有人開放。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工作人員和全球權威專家組成評審團，從提名名單中評選出獲獎者。標準是要看提名者的行為是否帶來巨大的環境收益？是否顯示出強大的復制和擴展潛力？總體設計和具體操作上是否富有創新性？是否引人注目，具有鼓舞人心的影響力？

對照這些要求，感覺可以一試。

另一個消息傳來：當年的“地球衛士獎”全面聚焦塑料污染，征集可持續的解決方案。塑料污染政府間談判委員會在這一年也要舉辦第三次會議，作為會外的一個“配套工程”，這次的“地球衛士獎”專注塑料污染，是一個很好的設計，打的是一套“組合拳”。

都踩在了點上。

提名時間是3月14日至4月14日。還來得及，抓緊準備，按照既定流程申報。

后來才知道，當時全世界至少另有2499個項目或個人也在行動起來，著手向聯合國環境規劃署訴說自己與塑料“纏斗”的故事。

應對塑料污染，來自中國的“藍色循環”項目，具體有哪些做法，創新之處在哪里，有什么樣的成效，有哪些公開的報道……這些內容，都要好好梳理，盡量精簡一些、生動一些，說到點子上，說到人的心里去，最好是一看就明白，明白了就住在腦袋里跑不掉。

重在要言不煩，可不能像本地話說的，“從種棉花講到拆布碎”。

浙江省生態環境廳也參與申報，中國生態環境部部長擔任提名人，源自法國的環境服務商威立雅亞太區董事長出任推薦人，誠意滿滿。

遞交申請書的那一刻，步伐沒有停歇。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曾經授予郭文標“海上特別勇敢獎”的國際海事組織，發布《支持各國建立港口設施以接收船舶的海洋塑料垃圾新指南》《制定海洋塑料垃圾國家行動計劃指南》，旨在協助發展中國家海運和漁業部門減少乃至防止海洋塑料垃圾的產生。

這是一個機遇，發展的空間得以進一步敞開。

合作伙伴威立雅的家鄉代表也聽聞了這個項目。法國駐華大使館舉行視頻會議，就推動“藍色循環”項目作為中法友誼合作常態化工作等議題展開探討。代表法方參加的法國駐華大使館可持續發展、能源和交通參贊和經濟處經濟專員，稱贊這是一個“美好的，富有意義的”項目，期待能通過這個項目推動法中兩國在海洋保護等領域的廣泛合作。

向著遠方眺望，遠方也就不再遙遠。

6月8日是世界海洋日?！八{色循環”項目組牽頭組織一次以“構建人類與海洋命運共同體”為主題的清海行動，多家國際機構代表前來參會，交流信息，分享心得。

會議途中，他們還穿著藍馬甲或藍色短袖，打著藍色的傘，冒雨來到臺州白沙灣海濱公園，參與“凈灘行動”，清理海洋垃圾共計124公斤。

“活動須知”有一條專門叮囑大家，“請您在參觀海灘或參加凈灘行動時，勿將廢棄物遺留在海灘上，共同保衛蔚藍地球。”

沉潛，每時每刻；綻放，關鍵時刻。

當年9月，第19屆亞運會在杭州開幕。主辦方提出賽事期間，全面貫徹“無廢”理念，加強固體廢物全生命周期管理，最大限度地減少固體廢物的產生，辦一場“無廢亞運”，并且組織開展“無廢亞運”主題活動。活動現場工作人員的統一著裝，由“藍色循環”再生海洋塑料制作而成。伴隨活動同步舉辦的“無廢城市”成果展上，“藍色循環”海洋塑料制作的再生產品也亮相了。

就是要在大的舞臺上，成為一道風景。

這道風景，就在前方。

“藍色循環”迎來高光時刻。

“一幫兄弟，一段故事，一個傳奇，一生記憶”（A bunch of brothers，A story，A legend，A life recollection）。這也是“藍色價值矩陣”中的一個表述。所有人一起，共同講述了一段故事，一段跟海洋生命有關的故事，一段跟地球友好的故事，并且從故事之中升華出一個傳奇，從而鑄就一生的美好回憶——

總部設在肯尼亞內羅畢的聯合國環境規劃署，10月30日公布2023年度“地球衛士獎”獲獎名單，“藍色循環”項目摘得“商界卓識獎”。

“居然拿下了一個世界性的獎？”

臺州人形容歡呼雀躍，有個“打虎跳”的說法。當時這里不知道有多少個“打虎跳”。

聽到這個消息，毛寧濤感覺“中大獎”了，“我們是一個體量很小的單位，竟然獲得了這么大的肯定，很驚訝?！彼敃r肯定想不到，因為這個項目，他后來需要頻繁跟來訪者打交道，多少有一點“紅”了的感覺。

當年共有2500項提名，創下“地球衛士獎”設立以來申報的新紀錄。

“太不容易了！”

總共有5個獲獎者。

“比高考難多了！”

臺州曾經有一條老街、一個人獲得聯合國組織的青睞，現在要加上一個項目。

“藍色循環”成功“上岸”，原因何在？

“憑借區塊鏈和物聯網技術追蹤并監控塑料污染的整個生命周期，藍色循環（中國）涵蓋收集、再生、再制造、再銷售等各個環節，已經收集了超過1.07萬噸海洋垃圾，成為中國最大的海洋塑料廢物回收項目?！甭摵蠂h境規劃署在當天的一份聲明中說。

這家機構的負責人英格·安德森進一步補充道：“人類對塑料的依賴正在威脅著地球的健康、我們的福祉和繁榮。為確保公正和改善民生，我們必須擁抱創新?！{色循環’展現了科技與可持續性相結合帶來的可能性?！?/p>

地球友好，你在領跑。

闖出一條“技術治塑、系統治塑、全民治塑、商業治塑、共享治塑”的新路。

以“物聯網+區塊鏈”為代表的數字技術串聯起“藍色循環”項目的各個重要環節，覆蓋大部分的關鍵功能，既提供了“骨骼”支撐，也賦予了“肌肉”力量。

從一線收集人員穿戴的智能設備，到用于中轉貯存的“小藍之家”，從后臺全流程可視化追溯系統，到生成可查詢的產品溯源碼，以及依據區塊鏈合約對高值利用收益進行二次分配，精準反哺前端一線收集人員的公益性設計，都有數字技術在默默發力。

“從海洋到貨架”，掃一個二維碼，文字、圖片、視頻全都有，就像是建了一個掌上數字化的“明廚亮灶”，想看就看，看個透亮，一物一碼，不帶虛假。

以往的塑料粒子，到底是原生粒子還是海洋塑料再生粒子，依靠的是“自證”，怪不得人家打個問號?！八{色循環”通過一個二維碼，把“物證”亮出來了，而且是一個閉環，所有數據都是去中心化存儲、不可篡改的，硬杠杠的。

“藍色聯盟”還共同設立“藍色循環共富基金”，讓收集人員平均每月增收700元以上，幫助他們繳納社會基本保險。那些出海時主動把塑料垃圾帶回岸邊并且送到“小藍之家”的船老大，不僅能換取礦泉水，還能賺取環保信用分。等這些信用分積累到一定程度，享受申請專項“綠色低息金融貸款”的權利，融資成本可以降低四成。

企業組織一線收集群體回收海上塑料垃圾，利用區塊鏈技術記錄回收到再生的全過程，以此核算碳足跡并獲得國際認證，一些重視環境保護的國內外企業愿意高價購買再生塑料，溢價部分讓一線收集群體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藍色循環”的整個流程順下來，是一個“良性循環”。

“市場化垃圾收集—高值化資源利用—國際化認證增值”，可以說是“藍景循環”模式的精髓。

這么一個“打法”，讓傳統意義上歸于“低端”行業的“廢品收購”，變得有點“高級”了。

好的東西自然走得遠。2024年以來，“藍色循環”模式在長三角區域乃至全國沿海省份復制推廣，年底浙江實現沿?？h（市、區）全覆蓋。他們還愿意向全球開放數字化系統，擴大規模，讓各方力量通過這個項目，共同在“減塑”的浪潮中深情擁抱大海。同時，他們也不忘強大自己。全流程無人化的“海洋工廠”也在路上，投資3.3億元，初期建設5條再生塑料產線，專門回收處置漁網、纜繩、浮球等廢棄海洋塑料?！昂Ｑ蠊S1號”建在臺州，2號至4號計劃分別設在青島、海南，以及柬埔寨。他們希望這是一座座“燈塔工廠”。

如何理解“燈塔工廠”？或許從“燈塔”的寓意上看出一個端倪。

在《穿破黑暗：燈塔的故事》作者的筆下，燈塔歷來被視為工程、光學和建筑的奇觀，人們在燈塔身上投射了自己共有的雄心與內心最深處的情感，以及啟蒙或被啟蒙的希冀。

9.專屬年輕人的“布魯布魯”來了

2024年8月，北京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到常敬甜的手里。為慶祝成功“上岸”，全家商量一起出游，目的地定在臺州，到海邊放松身心。

這個北京姑娘，在填報志愿時，看到北京理工大學開設了“國際組織與全球治理”專業，聽起來很新鮮，自己也感興趣，就報考了這里，結果事遂人愿。

她爸爸就職于挪威的一家環保企業，喜歡組織家庭旅行。這次同行的朋友家也有一個女孩，比常敬甜小個一兩歲，名字叫孫語涵，正在美國馬薩諸塞州北野山高中讀書，暑期回國休假。出門玩耍，有年齡相當的同伴再好不過，兩個女孩都很開心。

來到一個新地方，總是要跟當地朋友聚聚的。常敬甜爸爸在臺州有同行，提前和他們打了招呼。北京的朋友遠道而來，而且是全家出動，接待很講究對等的，臺州的朋友也以家庭為單位，款待客人。剛剛考上香港科技大學的夏衍和還在當地讀高中的葉子，一同來參加家庭聚會。也是巧了，在倫敦藝術大學攻讀生物設計專業的杜昕諾，暑期回國探親，早就聽說老家臺州有一個項目獲得聯合國的大獎，經家長介紹，跑來實習。正好有同齡人“組局”，那就一起玩。

5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共同坐到了“小孩桌”上。

具體行程安排上，自然要給客人看看自家的“拿手好戲”。當聽說“藍色循環”項目獲得了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頒發的“地球衛士獎”，常敬甜想起自己的專業，“竟然對上了”。

她們跟著家長一起參觀“海洋云倉”“小藍之家”，參觀“藍色循環”項目的展廳，給一線收集海洋塑料的阿公阿婆送慰問品，登上漁船出海捕魚，在海灘上撿垃圾，還在毛寧濤的陪伴下來到大陳島看夕陽西沉……

一路走下來，常敬甜說，項目的理念很先進，做法都特別有創意，“很了不起”。孫語涵的第一印象是“這些大人在做一件大事”。葉子感覺這個項目很有意義，不僅保護了海洋，還能給阿公阿婆帶來工作。杜昕諾發現，原來環保不局限于少用塑料、少留垃圾，原來環保不只是理想而是可以落地的行動，原來廢棄物可以成為有價值的資源。

看來，這是一次“驚嘆之旅”。

“除了‘神奇’，不知道還能用哪個詞來表達我的感受，請原諒我詞窮了?！?夏衍由衷為家鄉的這個項目點贊。她記得，自己9歲讀小學三年級的一個下午，在醫院從事管理工作的媽媽說要辭職，投身海洋環境保護事業。那時候，她對海洋保護的理解只是停留在學校組織的沙灘撿垃圾活動上。后來，媽媽在新的崗位上不斷傳來好消息，對于具體內容，她也只是了解一個大概，這次是比較系統、深入的實地探訪。

“海洋塑料垃圾處理這個事，以往我們感覺都是比較低效率的，是一件做起來有點臟的事情。他們竟然把物聯網、區塊鏈技術都用到這個事上了，看起來很高級，讓人愿意接受，樂意參與其中?！彼f。

已經不記得是哪個大人說的：你們5個女孩子是不是可以一起做點什么？

正好點中了她們心中所想。

“由于家庭原因，我們幾個都對環境保護有共同的興趣，加上這次實地參觀，已經各自有一些靈感了?！睂O語涵說。

孫語涵看過相關的文獻，得知當前商業模式主要是線性的，一個產品，從生產到消費，壽命很快就結束了，這中間有嚴重的資源浪費。比如從超市買幾盒牛奶，放入一個塑料袋拎回家，到家里把牛奶存入冰箱，十幾分鐘，這個塑料袋的價值就用完了，意義就結束了，直接當作垃圾給扔了，而且如果后續沒有及時處理，還要污染自然環境，“我們要想辦法從線性走向循環，讓產品擁有二次生命。”

常敬甜有進一步的補充，“5個女孩子年齡差不多，都有一些環保理念和環保意識上的積淀，可以說我們是‘藍二代’。當時的狀態用兩個成語來形容，一個是‘箭在弦上’，一個是‘呼之欲出’?！?/p>

身為“藍二代”，夏衍想的是責任。她總感覺平時生活中人們對環境保護沒有理解透，具體行動上也不太夠，“這是一個需要持續做下去的事，需要源源不斷的參與者，實現代際接力。”

同樣身為“藍二代”，年齡小一點的葉子懷抱單純的夢想，“希望大海像我床頭的鏡子一樣潔凈，照出美麗的世界。”

但是，海洋生態危機日益嚴峻，塑料垃圾占領海洋的野心依然在膨脹，而年輕人參與程度總體上不高，二者之間形成落差?；谏磉吪笥训呐e止言行，孫語涵有自己的觀察，“有人覺得海洋垃圾不是一個問題，一個礦泉水瓶，對于大海來說，是個什么問題？有人知道這是個問題，但又感覺過于遙遠和龐大。一個人的力量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幫不上什么忙。而且要說撿瓶子是一件很無趣的事，也是一個負擔。這些觀念都要改變。我們想，由同齡人來激發同齡人的環保熱情，可能更有效果?！?/p>

到了“00后”為地球的健康、大海的幸福貢獻一分力量的時候了！

她們有了組建一個小團隊的想法。

“我們五個女孩，想在‘藍色循環’項目的基礎上，創造一個能讓全球年輕人關注、喜愛、參與海洋環保的平臺。”常敬甜說。

名不正，言不順。先要給這個平臺取個好名字。

在大陳島上，5個姑娘擠在民宿的一張小床上，開啟頭腦風暴。她們還分享了各自名字的來處或趣事。

“常敬甜”是請人取的，說是不用擔心學習，不用擔心生活，她沒有從字面上看出來，倒是自我感覺這名字有點獨特，“很少人的名字里有關于味道的字，甜甜一般都是小名。我這個名字，前邊這個‘敬’字比較嚴肅一些，后邊這個‘甜’偏于可愛，放在一起挺有意思的”。

杜昕諾剛出生時，家長查了一下，顯示五行缺“火”，就用了這個“昕”字?！皩O語涵”寄托著家長的美好愿望，希望這個孩子既有學識、智慧，也有內涵和修養。葉子的名字源于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里邊的女主角叫“小葉子”。

夏衍的這個名字，和中國現當代文藝史上的“夏公”重名了。他也是浙江人，作家、戲劇家，還是“中國左翼電影運動的開拓者、組織者和領導者之一”。讀中學的時候，課堂上學到老先生的《包身工》《上海屋檐下》，全班同學都往她這邊看。她后來知道，夏衍是他的筆名，他是一位很有成就、受人尊敬的老人。老先生臨終前幾度昏迷，有一天晚上病情惡化，身邊人員說：“我去叫醫生。”老先生突然睜開眼睛，艱難地說：“不是叫，是請。”隨即就昏迷過去，再也沒有醒來。這個故事，讓她很受觸動，“很有修養、很有境界的一位老爺爺?！?/p>

現在是5個姑娘給一個新生環保項目取名字。

“熬了個大夜”，你一言我一語，想出一個，又給否了，接著想……

面朝大海，茅塞頓開。

“Blublue”突然冒了出來。

起初，大家感覺有點簡單，甚至有點幼稚，就是個象聲詞嘛。仔細琢磨，其實蠻有味道的，英文“藍色”疊加在一起，朗朗上口，很可愛，讀起來像小魚吐泡泡的聲音，輕巧，靈動，充滿生機。正是一個個吐著泡泡的鮮活生靈，構成廣袤海洋的健康生態。

英譯漢，她們敲定“布魯布魯”。

她們約好第二天早起到海邊看日出?？上莻€陰天，她們打著哈欠、頂著黑眼圈，并沒有看到想象中壯觀的日出，只隱約看到了一抹粉紅的朝霞。不過，“布魯布魯”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作為“藍色循環”的延伸，“布魯布魯青年海洋環保項目”正式開張。

原來，這還是一次“啟航之旅”。

5個小姑娘，準備干大事，自然需要家長的幫忙。孩子和家長共建了一個微信群，便于隨時溝通。群的名字叫什么呢？正好當時社交平臺上流行一個“公主請上車”的梗，這個群就叫“公主請環?！薄?/p>

家長在群里有好的地方，等于是智囊團引路，不過也要自己走路，再說家長老在“身邊”，也有不方便之處，她們還想說悄悄話。5個人又建了一個群，取名“公主請瘋狂環保原始人”。常敬甜介紹說，這個“原始人”，也就是“創始人”的意思。

9月份開學，5個人各奔東西，一個在美國，一個在英國，一個在香港，一個在北京，一個在臺州，借助這個群，討論業務。她們各有一個英文名，孫語涵是Emily，夏衍是Judy，葉子是Ray，常敬甜是Anna，杜昕諾是Sarah，實行“輪值CEO”制度，約定時間召開視頻會議，由于分屬不同的時區，有的在熬夜，有的剛睡醒，因為對海洋環保的熱情而走到一起，不斷產生奇妙的火花，“布魯布魯”的思路也就越來越清晰。

3個女人一臺戲，5個女孩戲中戲。

她們有一個雄心，匯聚全球青年力量，讓海洋中的垃圾重新變成時尚、新穎的產品，在海洋環保的旅程中融入溫暖與關懷，讓大海只是海洋生物的家園。

她們希望自己是真正“承上啟下”的一代，通過自己和同代人的努力，還海洋以蔚藍，“讓我們的后代見到父輩掛在嘴邊的那個清潔、美麗的大?！?。這跟“藍色循環”的理念一脈相承。

她們期待成為全球海洋環保事業的交匯點，信奉“真誠是永遠的必殺技”，不斷釋放誠意，鏈接一切有志于海洋環保的個體、品牌、企業和組織。

她們鼓勵同代人重新定義“時尚”。起碼無止境的消費不是時尚，日漸膨脹的欲望不是時尚。真正的時尚可以是一股能為地球減壓的藍色浪潮。

海洋廣袤無垠，海洋生態多彩多姿，各類生物各美其美，她們愿意向大海取經，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全球青年力量，攜手參與海洋環保，建立多元包容而充滿活力的團隊，逐漸形成完善的伙伴準入體系，無論是有技術還是有想法，只要有一顆熱愛的心，就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態位”。

她們致力于開發海洋塑料再生創意產品，無論是自有品牌運營，還是品牌授權合作，都力求融入年輕態、可循環的設計理念，符合青年人的趣味，愿意親近，也讓一線收集人員獲得更有尊嚴的回報。

她們不斷拓寬傳播渠道，已經開設官方網站、公眾號，在重要社交平臺上注冊專門賬號，推送新動態。

構想很美好，關鍵是如何做好。她們在學習之余展開探索。

3個女人一臺戲，5個女孩唱大戲。

2024年9月，聯合國環境規劃署海洋解決方案大會（Sea of Solutions）在泰國曼谷舉行?！安剪敳剪敗笔苎麉＞妥x于香港科技大學環境管理與技術專業的夏衍，作為團隊代表，登臺發言。

她承諾，“布魯布魯”將集結全球青年伙伴，凝聚更多同行者，一起清除海洋垃圾，幫扶沿海漁民，同時運用元宇宙技術搭建虛實交融的平臺，用戶通過遙感技術選定現實中的保護海域，人工智能識別垃圾種類并匹配再生方案，企業將其轉化為碳減排產品，讓海洋塑料再生產品成為市場風尚。

“相信通過各方共同努力，全球兒童終將看到母親記憶中的那片?！儍簟⒇S饒、充滿生命力的蔚藍。”夏衍說。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還設有前瞻性的“地球衛士青年獎”，授予在保護和恢復生態環境上有卓越理念的年輕人，旨在為杰出的年輕環保主義者的雄心壯志注入活力。在發言結尾處，夏衍期待和大家在“地球衛士青年獎”的領獎臺上再次相見。

她在朋友圈分享了這次難忘的經歷：上午還在課堂上聽教授講生態，下午就“特種兵式”閃現泰國。前一秒還在臺上激情澎湃，立志用“機關槍式”的眼神掃遍每一個人，下一秒就被教授留的作業折磨得頭大，“但是超級感謝各位老師的支持和幫助，這次的演講出乎意料的成功，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活出自己的風采?！?/p>

4個伙伴都來點贊，孫語涵在下方留言：“Blublue打開世界大門的第一步！”

她的微信個性簽名是“追隨光，靠近光，成為光，散發光”，夏衍的則是“等風來不如追風去”。

3個女人一臺戲，假以時日，5個女孩成大器。

眼看著，推開世界大門的第二步不期而至。

2025年2月底，首屆聯合國“海洋十年”海洋城市大會在中國青島舉行。也就是薛永武教授工作和生活的城市。

“海洋十年”是“海洋科學促進可持續發展十年（2021—2030）”的簡稱，系聯合國發起的涉海倡議，旨在“推動形成變革性的海洋科學解決方案，促進可持續發展將人類和海洋聯結起來”。我國“海洋十年”國際合作中心落地青島，成為統籌參與和全面實施“海洋十年”工作的綜合型國際合作平臺。

這場活動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政府間海洋學委員會和青島市人民政府共同主辦?！安剪敳剪敗表椖渴苎料唷扒嗄陞⑴c”環節。

常敬甜作為團隊代表，登上了演講臺。

她說，塑料有可能成為海洋“真正的主人”。而全球18億青年是扭轉局面的關鍵力量。

青年參與環保的潛力到底有多大？她算了一筆賬：一個文具盒、一件T恤、一個手提袋和一把雨傘，總重500克。如果全球青年積極使用回收的海洋塑料制品，按每人每年消費500克計算，即可回收90萬噸塑料，占全球年海洋塑料總量的11%。每回收1噸塑料，就能拯救100只海洋生物，并為沿海居民每月創造3000元收入。海洋中現存1億噸塑料垃圾，對海洋城市而言，這并非廢物，而是放錯位置的“寶藏”。

至于“布魯布魯”項目，她分享了兩個主要目標，即促進海洋塑料產品消費和激勵環保領域創業。一個問題是：資金從何而來？她給出的思路是利用好廢棄的銀行積分。

不完全統計，有七成的銀行積分未被利用。如果用戶愿意激活這些沉睡的積分，用來兌換海洋塑料回收而成的文具、玩具、日用品，不僅用戶本人可以獲得直接參與海洋環保的渠道，抵消自身的碳排放，還將有更多海洋垃圾獲得新生，沿海地區的百姓也將獲得更多的工作機會。

“作為地球的年輕一代居民，我們不想做地球的‘房客’，更想用我們自己的方式，努力留住清潔、健康且有復原力的美好藍色家園?！背＞刺鹫f。

演講結束前，她播放了各位小伙伴共同采集的一段視頻。

來自美國的Charlotte Relyea-Strawn身后是鄉村雪景，她問所有人：“你是否想過，所有的垃圾最終都去了哪里？”緊接著，她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在海洋中有一座比得克薩斯州還要大三倍的‘島嶼’。但它不是陸地，而是被垃圾覆蓋的漂浮廢棄物。這些污染物來自世界各地，海灘、城市，所有地方?！闭f話時，神情頗為憂傷。

下一個鏡頭，土耳其姑娘Ceylan Kutman告訴大家，如今，塑料無處不在。它存在于我們吃的食物、海鮮、我們喝的水中，也滲透進了整個海洋。

韓國的Kisu Kang坐在一家“香港食堂”門口說：“那海洋里的生命呢？大自然呢？那些依靠海洋生存的生物呢？塑料不會憑空消失，它只是不斷被分解成越來越小的微塑料了。”

中國香港的張宇熙是一個大男孩，他接過話頭，“這不僅僅關乎自然，這是一場關乎人類生存的危機，關乎我們的選擇、我們的健康以及我們的地球。”

如何應對？來自中國的湯敏嫻說：“每一個行動都至關重要，每一個聲音都不可忽視?！?/p>

挪威小伙子Balder Sebastian Johansen將“布魯布魯”項目的意義和盤托出：當我們攜手合作，就能創造真正的改變。布魯布魯致力于連接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共同尋找海洋可持續發展的解決方案。

“我們需要解決方案，需要合作，需要堅定的承諾——從現在開始?！泵绹媚颩aggie Provencal一臉的陽光，清脆的嗓音、堅定的語氣傳達出希望之光。

孫語涵出鏡表達自己的觀點：“健康的海洋孕育繁榮的城市，保護我們的海岸就是在守護我們的未來……”她的身后有兩張招貼畫，都用英文寫著“我們是未來”。

普通話、英文、粵語、韓語、挪威語、土耳其語，分別說出共同的心聲：“共同的海洋，共同的未來?！?/p>

畫面分屏，他們一起用英文說——

It's time to be the change.（是時候成為改變的力量了。）

10.環保的種子在人的心田里

扎下了根

1964年出生的黃海賓是一位“老大陳”。這輩子跟大海有緣，名字里有“黃海”，不過一直生活在東海邊上。

在他出生的那個年代，海洋捕撈作業盛行，漁民的收入可觀，漁區生活有“卡其、嗶嘰、北京藍，人人身上毛線衫”的說法，為時人所羨慕。

當然，出海也要看老天的臉色，有一首當地的《討海謠》，道出此中的復雜情緒：“娘織網，爹張網，我家住在東岸港。世世代代靠扛網，出海要望天氣好。風平浪靜魚上網，滿船撐來扛魚忙。海上急起大風浪，我爹不知怎么好？家中日夜在盼望，爹啊爹——老爺保佑你，盼你早回東岸港?！?/p>

如今，黃海賓主要干的活是近海垃圾的打撈，海里的塑料垃圾上了岸，就運到孔晨的“小藍之家”。

他養了一只小狗，溫順、乖巧。跟毛寧濤給小狗取名的思路不一樣，黃海賓稱呼自家小狗為“猛猛”，很多人問他為什么這么叫，“故意用的反義詞嘛”。

就像當年大陳島墾荒時喊出的口號，“敵人破壞，我們建設”，都是“反義詞”。

大陳島是黃海賓的家。年輕的時候，到外地做過小生意，跑來跑去不踏實，還是回到島上心安，從“小伙與?！币呀涍^渡到“老漢與?！?。

他一直有個想法：是個東西就有用。以前過日子，是沒有什么垃圾的。喝水有開水，用的是杯子。買菜用竹籃子。吃飯，家里用的是瓷碗，出門干活帶飯盒。小塊的木頭，都被撿起來當柴火給燒了。

島上有一座烈士墓，上海人陳顯坤在這里長眠。他是第一批上島的志愿墾荒隊員，1962年5月在魚肥坑底救人時不幸遇難。當時，島上有不少的臭魚爛蝦，水產公司就堆積到深坑里，漚成磷肥。對于陸地上的農民來說，這可是種莊稼的好東西，就跑到島上來裝運。這個魚肥坑有3米深，攪動起來，水里的沼氣迅速沖上水面，把人給熏倒了，陳顯坤聞訊趕來救人，自己也中毒了，昏迷未醒，衣服口袋里還裝著回老家探親的請假條。

這個悲傷的故事，也講到一個事實：當時的人們努力做到“物盡其用”。

后來為何有了垃圾呢？黃海賓說原因是一次性的東西來了。礦泉水瓶、盒飯、方便面盒、塑料袋，“用過了，一扔海洋，一扔海洋，一刮風就往島上推。要是碰到打臺風的天氣，不得了，一個浪，垃圾都滾到岸上來了。上午搞了，下午有，今天搞了，明天有，搞不完的。”

在近海打撈垃圾是個苦力活，雖然能掙幾個錢補貼家用，黃海賓還是希望沒有這個活干就好了，“扔垃圾，就扔一下，太簡單了，后邊收拾起來就難了。有人就想，反正有環衛工人收拾，沒關系的。不要這么想！”

“大海撈針”難，“大海撈塑”也難。

這個精干的“討海人”，有時也在想應該怎么辦，“我就想說，亂扔垃圾要不罰款？能做到這一點，就真的厲害了。以前有酒駕，現在一旦查到了，12分掉光光，還要坐牢，誰還敢喝酒開車？不是說亂扔垃圾要坐牢，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要想想辦法，讓垃圾少一些，避免一些?！?/p>

在往來大陳島的渡船上，張貼有中英文的公告牌，提醒乘船人禁止丟棄所有垃圾入海，所有垃圾應留存船上并置于提供的垃圾箱內，違反這些要求可能導致處罰。

還有人抱著“科技無所不能”的想法，人工智能發展這么迅速，海洋塑料垃圾還算一個問題？

事實是，科技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在塑料這個問題上，商家不可以逃避自己“生產者責任”，整個社會不能有絲毫的放松。

“‘小藍之家’雖然在塑料瓶回收利用上有成效，我個人覺得還是遠遠不夠的。講句心里話，如果沒有一個好的環境，再有錢也沒用。都說我們石塘鎮有千年曙光，要是沒有好的環境，海上都是塑料垃圾，哪怕有千年曙光，人也要跑得精光。”郭文標說。

好在國家政策的持續發力已經大為減緩“塑料奔海”的步伐。

2024年7月，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布《中國的海洋生態環境保護》白皮書，其中提到出臺相關文件，進一步建立實施海洋垃圾監測、攔截、收集、打撈、運輸、處理體系，“從源頭管住垃圾入?！?。

好在保護環境的種子已經在人的心田里扎下了根。

“阿素”再生所在地安吉縣梅溪鎮，正在激起“以竹代塑”的浪潮。

2022年11月，中國政府與國際竹藤組織共同發起“以竹代塑”倡議。作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的誕生地，安吉是典型的“竹鄉”，擁有百萬畝竹林，在落實這個倡議時有先天的優勢。2025年1月，安吉縣林業局與浙江農林大學聯合制定的《“以竹代塑”產品分類分級評價》地方標準發布，是國內的頭一份。

梅溪鎮紅廟村“深藍計劃”咖啡館，坐落在湛藍湖水和冷冽巖石之間。這家“網紅村咖”，曾經一天賣出8818杯咖啡，位居單日單店咖啡銷售量前列。這么多杯咖啡，售賣時提供的不再是塑料吸管，而是竹漿紙吸管，因為更加低碳，更加安全。

日常生活中，葉子盡量不使用塑料吸管之類的一次性制品。常敬甜說自己老是攢著塑料袋，重復利用。餐廳的餐巾紙，如還能用的，她隨身攜帶，以免被當作垃圾一起處理了。杜昕諾是學習設計的，她習慣了使用可降解材料，平時出門自備水杯，背著帆布包。夏衍出門喜歡乘坐公共交通，旅行時自己帶洗漱用品，“到香港學習時間不長，發現這里很注重環保，希望自己也能學到這方面的知識?！睂O語涵對當下的“快速時尚”和“短期時尚”保持警惕，“就衣服來說，樣式不斷翻新，但是質量在降低。消費也是講究定力的。我買衣服很少，買了就一直穿?！彼f，自己的職業規劃偏于“環境與可持續發展”這個領域。

比她們大個十來歲的毛寧濤也在發生改變。

他現在很留意一些環保公益廣告，比如有一個倡導節約用紙的，文案是“紙用一圈，樹長一年”。

他說，以前和同學到海邊玩，是不太關心礦泉水瓶的，現在看到一個瓶蓋都要撿起來，“風景這么好，為什么要留下一個瓶蓋？你彎腰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可以給后邊省下很多事，為什么不做呢？”

勿講早遲，只講落時。

他老家的文化禮堂里有一本《實用節水手冊》，是當地節約用水辦公室印制的。里邊說，臺州是一座“資源型、污染型、工程型缺水并存的綜合性缺水型城市”，倡議養成良好的節水習慣。比如，洗漱間隙關閉水龍頭，使用回收水洗車，優先選用節水型產品，還有帶走未盡瓶裝水等。

剩下大半瓶水的礦泉水瓶，毛寧濤在海洋塑料堆里見得多了。

“人類最不應該做的就是從大海里撈垃圾。”這也是“藍色價值矩陣”行列中的一句話。

人類應當從大海那里獲得什么呢？

有過一次難忘“親海之旅”的恩格斯，在名為《風景》的文章中還寫道：“你再望一望那遙遠的綠色海面，那里，波濤洶涌，永不停息，那里，陽光從千千萬萬舞動著的明鏡中反射到你的眼里，那里，碧綠的海水同倒映在水中的蔚藍色的天空以及金色的陽光交融成一片奇妙的色彩；——那時候，你的一切無謂的煩惱、對敵視光明的人和他們的陰謀詭計的一切記憶都會消失，并且你會融合在自由的無限精神的自豪意識之中！”

薛永武教授在書中點評說：“他真切地體驗到了一種壯美感?！?/p>

作者簡介

王國平，江西九江人，《光明日報》文藝部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一枚鋪路的石子》《汪曾祺的味道》《縱使負累也輕盈：文化長者談人生》《路上的風景：張錦秋傳》《一片葉子的重量》《文學的目光掠過新聞的湖面》等，獲中國新聞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