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宏大駛過微渺

空谷之中，自有回響，那是寂靜時記憶的喧嘩與躁動。凱西想，盡管她的文字覆蓋著茫茫的英格蘭平原，但她真正的故事卻開始于她停筆的地方。在那里，所有跋涉已久的過往的碎片都將從四面八方傾瀉過來，像兒時在黑爾舍姆的磅礴的大雨。而她閉上眼睛想象著，她人生中失去的一切：戀人、好友、夢想與大半的生命，也能隨著雨水一同沖刷上來、翻涌上來。

《莫失莫忘》是2017諾獎得主、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它以克隆人凱西的視角講述了一個有關克隆人群體的故事。在虛構時空的英國，主人公凱西、露絲和湯米在黑爾舍姆共同經歷無憂無慮、天真純粹的校園生活的同時，逐步得知、了解了自己作為克隆人的宿命——為校外的人類捐獻自己的器官，并最終在痛苦中迎來“終結”。他們三個曾因嫉妒、怯懦與誤會而彼此不滿，但后來冰釋前嫌，真摯地彼此祝福，凱西和湯米經過兜兜轉轉也成了戀人。最終，露絲、湯米相繼迎來了“終結”，而凱西將在不久之后重復他們的命運。但在此之前，她將一直咀嚼、回味過往人生的所有美好的記憶。

克隆人接受自己在捐獻器官后迎來終結的命運，就如同我們接受自己既定的死亡命運一樣。某種意義上，我們都在越來越靠近死亡的路上竭盡所能地、向死而生地在狹小的生存空間中書寫生命。“向死”的是克隆技術的局限與人類生命的有限，“向生”的卻是普通個體的記憶與真情。當宏大駛過微渺，我們用記憶的敘事來抵抗最終歸于虛無的生命，并以此來慰藉那些像凱西一樣痛失所愛的無可慰藉之人。日出與日落之間，是我們能清醒記住的時間長度，那才是我們活過的時刻。往前、往后，不過是混沌的暗夜。唯有記憶才是我們不斷更新的遺書，才是我們活下去的理由。

《莫失莫忘》書名的英文直譯為“別讓我走”。既然凱西早已接受了自己與身邊人的宿命，她又在挽留什么呢？我想，她挽留的并不是捐獻出去的器官與“終結”的軀體，而是某個時刻他們共同的記憶、當下的經歷與未來的期待。我們的情緒與感觸并不存在于某個器官，它們只存在于每時每刻的發生。所幸，正因如此，當我們追隨著凱西的腳步陪著湯米一起散步時，覺得所謂永恒，也不會長過眼前這一條小徑；覺得那一刻的風滯留在了原野上，海浪固定了形狀，雨滴懸停在地面之上，世間的剎那皆定格在此處。所以當我們松開快門、讓生活恢復原速時，也覺得這足夠了，這一切已如此美好而漫長。

記憶或許作為一種人文關懷貫徹作品始終，而作者石黑一雄在描寫這個故事時，刻意回避了有關克隆人命運的不公與殘酷、人類對其的利用與剝削、這個群體的逃脫與反抗等沖突，而是聚焦于他們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自己的境遇并且能夠真誠地互相關切，最終行事得體。這種寫作上的取舍本身也體現了作者慈悲的人文關懷，與他想要傳達的主題互相契合，共同體現出了祛除幻想色彩后人生的積極意義。

無論是克隆人的30歲也好，還是人類的80歲也罷，我們這一生終會迎來長日將盡的時刻。但此時此刻，遠看仍是蔚藍色的天空。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