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父親中風生病期間,家里的錢耗得差不多了。雖然我告訴自己這沒什么,一家人為了彼此而努力、相互陪伴就很好了,但我知道自己很不對勁。我越來越容易感到緊張,老師說:“下周學校組織去廈門游學,同學們盡量都報名?!蔽亿s緊低下頭……漸漸地,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愛低著頭。
父親和母親當然看到了。
那天放學,我低著頭回到家,看到父親身后的桌子上放著用布蓋起來的一個紙箱子。“來,這是我和你阿母送給你的禮物?!备赣H說。
我掀開那塊布,打開箱子:是一對鴿子。
“鴿子?”我不解地看著父親。
“我們看你老低著頭,想著如果你養了鴿子,可能就會喜歡抬頭看看天吧?!备赣H說。
灰色的鴿子,身上有斑點,我給它取名為米點;白色的鴿子渾身雪白,所以叫它雪花。阿太和姐姐也很喜歡父親和母親給我選的禮物,那天傍晚,我們一起在屋頂給米點和雪花搭建了一個窩。
阿太說:“養鴿子的關鍵,就是讓它們把這里認成家。只要認定了這里,不管天涯海角,它們都一定會飛回來的?!?/p>
“怎么讓鴿子把這里當家呢?”
“那就是真的把它們當作家人?!卑⑻f。
每天早上醒來,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屋頂喂鴿子。我不僅喂它們,還和它們“咕咕”地說話。下午放學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陪它們。
有一天,我照常拿著玉米喂鴿子,突然發現籠子里有了小小的蛋,是鴿子下的。
“鴿子下蛋了!”我透過天井對著家里喊。
阿太和姐姐興奮地沖上來看,父親身體不好上不了屋頂,他隔著天井說:“太好了,鴿子下蛋,說明它們把這里當家了,所以才愿意在這里養育自己的孩子?!?/p>
“那我可以把鴿子放出來嗎?”
“可以的,沒有父母愿意離開自己的孩子!”父親說得斬釘截鐵。
我想了想,是啊,我父親就是這樣的。
我緊張地打開籠子,對鴿子說:“飛吧,鴿子?!?/p>
米點似乎聽懂了,飛了起來,沖向天空,然后轉出一道橢圓形的弧線。雪花也跟著飛起來了。
我站在屋頂,看到庭院里的父親拄著拐杖仰著頭,一直笑著看天上的鴿子。似乎飛起來的不僅僅是鴿子,還有他的許多希望。
鴿子在天空一圈又一圈地盤旋,越飛圈越大。
我問庭院里的父親:“它們會回來吧?”
“會的,一定會的,因為它們的家在這里。你試著叫一下它們?!?/p>
我抓了一把玉米粒舉起來,對著它們“咕咕咕”地叫。
米點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朝我飛過來。雪花緊緊跟在米點身后,也飛了過來。
“好了,鴿子知道這里是家了,它們把你當家人了?!卑⑻荛_心地宣布。
②
那年的冬天冷得反常,我后來才知道,天氣一冷,人的血管就會收縮,所以對中過風的父親來說,冷是很危險的。
一天,我還在屋頂看著鴿子飛,突然聽到母親焦急地喊:“趕緊來,你們的阿爸暈倒了!”
一到省城福州的醫院,我們就開始奔波在各種檢查中。
護士來叫我們,說醫生有事要和家屬商量。父親大腦的X光片上,有一個刺眼的小黑點。醫生對我們說:“你們看,就是這個把血管堵住了。它本來是在心臟里,管理著血液的進進出出,叫作瓣膜?,F在它脫落了,一部分堵在他的腦血管里。但目前做這個手術有很大的風險,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多。”
父親要在醫院邊治療邊觀察十多天,身體才有可能恢復到手術標準。母親留下來陪護,我和姐姐、阿太先回家。
一番波折后,我和姐姐、阿太終于回到家鄉東石鎮。我擔心家里的鴿子,撒腿就跑。
跑到家一開門,我便往屋頂沖。鴿子籠開著,里面沒有鴿子,也沒有鴿子蛋。我難過地對著天空“咕咕咕”地叫。天空,空蕩蕩的。
“是啊,如果是我,也會生氣地離開吧。如果這個地方連護自己周全的辦法都沒有,我肯定會離開?!蔽易谖蓓敯l呆。
我還在胡思亂想,突然聽到天空中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咕咕咕”,抬頭一看,米點帶著雪花和它們的孩子,往我這邊飛過來。一只、兩只、三只、四只……鴿子們都回來了。我欣慰地想著:父親說得沒錯,鴿子是認家的。我心酸地想著:只要認定這里是家了,即使再不好,它們也會回來的。
大概是父親去福州住院的第三周,母親的電話來了。母親說:“過幾天就可以安排手術了,你們能不能來一趟?我不敢簽手術同意書?!?/p>
“當然我來簽啊。畢竟我是一家之主了。”我盡量掩飾著自己的慌張說道。
阿太和姐姐也說一定要去,我知道她們在想什么——畢竟手術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多。
但如果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福州,鴿子怎么辦呢?這是個大手術,做完后,父親至少得住院十天才能回家。
我跑到屋頂想了很久??粗c和它的家人在天空盤旋,我知道只能這么做了。
“我們把鴿子送人吧?”吃晚飯的時候,我裝作不在意地隨口一說。
姐姐低下頭,但她肯定也琢磨過這個問題了。她只是問:“那送給誰呢?”
“我挑去送給你大舅,好不好?你外婆走后,你大舅總是一個人發呆?!笨磥戆⑻缫呀浵氲搅私鉀Q方案。
很幸運,手術很成功,父親被救回來了。只是醫生說,父親這次中風和上次不一樣,因為那個掉落的瓣膜,已經把他一部分的腦血管堵死了,以現在的醫療技術是取不出來的。那意味著,父親再也找不回他另一半的身體了。
手術后的第二天,父親望著窗外,突然問:“對哦,那些鴿子呢?米點、雪花和它們的孩子呢?”
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鴿子……黑狗達送給他的大舅了?!卑⑻f。
父親憂傷地看著我,他明白我為什么把鴿子送人了。
我知道父親哭了。沉默了許久,他開口說:“但沒有鴿子,你還是要記得抬頭看看天啊,不要老低著頭,好嗎?”
“好啊?!蔽亿s緊回答,不敢抬頭看父親的眼睛。
③
出院回到家,父親經常坐在廳堂,一直望著天空,像棵植物一樣。
那天,漫天的紅霞,像浪一樣翻滾。父親瞇著眼睛,靜靜地看著。他突然激動起來,喊道:“是米點嗎?”
我循著父親目光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正朝我們飛來。它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是米點。
米點似乎也看到我們了,“咕咕咕”地叫起來,在天空盤旋了一圈,停留在屋頂,打量著我們。
父親開心地說:“你是來看我們的,對吧?我們很好,你回你的家吧。放心吧,我會好起來的,這個家會好起來的。”
米點依然“咕咕咕”地叫著。
米點是在夜色暗到快看不見天空的時候才飛走的。第二天,它又準時來了。自那之后,米點雷打不動地每天來探望我們一次。
多虧了米點,無論日子多辛苦、多艱難,父親因此每天都會抬頭看看天空。
我知道,父親那幾年很努力。他每天五六點起床,堅持在巷子里走一個來回,每天要摔十幾次,身上到處是瘀青。
我也很努力。我知道,堵著我們家的,是父親腦血管里的那塊瓣膜。我找了各種資料,了解到美國新推出了一種納米針的手術方法,可以取出那塊瓣膜。我必須抓緊時間攢夠錢。
大學畢業后,我到北京找了一份當記者的工作。為了多攢點錢,我拼命采訪、寫稿子。甚至為了掙加班費,過春節我都不回家。
父親太久見不到我,忍不住打電話給我。在電話里他一次次跟我說,他很想我,問我可不可以不攢錢了,多回去看看他。他說,他真的很努力地在鍛煉,或許不用去美國做手術就可以好起來。
我和父親說:“快了,我攢夠拿掉你腦血管里那塊瓣膜的錢,就回來。”
父親問:“那還要多久?”
我和父親說:“就三年,再等我三年?!?/p>
我算得沒錯,在北京工作的第三年年底,我就可以攢夠三十萬元了。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要登錄銀行賬戶查看余額,滿心歡喜地想,今年春節我就可以帶父親去美國治療,我們家又要好起來了。
我記得那年秋天,我正通宵寫一篇稿子,母親打來電話。母親說:“黑狗達,別難過,你父親走了?!?/p>
母親又說:“你千萬別怪你父親,他真的盡力了。你也千萬別怪自己,你父親和我都知道,你真的盡力了?!?/p>
時隔三年第一次回家,竟然是為父親辦葬禮。我心里憋得難受,在東石鎮到處走。走著走著,我走到了我曾經等父親回來的那個碼頭,走到了父親開的加油站。我看到那個西裝革履的父親,看到那個拼命掙錢的父親,看到那個艱難地一拐一拐地走路、試圖尋回自己身體另一半的父親。我知道,父親這一生已經用盡全部的力氣去護著我、愛著我,他真的盡力了。
往家走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我悲傷地想,人生就是這樣不斷地告別和失去嗎?我還在想著,突然聽到“咕咕咕”的叫聲,抬起頭,我看到我家的屋頂站著一只鴿子。是米點。
米點又來看我們了,米點又回家了。阿太說得沒錯,鴿子一旦認為哪里是家,就一定會回來的。
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年,母親有一天傍晚突然打電話給我,說:“黑狗達啊,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難過。前幾天米點就沒來了,我想,米點可能走了。我算了算時間,米點確實年紀大了,真是難為米點了,這么多年,每天都來看我們?!甭犞娫捓锏穆曇?,我知道母親很傷心。
我走出辦公室,爬到辦公樓的樓頂。北京的天空湛藍湛藍的,北京的天空沒有米點。但我知道,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這世界上有那么多部分,其實都在試圖陪伴著我。
去吧,米點,你放心吧,現在的我,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會經常抬頭看看天空。因為我記得的,天上有米點,天上有父親,天上有永遠陪著我的你們。我知道了,天空就像一個巨大的懷抱,一直在擁抱著我們。
(耳東摘自作家出版社《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