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真正下定決心去科爾察時,已是深秋。
飛機在云層里平穩穿行,我的眼睛已經疲憊得睜不開了,我一閉眼,那個曾無數次出現在腦海中的畫面就再次浮現:天空遼闊,一片湛藍,白云絲絲縷縷,遠處的雪山連綿起伏,雪山下是低矮的灌木,近處是深綠色的草甸,一只山鷹展翅翱翔,一會兒向下俯沖,一會兒又振翅往高空飛去。這時我總感覺自己慢慢變輕,旋轉、飄浮、上升,成了山鷹身上的一根羽毛,跟隨它在空中飛翔起來。
飛翔的感覺,讓我心曠神怡,我真想一直飛,永遠不落下。
我從沒有見過真正的山鷹,可我喜歡鷹,從認識馬斯庫開始。
馬斯庫是阿爾巴尼亞科爾察人。
飛機落地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時,已是晚上。我在國內就聯系了導游,他是一位長居阿爾巴尼亞的中國人,按我的要求,他為我“量身定制”了這次阿爾巴尼亞之旅。我跟他說,這次旅游,我只想去科爾察,他一聽,勸我考慮一下海濱城市薩蘭達,我說,不!就科爾察!為此,我不得不付出比組團游客多一倍的費用。他在機場接到我,把我帶到機場附近的一家小旅館,第二天一大早,便駕車帶我直奔科爾察。一路上,我們從平原進入山區,他指著遠處的雪山說,雪山下就是科爾察。深秋的大地已經變黃,呈現出一片蕭索。一路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碉堡,散落在連綿起伏的山野里,很多碉堡被畫上了各種各樣的彩繪,夸張的表情、巨大的字母有的甚至被畫成了“瓢蟲\"“烏龜”…導游告訴我,這些碉堡都是當年用中國援建的鋼筋修建的。不只是鋼筋,糧食、外匯、軍備物資,鋼鐵廠、化工廠甚至為了讓阿爾巴尼亞人吃到美味的淡水魚,中國派出養魚專家組親自到阿爾巴尼亞傳授養殖、捕撈技術,反正只要他們需要,中國就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
他很有介紹那段歷史的欲望,可我的耳朵在聽,心里卻在想別的事。我想,原來馬斯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我想,就像生活在野外的山鷹一樣,馬斯庫說不定就躲在哪個碉堡里,等我靠近時,他就從碉堡里鉆出來。我想,或許一會兒我就能在路邊偶遇馬斯庫,我一定停車跟他打招呼,說好久不見,今天可真巧啊!可轉念一想,這個想法真讓人覺得好笑。
遇到馬斯庫,怎么可能?
一
遇到馬斯庫,說起來,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我在日壇附近的一家私立幼兒園當老師。那家幼兒園實行雙語教學,每年的招生季,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搶著把孩子送進來,中國人想讓孩子學外語,外國人想讓孩子學中文。
新學期即將開始,幼兒園已分好了班,開學前一天,園長把班上的新生信息登記表發給了我,要求提前熟悉孩子們的情況。那年,我是小班的班主任。
我坐在教室里,拿著一沓表格,一張張翻看著。
我一下子就被阿爾巴尼亞小女孩兒克蕾娜的登記表吸引了。克蕾娜,三歲十個月,出生在阿爾巴尼亞地拉那,父親叫馬斯庫。當我在登記表上看到馬斯庫這個名字時,上半身的血液似乎突然倒流回頭頂。
世界這么大,我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么巧的事。
在師范學校上二年級的時候,一位自稱“看阿爾巴尼亞電影長大”的老師給我們推薦了一部名叫《科爾察之戀》的阿爾巴尼亞電影。電影的男主角是科爾察人馬斯庫,演員的真名就叫馬斯庫。電影開頭,馬斯庫穿著棕色褲子,米色上衣,站在山頂,揚起一張陽光、英俊、充滿異域情調的臉,他微笑著,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展開雙臂隨著盤旋在空中的山鷹旋轉,山鷹發出一聲聲清冽的鳴叫,響徹整個山谷。
這個畫面在我的腦海里不知復現過多少次。
電影里的馬斯庫生活在小鎮上,父母都是農民,他每天趕著幾十只羊到山坡上放羊,十七歲那年,他跟隨父親去鎮上賣羊,在街上看到了鎮上醫生的女兒,從此一見鐘情。他每天把羊趕到山上,就跑到鎮上去看女孩。女孩注意到了他,經常趴在窗邊等他。他送給了女孩一把羊角梳子,是他親手磨的,女孩送他一只小懷表。醫生知道后,大發雷霆,放出狠話,說那窮小子再敢來找他女兒,就打斷他的腿!為出人頭地,馬斯庫跟隨鎮上馬幫的人一起到首都地拉那闖蕩,但他在那座繁華的大都市里并不受歡迎,馬斯庫受盡了欺侮,最終他在一個老頭的幫助下賺得了一大筆錢,回鄉后風風光光地迎娶了女孩。
電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令人神往的自然風光,那只鷹,還有充滿異域情調的英俊青年馬斯庫。
我特意上網搜索過主演馬斯庫,網上對他的介紹簡單到潦草:“馬斯庫,男,阿爾巴尼亞人,演員,主演作品《科爾察之戀》,該片曾獲得地拉那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
畢竟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馬斯庫的任何電影,時間一長,那張臉似乎模糊了,但重新看到馬斯庫這個名字時,那張臉卻又突然清晰起來。
幼兒園開學那天,我第一眼看到克蕾娜,就覺得她像一個墜人凡間的小天使。一頭自然卷曲的長發,黑烏烏、光亮亮的,臉蛋白里透著粉嫩,那長長的睫毛下一雙藍色的大眼睛,小鼻梁挺拔,一張小嘴就像一枚小櫻桃。克蕾娜抬頭看我時,那天真無邪的神情讓我的心立刻變得柔軟。
克蕾娜只會說阿爾巴尼亞語,班上的孩子要么說中文,要么說英語,克蕾娜想跟小朋友玩,拉著小朋友的手,“嘰里呱啦\"說一通,小朋友一臉疑惑地看著她。語言不通,溝通困難,被克蕾娜拉著的小手從她的小手里抽出來,一下就跑遠了。
克蕾娜垂著頭,嘴巴緊緊抿著,慢慢走到小椅子旁坐下,一邊揉搓裙子,一邊掉眼淚。我抱起她,被抱起來后,她就怎么也不肯下來,我就抱著她,吃飯抱著,睡覺抱著,戶外活動也抱著。
雖然馬斯庫每天都接送克蕾娜,但班主任不負責站在大門口接送孩子上學、放學,負責接送的是保育老師,所以,與馬斯庫見面,已經是開學后一星期的事了。
為了更快地了解每一位孩子,幼兒園實行家園共建,幼兒園會約家長到學校交流孩子的情況,家長到幼兒園,需要園長和班主任一同接待。
那天放學后,園長通知我,克蕾娜的家長明天到幼兒園。
我聽到這個消息,心里一陣緊張,不知這個馬斯庫是不是就是電影演員馬斯庫。晚上回家后,我把《科爾察之戀》又看了一遍。
雖然馬斯庫戴著墨鏡,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當期待已久的答案終于揭曉時,我并沒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反倒更加緊張起來。
我看著馬斯庫走進接待室,他個子很高,身板挺拔,穿著一身藍白細條紋西服套裝,里邊穿了一件白色襯衫,烏黑的頭發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互相問好后,馬斯庫便在園長和我對面落了座。
馬斯庫摘下墨鏡,他那雙藍眼睛比克蕾娜的深邃得多。那是一雙極其敏銳的眼睛。我看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與電影里的馬斯庫相比,眼前的馬斯庫更加成熟穩重,更有魅力。
“您是克蕾娜班上的老師吧?”馬斯庫用流利的中文對我說。
“是。\"我慌忙回答。
“心竹老師是克蕾娜的班主任,您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可以直接問心竹老師。\"園長說。
“心竹老師,克蕾娜上周在幼兒園的表現還好吧?”馬斯庫問。
“克蕾娜很乖,也非常愿意跟別的小朋友玩,但班上只有克蕾娜一個阿爾巴尼亞小朋友,她不會說中文和英文,跟別的小朋友交流起來確實有些困難。\"說這話時,我覺得自己聲音有些發顫。
“可能是因為無法和孩子們交流感到孤單吧,她上周來幼兒園的路上都會哭鬧,不肯下車,說想回家。克蕾娜剛來中國,一切都在慢慢適應,首先要適應語言環境,這對她來說特別重要,還請老師多跟她用中文交流。”馬斯庫看著我說。
“沒問題,像克蕾娜這樣的情況,我們幼兒園經常會出現。\"直到園長說完這句話,馬斯庫才將頭轉向園長。
“孩子進入新環境一般都需要一段適應期,等和老師、同學熟悉了就好了。我們老師肯定會盡心幫助克蕾娜,但幼兒園畢竟是孩子的世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要讓克蕾娜盡快融入集體。碰到這樣的問題,我們一般會安排班上活潑開朗的小朋友,引導他們帶著克蕾娜玩。\"園長繼續說。
“對,克蕾娜最喜歡和王嘉怡玩,嘉怡乖巧懂事,讓她帶著克蕾娜應該沒問題。”我一開始大聲說,但很快又壓低了聲音。
“那太好了,給您添麻煩了。”馬斯庫說。
“還有一件事,要跟您溝通一下,就是孩子打疫苗的事。按照中國的兒童免疫規劃,兒童入園前需要完成八種第一類疫苗接種,克蕾娜在阿爾巴尼亞接種過疫苗嗎?”園長問。
“我不太清楚,我需要回去問一下她媽媽。”
“心竹老師,麻煩去拿一份疫苗接種目錄吧。”園長對我說。
我起身出了門,拿了表格后就急急忙忙回到接待室,我把目錄輕輕遞給了馬斯庫,又坐回了座位。
“心竹老師,”馬斯庫輕聲發問,“請問,您跳孔雀舞嗎?”
我看著馬斯庫的眼睛,有些緊張,輕輕地點頭說:“以前跳。”
“您怎么知道?”園長吃驚地問。
“只是感覺像…”馬斯庫說。
“心竹老師是傣族人,從小就跳孔雀舞。”園長看著我說,
“這種外柔內剛、充滿力量的舞蹈必定是要從小練習的。”馬斯庫說
“現在已經很久沒跳了,上學的時候經常跳。”我說起上學的時候,又趕緊加了一句,“上學的時候,我看過您的電影《科爾察之戀》,我也是因為那部電影成了您的粉絲。\"我知道這句話多么不合時宜,但找到機會把心中埋藏已久的話說出口,我一下子放松下來。
“您還拍過電影?怪不得您一進門,我就感覺您有一種明星范。\"園長笑嘻嘻地說。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部電影在阿爾巴尼亞有些影響力,但我沒想到在中國竟然也有人知道。”
“只可惜,從那部電影后,就再也沒有看到過您的作品,可能是中國沒有引進吧。\"我說。
“那之后,我還拍過一些電影,如果心竹老師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把電影發給您,只是,沒有中文字幕”
我有些吃驚,停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太好了,您等我一會兒。”
我趕緊起身,慌亂地走出接待室找便箋紙,居然忘了我們面前的桌子上就擺著紙和筆。拿到紙和筆后,我又急急忙忙跑回接待室,在便箋紙上寫下我的郵箱,把便箋紙遞給了馬斯庫。
馬斯庫從座位上站起來,接過我手里的便箋紙。
我激動得恨不得要跳起來,但我想到園長在旁邊,就立刻沉穩下來。
談話結束,園長和我與馬斯庫道別:“克蕾娜爸爸再見!”
“老師再見!”
馬斯庫轉身往門口走了兩步,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說:“我不是克蕾娜的爸爸,我是她舅舅,她爸爸去世了,媽媽沒有能力撫養…”沒說完,馬斯庫轉身就走了。
聽到這樣的話,我的心突然往下沉了一大截,為克蕾娜。但我心底里似乎又有種興奮的東西在上升。
當晚,我就收到了馬斯庫發來的電影。
我加倍地疼愛克蕾娜,看到克蕾娜,我就感覺那張小臉與馬斯庫的臉重疊了。
克蕾娜喜歡吃紅燒肉,尤其是那種肥瘦相間的。每次食堂做了紅燒肉,我都會特意給克蕾娜挑一小碗肥瘦相間的。戶外活動時,我總會把注意力放在克蕾娜身上,我鼓勵其他孩子主動跟克蕾娜玩,當然,更多的是鼓勵克蕾娜。我經常往克蕾娜的口袋里塞一些小玩意兒,比如小玩具、糖果、飾品…
克蕾娜也會回贈我,一開始是小孩子喜歡的一些東西,像貓咪小餅干、貓咪畫作、彩泥捏的貓咪,克蕾娜喜歡貓。但慢慢地,克蕾娜回贈的東西越來越超出她喜愛之物的范圍,阿爾巴尼亞的織襪、吊墜、小木雕,直到護膚品我一下子就領會了這其中的意思,我往克蕾娜口袋里塞的東西也越來越有了一些別的味道,兔兒爺、老北京毛猴、戲曲人偶娃娃,直到領帶我與克蕾娜的往來,不,應該說與馬斯庫的交往是循著某種外交禮儀開始的。
這種外交禮儀使我對馬斯庫充滿了好奇與期待。
我搜索關于阿爾巴尼亞的信息,它是“碉堡之國\"和“山鷹之國”,國旗是雙頭鷹。我又開始搜索山鷹,山鷹這種動物一下攫住了我,我看了各種關于山鷹的視瀕。山鷹在湛藍的天空中飛翔,它眼里的世界遼闊無邊,高山、丘陵、森林、草原、河流、湖泊山鷹在空中翱翔,一會兒展翅俯沖,一會兒又振翅往高空飛去……
二
十六歲那年,我正好上高中。有一天,我們鎮子里突然來了一群陌生人,他們扛著各種照相的機器,在鎮子里拍來拍去。很快,鎮子里就傳開了,這群人是來拍電影的,帶隊的是著名導演庫吉提姆·阿卡尼,他是來選演員的,他要選一個當地青年作為他新劇的男主角,如果被選中,演員不僅能得到一大筆錢,還能去地拉那拍電影,說不定一下子就能出名,當明星。
鎮子里一下子沸騰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面試那天的場景,人們像潮水一樣涌向鎮子前的廣場,整個廣場被堵得水泄不通,我發現,不僅我們鎮的男青年全來了,就連三十英里外的鎮子的男青年們也來了。我被擠在人群里,前后左右都被卡住,我踞著腳尖,扶著身旁的人往上一,終于看到了廣場前邊坐著一排人,我聽到旁邊有人說坐在最中間的那個人就是阿卡尼。人群一會兒歡呼一會兒嘆氣,使我根本無法聽清前面導演和面試的人所說的話。我努力蹲下身子,用手撥開一根根樹干一樣的腿,頭順勢從“樹干\"間鉆過去,我終于鉆到了最前邊,當我站起來時,我正好站在了阿卡尼正前方……
阿卡尼死死地盯著我看了許久,看得我渾身不自在,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他側身對旁邊的人說:“這張年輕、羞澀卻又透著成熟穩重的臉,正是我要找的。\"經過多輪篩選,我最終被確定下來。
電影《科爾察之戀》上映后,火遍整個阿爾巴尼亞,并獲得了當年地拉那電影節最佳影片獎,我也獲得了最佳新人獎。
接著,我又受邀出演了戰爭片《沖出圍城》的男主角,但不知道是因為題材問題,還是因為我實力不濟,我的第二部電影就像投入大海的一顆小石子,激起一小圈漣漪后便沒入大海,再也無人提及。接下來的第三部電影,我出演了男二號,電影拍得非常艱難,但上映后卻遭到了很多人的批評,他們說我根本不會演戲,拉低了整部電影的品質,這讓我實在難以接受。
電影帶給我帶來的熱度來得快,去得也快,等熱度和批評都退去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劇組再找我。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我找到阿卡尼,他發現了我,開啟了我的演藝事業,只有他能幫我。但阿卡尼卻告訴我,電影維持不了我的生活,更改變不了我的命運,他勸我回科爾察繼續上學。
經過再三考慮,我決定聽從阿卡尼的勸告,回去上學。
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學,在地拉那學習漢語。學漢語對我來說并不是偶然事件,我對中國這個東方國度一直有一種向往。
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離開鎮子多年的卡布納帶著一大車中國貨物和一個中國女人回來了。卡布納在鎮上盤下一家店,專賣中國貨,各式女裝和男式襯衫。
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個中國女人時,就被她吸引住了,她美麗、溫婉,帶著東方的神秘。我放學后總要繞到商店門口看,我看到商店里擠滿了人,女人們爭著要試穿衣服,男人搶著要買襯衫。卡布納經常出門進貨,一出去許多天不見回來。晚上,中國女人拉下店門,回到家里,我就偷偷趴在她家的窗戶上看。她經常坐在沙發上,抱著她的白貓,和它說話,說的都是些我聽不懂的話。有時,她穿一件緊身藍上衣,一條彩色長筒裙,一個人在家跳舞。那是一種神秘的舞蹈,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被我永遠地記在了心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孔雀舞。伴著輕快的音樂,女人那柔軟的身子在我的眼睛里搖擺著,我渾身發燙,有種類似靈魂的東西慢慢往頭頂聚集,企圖脫離我的身體。我的那個部位竟然有了反應,我感覺害羞,又有些害怕。
半夜,我遺精了,第一次。
傍晚,女人在店里忙碌著,她的白貓趴在商店門外的角落里打盹兒,我趁人不注意,悄悄靠近貓,一把抱起它就往不遠處的那座小碉堡里跑。我抱著那只貓,蜷縮在碉堡里,它的毛順滑得讓我渾身發癢,我解開衣服,讓貓緊貼我的胸膛。貓“喵喵\"叫著,抓撓我,試圖咬我,我的手一松,貓一下竄了出去,逃跑了。當我從碉堡里鉆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把一件中國女人的內衣蒙在臉上,正當我沉浸在她的味道里時,她推開了我的門,沖我微笑。她一邊向我走來,一邊脫衣服,她把衣服全部脫光,爬到床上,壓在了我的身上。我揉搓著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太柔軟了,我閉上眼睛感受著她的柔軟,越揉越覺得她毛茸茸的,等我一睜眼,她竟然變成了一只貓……
我多么希望她能看到我,但不知道為什么,又害怕被她看到。我從來不敢進她的店,我一次次從店門口經過,卻總是目不斜視,假裝昂首闊步。我多么希望她能叫住我,讓我進店里看看,可是,她從來沒有叫過我,從來沒有。
卡布納回來,帶回更多的中國貨,首飾、瓷器、香煙和各種小玩意兒,這批貨讓他們的店再次風光了一把。人們關注的重點也漸漸從貨物轉向了她,漸漸地,鎮上有了一些關于她的傳聞,說她就是塊“生意料”,卡布納不在家的時候,多少男人都排著隊去做她的“生意”。
卡布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他必定是聽說了什么,他開始打她,每晚都打。我趴在窗邊擦著拳頭,恨不得一拳把窗戶玻璃砸爛。我回家拿了一只彈弓,從窗戶縫里瞄準,當聽到卡布納“嗷\"的一聲慘叫時,我趕緊跳下窗,逃走了。
女人依舊每天出現在店里,盡管她的臉被圍巾裹著,我還是看到她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的。
卡布納帶回來的中國貨的種類越來越多,但質量卻越來越差,顧客經常拿著用過幾天的東西到店里要求退貨,一開始還能退貨,后來不斷有人胡攪蠻纏,卡布納把要求退貨的人全部轟走了。
那時,鎮子里兩股政治勢力劍拔弩張,最終還是發生了動亂,那家中國商店成了動亂的第一個犧牲品,商店被燒毀,卡布納和她再也沒有出現在鎮子里。
那只白貓成了流浪貓,我把它帶回家,想收養它,可被母親狠狠打了一頓,貓也被趕了出去。
我帶著拍電影賺來的錢,到地拉那上大學,學習漢語。我大學畢業后一直在地拉那一家中國公司工作。后來,我到了一家外貿公司,公司做海外市場拓展,有一個項目恰好在中國,我便主動請纓,到了中國。
當我第一眼看到心竹時,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鎮子里的那個中國女人。當心竹把疫苗接種目錄遞給我時,她的手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孔雀舞里攤掌的動作。
“您跳孔雀舞嗎?”我小聲地問心竹。
當得到肯定的回答時,我的的確確感受到了一陣欣喜,我看著眼前這個嬌小的女人,突然覺得多年前離開鎮子的那個中國女人就坐在我的面前,這讓我有些緊張。當聽到心竹說看過我的電影時,我又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畢竟,在中國還沒有人主動向我提起過我的電影。心竹眼睛里透出來的那股崇拜之情,讓我重溫了當年站在新人獎領獎臺上的感覺。
心竹提到我《科爾察之戀》以后的作品,我想到了《沖出圍城》。但我有些猶豫,因為我漸漸發現,當年對我第二部電影的批評有很多都是有道理的,給心竹看這部電影她可能會失望,但為了能夠順理成章地與心竹進一步聯系,我還是把《沖出圍城》搬了出來。好在,那是一部阿爾巴尼亞語電影,沒有中文字幕。
心竹去拿便箋紙的時候,我一下子看到了她拘謹掩蓋下的熱情,當年,鎮子里的那個中國女人如果能對我有一點熱情,哪怕只是看我一眼,我也會幸福地暈過去吧。
當我聽到園長叫我“克蕾娜爸爸”時,我突然覺得這個稱呼很刺耳。
于是,我告訴她們,我其實是克蕾娜的舅 舅。
我當晚就給心竹發了電影。
隨后幾天,我發現,克蕾娜經常會收到心竹送的小禮物。這讓我相信,我對心竹來說,是有吸引力的。要把握住機會,又不能表現得太刻意,所以,往克蕾娜的口袋里裝什么,我確實費了一些心思。
我很愛克蕾娜,她的媽媽也很愛她,但我對她的愛與她媽媽對她的愛很不一樣,她媽媽總是寵著她,我對克蕾娜就比較嚴格,其實這也是愛她的一種方式,但克蕾娜似乎一直不能理解,她經常表現得很叛逆。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她總撒謊,有好幾次,我讓她帶給心竹的東西,她都沒有給,而是扔了,我想盡辦法讓她說實話,可她堅持說給了。我從來不會被她蒙騙,撒謊的孩子應該受到小小的懲罰。不過,話又說回來,孩子總會有這個階段吧,希望她長大后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愛她。
三
那天,克蕾娜生病了,馬斯庫在電話里對我說是貓毛過敏引發的結膜炎,眼睛又紅又腫。馬斯庫說克蕾娜太喜歡貓了,他就在寵物店給她買了一只三個月大的布偶貓,本想給她一個驚喜,誰知與貓相處幾天后,她的眼晴越來越紅腫,早上一覺醒來,眼睛都腫得睜不開了。他趕緊帶她去了兒童醫院,檢查后,醫生勸他把貓送走。
“貓跟著你的話肯定能得到很好的照顧,你肯定也想養一只貓吧?”馬斯庫對我說。
“想。\"我確實想過養貓。
于是,馬斯庫的車就開到了我家樓下。
我早就在單元樓門口等著了,看到馬斯庫,我趕緊跟他招手,馬斯庫停車,從車上下來。
我說:“來了!”
馬斯庫說:“來了。”
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像是從兩個久別重逢的老相識嘴里說出來的,讓我感覺我和他之間有一種莫名的默契。
馬斯庫把貓從貓包里抱出來給了我。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那只貓,那是一只極漂亮的小母貓,毛質柔軟光滑,頭、耳朵、背和尾巴是巧克力棕色,其他部位是純白色,看起來非常干凈,倒三角形的腦袋,深藍色的大圓眼睛,雖然只有三個月,但它已經有了其他品種成年貓的體型。
我像抱小嬰兒一樣抱著貓。車里還放著貓糧、貓砂、貓窩、貓爬架、廁所、飯盆、水盆、外出包馬斯庫上上下下五趟才把所有的東西搬上了我所住的六樓。
那時候,我爸媽早已離婚,他們各自組成了自己的家庭,多少年來,不管我去他們誰的家,都覺得自己多余。大學一畢業,我就和同幼兒園的一位女老師在建國里合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我住次臥。
一下子放進這么多東西,我的小次臥被塞得滿滿的。
從來沒有什么事讓我如此窘迫過,馬斯庫把東西搬進房間,房間里就沒有下腳的地方了。
那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搬家,找一個大點的房子。”
我放下貓,貓“嗖\"地鉆進了床底。
馬斯庫站在門口,擺了個攤手的姿勢,他聳了聳肩,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其實我內心的喜悅遠沒有通過笑表達出來。
我隔著一人高的貓爬架把一瓶礦泉水遞給了馬斯庫,他就斜倚在門框上,擰開瓶蓋喝了一口。
“需要我幫忙收拾嗎?\"馬斯庫問。
“不用,不用我自己完全可以!謝謝你,馬斯庫!\"我說。
“要說謝謝的人應該是我,感謝收留。”馬斯庫的那雙眼睛簡直是兩個湖泊。
“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叫我。”
我點點頭。
我們兩人隔著貓爬架道了別。
馬斯庫轉身下了樓,我從貓爬架下鉆了出來,悄悄站在門口,聽著馬斯庫“咚咚咚”下樓的聲音,走到四樓,也可能是三樓,腳步聲突然停正了。我屏住了呼吸,心臟劇烈地跳個不停。
“貓咪有名字嗎?\"我在樓道里喊,沒控制好聲音,聲音明顯過大了。
“德杜娃。\"馬斯庫大聲說。
過了一分鐘,馬斯庫的腳步聲重新響起,“咚咚咚”馬斯庫走了,我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
德杜娃……
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小的一間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德杜娃……
后來我搬到了永安里,一居室的房子,房子里除了一套桌椅和一個衣柜,沒有任何多余的家具,馬斯庫幫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進來,一眼看過去,屬于我的東西很少,德杜娃的東西倒是占了一大半。德杜娃趴在貓窩里,任憑我怎么叫它,它都不出來。臥室里沒有床,只有剛剛搬來的一張床墊,我就把床墊直接放在了地上。
房間里沒有掛窗簾,窗戶開著。陽光照進房間,在窗前變成一道道細線,細線投到地板上,經過地板的折射,在屋頂上形成了一塊明亮的光影。我和馬斯庫坐在床墊上休息,我們坐的位置剛好能看到貓窩里的德杜娃。
“它長得可真漂亮!你也像克蕾娜那樣喜歡貓嗎?”我問馬斯庫。
“在中文里,能表示喜歡的詞太多了,‘心愛’‘喜愛’‘熱愛’‘寵愛’我的理解,愛是比喜歡更高級的情感。克蕾娜愛貓,我也是。”
“要把貓送走,為什么想到送給我呢?”我問他。
“因為每次看到你,看到你的笑,我就覺得你像貓一樣,軟軟的。”
“軟軟的?我可不軟,我的骨頭可硬了!”我舉起握緊的拳頭,做了一個準備戰斗的表情。
馬斯庫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開心地笑起來,對馬斯庫說:“不都說貓是液體動物嗎?不過貓的軟都是因為骨頭多,這個小東西的骨頭數量比人的骨頭數量還要多呢!你說是不是很矛盾,軟不是因為無骨,而是因為多骨。”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矛盾的。越是矛盾便越是精彩。”馬斯庫說。
“為什么?\"我不解地問。
“就說貓吧,貓雖然外表高冷,其實非常渴望主人的溺愛。你也是,你外表看起來矜持,內心卻充滿熱情。還有你的名字,心竹,竹子看起來柔弱,其實非常堅韌,我知道竹子在中國文化里意味著什么,你的名字很符合你的內心氣質。因為你的這些矛盾,讓你更動人。”
馬斯庫話里話外對我的夸贊讓我有些驕傲,但也有些不服氣,我最不喜歡矛盾,我喜歡一致,表里都要一致,這也是為什么我選擇當幼師,孩子在我面前,我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一切直來直去,不必拐彎。
在我心里,馬斯庫是一致的,我沒有發現他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那鷹呢?鷹也矛盾嗎?\"我問他。
“鷹不矛盾,鷹在我們民族里是英雄,它是用來崇拜的。你知道嗎?鷹是最長壽的鳥類,能活到七十歲,其實鷹到四十歲的時候就面臨衰老,羽毛越來越多,翅膀越來越沉重,喙越來越彎,爪子也越來越長。但它不認命,它拔掉自己的羽毛和指甲,磨掉自己的喙,迎來了重生。鷹的這種英雄之舉,使它成為最值得我們所有人尊敬的生物!我小的時候,經常會看到山鷹從雪山上飛下來,它的叫聲響徹山谷,讓人的靈魂得到凈化,我就一直盯著它看,直到它消失在天的盡頭。”
我看著馬斯庫的眼睛,那是一雙來自地球另一面的眼睛,廣闊而深不見底,我想起了鷹的眼睛。
我坐在馬斯庫身邊,感覺世界真大,又那么渺小,本來相隔半個地球的兩個人竟然能如此親近地坐在一起。
馬斯庫握住我的右手,我的那只小手在馬斯庫的那雙大手里,就像一只小鳥被捂在了一個孩子的手心里,力度很小,卻無法逃脫。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預料到了將會發生什么,我瑟縮著,又期盼著,我聽到了自己太陽穴跳動的聲音,我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我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上浮。
馬斯庫盯著我,雙手托起我的右手,放在嘴邊輕吻了一下。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我看向他,卻分明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陣慌亂。他突然表現得緊張起來,他放下我的手,說自己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必須要馬上走。他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逃命般地跑了。
要照顧克蕾娜,馬斯庫有時候會顧不過來,顧不上的時候,他就把克蕾娜交給我。因為家里有貓,我從不把克蕾娜帶到家里,馬斯庫也從來沒有邀請我去他那里,我就帶著克蕾娜在外面玩一整天。克蕾娜喜歡玩滑梯,我就帶她去各種兒童游樂場,看著克蕾娜從大滑梯上興奮地沖進海洋池的那一刻,我總有種馬斯庫要沖過來擁抱我的錯覺。
馬斯庫也經常陪克蕾娜出門玩,和我一起。馬斯庫更愿意讓克蕾娜多接觸中國文化,于是,故宮、頤和園、圓明園、長城我們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地逛。我們置身中國,聊的卻都是外國,從希臘神話到俄羅斯戲劇,從德國汽車到印度尼西亞咖啡,從埃及法老到巴西的吉賽爾·邦辰我提到的每一個話題,幾乎沒有馬斯庫接不上的。
那時候,馬斯庫成了我看世界的一扇窗戶。
那次,我和馬斯庫領著克蕾娜在八達嶺長城,一個小女孩兒湊到克蕾娜跟前,想要跟她一起玩,克蕾娜開心地答應了。她們一起走著,小女孩兒的媽媽對我說:“你們家孩子太漂亮了!真神奇,媽媽是中國人,但孩子完全看不出有‘中國元素’。\"聽到這話,我是真的開心,我看到馬斯庫也笑了。
周末,我們約好自駕去密云的古北水鎮,周六一早出發,周日回。我和克蕾娜坐在后排,馬斯庫開車的間隙,從車內后視鏡里看我們,正好和我的自光碰在了一起,我看到那雙充滿愛意的眼晴,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蜜里。我低頭親了一下克蕾娜的額頭,克蕾娜順勢用頭在我臉上蹭起來。
臨近中午,我們到達古北水鎮,克蕾娜很興奮,跑在前邊,我和馬斯庫走在后邊。司馬小燒酒坊、永順染坊、皮影戲館…克蕾娜看到有意思的東西就跑回來牽起我的手,拉我趕緊去看,馬斯庫也趕緊跟上去。
一直逛到晚上,克蕾娜累壞了,沒吃幾口飯就鬧著趕緊去酒店。馬斯庫在網上預訂了房間,訂了兩間。到了酒店,馬斯庫取到房卡,兩間房都在二樓,是緊挨著的。馬斯庫問克蕾娜想睡哪間,克蕾娜一下子抱住我的腰,用阿爾巴尼亞語了幾句話。馬斯庫把兩張房卡舉在我面前,笑著跟我說:“她說她要跟你睡,那選擇權就交給你吧!”
我隨便從馬斯庫手里抽出一張房卡。
“晚安!”說完,我就牽起克蕾娜的手先上了二樓。
克蕾娜一上床就睡著了,我卻怎么也睡不著,看了一下時間,才九點半,于是我起身,拉開了窗簾。
夜晚的水鎮給人的美感與白天很不一樣,平緩流淌的河水讓夜色顯得更加溫柔,石拱橋橫跨河道上,倒映在河水里,由半圓變成了圓,遠遠看去,真讓人有些分不清哪一半是真,哪一半是假。被無數人踩過的青石板,在燈光的照耀下更顯得珠圓玉潤起來。我仰頭一看,天上竟然掛滿了星星,我多少年都沒看到過那么多星星了,關于繁星的記憶似乎還是兒童時期的。
我看著星星,想到馬斯庫,馬斯庫在干什么呢?他這會兒說不定也在看窗外的風景吧我把窗子輕輕打開,探出頭想看一下隔壁房間的窗戶,可視線被一面凸出的墻擋住了,什么也看不到。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開門聲,像是隔壁馬斯庫的門,我趕緊跑到門口,屏住呼吸,手握著門把手,可我沒有等到敲門聲,就聽到門又被關上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
從水鎮回來,馬斯庫一個星期沒有聯系我。周日的下午,他站在了我家門前,我開門的一剎那,兩個人的目光一下就纏繞在了一起。
我的房間還沒有裝窗簾,床墊還在地上。我們躺在沒有床的床墊上,兩個身體交纏在一起。那只盤旋于藍天上的山鷹,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鷹的那一聲長嘯,似乎把天空撕開了個口子。我依偎在他的臂彎里,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只貓,柔軟得如同無骨。我仰頭看著他的臉,看陽光射過他那棱角分明的臉上的汗毛,我想用手輕輕地觸碰那些汗毛,一動,他便睜開了眼睛。我趴在他身上,盯著那雙眼晴看,我覺得那雙眼睛更大了,與之前有些不同,在陽光下,它們顯出層層疊疊的顏色,周圍一圈呈現出淺藍色,越到中間顏色越深,我盯著顏色最深的地方看,發現里邊有一個小小的自己,占滿了整個眼晴。他說,我的眼睛里也全是他。
我的工作日千篇一律,只有在周末我會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馬斯庫只有周末會來。但他并不是每個周末都來,他不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懶懶的,一覺睡到中午,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隨便吃點東西,就重新窩到床墊上。
有時候我窩在床墊上,與馬斯庫在一起的一幕幕就會不斷在腦海里閃現,我全身就像突然觸電一樣,渾身燥熱,不得不起床。起了床無事可做,我便抱起德杜娃,把它的臉往自己臉上貼,德杜娃伸出前爪,摁在我的臉上,它拒絕與我過于親密。德杜娃經常這樣,我不管它的時候,它總圍著我轉,我站起來,它就伸出前爪抓我的褲角,我走,它就往我腳底下鉆,經常被踩得“喵喵”叫,但當我抱它時,它卻又擺出一副不可親近的樣子。
我與馬斯庫似乎也是這樣,當我開始主動時,我便處于被動了,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有一段時間,德杜娃發情了,我回家一開門,它照例會端坐在門口迎接,但我一跨進家門,它便開始在地上打滾,我一走動,它便撲上來抱我的腿,撕咬我的褲角。我把它抱在懷里,町著它那雙像琥珀一樣的藍眼睛看,在貓的眼睛里,我竟然也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自己,我的心一下蕩漾了,我把它的臉貼在自已的臉上,它絲毫沒有抗拒。
它頻繁地跳到窗臺上,扒著玻璃往外看,發出“嗷嗚、嗷嗚\"的叫聲。
它伏在地上,聳著尾巴,后腿在地上一點點地挪動。我撫摸它,把它的下半身往下壓,壓下去,它立刻又抬起來,“嗷嗚、嗷嗚……”
晚上,它更加焦躁,它鉆進我的被窩,我把它摟在懷里,它又掙脫出來。“嗷嗚、嗷嗚\"地在房間里亂叫,上躥下跳。
“嗷嗚…….”
我的心都顫抖了,我想起了馬斯庫。馬斯庫從未在此過夜,無盡的綿綿長夜。
比起夜晚,我倒是更喜歡在陽光下凝視沉睡的他,那白皙的臉龐,那棱角分明的嘴唇,那挺拔的鼻梁,那濃密的眉,都讓我覺得一切如此真實。我伏在他那結實的臂膀上,像把整個靈魂都托付給了他。我輕輕地親吻他的臉頰,他被我的親吻驚醒,于是,用臂膀把我樓得更緊了。我又一次把自已柔軟的身體送給他。有時,我真想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一根肋骨、一塊肌肉,若不行,成為他的一個細胞也可以,最好是腦細胞,成為他的腦細胞,我就能離他的靈魂最近。
“嗷嗚…….”
我的心都被掏空了,我真想讓馬斯庫把我點燃,“轟\"的一聲,讓我爆炸,爆炸之后,我只看到了馬斯庫的那雙眼睛,我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世界,他眼里的世界真大,像鷹眼里的世界。我想,如果馬斯庫是一只鷹,就讓他把我啄食了吧,這樣我就能真正融入他的身體里,如果不能被啄食,把我變成他身上的一根羽毛也行,這樣我可以跟隨他。跟隨他,我就能看到更大的世界。
“嗷嗚…..”
早上,我給德杜娃換貓砂時,發現它出血了,我一開始以為貓跟人一樣,也會有月事,可出血越來越多。我上網一查,知道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終于盼到了下班,我趕緊帶德杜娃去了寵物醫院。
因為長時間發情,德杜娃子宮蓄膿了,醫生建議做手術,切除病變的子宮和卵巢。我看著蔫下去的德杜娃猶豫不決,做了手術它就不能再生小貓了。
我問醫生:“還有別的辦法嗎?”
醫生說:“它現在正處于病變初期,也可以用消炎藥,但不能保證治療效果,若炎癥加重,就會有生命危險。你想讓它生小貓嗎?”
我有些不知所措,說:“我還沒有想好,但切掉的話,它就不能…”
醫生說:“不打算讓它生小貓的話,生殖系統留著也是麻煩。”
我需要再考慮一下,就讓醫生先給開了藥。
我把德杜娃放進包里,拎著貓包一出醫院的門就給馬斯庫打了電話。
馬斯庫說:“還是保留吧!”
于是,我把消炎藥拌在貓糧里,給德杜娃吃。
自從克蕾娜上了小學,馬斯庫再也沒有出現在幼兒園門口。后來,他來我這里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德杜娃生病的時候,他來看過幾次。
在我對馬斯庫的愛達到頂峰時,馬斯庫卻漸漸冷卻。
在以前,我對馬斯庫的愛還能克制,可是現在,我的情感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一瀉千里,根本沒有了控制的可能。
我多么渴望被馬斯庫的愛包圍,全身兩萬個毛孔都像是在張著嘴渴望著,一想到他,我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
德杜娃慢慢好了起來,痊愈之后,它有發福的跡象,變得更加圓潤,渾身的毛也更加柔順有光澤。
可是馬斯庫來的次數更少了。
克蕾娜上二年級了,她始終無法適應,考試題目經常錯一半多,雖然學校不排名也不公布成績,但克蕾娜還是很受傷,她總說自己肚子疼,一到學校門口肚子就沒緣由地疼起來,馬斯庫不得不把她帶回家。
馬斯庫對我說:“我只能把她帶回阿爾巴尼亞了。”
“那你呢?你也回去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回去。”馬斯庫回答得很果斷。
“那我呢?”我雖然是問,但我聽到了自己聲音里的哀求。
馬斯庫沒有回答。
樞氣一般,我不主動跟馬斯庫聯系,這使我備受煎熬。
那天我洗了衣服,打開窗戶要把衣服晾到外邊,因為缺一個晾衣架,我便到臥室衣柜里找衣架。在找衣架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閃現,窗戶開著,德杜娃會不會爬到窗戶上。我拿了衣架,趕緊跑到客廳,我眼睜睜地看著德杜娃從窗戶上消失了。
德杜娃最近又發情了。
樓下草叢里住著一只流浪的公貓。
我住十二樓,德杜娃肥胖,聽到“砰\"的一聲時,一切都已無法挽回。我呆呆地站在客廳,心臟附近的某個部位像被錘子狠狠砸了一下。
我真疼。
我發消息給馬斯庫,問他在哪里,他沒有回。我又發消息,告訴他,德杜娃墜樓了,他依舊沒有回。
四
車子在山路上顛簸著,導游說再過十幾 分鐘就到科爾察了。
我望向窗外,一個巨大的碉堡吸引了我,灰色的碉堡頂上立著一只紅色的雙頭鷹標志,雙頭鷹下掛著白色的“tattoo”招牌,這座碉堡已被改造成了一家文身店。我想進去看看,就讓導游停了車。
店門口張貼著店主的信息,導游說店主是一位網紅文身藝術家。我們剛走到碉堡門口,店主便迎了出來。導游跟店主打招呼,跟他說我們來自中國,被招牌吸引過來,我對他的店感興趣,問能否進去參觀一下。店主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他的頭發灰白,扎了一個長長的馬尾辮,他說這里不接受參觀。我說,如果給我文個身呢?店主一改剛才的冷漠態度,把我們帶進了碉堡中。碉堡的墻壁上畫滿了各式各樣的充滿現代主義色彩的畫,店主告訴我們,他做文身師之前,是一位畫家。
店主問我:“文什么圖案?”
我說:“鷹!科爾察的山鷹!”
“雙頭鷹嗎?”
“不,不是雙頭鷹,就是飛翔的山鷹!\"我堅定地說。
店主問:“文在哪里?”
我把衣領往下一扯,剛好露出左胸的上部,我說“就文在這里。”
店主設計好圖案,讓我躺在小床上,他把麻藥涂在我的左胸上部。
在我正上方的碉堡頂上,是一個外星人的圖案,它好像是在告訴我,整個碉堡就是一個UFO,我已經被外星人綁架,正是外星人帶我來到了這里。
雖然抹了麻藥,但店主在我胸口操作時,我還是感到了一陣陣刺痛,我覺得很難過。
山鷹文好了,我拿出手機,把德杜娃的一張照片給文身師看,說:“再把這只貓文在我的右腳踝上。”導游把我的話翻譯給了文身師。
于是,又是一陣陣刺痛。
一個在右腳踝,一個在左胸,布偶貓無論如何也見不到山鷹了。
它們成了兩個世界的動物。
它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動物。
那我和他呢?
我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我們從文身店出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
眼前一片枯黃。
我對導游說:“我不去科爾察了,去薩蘭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