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一天,一個叫阿蘭的男人來到書店。他默默地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弓著背,頭幾乎要埋到膝蓋上了。
“你要不進來坐坐?”我對他說,“我把門鎖上,你可以單獨待一會兒。”
“不用了,我不想你這么做。”他說。不過他還是站起來,走進了店里。我趕忙出去把“營業中”的牌子翻過去,擦了黑板,關上門。我們安安靜靜地坐了幾分鐘,最后還是我做了自我介紹。我瞥了他一眼,他在哭。
我們的家就在書店隔壁,于是我跑回去讓蘭斯做兩杯咖啡端到店里來。這個要求是我在忙碌時會頻繁提出的,通常這時候店里已經擁擠不堪,店外還有客人等著進來。店里只要超過五個客人就擠得轉不開身了!蘭斯一邊給等在外面的人講他的人生故事,一邊泡茶和咖啡。幸好他也是個讀書的人,所以如果需要,他也很樂于談論書。
咖啡來得正是時候:一杯只加了奶,另一杯加了奶和糖。蘭斯猜對了——阿蘭要加奶加糖的。
“多謝,露絲。”阿蘭說,“我想我來對了——只不過我其實不看書。”
“許多不看書的人都來這兒。”
“是這里的五顏六色和門口掛著的鈴鐺吸引我的。我是個消防員,從新南威爾士來的,上面命令我度假,于是我就到這兒了。”他嘆了口氣,抬頭看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我拋棄了我的同事?我確實拋棄了他們。他們還在那兒(工作)呢。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能聞到煙味兒。”那年澳大利亞的幾場野火太可怕了,在馬納普里——新西蘭南島最南端這邊,我們都能聞到煙味兒,天空都被照得紅彤彤的。
我們聊了有一個多小時。他經歷的那些恐怖時刻,以及他不得不回去繼續面對那些恐怖,都讓我想哭。
最后他站起來,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從紙巾盒里抽了一張紙巾(那是我放在那里的,以備不時之需)擤起了鼻涕。“謝謝你,露絲。你正是一個疲憊不堪的老消防員需要的!”
我抱了抱他,抬起頭(因為他比我高太多了)微笑地看著他。我知道他第二天就要離開,要踏上開普勒步道了。“試試看聞聞森林的氣息吧。”我說道,“呼吸一下山里的空氣,回去后你就愿意和同事們一起繼續工作了。我有一本小書送給你。”
我遞給他一本《毛茸茸的邏輯:一本應對生活中的小挑戰的指南》。“這本書會讓你會心一笑的,甚至可能哈哈大笑。”
阿蘭咧開嘴笑了。我打開門,等他快走到轉角處時,才又把“營業中”的牌子翻過來。
有時候,我送出去的書比賣的還要多,這是退休且沒有賺錢壓力的生活中的一樁樂事。恰如其分地贈送一本好書遠比做成一筆買賣要令人滿足得多。
②
兩間書店中較小的那一間是給孩子們的。它藏在一道籬笆后面,只露著前面的門臉,紅色的店門只有一米多高。
孩子們在這間童書店進進出出。他們往往坐著讀書,懷里還抱著一只毛絨玩具——這些毛絨玩具在書架底層排排坐好,等待著被哪雙小小慧眼相中。孩子們讀書時,父母或(外)祖父母也會找一本他們童年時期讀過的書,任思緒在回憶中漫游。
我還設了一個借書角。疫情前的日子里,我讓孩子們帶一本書回家過夜,還附帶一個毛絨玩具。每個玩具都有名字,是第一個借走它的孩子取的。玩具還回來后,我會把它們清洗干凈,掛在外面晾干。我的晾衣繩上總是掛滿了毛茸茸的動物玩偶,不是吊著耳朵,就是吊著尾巴。它們中有叫糖糖和小楓的,是一對小熊雙胞胎;有叫小雪麥克穆里的,是一只白色的長毛貓;一只小貓叫莫寧頓;一只駱駝叫駝駝,還有一只叫月月的黃鴨,一只叫蹦蹦的兔子。
白色的小羊義普在外面玩了兩個晚上沒回家,回來時有點濕濕的,身上沾滿了泥土和青草。
“哇!看起來義普在這個假期玩得很盡興!”我說道。
“我夜里把她放到羊圈里和其他羊一起,所以她沒有感覺到孤獨。”
“好主意!我敢說她一定很喜歡。”
義普現在回到書架上了,洗過澡后,她又渾身雪白。
來馬納普里爺爺奶奶家度假的塔瑪經常造訪兒童書店。他非常嚴肅,極其深沉,而且總是很有趣。他拿了吼吼,那是一只鼓鼓囊囊的毛絨小獅子,要帶回去過夜。他離店前,我跟他解釋說,吼吼被我放進洗衣機里洗了,所以他的吼聲不像是獅子吼,倒更像是一個慢慢沉到水里的人發出的聲音。
塔瑪笑了笑,說:“沒關系的。”
第二天,塔瑪把吼吼還回來時,看著我的眼睛說:“我覺得你對吼吼太嚴苛了,他的吼聲沒那么糟糕!”
借書角最受歡迎的書籍之一是瑪格麗·威廉姆斯作于1922年的《絨布兔子》。小兔子問他的朋友皮馬:“什么是真實?”
“真實不是你如何被制作出來,”皮馬回答道,“而是一件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當一個孩子長長久久地愛著你,不僅僅是和你一起玩耍,而是實實在在地愛著你,那時你就是真實的了。”
這本書我讀了好多遍,這句話讓我想起我生命中的那些時刻,讓我真正理解了“真實”這個詞的含義。
(劉雯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世界盡頭的小小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