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著漫長的鄉土社會的歷史時期,因此,在中國現代社會學家口中有“鄉土中國”之謂。中國現當代作家群體中出身“鄉土中國\"者又大有人在,他們無不關注著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鄉土社會的全方位變化,有的作家為“鄉土中國\"的進步而欣喜不已歡呼雀躍,有的作家為“鄉土中國\"的榮光不再而感傷,即使同一個作家,亦會因“鄉土中國\"不同時期的變化而或喜或憂
自20世紀90年代始,作家張繼便一直關注并表現著“鄉土中國”變遷的客觀現實。1991年,他在文學雜志《芳草》上發表了第一篇小說《丞水村的兩個小人物》,隨后,又分別在《山東文學》《時代文學》上發表《玉米地,楊樹林》《村長的玉米》《麥子的語言》《村長與魚》等小說作品。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他又參與到鄉土題材電視劇劇本的創作之中。張繼鄉土題材的文藝創作可謂豐贍。他的長篇小說《驢的喜劇》發表于《中國作家》2024年第7期,小說以極其富有喜感的情節,展現了一幅\"新山鄉巨變\"圖。張繼將山鄉與都市進行了“鏈接”,小說既關注表現了當代鄉村的“山鄉巨變”,又在一定程度上跳脫與超越了“新山鄉巨變\"題材的束縛。當代中國“山鄉”與“都市\"不可分割地關聯在一起,不僅僅是空間方面的聯結,更是人員之間的流動,市民下鄉與鄉民進城將人類社會兩個不同的生存聚落聯系起來。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刷新了“新山鄉巨變\"的題材,都市與山鄉之間人財物的雙向流動,將實現彼此的雙贏。張繼既寫出了中國當代鄉土社會的“變”,也表現了鄉村社會中的“常”。村民在向城市遷移,雖然尚不能稱為“空心村”,但農村人口銳減是不爭的事實;同時,趨勢依然在繼續,鄉村社會老齡化嚴重,年輕人越來越少;移動網絡的覆蓋,使得村民沉浸在娛樂工具所帶來的快樂之中;村民之間經濟的往來也開始使用現代支付方式…這是鄉村社會的巨變。當然,鄉土社會也有不變的常態,比如村莊的傳統意識。張繼較為藝術地融合了現實主義創作思想與喜劇的表現手法,將當代中國鄉土社會的現狀生動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
福禍相倚 愁飛樂來
中國古代社會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故事,當下鄉土中國社會有因驢而引發的令人捧腹的輕喜劇。小橋村王有才和馬廣田是兩個爭強好勝而又彼此互不服氣的“能人”,原本兩人是同村村民,相安無事,各自過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平靜生活,但兩人卻因兒女之間的戀愛而心生芥蒂。王有才極力反對女兒王小花嫁給馬廣田之子馬六甲,因為在他看來,馬廣田的家產遠遠遜色于自家。馬廣田亦清醒地意識到兩家的差距,他最切近的愿景就是攢錢給馬六甲在城里買房。面對略顯強勢的王有才,馬廣田內心卻十分篤定,其真實的想法是,如果在城里給馬六甲買了房,那么馬六甲的妻子未必就是王小花。馬廣田與王有才之間的矛盾由內隱到外顯的激化,是因王家的驢不幸落入水塘溺斃而產生,而驢的溺斃偏偏又是由馬廣田而引發一王有才家的驢踐踏了馬廣田家的菜地,而被馬廣田追逐、驅趕并用鋤頭擊打,最后驢不幸跌入水塘。面對此種狀況,即使馬廣田擔心麻煩纏身,但他還是給王有才打了電話,告知了他家的驢落入水塘中的消息。王有才當時正在木器廠跟廠長楊成談判——希望能夠談攏一樁生意。圍繞在王有才周圍的人從電話中聽到落水的消息,誤以為是馬廣田失足跌入了水塘,故而大家紛紛前往營救。趕到水塘才發現鬧了個烏龍,但驢也是個生靈,于是,大家齊心協力將驢拉了上來,令人遺憾的是,王家的驢還是未能把命保住。在抬驢的過程中,村主任何大炮被馬廣田埋在地里的鋤頭絆了一腳。何大炮被鋤頭絆倒的事實,證實了王有才此前的猜測:即自家的驢,一定是遭到了馬廣田的毆打才會落入水塘。他開始反擊,不依不饒地在言辭上攻擊馬廣田。自知理虧的馬廣田,不得不接受王有才提出的賠償要求。在賠款未到位前,驢還是被抬到了王家。于是,馬廣田向兒子馬六甲要錢,他有自己的“小九九”,既然是賠款給王有才,他希望馬六甲能夠從王小花手中把錢借來。王有才早已料到馬廣田的想法,故而打電話告訴王小花,切不可將錢借給馬六甲,否則就斷絕父女關系。王小花無奈之下,只好遵從王有才的命令。在何大炮主持下,大家燉煮驢肉,準備大快朵頤。馬廣田因錢未到位,無法主張自己的權利,無可奈何,也只好由王有才來處置。
馬六甲接到父親的電話之后,前往信貸公司借款,途經下坡路段,他所騎的自行車因鏈條斷掉而失去控制,幾乎失控沖入湖中,驚嚇到了正在湖邊釣魚的影視公司老板馬駿,好在生性良善的馬駿并未與之計較。衣衫破碎的馬六甲感到絕望,在與王小花的通話中,由于內心郁悶他隨口說了句要跳湖的氣話,被好心的路人聞聽之后報了警。兩個保安一直跟隨著他,以免他發生意外。馬六甲沒出意外,馬駿卻因釣到大魚,手忙腳亂而跌入湖中。看到馬駿落水,馬六甲見義勇為,跳入湖中將他救出。馬駿對出手相救的馬六甲頗為賞識,得知他的難處之后,安排助手小齊買了一頭驢給馬六甲作為回報其救命之恩的禮物。馬六甲本不欲接受馬駿的饋贈,但考慮到暫時可以緩解兩家矛盾,他決定先收下馬駿所饋贈的驢,但內心想的是將來有錢之后定當償還,這無疑反映出馬六甲身上所具備的優秀品質。
更戲劇性的是,何大炮從馬六甲搭救馬駿的事件上嗅到了機會,他要利用這天賜良機完成鎮上下派的招商引資任務。當他發現無法說服馬六甲一馬六甲不愿將救人之舉作為謀取利益的條件。何大炮不忍放棄如此絕好的機會,進而組織了進城的工作專班。何大炮、馬廣田、王有才三人一起進城,力圖逼迫馬六甲就范。面對進城的三個人,馬六甲只好硬著頭皮應付,但撥打秘書小齊留下的電話卻是空號。原來小齊當時由于擔心馬六甲不肯接受禮物,故而給他留下的是錯誤的電話號碼。因此,尋找馬總的工作陷入了困境。后來在尋找“在水一方\"樓盤的過程中,何大炮兩次陷入尷尬之中,一次是因不小心走入了女性洗浴之處,一次是被設計“腦袋被驢踢了”。幾經波折,最終機緣巧合地聯系上了馬老板:馬老板和馬六甲兩人均因酩酊大醉而住進醫院一一都遇到了煩心事,一個是投資被抽走,一個是尋不到要找的人一一此人就是馬老板。醒酒后的馬六甲,發現同一病房的病友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馬老板后,立即和小橋村招商引資工作組登門拜訪,馬老板得知緣由之后,極其慷慨地贈予村民一家一頭驢,助力小橋村發展養殖業。王有才與馬廣田本來均為爭強好勝之人,兩人之間明爭暗斗,因兒女戀愛而產生了沖突,兩人關系緊張,但在此次一同進城招商引資“共同戰斗”的過程中,使得彼此的關系逐漸和諧起來。
當下鄉土中國“變\"與“常”
馬六甲和王小花兩人雖然是鄉村青年人,但亦離開了鄉村。兩人在城里辛苦打拼若干年,由于文化水平不高,身無長技,只好一個當保安,一個賣服裝,但兩人的日子過得甜蜜而愜意。雖然王有才并不滿意未來的女婿和親家,但相愛的兩個年輕人并不以為意,依然恩愛有加,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僅使得兩家的關系陡然緊張起來,也使得兩人的關系變得緊張。
本分的馬六甲本無野心,他具有自知之明。在自身城市化的過程中,他并未被實利主義價值觀所虜獲;他依然保有著美好的人性,對不當得利保持足夠的警惕。他拒絕了馬駿贈予的兩萬元,雖然他的確需要錢,但他不是見錢眼開之人,即使處于困境之中。在他看來,見義勇為舍己救人乃是為人之本,不應求回報。馬駿出于感恩所贈予他的驢,他因救急暫時收下,為了表明自己不是貪財好利之徒,他甚至還給馬老板寫下了欠條。當了解到馬駿公司的主業是影視,與投資建廠、鄉村振興、旅游開發基本上沒有交集,他決定放棄招商引資,不愿強人所難。特別是當他了解到馬駿的公司陷入破產困境之時,他固執地將馬駿贈予的60萬元送回去。當發現馬廣田一行人不聽勸阻攜款溜走之后,他對警察佯稱自己的錢被馬廣田等人偷走,借助警察的力量將三人截停,事后遭到了警察的批評;當他發現馬廣田對還錢依然不情愿時,馬六甲心想,“人家越不要咱們應該越不收才對,才顯得我們注重仁義道德。\"他與只顧已不顧人的父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是保有美好人性的新一代的農民工。他經歷了都市化的洗禮,故而其觀念、思想意識已超越父輩,具備了現代的市民精神。當他從馬駿處得知并確認電視劇投資能夠帶來可觀的回報時,他決定試一試,并且盡最大努力說服何大炮。由此,馬廣田、王有才終于接受他的建議,甚至要拿出給他購置婚房的錢投入到電視劇的拍攝之中。馬六甲此舉反映出都市社會中的經濟理性已對其產生的影響,如若手中有資金,同時亦有可投資的項目,他可能要冒險一試。當然,他理解尚處于逐利本能的層面,還未真正從理性上對其做出客觀判斷。學識、經驗與悟性,均制約著馬六甲。他對即將進行的投資帶有較大的自發性,所幸遇到的是人品道德俱佳的馬駿。這是馬六甲身上所折射出的“常”與“亦”。
小說通過馬六甲、王小花與各自父母之間關系的描寫,表現了當下鄉土社會中客觀存在的代際沖突。父輩與子輩之間的代際沖突其實一直存在,但對于當代的中國鄉土社會來說,代際沖突的樣態與實質顯然已發生了較大的變化。特別是子女們進城之后,父輩的權威面臨著被消解的危險:隨著父輩對子輩身體控制與行為監督權的解除,子輩們的心靈與思想也變得越來越自由;同時,都市化進程的次第展開,使得子輩們的思想也逐漸開始擺脫父輩身上的“小農意識\"與某些過時的短視觀念。這亦使得馬六甲們與其父輩之間的差別越來越顯著,雖然小說以喜劇的方式來呈現,但亦不能掩蓋其中客觀存在的代際沖突與矛盾。也可以說,這即是鄉土中國的“常”與“變”。
村民王有才、馬廣田與何大炮,其言行也顯示出“常”與“變”。他們三人的“常\"依然是前輩作家們所表現的所謂國民性——耍小聰明、斤斤計較、自私自利、善于算計、見風使舵、精于投機;同時,他們的身上也彰顯出隨著時代演進發生的變化。馬廣田發現王有才家的驢溺斃之后,擔心被他糾纏,想方設法為自己開脫;當露出馬腳與破綻之后,又不得不接受這一現實。王有才則是得理不饒人,絕不能原諒馬廣田,要求他必須賠償。兩人均從自身的利益出發,決定自己的應對之策。該裝傻充愣就做出佯裝不知的表情,該閉嘴時絕不多說一句話,兩人都是“高明”的利益“精算師”。馬廣田妻子的一番明事理的話令其茅塞頓開,但他考慮到給錢之后自己不能吃虧,于是到王有才家撈回了一大塊驢肉。在馬廣田心中,任何時候都不能吃虧,否則就要被人視為傻子。當馬六甲將馬駿贈予的驢拉來抵債時,馬廣田與王有才兩人再次開始了內心的較勁,馬廣田感覺自己吃了大虧,內心極為憤怒,差點就動手打人。對于兒女的婚事,兩人也各不退讓。何大炮決定在王有才家召開“降伏\"馬六甲的“戰前\"會議,對此提議王有才感到村主任給足了自己面子,而馬廣田一開始則極不悅意,他認為本來應該是馬家的場面事,卻使得王家成了“主場”。馬廣田與王有才時常處于“互掐”的狀態,但面對共同利益,兩人也會共進退。
小橋村村主任何大炮對權力極為看重,是個“官本位\"意識比較強烈的農民。他亦有為村民謀福利的想法,這就使得其與尸位素餐、無所事事的其他村干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還比較看重自己的身份和形象,特別是他在“在水一方\"洗浴中心被誤解之后,極力洗刷自己,唯恐對聲譽造成不良影響。作為村主任,何大炮有其可取之處,如即使面對有辱形象的鎪主意,但為了招商引資促進小橋村經濟發展的大局,他還是接受下來,哪怕將來會成為后人的笑柄也在所不惜。由此可見,他并未僅僅考慮自身的利益與自己所謂的業績,這顯示出其人格的閃光之處。再如當馬六甲提出在馬廣田和王有才看來“天方夜譚\"式的“夢想”—投資馬老板的影視公司之后,他的思想比兩人轉變得都迅速,不僅自己接受了,還幫著勸說其他二人解放思想、改變老觀念。但何大炮畢竟是小橋村的村主任,他的見識、境界、格局與能力有限。他的性格并不完美,當發現招商引資的宏偉計劃即將落空時,他蠻橫霸道的性格特征就顯露無遺。他的心胸不甚寬廣,他將當年的競選對手楊成視為潛在的對手,時時事事均提防著對方,唯恐楊成威脅到他。本來他與王有才、馬廣田一起可以搭乘木器廠進城的車,快捷而且安全,但考慮到楊成是其曾經的對手而作罷。此人心胸與度量,可見一斑。
輕喜劇風格
小說極具喜劇效果。首先,作者主要通過誤會、誤解與戲劇化事件的設計等手法達成小說的喜劇效果。第一,誤會的運用。小說一開始就因周圍的人誤會了馬廣田打給王有才的電話中所傳遞的信息而奔向水塘,結果到了水塘才發現掉入水中的是驢,而非馬廣田。第二,戲劇化事件的設計。為了號召村民集資投人《在水一方》電視劇的拍攝,不惜由何大炮賭上自己的名聲—“腦袋被驢踢了”。何大炮認為自己為小橋村盡職盡責,除了維持“官威\"與貪嘴之外,沒有其他有損形象的行為,村民必定會踴躍捐款幫助其渡過“難關”,但是現實卻兜頭潑了他一頭冷水。換言之,他高估了自己在小橋村的影響力,最后也只能接受馬六甲出的鎪主意,那就是“腦袋被驢踢了\"而被送入重癥監護室,以此來博取村民的同情,并進而籌集資金投資馬駿的電視劇拍攝。
其次,通過喜劇場景的描繪與對話的描寫來制造喜劇效果。小說中具有喜感的畫面令人捧腹,忍俊不禁。如描寫王有才和眾人接到馬廣田的電話之后,眾村民以為是馬廣田到水塘之中,于是匆匆前往營救的場面:“前面是上身長下身短的王有才,他的肩上背著一捆繩子,繩子亂了,一個繩頭在地上拖著,并且隨著王有才的跑動,越拖越長,像老鼠長長的尾巴。后面不遠處是木器廠的老板楊成以及他的幾個員工,這個荒唐的隊伍,遠遠看上去就像楊成帶領著一群員工在追趕著偷繩子的王有才。\"馬廣田與王有才在名為“在水一方”的房地產售樓處的表現,無疑充滿喜感。兩人在村里均為爭強好勝之人,但只在“窩里橫”。兩個鄉下人進城,內心均對從未踏足的售樓處充滿莫名的恐懼。兩人不再爭先恐后,而是如“謙謙君子”一般彼此恭敬禮讓一—實際是兩人內心莫名的緊張所致。兩人在售樓處出盡了洋相,“他們兩個僵硬地擺著手,說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說完了手還舉著,好長時間都忘了放下來。”
再次,作家在小說中還設置了“戲中戲”“戲連戲”的喜劇性情節,以增強作品的喜劇色彩。馬六甲為了使何大炮“腦袋被驢踢了”的戲更加逼真而“加戲”,欲讓頭裹紗布的何大炮住進重癥監護室;鑒于何大炮酒量太大,短時間內酒醉有難度,于是馬六甲自告奮勇頂替了他。馬六甲喝得酩酊大醉,喬裝為何大炮,卻被文書明凱看出了破綻,露了馬腳。當何大炮“腦袋被驢踢了”的戲被揭穿之后,剛剛消停片刻,小橋村姚醫生便開始傾情“演出”。他要將十三萬元巨款“獻愛心”,與之相好近二十年的秘密情人大云不明就里,與之一起出演了一場你跑我追的追逐大戲,引得村民前來圍觀看熱鬧。村民們從兩人反常的舉動之中,揣測出二人之間肯定有場“大戲”。
小說以喜劇的形式表現了當下鄉土社會民眾的生存現狀與精神狀態,表征與折射著當代中國“新山鄉巨變\"的“常\"與“變”。
[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規劃研究重點項目“新世紀中國都市小說倫理敘事研究”(項目編號:21BZWJ0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