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擦黑,朱玉紅就給馬大河打電話。前幾次沒打通,后來直接提示此用戶已關機。
離窗口極遠的地方,是連綿不斷的群山。平時沒怎么注意,今天抬頭看去竟覺得有點詩意。她在讀大學時從獸醫轉人果樹栽培專業,匆匆忙忙就過完了四度春秋。除了一堆牛馬驢騾的器官名稱和桃杏梨棗的花色品種讓她印象深刻外,詩詞歌賦、唐韻宋調什么的已全部記不清了,就像眼前這有無之中的莽蒼山色。心中明明有那么一個人,曾把起伏的山巒比作水面的波紋和地上的泥丸子,可就是想不起到底是誰。唉,這記憶力是真不行了。
在這里待了三十來年,奇奇怪怪的事情見過不少,也經歷了不少,可就是記不住那些怪狀奇形的鳥的名字。它們展開寬闊的翼翅飛翔著,結成一串串長長的隊伍。貼著山坡飛的時候,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等飛到山脊的凹陷處,天光云影映襯著,才發現它們的身姿竟如此之美,宛如一只只大山里的精靈。窗外不遠處,是一株株櫻桃樹,火紅的瑪瑙已開始掛枝。樹下是瞞跚呆憨的鴨,嘎嘎叫喚著用嘴到處拱土。兒子五歲了,拖著一根長竹竿學騎馬,架勢比鴨子瀟灑不了多少。山里不種竹子,果園里的那幾根長竿,還是從城里西關大集上買了扛回來的。
“兒童節過后,就要去城里上幼兒園了,還這么調皮搗蛋。”
朱玉紅剛這樣一想,電話鈴就響了起來。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
是馬大河。朱玉紅說:“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你怎么不接?”
“沒有,我手機一直開著機啊。\"什么馬大河,簡直就是馬大哈。
“算了,算了。\"朱玉紅看到兒子把長竹竿從胯下抽出來,揮舞著追趕鴨子,把紅紅的大櫻桃打落地面。暮色中櫻桃顆粒飽滿滾圓,就像兒時和男孩子一起在打谷場彈過的琉璃球兒,“別跑,小心摔倒了!”
“什么?誰跑了,你在哪里?”馬大河著急地說。
“你急什么?我是說咱兒子,他舞著竹竿 追鴨子呢。\"她又坐下,抬起一只腳放在凳子 上。塑料拖鞋裂了道口子,紫紅的腳趾甲蓋上 顏色脫落了不少,“你今晚還回不回來?事情 辦得怎么樣?”
兒子早就來到母親身旁,搶過手機說:“爸爸,你快點回來陪我。你給媽媽買的皮拖鞋呢?你給我買的雙肩包呢?”
“好好,我這就回去,先讓媽媽給你洗澡吃飯睡覺,我晚會兒回去。把電話給你媽。喂,今天出了點事兒,晚一點回去,別等我,先和兒子睡吧。”
“出什么事了?”她著急了,“不要緊吧?”
“不要緊,我回去告訴你。”
遠處的山影看不見了,夜色像幕布一樣罩下來,只有眼前的幾穗大櫻桃還呼呼地閃著火苗,像是繡在幕布上的火花。
今天早晨,朱玉紅摟著兒子睡得好好的,馬大河赤腿裸背走到床邊戳她。
“醒醒。\"聲音小了怕她聽不見,大了怕兒子聽見。
“哎呀,簡直就是瘟神,送都送不走,”她睡眼惺松地說,“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鼻子。她伸手打掉他的手:“你要憋死我啊。先去洗洗澡,我一會兒就到。”
“我早洗了,就等你了。”他拽一下她的胳膊。
她再次打掉他的手說:“先回去等著,別弄醒兒子,我去上廁所。”
他回去躺在床上,聽到她弄出嘩啦啦的水聲。他起來把兒子房間的門關嚴,她跟他進了他的房間。
“呼嚕打得電閃雷鳴,怪不得兒子不和你睡。”
“兒子年紀小,怕雷電。你這只老狐貍也 怕雷電?”
“虧你還自稱熟讀《聊齋志異》,你說哪只 狐貍不怕雷電?”
《聊齋志異》的故事他是比較熟。一個月前,城里幼兒園的劉園長來此觀光,他在講解過程中竟由櫻桃講到嬰寧,由嬰寧講到寧采臣,由寧采臣講到櫻桃采摘,講得人家目光閃爍、口水直流。
劉園長說:“馬經理,你真是博學啊。
“我從小沒有別的愛好,除了干活就是翻翻書解解悶。”
兩人正說著,馬大河的手機響了起來。
“接嗎?”他問。
“你說呢?”
“不接了吧。\"他說著就大喘一口氣兒,吹得她脖頸癢癢的,笑出聲了。
“爸爸,快接電話,\"兒子砰砰敲著門說,“別耽誤了商機。”
“好兒子,快回去睡覺,我這就接。”他快快地離開她,去拿電話。他還沒開口,對方倒先說話了。
“喂,馬經理嗎?我是劉園長。今天是兒童節,過了節就讓你兒子來我們園上學吧。馬經理,今天我們園有一系列慶祝活動,你能不能給孩子們也講講聊齋的故事?”
“哈哈,劉園長,既然您吩咐了,我肯定到。”他蹶起嘴,朝床上的她豎起食指放在嘴邊。
朱玉紅起身準備離去。他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拉住她。
“兒子醒了,晚上吧。
“晚上就晚上。”他放開她,捏捏她的鼻子。
“爸爸,我餓了。你接完電話了嗎?到點兒了,你快到村里買油條。”兒子站在門外仰頭看著墻上的石英鐘。
朱玉紅和馬大河同村。馬大河比朱玉紅大一歲,自小學到高中他們一直都是同班同學。
初中在鄉里,離村里十五里路。路左右兩面都是連綿不絕的山嶺,中間是一條河,干時多濕時少。他們男女同學十幾個,每天都沿著河邊的土路走個來回。他們在路上喜歡跟著卡車跑。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樂此不疲。后來有幾個膽大的,就追著卡車扳住車廂后擋板翻到車廂里。有時候車速慢,膽小的也敢爬上去,扶著駕駛室后邊的護欄嗷嗷喊了。
從初二開始,他們每人都有了一輛自行車。馬大河的嶄新,朱玉紅的是二手的。從村里到鄉里去是下坡路,省勁兒;回來是上坡路,朱玉紅自行車的車鏈子拽得咯吱咯吱響,有時還掉鏈子。每至此時,馬大河就停下車子幫她修。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自行車掉了的鏈子不能正著轉,得用一根小木棍輕輕挑著鏈條架在齒輪上,一只手輕輕搖動腳踏板倒著轉。轉一下,再轉,等鏈條完全咬合了齒輪,再正過來猛轉幾圈,就好了。
這一秘訣馬大河沒有告訴朱玉紅,他只是在修完后說:“怎么謝謝我?”“怎么謝謝你?\"她從來沒想過,所以也說不上來。馬大河就輕輕捏一捏她的鼻尖。他手上有時會沾上點鏈條上的黑機油,蹭到她臉上,他也不告訴她,讓她回家被父母取笑。后來習慣了,修完車不管有人沒人,不等他說,她就自動翕動著鼻子湊過去,吸溜吸溜,仿佛是聞機油味聞上癮了。
高中是到縣里上的。路途遙遠,徒步走或者騎自行車皆不方便,加上還上晚自習,所以都住校。剛開始時,兩人每周都回家,拿點好吃的也互相分享。后來學習任務重,兩人就輪流回家。于是,朱玉紅的父母就經常見到馬大河,馬大河的父母也經常見到朱玉紅。有時,雙方父母一方有事出門,就把孩子的替換衣服及水果點心放在另一家,讓孩子一塊拿去就是。衣服分男女,吃食可不分彼此。
高三那一年,有一次周末兩人一起回家。老師要他們到高山頂上仰望星空、觀測天象。吃過晚飯,馬大河拿上筆記本和鋼筆來到朱玉紅家。朱玉紅正在喂豬,她將頭發綰成一個髻,翹在腦后,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臉上掛滿汗珠,熱得白中透紅。馬大河心中不由得一動。
“玉紅,走吧。
上小學時,他喊她的小名“朱紅”,自從上了中學,他就一直喊她“朱玉紅”。他從來沒喊過她“玉紅”。他把這兩個字喊出來,一開始自已都沒意識到。直到她紅著臉打了個愣征,他才覺得剛才的稱呼似乎不合適。他的臉也騰地紅了。朱玉紅把豬食筲放到墻根兒,把豬食勺續進筲里,走到臉盆架前呼呼啦啦洗洗手,從鐵絲上拽下手巾擦擦,說:
“好,走吧。”
“你不拿本子和筆?”
“難道你記了我不能看?”
“是,難道你不能用自己的本子記?”
“難道你寫了作文我不能抄?”
“難道你考上大學就不和我玩兒?”
看到兩個孩子斗嘴斗得高興,朱玉紅的母親就說:“紅,走吧。大河,她膽小,你可護著她。”馬大河還沒開口答話,朱玉紅的父親又說:“紅,領上狗,壯膽。\"\"乖乖,乖乖—\"朱玉紅撮口喚了幾聲,大黃就到了她跟前,搖頭擺尾,整裝待命。
七月初七雖然過去有幾天了,天河里還浮蕩著牛女的身姿和鵲橋的倒影。在家里守著大人,兩個孩子嘰嘰呱呱不停嘴,現在到了南山頂上,兩個人卻像一對鋸了嘴的葫蘆,竟一聲不吭了。他看看她,她看看他,他和她再看看天上。月光雖然很好,但記筆記還有點費眼。他把筆記本遞給她:
“你眼神好,你記。”
“記什么呀?”
“就記,就記一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別酸了,都倒牙了。”
“老婆酸,自小愛吃楊梅干。”
她笑得不行,把大黃都看傻了。她閉上嘴,略一猶疑,開口續道:“老婆賢,爆炒蝦醬不放鹽。”
他再接再厲:“老婆美,寒冬臘月光著腿。”
她乘勝追擊:“老婆樂,生個小子愛聽課。”
兩人都笑彎了腰。
高考后,朱玉紅最終考上了萊陽農學院,馬大河落榜,回家在村外南山腳下開辟了一片果園,取名“紅果果山莊”。
“媽媽,你在想什么?”兒子看著沉思的母親問。
“沒什么。”朱玉紅說。
窗外的星光已一顆一顆亮了起來,月亮也比縣城的干凈明爽。紅櫻桃像玉石,一簇一簇閃著光。
馬大河去縣城要路過南山。南山腳下有五間紅磚大瓦房,寬敞明亮,是座希望小學,據說是有錢人捐建的。鄰近三四個村里的小孩兒,都到這里讀書。
可是這幾年,大房子都閑置了。孩子們都到十幾里以外的鄉里讀小學,每天起早貪黑來回奔波,個個累得像懶熊。村里作價將大房子賣給馬大河。他請裝修工改造裝修,一間改裝成幾個小房間住人,四間空著當庫房。省工省料省心思,合算多了。
村里沒了小學,也不可能為幾個孩子單建幼兒園占著這些房子。但孩子不上個好學校,就難有好出路,于是馬大河就找上中學時的同學,現在縣實驗幼兒園的園長,談妥了孩子的入園問題。
走了幾十里山路,轉了一百多個彎,中午前,馬大河來到了縣實驗幼兒園門前。
校園里張燈結彩,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十分熱鬧。主席臺上掛著長長的紅地白字的橫幅。鼓號隊的小朋友身著樂隊服裝,披掛禮儀綬帶,擂鼓吹號,忙活得熱火朝天。一群群身著正裝、佩戴園徽的女老師進進出出辦公大樓,在忙著接待來訪者。
“喂,喂,人太吵我聽不清。馬經理,你到了。我馬上過去。”
孩子們表演完節目,馬大河上臺給他們講了幾個聊齋故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講完后,劉園長要留他吃飯。
馬大河說:“劉園長,謝謝啦,咱知己不用客套。我走了,過幾天再和你面聊。”
帶著縣城的萬盞燈火,馬大河開車緩慢地往回走。早晨起得早,累了一天,他頭腦暈乎乎,小腹鼓脹脹,很不舒服。在將出城區之時,他停下車跑到公共廁所里撒尿。
中午他離開實驗幼兒園,打電話約了三位同學小聚。他現在手里握有兩千塊錢,自然不能全花了,全花了回家就角想好事了。他們四人在鐵匠胡同麻花子樓的小房間里,點了幾樣菜,邊吃邊聊,主要是聊聊同班同學們畢業以來的各種志怪傳奇。
吃完,大家握手道別,已是下午三點,馬大河才想起要給老婆買真皮拖鞋,給兒子買雙肩背包,就溜達著去逛商場。買完這些東西,吃完燒烤,天已傍黑,擔心天黑路不好走,馬大河趕緊驅車回家。
“爸爸,給我買的書包呢?”兒子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大河,你給我買的拖鞋呢?\"妻子的笑容淺淺的。
“哎喲,”他一拍腦袋癱坐在椅子上,“你看看我這腦子,這是唱的哪一出兒。”
“怎么了?”
“忘在燒烤攤上了。”
“你到幼兒園講課,去燒烤攤干嗎?”
“是啊,你去燒烤攤干嗎?”
于是,馬大河向妻兒講述了今天下午傳奇經歷,還從兜里掏出發票來證明
“不信?你可以拿著發票去商廈問!
“你急什么,誰不信了。”
“爸爸,明天你再去縣城,說不定人家給你保留好等你去拿呢。”
“是啊,別說了,明天你再去看看吧。
“世上還是好人多。我明天早晨再給劉園長打個電話,兒子,快去睡吧,耽誤不了你上幼兒園。天不早了,我洗洗澡就睡。”他看妻子一眼,說:“你也早點睡吧。”
等他洗完澡,兒子已經睡著,妻子卻在床上等著他。窗外,月亮像待產孕婦的大肚子。黑的群山像是隱藏著數不清的秘密心事,生怕一不留神說出來,嚇壞了天上的星辰。風從窗縫里塞進來,他不禁打了個冷戰,再也沒有那點旖旎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