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與母親

一

2023年3月30日，106歲的戈長復老人靜靜睡去。一時間無盡的哀痛縈繞于家人心頭。對于年逾八旬的長子馮驥才來說，母親的離去無疑是悲痛的。母親去世后的農歷小年，也就是在新年迫近的時候，無法抑制的思母之情觸動著兒子的心。馮驥才先生在百感交集中寫下了隨筆《年近思母時》，回憶自己每逢這個時候都要給母親“忙年”，想方設法備齊過年要用的物品，把歲時必備的年貨詳細列在單子上，給母親一樣樣買來，再一樣樣送去?！爸砸粯訕铀腿?，是為了要看到母親一次次高興的樣子。直到大年之夜，歲貨齊備，一樣不缺，心里便有一種滿足感甚至是‘成就感’呢。”但是，如今的這些全都沒有了?！昂剖幍娜碎g已經不再有母親，跟著便跌入一片有如此刻窗外的天地一樣的蒼茫與寒涼。”

只有生離死別才是真正的人生之痛，那是一種無法挽回的訣別。

二

該怎么形容馮驥才和母親的關系呢？在他看來，與略帶隔膜的父親相比，母親始終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母親與父親的性格是相反的。母親是性情中人，敏感又溫柔，感情豐富，觀察細膩，天賦的悟性本來更應該從事藝術。他的基因中一定有母親的編碼?？墒?，母親的性格中還有“另一面”。她同時又鎮定、理智、臨危不亂，處變不驚，有極強的承受力。因此，在家庭之舟顛簸于人生的航程時，往往由于母親掌舵，不會傾覆。

對馮驥才來說，沒有什么比母親更重要的了。對母愛的渴求，同馮驥才的性格有密切的關系。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是只有母性的細膩和溫柔才可以感知到的，對黑暗的恐懼、對光陰流逝的傷感和對美的向往，無不牽動著他最纖細的情感脈搏，這種顫動只有在博大的情懷中才能得到平息。與此同時，這位出生并成長在山東官宦人家的母親，血脈中還流淌著非同尋常的冷靜、堅毅和韌性。這讓她平靜地度過無數波瀾起伏的日子，也讓馮驥才養成了兼具理性與感性的性格。

馮驥才九歲那年生病，吃完藥睡不著覺，開始胡思亂想，憂愁和煩惱乘著夜色悄悄爬進心里。他只覺得這黑夜中的天地神秘極了，自己這么小，無依無靠，仿佛要被黑夜吞掉，空懸在天上，他甚至想到了死亡。世界不再有我，想到這里，他意識到在死亡面前，自己是那么無力。尤其是想到母親，馮驥才的心簡直冷得發抖，先是傷心難過，然后更加心虛害怕，只想趁母親活著的時候趕緊愛她，于是他爬起來跑到母親的房間緊緊摟住她。母親以為馮驥才做噩夢，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差不多退燒了，安慰他幾句后就讓他趕快睡覺。馮驥才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母親，他再不敢想那些可怕又無解的事了。

馮驥才的第一封信是寫給母親的。那時馮驥才到離家百里之外的塘沽上學，第一次用文字和母親交流，把信擲進郵筒后，沒過幾天就在學校傳達室的信插上看到母親的回信。打開信仿佛能在其中感受到母親懷抱的溫度和氣息，眼淚奪眶而出。

三

母親10歲時就隨馮驥才的外祖父從山東來到天津，18歲便與其父親相識結婚，彼此相伴度過人生的漫長歲月。1989年馮驥才的父親去世后，母親更加多愁善感。馮驥才深知思慮極重的母親很難度過自己感情的難關，想過各種辦法，都不能拂去母親臉上濃重的愁云。直到1991年4月他在天津藝術博物館舉辦畫展，很多文藝界好友從北京前來祝賀，母親方才露出難得的笑容，這啟發他用巡回畫展來紓解母親的郁結。于是，馮驥才把外出巡展的第一站選在母親的家鄉山東，一路陪母親經泰山、曲阜、梁山到了濟寧。

母親在濟寧出生，在濟南長大，這條路線里的山山水水都烙印在母親童年和青少年的記憶里，但這段記憶里唯獨沒有他剛過世的父親，而且母親自1936年來到天津以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馮驥才想讓母親以此進入時空隧道，在行走間喚起兒時的美好記憶，暫時忘懷現實中喪夫的悲痛。

馮驥才先陪母親回到昔日生活過的魏公莊，然后重游大明湖，接著到達泰安，來到五岳之巔。此時已有登頂泰山的纜車，可先乘汽車到中天門，再換乘纜車直抵南天門，經由天街上玉皇頂。天街也是一段不短的路，有的臺階坡度很陡，可母親慢慢走來竟絲毫不覺得疲憊。馮驥才對母親說：“待您到了山頂，我要給您發獎?！蹦赣H仿佛明白兒子的意思，身上更生一股勁，一路看景觀景說說笑笑，順利地一步步到達極頂。碧霞元君祠的張道長得知馮驥才的母親七十高齡登上極頂，特意陪她交談良久，并對馮驥才說：“你陪老母上山很好，老人上一次泰山，對自己身體的信心會增加百倍?！瘪T驥才把寫著“我登上泰山”的紀念章作為獎品別在母親胸前，母親流露出得意揚揚的神氣。

張道長的話不錯，馮驥才和母親等一行人一路南行游覽頗多。母親神采奕奕，在孔廟中行走，竟有健步如飛之感，面上已經毫無先前的那種愁云了。是泰山帶給母親新生般的神奇力量，更是兒子對母親的關懷與支撐讓她身心舒暢。

四

天下的母親都是偉大的，而母親的老去卻在日子更替中逐漸顯現，在某個瞬間被孩子察覺到。有一天，母親在院子里晾曬衣服，一陣秋風吹過，母親的幾根白發被吹起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馮驥才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沖過去抱住母親，鳴咽著說“媽，您老啦”，眼淚沿著臉頰簌簌而下。

2014年，馮驥才正值72歲的本命年。每到本命年，母親都要親手為兒子馮驥才扎紅腰帶。12年前，86歲的母親早早為馮驥才準備好了紅腰帶，在除夕那天親手為兒子扎在腰間。馮驥才激動地對母親說，待我12年后還要您再為我扎紅。母親當然知道這是兒子對自己的祝福，笑瞇瞇地連說“好好好”。12年過去，母親信守諾言，98歲的老壽星面無深皺，皮膚和雪白的發絲泛著光亮，精神不減當年，頭腦依然清晰。一如12年前，母親剛入臘月就告訴兒子已經準備好了紅腰帶，要在除夕那天親手給他扎在腰上，還說這次腰帶上的花兒由她自己來繡—母親親手用黃線繡上了豎排的四個字“馬年大吉”，筆畫規整，橫平豎直，每個針腳都很清晰。

母親抬頭看著兒子說：“你看繡得行嗎，我寫好了字，開始總繡不好，太久不繡了，眼看不準手也不準，拆了三次繡了三次，‘馬’字下邊四個點兒的間距總擺不勻，現在這樣還可以吧?！瘪T驥才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感覺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此刻的心情。馮驥才的妹妹笑著對母親說：“您要是再拆再繡，布就扎破了。”是什么樣的力量讓98歲的老人克服眼和手的困難，堅持讓每一針都合乎心意地繡下去呢？母親為兒子扎紅時，比母親高出一頭的馮驥才低頭正好看著她的頭頂，母親稀疏的白發中露出光亮的頭皮，好像透過干涸的秋水看到河床。盡管母親年輕時明亮光鮮的形象仍然留在兒子的記憶中，但歲月果真像看過的電影片段那樣一去不返了。

母親真的老了。但馮驥才感到更多的不是悲傷，而是珍惜自己仍然擁有人世間最珍貴的母愛，感受到自己兩鬢斑白，但仍然像孩子一樣被母親呵護。在蒼茫天地間，這是何等的幸福和榮耀啊。母愛的執著、純粹、深切，全都被一針一線地縫進紅腰帶，溫暖而踏實地扎在腰間。

人只有到了一定年齡，在人世間積累了足夠多的閱歷，才知道做孩子的感覺有多幸福。

無論多忙，只要在天津，馮驥才總會在每周二和周五下班后留出時間，雷打不動地去弟弟家看望母親。哪怕要去北京短途出差，他都不告訴母親，以免讓她擔心。如果出差時間長，他會每天給母親打電話。母親知道兒子忙，怕孩子擔心她的身體，總是在見面的這天提前洗臉擦油，梳攏頭發，打起精神。母親還是個微信老手，時常將親友們發給她的美麗圖片和有趣視頻轉發他人。有時，馮驥才在外地開會，會突然收到微信消息：“兒子，你累嗎？”相較于母親對兒子的掛念，馮驥才在和母親聊天時，總要多方打探她的健康狀況，問候母親身體狀況。因為他比誰都明白，保障母親的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事。“一種奇異的感覺出現了，我似乎覺得母親愈來愈像我的女兒，我要把她放在手心里，我要保護她，讓她實現自古以來人間最瑰麗的夢想一一長命百歲?！?/p>

在母親過90歲生日的時候，馮驥才萌生出為母親過百歲生日的奢望，但美好的想法也伴隨著隱約的擔憂。馮驥才和家人們雖然嘴上不說，但平日里格外細心地照料母親，心照不宣地為她的百歲目標暗中使勁兒。

天下母親的最大心愿，莫過于孩子的健康和平安。但現如今，孩子們要為母親的健康擔心和操勞。盡管馮驥才的兄弟姐妹早已年逾古稀，但在母親面前永遠是個孩子，他們最希望的是為母親排憂解難。多年來，為母親消解心結已是全家幾代人的必修課。為了母親的健康，馮驥才已經記不清手足之間反反復復通了多少電話。特別是在母親患病時，如何照料和陪伴母親，成了必須迎接的挑戰。每逢這個時候，全家人就像一支訓練有素的球隊，依靠默契的配合而傾力打贏了一場場“賽事”。待母親平安無事時，全家人又會高興地聚在一起，簇擁在母親的周圍。這幾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此時像孩子一樣無拘無束。

母親99周歲時，馮驥才開始設想來年如何為母親慶壽，但母親卻說：“我明年不過生日了，后年我過101歲?！瘪T驥才先是不解，后來才明白：百歲這個日子太輝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門檻，就像跳高運動員面對職業生涯的橫桿一一既是誘惑，也是挑戰，是老人本能地對生命的畏懼和渴望。于是家人不再對她提及祝壽的事，小心翼翼呵護著老人，只盼望她百歲生日那天到來，但心里也不乏隱約的擔心，生怕生日之前出現意外。

然而擔心變成了現實，母親在生日前兩個月突發疾病，來勢洶涌，送進醫院治療剛有好轉旋又復發，再次入院，一直折騰到生日前三天才出院。雖然病魔已被趕走，但母親多天連續輸液吃藥，傷了胃口，變得體弱神衰，無法慶賀壽辰。于是全家人商定百歲這天輪流去向她祝賀生日，只敘家常，稍坐即離，不讓老人勞累，午飯只由馮驥才和愛人、弟弟陪著吃一碗壽面。這次生日，沒有五世同堂的華庭盛宴，只有親人心有靈犀的陪伴祝福。即便如此，久病初愈的母親還是有些虛弱，面對桌上的小菜，只吃了七八根面條、幾小根菠菜，喝了小半口紅酒。

母親已然度過百歲關隘，成功抵達生命中歷經風雨卻依然穩固的驛站。這條漫長又崎嶇的生命長途上，她再一次與家人共同記載了人生長河中的寶貴行程。此時此刻，陪伴在母親身邊的馮驥才恍惚間覺得自己身處一場美麗、神奇的夢里，享有著人間莫大的幸福。

五

面對人生的重要節點，馮驥才喜歡“過得深一些”，在記憶中刻下一個印記，讓生命多一點縱向的東西。

2022年3月11日，農歷二月初九，這天是馮驥才八十大壽，此時母親已是105歲高齡?；蛟S冥冥之中早有注定，馮驥才清晨醒來的時間8點30分，正好是80年前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辰。馮驥才提早和母親約好，在生日那天一起吃面。中午如約來到母親家，親密地吃了一頓長壽面。在母親面前，80歲的馮先生綻放出久違的孩子般的笑容，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105歲的母親的面頰，就像小時候被母親抱在懷里時的那樣。馮驥才對母親說：“80年前的今天，您把我奉獻給大地了。您一輩子經歷了太多，一直在我身邊鼓舞著我。我要為大地多做好事，不辜負您，讓您的奉獻放出光彩。”“今天不光是我的日子，也是我和您共同的日子。”午餐時，馮驥才用手機跟母親自拍合影，照片上的母子倆緊緊碰頭，面對鏡頭露出欣喜的笑容。沒有玉盤珍饈和盛大儀式，只是尋常百姓的生日面和幾小碟天津撈面的菜碼一白菜絲、黃瓜絲、胡蘿卜絲、芹菜絲、豆芽菜和亮晶晶的蒜瓣，兩位老壽星拿著筷子吃面，母子間的幸福之情溢出畫面。

馮驥才是幸福也是幸運的。正如他自己說的，80歲的老人還能看望自己105歲的媽媽，這是多么難得，又是多么觸動人心且意味深長的場面，以至于報道發出后收獲了無數網友的祝福?；蛟S在年輕人看來，這種跨越世紀歷經風雨的長久親情，已經成了現如今最稀缺故而最珍貴的存在。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兒子80歲生日那年，105歲的戈長復老人因病住院。即使只能抱著病體在醫院中度過春節，馮驥才依然親手裝點了一小盆水仙，擺在母親床頭的小桌上。圓形的朱金瓷盆，綠葉白花黃蕊，每株花莖的根部用細細的紅紙條箍上。只盼望這小小的歲時飾品，能夠讓母親忘記身在醫院的處境，感受到人間的溫暖。假如草木有情，這水中的仙子定能感受到，它承載了一位孝子為母親祈愿的使命。但是，這種努力終究無法阻擋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老人的身體依舊是一日日地衰弱下來。2023年3月30日晚，老人安詳地睡去，如同蠟炬燃盡，生命的火苗最終熄滅了。我們無法揣測馮驥才的心情，此刻任何語言都是無力的，這大概就是從生命中被剝離了什么的感覺吧，就像80年前孩子從母親的身體中分離出來來到人間。沒有孩子的陪伴，老人會不會孤獨呢？

六

馮驥才母親去世的消息我是在4月2日得知的，那天我看到了“馮驥才工作室”微信公眾號上的推送文章《送別慈母|馮驥才：媽媽，我們不說“永別”》。我心中一凜，立刻顫抖著點開鏈接，得知馮驥才母親以106歲高齡去世，接著看到馮驥才寫給母親的悼詞和韓美林手書挽聯的視頻。在驚嘆和悲傷之余，想到百歲老人壽終正寢，80多歲的老人還曾有百歲母親相伴，何嘗不是不幸中的幸事。

在4月9日北京師范大學舉辦的馮驥才長篇小說《藝術家們》研討會上，我初次見到了馮先生。馮先生在研討會后發言時，講到自己老母親去世的事情，其實他那時還未能從喪母的悲痛中走出。話里話外，我也隱約感覺到馮先生那天略帶失落的心情。我沒有過多地和他講話，只是請他在書上簽了名，把帶來的茶葉交給了隨行的工作人員，只說回天津后再去看望他，馮先生拍著我的肩膀道謝。會后，導師引薦我再次和馮先生打招呼，馮先生依舊很親切。吃過晚飯后，我們都揮手和馮先生告別，目送著他乘車離開，感慨萬千。

來到天津大學工作后，馮先生有次對我們提起，母親去世后的這個年和往常不同，心中空落落的，只好通過做事來轉移這種思母的心切。我們雖然無法為他消除心結，卻也能感同身受。今年年初，我同馮先生交談時，他對我說：“我和母親的感情很深，卻一直難以下筆，不知該如何表達。許多人以為，我小年時寫下的那篇隨筆是重返文壇的信號，實際上，那是我有很多話想對母親說…”聽著馮先生講述母子之情的點點滴滴，我內心升騰起某種感動，不禁潸然淚下，感受到文字不能企及的，時光與情感本身的深厚力量。

別過母親，唯余孩子子然一身行走在茫茫天地間。何處是前路？何處又是歸途？這是何等的落寞與悲愴！可是，一想到遠在天國的母親一樣懷念并深愛著自己，又是何等的寧馨與安慰！是啊，“媽媽，我們不說‘永別’”-這文字背后是無法言說的懷念、深情和守望！

該怎么形容馮驥才和母親的感情呢？這是兩位老人跨越世紀的微笑與眼淚，既有人間風雨的磨礪，也有山河歲月的守望。從年輕的母親呵護年幼的孩子，到年邁的孩子牽掛年邁的母親…一次次四季流轉、晨昏輪回，時光仿佛顛倒了這對母子的關系，但又絲毫沒改變親情的本質，讓愛在磨洗中越發深厚、堅定與動人。那些彼此相伴共度的漫長歲月和動人記憶，早已鐫刻進內心的生命情感，讓這對母子始終緊緊相擁，既度過了驚濤駭浪的艱難，也欣賞了和風日麗的美景，終于見證了超越時光的親情與天長地久的思念。

這是人間最豐富也最純粹的感情。在馮驥才筆下，母親感受到兒子無微不至的心意；在母親眼中，孩子能回歸到天真淳樸的本心。這是母子相伴行經千山萬水的故事，也是光陰譜寫人間至愛的詩篇。因為母親的存在，馮驥才在自然中接受陽光雨露的滋養，于張弛間呼吸到溫暖柔軟的空氣，以蒼勁澎湃的激情孕育著對文學、藝術的愛的生機。經由馮驥才與母親的深情故事，也讓我們看到了馮驥才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