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新時代的鄉村蝶變

“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提出于2022年3月，在我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順利收官的時代背景下，中國作家協會呼喚更多“以原創長篇小說形式聚焦新時代中國山鄉天翻地覆的史詩性變革，多角度展現鄉村時代變遷，生動講述感天動地的山鄉故事，塑造有血有肉的人民典型，為人民捧出帶著晶瑩露珠、散發泥土芳香的新時代文學精品”。我們不妨將在這一計劃的思想引領下、將“山鄉巨變”作為書寫對象的小說稱為“新時代山鄉巨變小說”。這里的“新時代”不僅僅是政治意義上的歷史轉折點，更是我國百年鄉土文學傳統能量積蓄以至突破的時代新變。

近來，學界似乎有一個傾向，即在審視、評價“新時代山鄉巨變小說”時大多使用的依舊是“新鄉土文學”的研究視野與框架。這也無可厚非，畢竟諸如《莫道君行早》《熱雪》《芬芳》等小說呈現的鄉村圖景確與魯迅筆下的田園挽歌或沈從文筆下的田園牧歌形成鮮明對比，但因此就將其歸入“新鄉土文學”的范疇，無疑忽視了“新時代”這一關鍵的歷史節點對文學創作的潛在影響。事實上，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傳統鄉土敘事就迎來了多元轉向，具體表現為：一、宏大敘事隱退后鄉村危機被推至臺前，代表作品有《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白鹿原》；二、鄉村主體性的建構與鄉村文化的傳承保護，如《秦腔》《古爐》；三、全球化、城市化視域下“地方”的發現，如《紅高粱》《河上柏影》不一而足。隨意翻開幾本小說，不難發現，“新時代山鄉巨變小說”依舊有意無意在接續這一脈絡是不顯自彰的，那么“新時代山鄉巨變小說”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填補了“新鄉土文學”的空白？不妨在李玉平的最新長篇小說《長樂未央》中找尋答案。

首先繞不開的是“巨變”。作為“新時代福建山鄉巨變”福建本土重點題材原創長篇小說簽約作品，《長樂未央》描繪了長樂四十年來從撤縣設市到撤市設區每一個時期的變化與發展：“真是滄海桑田啊！四十年的時光，不是物依舊人已非，而是人與物都已不是往日的景象。”（第1一2頁）正如絕大多數反映歷史變遷的小說，《長樂未央》亦是將遷闊的歷史落實到具體的人身上，只有在個人生命的震顫中方能見出歷史的萬千氣象。全書由十三個小故事組成，每一章節都由“xxx（姓名）與他/她的xxx（事物/事件）”命名，在這一篇章就由他／她唱主角、挑大梁，以其自身經歷反映長樂發展的某一側面，到下一章節又將舞臺的中心讓出，甘心充當一個配角，此種敘事手法頗有水滸遺風。讀完了一個個人生，也便讀完了長樂四十年的發展史，最后由“長樂與她的日新月異”收束全篇，讀來令人酣暢淋漓。

值得注意的是，“新時代山鄉巨變小說”需要呈現的絕不僅僅是“巨變”，更是在“巨變”中總結歸納出的具有參考意義的中國經驗，這就由“新鄉土文學”中賡續的“在地性”，獲得了轉化為“普世性”的可能性。例如在“林芬芳與她的地下錢莊”這一節中，李玉平精彩地描寫了長樂民間集資欣欣向榮的局面。在國有銀行貸款審批門檻極高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長樂民間集資、放貸、借貸已蔚然成風，個人只要具備一定資質便能募集資金盤活自己的小生意，這為長樂日后紡織、鋼鐵、養殖等行業的騰飛奠定了基礎。回頭來看，我國于2011年才提出“小微企業”的概念，并提出要進一步降低“小微企業”的融資成本，可見長樂這一模式在當時的先進性。這同時也啟發我們，改革要充分激發民間的活力，切忌搞“剃頭挑子一頭熱”式的改革，由此李玉平便將文學的“殊相”提煉為了具有現實意義的“共相”。這也是所有“新時代山鄉巨變小說”希冀努力的方向。

其次，“新時代”召喚文學“新人”形象。在李玉平的筆下，長樂人真誠善良、熱情好客、敢闖敢拼，與較弱的對抗風險能力相對的是極強的承受風險意愿，這一點幾乎與以往任何鄉土小說都是迥異的。鄉村恒久以來的“超穩定結構”培育了人們的保守心態，因此他們在面對某種新變的時候往往是猶疑的。然而在《長樂未央》中，當一個商業風口出現時，無數民間資本爭先恐后地涌向這一行業。小有積蓄是部分長樂人敢于冒險的底氣，但我們可以驚訝地看到，還有無數一文不名的長樂人寧愿借貸也要投入這一場瘋狂的金融游戲。這如同狂歡一般的投資盛況無疑創造了鄉土小說別開生面的景觀，豐富了鄉土小說的整體面貌。由此，我們會發現，自發（而非被迫）地擁抱現代化浪潮、使民間資本（而非國家資本）在脫貧致富中充分涌動是《長樂未央》有別于“新鄉土文學”，甚至是其他“新時代山鄉巨變小說”的根本特征。

那么，這種敢闖敢拼、不懼風險的精神氣質又是如何形成的呢？長樂地處東南沿海，東臨臺灣海峽，自古以來便是通商接駁的經貿要道，可以說海洋在長樂人的生產生活中占據了重要地位。而海洋在中國當代以往的海洋小說中往往呈現出危險、神秘、不穩定的邊緣色彩，在“陸地一海洋”的二元關系中總是處于“他者”的位置，也因此有學者稱中國的海洋小說是沒有“海洋意識”的海洋小說，某種意義上是鄉土小說的變種。然而對于長樂人而言，海洋具有更加具體的意涵：海洋并非無邊無際、吞噬萬物的恐怖存在，海洋的盡頭也并非一片虛無，而是新奇而先進的工業品，是“遍地黃金”的異大陸，是一切伴隨著風險但回報豐厚的機遇的總和。海洋不僅哺育了他們的血肉身軀，更塑造了他們的心靈圖式。正如永遠波濤涵涌的海洋一般，長樂人永遠處于一種躁動的狀態中，這種躁動使他們永遠無法安于一成不變的地理空間、按月發放的微薄薪水、一眼到頭的平庸人生，而要不斷地去找尋新的商業良機、擴大原有的產業規模、豐富自己的人生選擇。長樂人這種“動”（或曰“變”）的哲學，既有別于傳統鄉土小說某種程度上“靜”的氣質，又與以往的“新鄉土寫作”有所不同。雖然“新鄉土寫作”已經有意識地在“超穩定”的鄉村內部尋求變革的可能，但不免都要經歷一個由外而內、從抵抗到接受的過程，而長樂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初始便是“完成時態”，長樂人開拓進取、兼收并蓄的品質恰恰與改革開放的時代精神同構。可以說《長樂未央》既是擁有“海洋意識”的鄉土小說，同時也是擁有“陸地意識”的海洋小說。

但這種“完成”形態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有論者指出，“新鄉土寫作”（實際上應該歸入“新時代山鄉巨變小說”這一細分領域）書寫的絕非僅僅是一時一地的風物變遷，這一過程必然是伴隨著人的精神向度的變遷——尤其是時代所“詢喚”的新的主體的建構。例如《鯽魚喜歡跑進手心》中的趙可維、《同舟》中的趙志強、《東山坳》中的左天倫，都是在改造鄉村的過程中因現實困境與代際沖突而心生退意，但最終克服重重險阻完成了振興鄉村任務，同時也獲得了人格升華的典型代表。通過這種成長敘事，改革的合法性與先進性也就在主人公的成長過程中確立起來了。

然而《長樂未央》的核心人物倪水萍的成長軌跡似乎是一成不變的。他高中畢業，未能考上大學，為擺脫農民的身份進城賣過蚊帳、拉過板車、寫過文章、做過記者，雖從未接受過高等教育，卻通過閱讀、觀察、思考從而對社會與經濟的發展洞若觀火。他隱匿在龐大的人際關系網絡之中，貌似在各類傳奇人物的襯托下黯然失色（他沒有走私、沒有偷渡、沒有建立龐大的商業帝國）。但仔細深入每個傳奇人物的故事，會發現幕后都少不了一個人的暗中聯絡、指點，可以說倪水萍是這本小說當之無愧的核心人物。正如前文所言，這一角色自打一開始便是一個“完成式”的人物，他從青蔥少年到花甲老年，始終清醒、睿智、謙遜，但其成熟心智的形成似乎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雖然在李玉平看來是酷愛讀書的偉力）。如果把成長僅僅簡化為“湖南（鎮）—金峰（鎮）—長樂（縣）福州（市）—北京（市）”的空間位移，無疑有將成長的多元樣貌單一化的傾向。而這一某種意義上“出場定型”的人物并非個例，甚至可以說是李玉平筆下長樂人精神氣質的一個縮影。我們大可以發問：世代務農、以物物交換為基本交易方式的長樂人，為何能在改革開放方興未艾之時便有勇氣大行舉債投入市場經濟的潮流？發跡于傳統小作坊的家族企業，為何能在倪水萍指點后迅速股份重組、引入現代化的管理與生產方式？這似乎是個悖論：如果說長樂人敢闖敢拼、不懼風險、從善如流的精神是與生俱來的，那么時代就淪為了外在于個人生命的某種“常量”；但若像眾多“新鄉土寫作”一般注重時代對于“新人”的塑造，無疑又削弱了長樂人勇立改革開放潮頭的先鋒性質。所以某種程度上，李玉平在呈現時代變遷與勾勒長樂人的精神圖譜中做出了取舍：他在一定程度上放棄將歷史時間置入個人時間，從而使個人成長成為折射歷史發展的棱鏡，而是直接呈現長樂人精神意志的某種“本真性”，某種意義上也是其突破“新鄉土寫作”范式的有益嘗試。

除此之外，我們還不難發現，在鄉土小說的脈絡中，先知先覺者往往既是社會變革的預言者，也是矛盾與困境的載體。倪水萍性格中唯一的弱點便是對自己農民身份的自卑。這種敏感的心理久久難以消解，并不因進入城市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而有所改善，可見“農民”并非某些職能的總和，而是一種身份認同的方式。倪水萍認領了自己的農民身份，便再也沒能脫下這一枷鎖。時代大跨步向前，鄉村滄海桑田，城鄉之間的差距逐漸縮小，倪水萍也進入了北京這一現代化大都市，他似乎也遺忘了自己是農民的孩子。但在他的戀愛過程中，那種不配得感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間，可見，某種城鄉矛盾的遺留產物并沒有消失，只是被無限地擱置了，這一問題一直到小說結尾也未能被解決，這也就導致鄉村在遭遇城市、傳統在遭遇現代時的某種復雜性被遮蔽了。

但無論如何不能不說這篇小說為書寫福建本土的山鄉巨變做了一個良好的表率。小說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無疑是人際無所不在的聯系，你提攜我，我幫扶他，長樂人將“先富帶動后富”的精神充分踐行在祖國東南這座濱海新城，這才共同織就了長樂四十年飛速發展的亮麗圖景。李玉平以“在地的經驗”擺脫了在傳統鄉土敘事軌道上自我復制、慣性運行的困窘局面，敏銳地把握住一個時代賦予文學的某種使命，為新時代山鄉巨變書寫貢獻了一部佳作。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