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2年8月11日下午,北京沙灘老北大講堂(清代和嘉公主府正殿)里,來自全國各大行政區的70多名年輕的文物干部濟濟一堂,興奮地參加“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開學典禮。他們驚奇地發現,那些只在書上和報紙上見過名字的如郭沫若、沈雁冰、鄭振鐸、竺可楨等鼎鼎大名的人物,都來參加他們的開學典禮,還熱情洋溢地講了許多勉勵的話。
“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是由原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聯合舉辦的,上課地點在北大紅樓,班主任是曾主持過周口店發掘的考古人類學家、時任文物局博物館處處長的裴文中,授課教師有考古文博領域最杰出的專家學者:鄭振鐸、王冶秋、向達、裴文中、梁思成、夏鼐、陳夢家、唐蘭、曾昭燏、馬衡、楊鐘健、張政烺、張珩、王遜、韓壽萱、閻文儒、啟功、徐邦達、郭寶鈞、蘇秉琦、宿白、安志敏等,陣容豪華堪稱空前絕后。從1952年—1955年,這個訓練班連續舉辦了四屆,這時北京大學也剛成立考古專業,學生也和這個班一同上課。這些學員后來被稱作考古界的“黃埔四期”,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考古文博事業發揮了重要作用。
考古訓練班的發起人是時任文物局局長兼考古所所長鄭振鐸,他本人也參加授課,開設的課程是“中國美術史”。據當事人回憶,這門課名義上是鄭振鐸主講,課程表寫的也是他的名字,但他只講“緒論”。“緒論”以下按照“雕塑”“建筑”“繪畫”“陶瓷”四個板塊分講,授課專家分別是:梁思成、宿白講“古代建筑”;王遜、閻文儒、宿白講“古代雕塑(含石窟)”;陳萬里講“古代陶瓷”;張珩、啟功、徐邦達講“古代繪畫”。
筆者藏有一份當年北大考古專業教師記的聽課筆記,其中就有鄭振鐸1952年12月24日、1953年10月30日兩次講課的記錄,也就是他為第一屆、第二屆考古訓練班講的中國美術史“緒論”課。這兩次授課鄭振鐸現存日記和年譜中都沒有記載,他的文集中也未見收錄,可以算是鄭氏佚文。《鄭振鐸年譜》1952年“本年”條下記有:“鄭振鐸還曾在某處講授中國美術史,今殘存講義提綱”——這應該就是他第一次講課所用的提綱。
筆記上兩次講課的標題分別是“中國美術史第一講”和“中國美術史總論”,主要內容大同小異。先說相同的:兩次講課都分前后兩部分,前面談“今昔的不同”;后面談“中外的不同”。“今昔的不同”主要是說1949年之前和之后的中國美術史研究出現了重大變化,從材料到方法都有顯著的不同。材料方面,由于1949年后考古工作取得的進展,真實的材料不斷出現,大大擴充和轉變了人們的認識,也為美術史奠定了科學研究的基礎。這與過去那種僅從文獻入手、真贗不辨的研究有很大不同;研究方法上,以馬列主義理論作為指導的美術史研究,是基于科學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整體研究,而非過去那種“孤立”的、支離破碎的研究,“并且知道美術的發展也符合于社會發展的規律”。
“中外的不同”是談“中國美術史的特點”。鄭振鐸將之概括為六個特點:①連續性;②民族性;③人民性;④時代性;⑤地域性;⑥包容性(其中①③⑥三個特點筆記未做明確表述,系筆者根據內容概括)。這六個特點是將中國美術置于數千年歷史長河和世界范圍的時空坐標中分析總結出來的。它是什么呢?它是我們民族的文化、民族的精神和民族的傳統,或者可以說,這一總結,是在回答“何以中國”“何謂傳統”“什么才是我們的民族精神”的問題,這些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美術史學需要研究的終極問題。
兩次講課時隔不到一年,由于一些新變化,講課內容也相應做了調整。例如,1952年第一講時,鄭振鐸曾談道:“現在的專家們只做了辨別真偽的工作,還沒有對所得的材料進行分析批判”;到1953年第二講時,由于輝縣發掘(1950—1952年間進行)等重大考古項目的完成,故宮陶瓷館、繪畫館相繼開放,北京歷史博物館“中國通史陳列”的上古和中古前期部分也基本完成(到1954年1月,“秦漢時代陳列”正式開放),鄭振鐸信心十足地表示:“解放四年來收集并陳列了大量的實物,按著系統陳列并注明出土地點。不知出土地點的,也經過了專家的研究,所以說90%以上的陳列品都是靠得住的。”也就是說,短短一年間,文物考古及研究工作取得的顯著成績,使中國美術史的研究條件更臻成熟。此外,這一年中,政策方面也出現新變化,1953年初,文化部開始強調“繼承遺產”,第二次講課中將中國美術史的六個特點只保留下四個,去掉了“時代性”和“包容性”,更加注重中國自己的傳統。再如對明清文人畫的評價,第二次講課刪去了對文人畫的負面評價,如:“山水畫是一種表現大自然的方法,是現實主義,如馬遠有一幅專門描寫水在清晨、在月下以及江河湖海的各種姿態,決不是后來文人畫的樣子”,改為:“中國的山水畫就是像太史公走遍名山大川以后融會貫通而成的,只描寫形貌畫不出精神來的專畫人像的畫工,不為人所重視。”
有人回憶“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時說,文物考古界當時的重要任務是做好大規模基本建設中的文物保護工作。這當然是對的,不但在當時,現在也是如此。但這不是考古工作唯一的任務,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任務。考古工作的重要任務,是通過文化的物質研究物質的文化,也就是通過考古發掘獲得的實證材料來研究人類的文化,而這也是美術史研究的終極任務。1954年初,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在舉辦“輝縣發掘展覽”時說:“在輝縣一小區域內,我們便有這樣多的收獲。這使我們更加明白……(考古工作)不僅是保存珍貴的祖國文化遺產,且可作為藝術創作‘推陳出新’的基礎。”(《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輝縣發掘展覽說明書》)。在同年的一次講座中,鄭振鐸強調文物考古的三重意義:“第一,它們是古代的物質文化,我們可以把它們作為最有價值的實物例證,來說明、甚至解決歷史問題,來說明社會發展的規律。第二,它們是民族的文化藝術遺產,是歷代人民所創造的,它們具有不朽的人民性,它們保持著我國偉大的光輝的文化藝術的優良傳統,其中有許多是人類文化藝術最珍貴的遺產。第三,它們可供我們學習,‘推陳出新’,創造現代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藝術”(《基本建設與古文物保護工作》)。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考古文博事業的領導者,鄭振鐸為“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開設中國美術史課,正是以這種清晰的目標作為導向,從終點到起點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考古學、美術史學做逆向規劃。在這啟始的第一講中,他高屋建瓴提出的問題,是新中國文化建設厚重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