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魯迅在應(yīng)《阿Q正傳》俄譯者王希禮之請所寫的《著者自敘傳略》中說:“聽人說,在我幼小時候,家里還有四五十畝水田,并不很愁生計。但到我十三歲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這一場“很大的變故”具體何所指,魯迅從未詳說。時至今日,人們都已知道,這場變故與魯迅祖父周福清的宦海浮沉有關(guān)。
周福清的官場之路是從“點翰林”拉開序幕的,這也是他人生最為高光的時刻。那是同治十年(1871)的春天,周福清殿試第三甲第十五名,欽點翰林院庶吉士。
周福清點了翰林以后,先得進庶常館深造。庶常館每三年結(jié)業(yè)一次,名為散館,還得經(jīng)過考試,再根據(jù)成績,授以官職。這三年關(guān)系到各人的命運,每個翰林都心里明白。他們有的尋師訪友,結(jié)交權(quán)貴;有的了解派系,打聽行情;有的鉆研做官訣竅,演習(xí)官場應(yīng)酬。周福清埋頭研究法律條文,在當(dāng)時人眼里自然顯得很另類。
光緒元年(1875),周福清外放江西金溪縣知縣,他帶了家眷前去上任。光緒四年(1878)春天,周福清又攜帶家眷和全部行李,回家來了。原來,周福清被他的上級——兩江總督沈葆楨參劾,丟掉了知縣的烏紗帽。
周福清為什么在官場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周作人說他祖父的脾氣不好,大概屬實,但當(dāng)時江西巡撫劉秉璋雖說是先以軍功敘知縣,卻也是咸豐十年(1860)的進士。參劾周福清的,也是兩江總督沈葆楨,乃正途進士出身,一代名臣。《清史稿》說他“精核吏事,治尚嚴(yán)肅”,做他的部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清朝政府有缺也有差,一個候補官員如果補不上缺,也可以鉆謀差使。緝私委員是個有油水的差使,如果不是有后臺,是覓不到這樣的好差使的。緝私委員和知縣本應(yīng)互相關(guān)照,利益均沾的。但周福清卻和他爭執(zhí)起來,結(jié)果被他在沈葆楨面前告了一狀,周福清就此丟了官。
總之,周福清在庶常館里就表現(xiàn)得十分清高,在江西短短三年時間又把上下左右都得罪了,這是他遭遇官場滑鐵盧的直接原因。
周福清晚年時跟周建人講起他在江西的情況,有幾件事給周建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時候,知縣住宅和衙門、監(jiān)獄都是相近的。家里人隨便跑進跑出,他囑咐兒子和外甥,如果他們走過監(jiān)獄,發(fā)現(xiàn)牢頭在虐待犯人,來告訴他。有一天,他兒子和外甥來告訴他,說是看見某牢頭在吊打犯人。他十分生氣。牢頭打犯人,無非是敲詐錢。這次,他就當(dāng)夜坐堂,審這個犯人。他拿起燭臺,走到犯人面前,叫他脫下衣服,用燭火一照,發(fā)現(xiàn)犯人身上傷痕累累。立刻傳某牢頭,說:“你干得好哇!”牢頭立刻跪下磕頭。周福清命差役打他一百大板。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周福清的做官原則與為人之道,而這顯然是與清末腐朽污濁的官場格格不入的。
周福清被參劾休致,他費盡心血考得的科班出身就這樣丟掉了。再要做官,只能出資捐官,請吏部重新引見給皇帝委用。出錢買官,為讀書人所不齒,卻是政府推行的,又是清末的社會風(fēng)氣。周福清在家里住了半年多,就風(fēng)塵仆仆、千里迢迢地奔到京城里去求官。
周福清捐官的結(jié)果是有案可查的。光緒三四年間,全國災(zāi)情嚴(yán)重,貧窮的地區(qū)如陜甘等省,在較富饒的江西等地設(shè)立賑捐局,而且減成折收。這對經(jīng)濟不太富裕的周福清來說,正是一個機會,他向要價低廉的陜甘捐局買了一個同知的官銜。但這只是一個虛銜,尚須赴京上兌、引見、候選,隨后照銜儀敘,報捐分發(fā),方可候補官職。
手續(xù)看來十分麻煩。本來上兌(即交銀)以后,就可以得到吏部填發(fā)的取得同知資格的執(zhí)照了。可是清政府規(guī)定必須有同鄉(xiāng)六品以上京官印結(jié),以保其身家清白。印結(jié)以后,還要等待皇帝的引見。不過,光緒皇帝對周福清的印象不好。光緒五年(1879)四月,他批了一道諭旨:“著以教職選用。”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周福清的一番心血完全白費了。諭旨雖鐵面無情,但辦法不是沒有,那就是從頭來起,重新花錢捐官。他繼續(xù)奔走了三個月,光緒五年九月,被分發(fā)到內(nèi)閣行走(即學(xué)習(xí))。他在這個閑職上待了九個年頭,直到光緒十四年(1888)四月才補到內(nèi)閣中書的實缺,也只是一個十分清苦的七品小京官。其間,家庭境況日趨窘迫,目前保存下來的周福清少量信件中,就有兩封是向同鄉(xiāng)借貸的。
光緒十八年(1892)除夕那天,周福清的母親去世了。周福清接到電報,即從北京趕回紹興。照制度,官員在父母故后要停職三年,叫丁憂。就在丁憂期間,周福清犯了科場案。
1893年10月,兩個衙門差役來到周家,要捉拿“犯官周福清”。不久,周福清投案自首,次年被判了一個“斬監(jiān)候”。
當(dāng)時浙江巡撫崧駿給光緒皇帝的奏折中詳述了此案的具體情形:
七月二十日周福清攜仆陶阿順由紹郡啟程進京探親。二十三日路過上海,探聞?wù)憬脊僖笕玷埃c伊有年誼。周福清一時胡涂,起意為子求通關(guān)節(jié),并欲為親友中馬顧陳孫章五姓有子弟應(yīng)試者囑托,希圖中式。俟主考允諾再向各親友告知擇其文理清通諸生列名。周福清素知各親友家道殷實不患無人承應(yīng),事后必有酬謝之資。……
崧駿在奏折中突出了幾點,一是此案屬于未遂;二是周福清所送的“洋票”只是“自寫虛贓”,并非可兌現(xiàn)的錢莊期票,所以不構(gòu)成賄賂;三是周福清系投案自首,“尚有畏法之心”。綜上,建議朝廷參照先例,酌減對周福清的處罰。
清代文官考試制度,到了光緒以后就漸漸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賄賂公行,有錢的人可以買官來做,而舉人進士若不出錢往往就得不到實職。做官的要想升官也可以用錢來買。考官受賄賂大約是不算稀奇。所以周福清圖賄考官,毫不足怪,反而是破案而且重罰才可怪。崧駿和刑部都竭力要給周福清減刑,這正反映當(dāng)時人對這種事的態(tài)度。
周福清雖然被重判為“斬監(jiān)候”,卻并沒有被處死,而是在杭州坐了8年牢。1901年初,周福清被釋放,回到了家中。這8年的牢獄生活沒有使周福清有絲毫的改變,反而讓他變得更鋒利尖刻,更肆無忌憚,更憤世嫉俗了。
魯迅在《〈吶喊〉自序》里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祖父周福清因科場案而身陷囹圄,正是導(dǎo)致魯迅家道中落的直接原因。由于這一事件對少年魯迅造成的強烈刺激,以及祖父性格中一些令人反感的方面,魯迅對祖父總是敬而遠之。
盡管如此,魯迅在成長的過程中依然受到祖父的深遠影響。魯迅在南京讀書期間,曾經(jīng)手抄祖父的詩作《桐華閣詩鈔》和屬于家訓(xùn)性質(zhì)的《恒訓(xùn)》。《恒訓(xùn)》中所極力強調(diào)的實際和務(wù)實傾向,在魯迅身上就有顯著的存在和表現(xiàn)。
總之,周福清一輩子宦海浮沉,最終以一個失敗者的面目悲慘地退出歷史舞臺。但是他的人生經(jīng)歷卻深刻影響了魯迅,直接或間接地造就了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這可能是周福清完全沒有預(yù)料到的。
(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