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丐

當帕森斯先生邁步走出旅館時，一個乞丐正沿街走來。

他是個瞎眼乞丐，手里拿著一根常見的破棍子。他是個邋遢的家伙，脖子短短的、粗粗的，蓬頭垢面，外衣的翻領和口袋的邊緣油跡斑斑，肩上背著一個黑色的口袋，顯然是在沿街叫賣著什么。

已經是春天了，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春的氣息，和煦的春風迎面吹來，吹得人暖洋洋的。帕森斯先生站在旅館門前，注意到了那個盲丐正“啪噠啪噠”地走近他，心中油然而生起對所有盲人的憐憫與同情，同時，他也為自己如今的富足生活而感到高興。想想幾年前他還只是一個技術嫻熟的工人而已，如今他卻已經成為一個令人尊敬、受人崇拜的保險業佼佼者。這其中經歷了多少的艱難困苦啊！在保險業，他沒有任何靠山，白手起家，在不利的條件下，苦苦掙扎，克服了常人無法克服的困難，終于，他成功了。他充滿自信地邁步向前走去。

此時，那個盲丐正從他的身邊走過。突然，他停了下來，轉過身，說：“對不起，先生，只耽擱您一分鐘……”

“哦，我有個約會要遲到了。你需要我幫助你做什么嗎？快說吧！”帕森斯說。

“哦！我可不是一個乞丐，先生，真的不是。我這里有個小玩意兒。”他一邊說一邊在身上摸索著，然后把一個小東西塞進帕森斯手里，“我就賣這個。只要一美元一個，最好用的打火機。”

帕森斯感到有些尷尬，又有些惱火，僵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今天，他穿著一套整潔挺括的灰色西裝，頭戴一頂灰帽，手里拿著一根馬六甲白藤手杖，看起來英俊瀟灑。當然，這個兜售打火機的家伙是看不見的。“可我不抽煙。”他說。

“哦，是嗎，先生？但是，我敢打賭，您一定有不少抽煙的朋友吧？！您看，這可是一件很不錯的小禮物喲。”盲丐沒完沒了地繼續說，“先生，您就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難道您一點兒也不愿幫助我這個窮瞎子嗎？”他邊說邊伸出那又骯臟又粗糙的手拽住帕森斯的衣袖。

帕森斯無奈地嘆了口氣，把手伸進背心口袋里，摸出兩個半美元，按在那個盲丐手中。“哦，當然，我愿意幫助你。正像你剛才說的，我可以把打火機送人，或許送給電梯里的小伙子……”正說著，他猶豫了一下，他不愿顯得太粗魯和過分好奇，即使是對一個乞丐。“你難道一點兒也看不見嗎？”

這個骯臟的盲丐一邊小心地把錢裝進口袋，一邊說：“是的，先生！14年了。”頓了頓，他又帶著一種荒唐可笑的得意補充道，“您聽說過韋斯伯里事故嗎？我是當事人之一。”

“韋斯伯里？”帕森斯重復著，“啊！是的！那是一次化學大爆炸，已經過去14年了，人們早都將它遺忘了。那可真慘吶……”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盲丐疲倦地挪動了一下雙腳，“但是，經歷過的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三車間被炸成一片廢墟，該死的毒氣從所有被炸得粉碎的門窗里涌進來。”

帕森斯輕輕咳嗽了一聲。但此刻，這個盲丐正沉浸在對自己那段戲劇性往事的回憶之中，他顯然沒有在意帕森斯的輕輕一咳，而且，他正打著如意算盤，希望自己的悲慘遭遇能博得眼前這位先生的同情，再從他的口袋里多掏個一塊半塊的。

“先生，您想想吧，那次事故中有180人喪生，200多人受傷，其中就有50多人雙目失明成了瞎子。”他越說越激動，不禁挪動雙腳向前摸索著，把臟兮兮的雙手按在帕森斯的灰色西裝上。“聽我說，先生，就是戰爭也沒有這么殘酷，沒有這么慘不忍睹啊！如果我的雙眼是在戰爭中被打瞎的，那還好辦，起碼我還能得到照顧。但是，我只是一個工人，卻偏偏成了瞎子。這些該死的資本家，他們賺了錢，而我卻被熏瞎了雙眼。他們都買了保險，不用擔心受到傷害。他們……”“保險，”帕森斯重復道，“是的，我就是推銷保險的……”

“您想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嗎？”盲丐粗魯地打斷帕森斯的話，高聲嚷道，“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接著，他開始講述起這個精心編排的、重復了無數次、目的只為騙人掏錢的故事。他講述的口氣里明顯帶有一種強烈的、刻意營造的戲劇效果。“當時，我正在三車間里工作，突然聽到四處響起劇烈的爆炸聲，人們都爭先恐后地紛紛逃命，我是最后一批準備沖出去的人。這時，只要能從通風窗爬出去，還是有逃生希望的。可是正當我踩著那些大試劑桶往通風窗上爬的時候，有一個家伙在我的下面死命抱住我的腿往下拽，嘴里還拼命喊著：‘讓我上去！讓我上去！’我想他一定是被嚇瘋了。他比我強壯得多，硬是把我拽了下來，踩著我的背自己爬了出去。而我則躺在那里，四周全是洶涌而來的毒氣和爆炸的火光。”他咽了一口唾沫，假惺惺地啜泣了一聲，然后一聲不吭、滿懷期待地站在那兒，殷切地望著帕森斯。他想象著帕森斯可能會說的話：哦，真是太不幸了，可憐的人，我想……“這就是韋斯伯里化學爆炸事故的全過程，先生。”

這時，一陣濕冷的春風吹過。“不，事情不完全是你說的這樣。”帕森斯神情嚴肅，冷冷地說。

頓時，盲丐仿佛像是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寒噤，問：“不完全是這樣？你……你是什么意思？”

“故事是真的，不過，應該反過來說才對。”帕森斯平靜地說道。

“反過來說？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盲丐惱羞成怒地嘶聲吼道。

“你別急，聽我說。”帕森斯不緊不慢地說，“說來也巧，當時，我也在三車間。我所經歷的跟你剛才所說的正好相反，你才是那個把我拽下來踩著我上去的家伙。你比我強壯，馬克·沃特！”

盲丐噤若寒蟬，僵立在那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帕森斯！是你！上帝啊！上帝！我還以為你……”突然，他臉一沉，惡魔似的說，“你說得對。但是，我瞎了，我瞎了啊！你讓我站在這里滔滔不絕地跟你說著這悲慘的往事，而你卻每分每秒都在嘲笑我！你一定早就認出我了，是嗎？這下你可得意了？！我是個瞎子！”

街上的行人紛紛轉過身，好奇地看著他倆。

“你逃生了，而我卻瞎了！你聽見了嗎？我……”

“好了，馬克·沃特！”帕森斯不耐煩地吼道，“別再大吵大鬧了！……要知道，我也瞎了！”

（王世全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世界微型小說經典》，考拉的夢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