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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江河住在瓦塘南街最早規劃、曾經領先附近鄉村潮流的住宅區里。住宅區不新了,但有人氣,出了街口有飯館、有超市。瓦塘南街已經像一個小鎮,往東有一個小廣場,早上是早市,晚上是女人的舞臺,女人們在星光燈影里搖晃,廣場舞早已不是城市的專利。廣場旁邊,幾年前開了一家小花店,生意的對象是廠區的年輕人,遇到什么節,和城里的花店一樣紅火。
往西是瓦塘南街的工業區,白天車水馬龍,夜晚燈火輝煌,村里人稱為繁華區。朱江河通常在夜靜下來后出現在繁華區里,拄著拐杖數著路邊的廠子,從東往西數,再從西往東數。當然也不全是廠子,還有相關的信息部、配件店、旅館、加油站、飯店等,繁華區好像是瓦塘南街的另一個世界。
朱江河白天很少出門,就守在小樓里。
小區都是兩層的小樓,一樓的前后各有一個小院子,他在前邊的院子里侍弄花草,一年四季都青枝綠葉。另一邊院子,是他保存并雕刻的十幾塊石頭,靠墻的一側一溜兒擺開,十二塊石頭上分別刻著十二生肖的圖案,另幾塊石頭上刻著松竹梅蘭,圖案下有題款和日期。
除了侍弄花草,朱江河還有兩個習慣。一個是在拐杖上刻字。他的拐杖比尋常的要粗一些,略帶橢圓,利于在上邊刻字。刻好了,他再用顏料涂抹一遍,放在陽臺上,任風輕拂,讓色彩浸入木紋的肌理。他珍藏了近十把大小不一的刻刀,這些刻刀他細心地用布包裹著,安放在一個古樸的木匣中。每當取出,刀面與刀刃閃爍著冷冽的光芒,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憑借刀面上反射的光線,他能準確地挑選出此刻所需的刻刀。這些年來,他的雕刻技藝未曾荒廢,反而愈發精湛。拐杖上的第一行字,鐫刻著“1999年中秋”。那是他初次使用這把拐杖的日子。那一年,他不慎摔跤,住進了醫院。出院后,兒子將他接到了順風鎮。他與家人在順風鎮一起住了幾個月,康復后,朱江河堅持回到瓦塘南街。妻子不放心,陪他回瓦塘南街住了一段時間后,又返回順風鎮,作為奶奶,她要回去照顧孫子。好在,朱江河在瓦塘還有一個侄兒,對他有所照應。他偶爾也回順風鎮住幾天,與家人團聚,但更多時候,他還是選擇住在瓦塘南街,那里有他熟悉的氣息和記憶。
后來,他在拐杖上刻下的大都和數字有關,記下的是他走在繁華區的次數。這根拐杖他用了十幾年,春去秋來,瓦塘南街又發生了多少變故。他在這里住得還算安靜,刻下的日期,是一天天銷蝕掉的時光。
朱江河的另一個習慣,是打開一本發黃的筆記本,在筆記本上記下什么。有幾處是他經常翻看,經常回憶,再增加內容的,比如他那年離開瓦塘南街。那一年他十六歲,父親說你出去也對,人挪活樹挪死,咱家窮,成分高,你在家找個媳婦估計都難。如果在外,遇到能過日子的女人,人家愿意隨你,就帶回來。父親又說,在女方家也行,無論在哪兒,你都是朱家的人,都叫朱江河。
朱江河跟人跑過船,挖過河,在黃河邊捕過魚,下過煤窯,遇到過煤窯塌方,死里逃生。他上山炸過石頭,在水庫工地砌筑條石,挖掘隧道。正是在水庫工地,他遇到了教他雕刻的師傅。師傅寡言少語,卻對石頭情有獨鐘,朱江河常跟在師傅身邊,觀察著師傅雕琢石頭,在石頭上刻字。一個黃昏,山風驟起,烏云翻滾,兩只山鳥在烏云與風的縫隙中穿梭飛翔。師傅抬頭望天,隨后低頭在石頭上雕刻,試圖將鳥兒刻下來,石頭上已隱約可見一只鳥兒的雛形。就在那一刻,師傅問他是否想學雕刻。朱江河心中猶豫,不知道自己能在水庫工地待多長時間。師傅見狀,淡淡地說,那就算了,學藝不能勉強。朱江河卻緊緊抓住師傅的手,不,我學!他跪在師傅面前,成了師傅的徒弟。烏云散去,雨只是下了一陣。師傅帶著他在山上走,撫摩著各種石頭,告訴他哪些石頭適合雕刻。師傅說,雕刻要看石材,看石頭的花紋,選錯了石頭,就是白費功夫。這些話朱江河深記在心,在山上,除了炸石頭,砌水庫,就是跟師傅學習雕刻。他的刻刀就是師傅送給他的,很多年了。
朱江河是跟隨一位工友來到順風鎮的,他們曾一起下過煤窯。那時的順風鎮還是順風公社。那一年,順風公社的造紙廠擴建,要招一批新工人。朱江河想加入,但作為一個漂泊無依的流浪者,他的機會渺茫。那位工友似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得知廠里有外地人后,讓朱江河不要泄氣。最終,工友通過關系聯系上了一位副廠長,朱江河按照工友的建議,買了一條薄荷煙和兩瓶玻璃瓶的白酒,去見了副廠長。就這樣,朱江河最后進了紙廠。幾年后,順風鎮的幾個村莊紛紛辦起了自己的紙廠,憑借技術專長,朱江河被順風屯紙廠挖走。也是在這一年,經人介紹,他成為順風屯一戶人家的上門女婿,開始在順風鎮扎根,對岳父岳母盡著孝心。隨后,有了女兒和兒子,生活逐漸安定下來。
1978年深秋,朱江河回了一趟瓦塘南街。那時候朱江河還不叫引進者,他只是忽然想起老家,回瓦塘省親。中原的深秋有了涼意,朱江河已經穿上毛衣。他從附近的塔崗火車站下車,走過兩個村莊,看到了那條老滄河。他在滄河橋上停下來,跨過橋就是瓦塘南街的地界了。河岸上,樹枝和野蒿正在枯黃,河水不急不緩地流淌著。往西是一片開闊的河灣,隱約看見閃著銀光的水面。當朱江河背著包,跨過滄河橋時,他不知道,一個人正遠遠地看著他。那個人是魏福貴,瓦塘南街的黨支部書記。
朱江河選擇從河邊的小路上回村。
他看到路邊的幾片麥場,麥場里豎著一垛垛麥秸,垛頂的泥翹起來,裂著傷口樣的縫隙,從麥秸垛上時而掠起灰色的麻雀。他想起順風鎮,麥秸都成了造紙的原料,他站在土崗上,朝那些麥秸垛望著。
2
第二天晚上,魏福貴捎來口信,讓朱江河過去一趟。朱江河有些納悶,他怎么知道我回來了?找我干什么?審查外來人員的時代已經結束,富農的帽子就要摘掉了,自己和魏富貴沒有什么交集,說過的話寫不滿兩頁紙。朱江河走在大街上,夜晚的街道讓他迷茫,他在十字路口停下來,回憶著魏福貴家所在的方向。有人喊他,朱江河,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循聲望去,喊他的人手里燃著煙卷,上衣敞開著。此人叫馬奎,是他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和朱江河一樣出去過,只是中途回到了瓦塘。馬奎問朱江河,你這是要夜游瓦塘嗎?黑咕隆咚的能看清什么?朱江河說,我現在是去魏富貴家。馬奎朝他的手上瞅,朱江河的兩手空空的,只有夜晚的涼氣從指縫間穿過。馬奎問,你一回來就找支書,有啥急事要辦嗎?朱江河說,我沒有事,是魏富貴捎信讓我過來。馬奎看著朱江河,魏富貴找你?朱江河點點頭,我現在就是要去他家。馬奎說,他家蓋了新房子,你知道在哪兒嗎?朱江河搖搖頭。馬奎把朱江河領到一排房子前,指了指其中一家。
那天晚上,朱江河弄清了魏福貴的意思:要他把順風鎮的造紙技術帶過來,瓦塘南街要建一個紙廠。從魏富貴家出來,已近半夜,街道上更靜了,近冬的夜晚有了嗖嗖的寒意。身后的大門“咚”地響了一聲,走了幾步回過頭,還能看見魏富貴家的燈光。他站下來,回味在魏富貴家的經歷。魏富貴的堂屋放著一個小方桌,桌面上擱著一瓶白酒和兩個酒杯,兩個小菜,一葷一素:水煮黃豆和豬頭肉。沒有其他人,魏富貴說,朱江河,我給你接風。將一杯酒遞到朱江河手里,接著說,我在橋頭看見你的,背一個綠挎包。
幾杯酒后,魏富貴問,你在密州?密州的什么鎮?
朱江河說,順風鎮。
聽說那兒的紙廠開得不錯。
朱江河說,有幾家紙廠,還有紙箱廠、皮鞋廠。
你呢,是在鎮上嗎?
朱江河說,我在順風屯。
朱江河松了一口氣,他聽出來了,原來魏富貴的包袱是在這里。
魏富貴說,聽說你是一名不錯的技工。
朱江河說,我開始在鎮里的紙廠,后到順風屯的,蒸麥草、打漿、進料、安裝、修理、驗質、銷售都干過。
魏富貴拐到了重點上,朱江河,我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想讓你把技術帶回來,讓瓦塘南街也有一家紙廠。
朱江河手里捏著酒杯。
魏富貴說,朱江河,瓦塘畢竟是你的老根兒,有你的家人在。魏富貴兩眼迷離地和他碰杯。朱江河想,這么多年,和他一直保持聯系的只有哥哥一家,父母早幾年不在了。魏富貴說得對,我朱江河是在這里出生的,祖墳在這里,墳地上將來會有自己的一片地方。朱江河想起村外的那些麥場,麥場里的麥秸垛,那是造紙的現成原料。
接下來只是喝酒,仿佛酒興隨著夜色的加深在漲高,魏富貴要打開第二瓶,朱江河攔住了,說,我得走了。
帶著寒氣的夜色在包裹他,朱江河看到路邊的一絲星火,一個人從路邊站起來,是馬奎。你,你怎么還在這兒?馬奎說,我這是又回來了,在等你。走吧,我送你回家。
這個馬奎后來一直都在紙廠,成了瓦塘紙廠的元老。
3
半個月后,魏福貴帶人去了一趟順風鎮,去的人里包括馬奎和潘海。那時的潘海還是一個小年輕,高中畢業回到村里。朱江河帶他們參觀了造紙廠、紙板廠、鞋廠、養殖場等。朱江河在鎮上一家飯館招待他們,席間,魏福貴湊到他的耳邊,順風鎮是個好地方,你舍得離開嗎?朱江河沒有回答,這里已經是他的家了,一雙兒女上了初中,自己已人到中年,還有岳父岳母一家人,每一次出門都是一種牽掛。魏福貴又補一句,你得回去,幫村里把紙廠建起來。
第二年初春,朱江河作為協助建廠的技師再次回到瓦塘。那天是二月初二,二月二,龍抬頭,恰好下了一場小雨,大地如酥,濕漉漉的麥葉上掛著細小的雨珠,樹枝被細雨洗出了青翠,路邊的草棵上拱出尖尖的嫩芽,灰色的楝鳥從雨幕里穿過。他站在滄河橋上,想起這次回來得并不順利,首先反對的是岳父、岳母一家人,包括他的妻子,問他為什么要回瓦塘,都出來這么多年了。他把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我只是回去幫助建廠,建好了就回到順風鎮。
朱江河回來,參加了開工儀式。按照習俗,那天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魏富貴砌下了第一塊磚。建廠利用了學校的大禮堂,大禮堂曾經是憶苦思甜會的地方,世事變遷,很少再派上用場,就變成了紙廠的車間。紙廠建設緊鑼密鼓地進行,在有些工序上,朱江河臨時從順風鎮請過來幾個人,加快了進度。各種部件都是朱江河帶人回順風鎮或到他了解的廠家去買,那段時間,朱江河可以不斷見到順風鎮的家人。前幾次,和他一同出來的都是村里的會計,后來增加了一個潘海,潘海勤快,而且在購買部件時格外用心,那時候朱江河就看出潘海是一個有心人。
半年后,即1979年農歷九月十九,瓦塘造紙廠正式投產。瓦塘南街舉行了隆重的儀式,像過年一樣,放炮,吹奏,請鎮領導講話。作為請回的技術專家,朱江河也站在剪彩的行列里,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瓦塘南街后來造紙業的輝煌和這一天有關,和魏富貴、朱江河有關。接下來,一切都慢慢理順,各個環節逐步銜接,產品銷售上搭了順風鎮的順風車,確切地說,有朱江河引過來的部分客戶。
一切就緒,朱江河要回到順風鎮。
瓦塘南街的夜晚奔是寧靜的,有了機器的轟鳴聲,村莊的寂靜被打破了。朱江河去向魏富貴告別,走過十字路口,想起去年秋天的那個夜晚,在這里遇見馬奎,馬奎現在成了紙廠的工人。他突然有些留戀,在夜色里站下來,好久,對自己說,回吧,你現在的家是在順風鎮。
一年后,瓦塘南街要建第二家紙廠,朱江河再一次回到瓦塘。妻子堅持送他到火車站。朱江河回憶他最初流浪到順風鎮的日子,和妻子的認識,一家人對他的接納,他的技術是到順風鎮后學到的。要上車了,朱江河攬住妻子,想說,和我一塊回瓦塘吧,忍住了。他知道妻子不會走,這里有家,有孩子,有老人。
有了第一紙廠的經驗,第二紙廠四個月就建好了,村里更多的人成為紙廠的工人。朱江河和村里人熟悉起來,和魏富貴的關系越來越好,因為瓦塘的發展勢頭,魏富貴不斷受到鎮里的表揚,每次得了夸獎,魏富貴就喊朱江河喝上幾杯。
再請朱江河回來的是潘海,那是1984年了。潘海借了一輛桑塔納,直接開車去順風鎮,停到了朱江河的家門口,從車上搬下大包小包的禮品。幾個月后,由潘海牽頭的瓦塘南街第一家個體造紙廠建成投產,按順序掛牌:瓦塘南街第三造紙廠。那幾年,瓦塘南街星星之火一般,不斷建起企業,后來有了造紙四廠,造紙五廠,造紙六廠…不僅有紙廠,還有紙箱廠、紙板廠…除了一廠和二廠是村里的,其余都是個體企業。三廠和四廠里都有潘海的股份,朱江河沒有看錯人,瓦塘南街成了全縣發展鄉鎮企業的明星村。朱江河是幾年后住到這片住宅區的,瓦塘南街像是又一個順風鎮,這片住宅區是那幾年建成的。
朱江河實際上是一個引進者,一個引來火種的人。他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他的經歷、他的悟道,記錄著諸多的名字:魏福貴、潘海、馬奎…魏福貴前幾年不在了,但得記著是魏福貴把他招回來的。朱江河知道,人們已經不大想起那個時候了,二十多年,什么都被刷新了,時光之河沖掉了很多東西,包括人的記憶。他就這樣情愿守在小院子里,偶爾回一趟順風鎮。他不是不到外邊去,怎么可能呢,他要生活,要買東西。
他拄著拐杖走出胡同,看到了街道上的行人、車輛。很少有人停下來和他搭汕,偶然有人朝他揮手,他抬起沒有拄拐杖的手,回應著和他打招呼的人。
他會爬到小樓頂上去,一級一級,慢慢地上去。兒女們擔心,反復地叮囑他,不要往樓上爬,就守在一樓,臥室、客廳、廚房、兩邊的小院,夠活動、夠享用了。可他還是要爬上二樓,爬到樓頂上,他演示給回來看他的兒子和女兒,手里握著拐杖,一手扶著欄桿,一級一級往上爬。女兒的目光緊盯著,悄悄跟在他的身后,拐杖點在樓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上去了,站到了樓頂上,他說,沒事,我還不算太老。他堅持每天上一次樓,喜歡在早晨上到樓頂,那時候陽光還沒有那么強烈,村外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大地是乳白色的,像剛睡醒的嬰兒,一天的忙碌剛剛開始。樓頂上放了一把老藤椅,站累了,他坐在藤椅上。藤椅被夜里的大風刮倒過,他讓侄兒在藤椅上綁了一塊幾十斤重的石頭。藤椅邊是一棵盆景樹,花盆很大,有一摟粗,裝著足夠重量的土。他從樓上下來,侍弄花草,在筆記本上記點什么,甚至記下天氣,記下從樓頂飛過的鴿子。
有一段時間,馬奎幾乎每天來敲朱江河的門,和他聊天,一起喝茶,甚至一塊上到樓頂上,看著繁華的街道,街道外的麥田,看那條老滄河…可是,馬奎離開了瓦塘南街,他的兒子在外地一個城市里安家落戶,把馬奎接走了。
有一天,朱江河忽然想起那個沉在心底的日子:1979年農歷九月十九。
這是瓦塘南街第一家紙廠建成的日子,后邊的廠都和一廠有關,和九月十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廠是老大哥,帶出了諸多的兄弟。朱江河想起他那年回瓦塘南街,想起一次次告別順風鎮,想起老滄河,想起魏福貴、馬奎,想起住在瓦塘的這些年,朱江河坐不住了。
4
朱江河去找潘海。
進城住的潘海,每個月要回瓦塘住一兩個晚上。潘海家有一座獨立、氣派的小洋樓,當年建樓時震驚了全村的目光。那座樓,是潘海有了自己的廠子后蓋的,確切地說,是潘海有自己廠子的第三年秋天。那座樓,包括院子整整修建了幾個月,村里人先把樓叫洋樓,因為用的是藍磚,后來叫成了藍樓。潘海是村里第一家個體企業的老板,他在村里的造紙廠曾經當到了副廠長。國家的政策更加開放,潘海從村紙廠跳了出來。
潘海家的那座小樓原來計劃蓋兩層,后來變成了三層。當第一層建起,接著建第二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像才意識到潘海蓋的是一座洋樓。瓦刀聲當當響著,腳手架上的人忙碌著,小樓的主人一直沒有出現,有人說他在外邊聯系業務,他出去幾天就可以掙到這座小樓的錢。樓一天比一天高,幾天后第二層蓋起來,封頂用的是現澆頂,屋子里支起很多的架子,支架上架著一塊塊木板,木板上是一塊塊模具。攪拌機響了,和好的水泥用一臺大鏟車往上送。竟然還有第三層,當當的敲磚聲繼續響,房角上的幾桿旗,高高地飄著。會不會有第四層啊?幾天后有了答案,第三層也只是蓋了一半,另一半像一個小廣場,具體地說,是一溜五間,二十米長,十米寬,兩層半的小樓。
過了一段,小樓開始裝修,半是玻璃半是木頭的門裝上了,地面是水磨石,鋪設水磨石地面需要大量的水,渾濁的水一股股流出來,彎彎繞繞流進對過的一條老溝,順著老溝流到村外。又過了一段時間,擇了吉日,潘海一家人住進了新樓。那天放了一掛上萬頭的鞭炮,當天夜晚在樓頂放了一個多小時的煙花。在瓦塘南街,這是史無前例的。全村人都被驚動了,每家門口都站著人,慢慢排成一條、幾條蜿蜒的長隊,都屏著氣,目光朝著一個方向。煙花各種形狀都有,像鳥、像龍、像鳳凰、像飛機、像牛、像馬好多動物集合著在天空飛舞,眼看著要飛到了自己的眼前,卻在半空里炸開了,綻放出五彩繽紛的圖案。他們以為煙花幾分鐘就會放完,就會停下,可還在響著、炸裂著、飛舞著,沒有即刻停下的意思。人,慢慢挪到了小樓的附近,看到了樓頂上的身影,煙花更加晃眼,氣霧飄溢著,聽見了煙花騰空前咚咚的響聲,大地在震動。一個多小時后,煙花終于停了,煙氣還在彌漫。村子里一下子靜下來,靜得讓人室息,人群不肯散去,朝樓上望著,脖頸酸了還在望,像在等待另一種花樣的出現。樓上的燈亮起來,擺出了兩張桌子,有人上到樓頂上,圍著桌子坐下。人們仰著頭,尋找著藍樓的主人,有人說,有臺望遠鏡就好了。一個人卻悄悄走到了人群邊,開口說話時,那些仰著的頭迅速地低下,脖后的筋脈在響。那是潘海,身后跟著兩個人,各人懷里摟著幾條煙。潘海說,拆開吧。煙一條一條拆開,潘海一盒盒朝人群里散。
有人說,魏富貴半夜也站到了小樓下,久久地仰頭看著。
接下來從潘海廠里又出來兩個年輕人,要自己辦廠。他們拿著申請書,拎著酒和煙,找到魏富貴,說,上邊要大力發展鄉鎮企業哩,我們要積極響應,村里的廠子多了,村就是先進村,就更先進。魏富貴坐在沙發上,好久,吐出一口煙,煙灰落在了褲子上,問站在面前的人,恁也想蓋洋樓?對面的人,沒有回答蓋樓的事,咄咄逼人地問,批不批?魏富貴說,我得去鎮里跑跑。幾個月后,村里又多了兩家廠,接下來村里有了更多的車輛,更多馱著麥秸的車朝瓦塘南街蔓延著,村里的路常被堵上。廠里的工人越來越多,十二小時一班,換班前廠里的鍋爐拉出長長的提醒的笛聲。半夜里,那半層樓頂上常晃動著一個人影,幽靈一樣,俯瞰著村子和村外的廠區。
朱江河用拐杖搗著潘海家的大門,不說話,只是搗著。潘海幾年前生過一場大病,離開了瓦塘,住進城里的一座洋房里,他的股份還在,還是瓦塘的大股東。
潘海把他換到了樓頂上,他們一起朝那條流淌著燈光的路上看去,潘海說,你還記得那年的爆破聲嗎?
朱江河沉重地點點頭。
潘海說,當時我就守在這個地方,我當時想,要是把我這座樓炸掉就好了,把我連這座樓一起炸了。可是,也只是震動了幾下。潘海說,廠子又重新活過來,改產了,不然,我們看到的地方就不是燈光,就不繁華了,是一條死河。
朱江河說,當年的小紙廠都砍掉了,包括順風鎮的。
潘海說,師傅,潘海一直喊他師傅,那些廠都是你引過來的。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朱江河說著,眼前是二十多年前的深秋,他走過滄河,走過滄河橋,十字路口遇見馬奎,他推開魏福貴家的大門,可是魏富貴已經走了。
潘海,你有魄力,帶頭改產,幫了大家,才又讓廠子活了。
他們站在樓頂,望著燈火的地方。朱江河回憶,那些廠子爆破前,曾經流淌的黃水,被黃水泡死的麥田,半拉子的治理場,滄河干涸那段時間,他不敢出門,他覺得他有罪孽。他非常糾結,是的,我是一個引進者,引進者之一,我是不是有罪?是不是應該懺悔,向這些被污染的土地、河流懺悔?我為什么要離開順風鎮?為什么要為瓦塘南街建這些廠?是為了要回到自己的故王,為了結束流浪嗎?他找到了魏富貴的墓地,魏富貴是在紙廠停產、爆破后,一病不起的。老魏,你在地下用的水怎么樣?變味了嗎?這里的水曾經是帶著甜味的,清澈的。老魏,我們是不是都是罪人?現在的變化也許我們可以感到些安慰。
他想到了1979年農歷九月十九。
潘海問,師傅又回過順風鎮嗎?
回去過,那里都改產了。
潘海把他攙到一側的房間里,燈亮了,老人看到了一個長長的模型,像一幅畫,像連綿的群山。仔細看,是木頭和石頭刻出來的,和瓦塘的企業有關,或者說就是瓦塘南街的發展雛形。
朱江河湊上去,看著那些雕刻。
二三廠……四廠……五廠……六廠……潘海說,三廠是我建的,還有四廠。
朱江河嗯了一聲,知道,我沒有走眼。
潘海說,師傅是渠道,是火種,是引進者,我心里一直這么念叨。
朱江河說,我想過,我是不是也是一個罪人?
不,不要這么說,師傅。那是過程,是一場經歷,是很多地方都經歷的過程,可能,也是一個國家的經歷。
沒有這些經歷多好。朱江河說。
潘海打開更多的雕刻。
往下,朱江河看到,整個雕刻是一體的,連貫的,像渠水流淌成河,流淌成海,從一廠、二廠到三廠、四廠改產后的紡織廠、服裝廠、玩具廠那片燈火,繁華區…朱江河看到了他的名字,他的雕像,他的手里竟然握著一支火炬,還有魏富貴,手里握著一盒火柴…·
潘海跟在他的身邊,師傅,你不虧負你的名字,江河,一條江河你把水引到了瓦塘。
不,不要這樣說,我一直心存愧疚。
師傅,不,那是過程,過程!我為什么搞這個雕刻,為什么要寫上你的名字,寫上魏福貴,包括我的名字?這就是記載,讓人記得,讓人紀念。
朱江河看到了很多人的名字,好幾行。
朱江河看到一行日期,1979 年九月十九(農歷)。朱江河感慨,這名字上的人,好長時間沒再見過,沒有聚過。朱江河仰起頭,看著燈光,燈光映照著房間里的雕刻,栩栩如生。朱江河伸出手,想去撫摩那些面部的滄桑,歲月的滄桑,內心的滄桑…他想起他的筆記本,大致也記錄著這些內容,兩個人的記錄,不謀而合。
師傅,我想到了,我準備安排一次聚會,他們當年都是瓦塘有闖勁的人,現在的繁華區和他們有關,好多人還在干著。只有你師傅,把什么都想開了,沒在任何廠入股,這讓我、讓我們有愧,不能忘了你。潘海聲音低沉,有些動情。
不,我想清閑而已,孩子們在順風鎮干,那是他們的事,我不阻攔。
朱江河舉起拐杖,讓潘海看拐杖上的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涂上顏色的字和數字。潘海拿到一個燈光處,仔細看著。朱江河說,我有一個筆記本,和你這里的內容大致一樣。
燈光暗下來,帶著渾濁,那是另外一種風格的石雕,帶著滄桑。一塊大石頭上,是寬闊的天空,寬闊的河水,寬闊的土地,然后天空和大地逐漸明朗,透出了陽光,有了飛鳥……
朱江河看著,點著頭,沉默著,眼里有淚。
好久,像想起了什么,朱江河問,這雕刻的師傅是誰?
潘海說出了一個名字。
朱江河心里一震,這名字好熟,他回憶起來,那是他的師叔,他師傅的師弟,在山上的水庫工地時,師傅對他說過,只是沒有交集。
人呢?
潘海說,已經不在了,上個月剛走,他是一名民間的雕刻師,我去參加了他的葬禮。
朱江河目光頓住,有點累,朝向窗外。他們從房間里走出來,站在夜幕下的樓頂上,望向遠處的繁華街。好久,朱江河說,他沒有完成的,以后交給我吧。不過,他的刀功要比我深。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