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2 【文獻標識碼】A
【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5.010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5-0036-03
一、引言
江馬細香(1787-1861),名多保,字細香,號湘夢,美濃大垣人,是日本江戶后期重要的漢詩人。幼年時期便喜愛繪畫,十三歲時師從京都玉潾和尚學畫墨竹。1813年,賴山陽來大垣游玩時,細香借此機會拜入賴山陽門下學習詩書,并有《湘夢遺稿》二卷傳世。清朝學者俞樾在《東瀛詩選》中對江馬細香的評價頗高:“湘夢孝事父母終身不嫁,殆彼國之北宮嬰兒子乎?當時詩名甚著往來京師,與諸名公交,遠近乞書畫者踵其門。名達藩侯,賜以章服,亦奇女子也。閨中蓄春蘭二盆。一盆歲歲著花並帝,湘夢賦詩云‘春風寂寞閑窗底,何意年年並蒂開?’自是此花頓萎。而其一則馥郁如故,殆亦其幽貞所感歟。”[7]1305-1306
可見,細香是一位非常孝順且才華橫溢的女子,賴山陽也常夸贊她為“奇女子”。在細香給賴山陽的詩中寫道:“有賜重逢道蘊期何処,洛水春風起柳花詩,先生定記之。”[4]184賴山陽此前把她比作謝道,所以細香以謝道韞自稱并賦詩一首,可見二人深厚的師生情誼與互敬之情。
江戶時代(1603-1868)是日本漢詩發(fā)展的重要階段。隨著中日文化交流的深入,“町人”階層經(jīng)濟實力的進一步提高,特別是《四書五經(jīng)》唐宋詩歌的輸入,日本知識階層對漢文學的接受程度日益加深,漢詩也已成為家喻戶曉的儒者和士人文學。以賴山陽、廣瀨旭莊等人為代表的江戶后期漢詩人,紛紛效仿杜甫、李白、白居易等中國詩人的風格,創(chuàng)作出大量帶有中國古典詩歌色彩的漢詩。然而,在因襲中國詩歌的同時,日本詩人也逐漸嘗試在詩歌中融入本土特色,使之更符合日本人的審美需求。這種既受中國影響又逐步本土化的文學發(fā)展路徑,使江戶時期的漢詩呈現(xiàn)出雙重性。正如《晏子春秋》中所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8]在日本漢詩的演變過程中,文化環(huán)境的選擇性起到了關鍵作用,塑造了漢詩的日本特色,并使之成功融入了日本的文學體系。
“富國行知大賈場,膏腴不獨在農(nóng)桑。千家春郭皆瀕海,碧瓦鱗次酒気香”[5]460。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我們從細香詩中可以看到當時日本繁榮、富饒的景象,而江馬細香的詩歌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受中國傳統(tǒng)詩歌影響,同時又展現(xiàn)出鮮明的日本本土特色。作為江戶時期眾多創(chuàng)作漢詩的女性之一,江馬細香以細膩的筆觸、獨特的情感表達以及對日本風物的描繪,形成了自身的詩歌風格。她的作品不僅體現(xiàn)了日本漢詩對中國詩歌的因襲,同時也展現(xiàn)出日本文人如何在外來文化的基礎上進行本土化創(chuàng)新。
本文試圖探討江馬細香漢詩對中國詩歌的繼承與本土化特征,分析她如何在繼承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同時,融入日本文化元素,從而形成獨特的詩歌風格。通過對江馬細香的詩歌文本進行細讀,并結(jié)合加藤周一的“雜種文化論”分析,揭示江馬細香詩歌的雙重性,以及這一現(xiàn)象在中日文化交流中的意義。
二、江馬細香漢詩對中國詩歌的化用
江戶儒學者江村北海曾言:“夫詩,漢土聲也。我邦人不學詩則已,茍學之也,不能不承順漢土也。而詩體每隨氣運遞遷,所謂《三百篇》,漢魏六朝,唐宋元明,自今觀之,秩然相別,而當時作者則不知其然而然者,其運使之非耶。我邦與漢土,相距萬里,劃以大海,是以氣運每衰于彼而后盛于此者,亦勢所不免。其后于彼,大抵二百年。”[3]508這個觀點在日本學界是很有名的說法,而從江戶中后期開始,這一影響更加迅速。江馬細香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深受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有意識地追求中國風味,當時日本的漢詩壇以效仿唐宋詩人為主要潮流,文人們通過漢詩表達志向、寄托情感,而江馬細香也不例外。
細香有詠春詩曰:“小園無計住芳春,紅處凋殘緑処新。贏得儂家侍兒,懶欄邊不掃落花塵。”(《惜春》)[4]50該詩也是她被選入《東瀛詩選》28首漢詩的其中之一。詩人通過描寫春天即將消逝的景象,表達了惜春之情,其中“紅処凋殘緑処新”巧妙地化用了李清照《如夢令》中“應是綠肥紅瘦”一句,這種化用不僅體現(xiàn)了對經(jīng)典的傳承,更在新的語境中賦予了新的情感和意境。李清照“應是綠肥紅瘦”以“綠”“紅”代指葉與花,運用了借代的修辭手法,同時“肥”“瘦”賦予了植物以人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出一種擬人的修辭效果。這種修辭手法使詞句生動形象,富有畫面感。江馬細香在“紅處凋殘緑処新”中,同樣運用了借代,以“紅”“緑”分別指代花與葉,但并未直接使用“肥”“瘦”這樣的擬人化詞匯,而是以“調(diào)殘”“新”來描繪花的凋落與葉的新生,更強調(diào)了季節(jié)更替的動態(tài)過程。這種化用在繼承了李清照借代手法的同時,通過改變修飾詞,使詩句的表達更具動態(tài)感和時間感,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修辭手法的創(chuàng)新。
另一惜春詩曰:“不聞鐘響到閨扉,曉夢沈沈臥翠幃。半點燈搖斷腸雨,故將春睡送春埽。”“故將春睡送春歸”化用北宋詞人王觀《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中“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一句,王觀通過雙重“送別”(送春與送友人),傳達出一種積極的、外向的離愁別緒,充滿了對春天和友人的眷戀與不舍。而江馬細香的“故將春睡送春歸”則將情感內(nèi)斂化,通過“春睡”這一靜態(tài)意象,將對春天離去的無奈轉(zhuǎn)化為一種慵懶、消極的自我安慰,體現(xiàn)出一種對自然無常的無力感和孤獨感。江馬細香的化用不僅體現(xiàn)了對王觀詞的深刻理解,更展現(xiàn)了日本漢詩在繼承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基礎上,結(jié)合日本本土文化背景所形成的獨特情感表達。
又有詠花詩曰:“庭階經(jīng)雨氨凄涼,冷艷莖莖龔海棠。一任秋宵花睡去,無人秉燭照紅粧。\"《秋海棠原二首節(jié)一》)[4]21詩人化用蘇軾《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高燭照紅妝”詩句,一反惜花之意,蘇軾表達了一種對美好事物的珍惜與不舍,以及對自然之美的主動追求。蘇軾通過“燒高燭”這一動作,展現(xiàn)出一種積極的情感態(tài)度,試圖以人的力量留住春光。然而,江馬細香的詩句“一任秋宵花睡去,無人秉燭照紅妝”則呈現(xiàn)出一種更為消極的情感傾向。詩人不再主動干預自然的變化,而是任憑花在秋夜中“睡去”,這種“一任”的態(tài)度透露出一種無奈與順從,仿佛詩人對自然的無常和人生的孤獨有著更深刻的感悟。這種情感的轉(zhuǎn)變,使得詩句在繼承蘇軾意境的同時,更增添了一種深沉的哀愁。
由此可見,江馬細香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體現(xiàn)了對中國古典詩歌的深刻理解,更展現(xiàn)了其在新的文化語境中對傳統(tǒng)詩歌的創(chuàng)新與轉(zhuǎn)化。這種創(chuàng)新與轉(zhuǎn)化,正是日本漢詩在繼承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逐漸走向本土化的體現(xiàn)。
三、江馬細香漢詩的本土化特征
江馬細香的漢詩既承襲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又融入了日本本土的文化元素,在繼承與本土化之間找到了獨特的平衡。正如日本著名思想家加藤周一所言,日本文化的本質(zhì)是一種“雜種文化”(hybridculture),即在外來文化的影響下,通過吸收、轉(zhuǎn)化和再創(chuàng)造,形成具有日本特色的文化形態(tài)[。江馬細香的漢詩正是這一文化機制的典型體現(xiàn):她的詩歌形式、主題、典故深受中國詩歌影響,但她在意象選擇、情感表達、語言運用上進行了本土化改造,使其詩歌既有唐詩風格,又帶有日本獨特的美學氣質(zhì)。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學史序說》中也提出,日本文化在發(fā)展過程中始終處于外來文化(主要是中國文化)和本土文化的交融之中。他認為,日本文化并非單純模仿外來文化,而是在不斷地借鑒與改造過程中形成了獨特的文化面貌[2]。
日本詩歌的發(fā)展路徑也符合這一理論。早期的日本詩歌,如和歌、俳句,雖然有自己的發(fā)展脈絡,但在平安時代以后,漢詩成為日本文人主要的詩歌形式之一。尤其是在江戶后期,漢詩創(chuàng)作達到了一個高峰,許多詩人既熟悉唐詩,又努力在漢詩中融入日本的文化經(jīng)驗,形成了因襲與本土化并存的特點。江馬細香正是這一文化進程中的代表性人物。她的詩歌形式嚴格遵循中國詩歌,雖然江馬細香的漢詩在形式、主題、意象等方面因襲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但她并非單純的模仿者,而是在繼承中國詩歌的基礎上,巧妙地融入日本本土文化元素,使其詩歌具有獨特的日本漢詩風格。
櫻花是日本文化中極具象征意義的植物,象征生命的短暫與美麗的瞬逝,與日本“物哀”美學息息相關。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梅花、桃花較為常見,而櫻花并非主流詩歌意象。然而,江馬細香的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櫻花這一意象,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湘夢遺稿》上下卷共350首漢詩中,“櫻花”一詞一共出現(xiàn)14次,作者單獨詠櫻花的漢詩也有10首。由此可以看出,江馬細香在承襲中國詩歌意象的同時,也大量運用了日本本土特有的自然景物和文化符號,這些意象的使用,使她的漢詩增添了濃厚的日本色彩。
以被選入《東瀛詩選》28首其中的一首為例:“樓開方入洛,落期埽家。吟笻三十日,無日不看花。東山千堆雪,西郊萬朶霞。遊春雖云樂,奈此鬢上華。故交半鬼録,知己多天涯。每經(jīng)昔遊地,耘覺悽愴加。一醉花底酒,強就旗亭賖。”(《已酉三月遊京偶有此詩》)[5]490這首詩通過櫻花意象與個體生命體驗的對照,深刻體現(xiàn)了日本文學本土化過程中對“物哀”美學的內(nèi)化與重構(gòu)。詩中“桉開方入洛,桉落期埽家”構(gòu)建了以櫻花生命周期為坐標的時空敘事框架,將自然物候與人生行旅相疊合。東山“千堆雪”與西郊“萬朶霞”的壯麗景象,既是對京都賞櫻傳統(tǒng)的本土化呈現(xiàn)(平安神宮垂櫻、圓山公園夜櫻等京都名所均以群體性櫻花景觀著稱),更暗示著集體狂歡下的個體疏離感。當詩人發(fā)出“遊春雖云楽,奈此鬢上華”的嘆息時,櫻花的轉(zhuǎn)瞬即逝與白發(fā)漸生的生命體驗形成互文,恰如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學史序說》中強調(diào)的“美與哀愁不可分割的共生性”——櫻花作為“無常的象征物”,其盛開時的集體美學狂歡與調(diào)零時的個體生命體悟構(gòu)成辯證統(tǒng)一[2]。詩中“故交半鬼録,知己多天涯”的蒼涼表述,通過生死離散的社交圖譜解構(gòu)了傳統(tǒng)漢詩“雅集唱和”的交際范式。這種對人際疏離的敏感,與日本中世文學中“幽玄”美學強調(diào)的“寂滅感”形成共振:當詩人“每昔遊地,耘覺悽愴加”時,舊地重游的物理空間成為記憶碎片的容器,櫻花飄落時的光影流動與往昔交游的殘影相互滲透,實現(xiàn)了“物心交融”的審美境界。這種將物理空間轉(zhuǎn)化為心理時空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古今和歌集》中“花に寄する心は風 O 前散 pι=1+η?ι,-[6] (寄情于花之心,已在風前散落)的和歌表達形成跨文體呼應。末句“一醉花底酒,強就旗亭賖”呈現(xiàn)出獨特的本土化飲酒美學:不同于中國文人“對月獨酌”的孤高姿態(tài),詩人選擇在櫻花紛飛中賒酒買醉,將短暫的花期與延宕的債務并置,暗合日本物哀文化中“瞬間美學的消費性”。這種通過經(jīng)濟行為強化時間焦慮的寫法,可追溯至《枕草子》中“花はさかりに、月はくまなきをのみ見るものかは”[9(豈能只在花盛月圓時賞玩)的審美意識,將物資匱乏轉(zhuǎn)化為精神豐盈,體現(xiàn)了本土化過程中對漢詩抒情模式的改造。
這首詩通過櫻花意象的時空敘事、社交疏離的幽玄表達以及飲酒行為的文化轉(zhuǎn)譯,構(gòu)建起具有鮮明本土特質(zhì)的審美范式。正如加藤周一指出的,日本文學的本土化并非簡單移植中國詩學,而是通過“意象的煉金術”將外來形式轉(zhuǎn)化為民族精神載體[2。詩中櫻花既是中國古典詩歌的“能指”,更是日本物哀美學的“所指”,這種雙重性恰是文化融合的典型樣本。
四、總結(jié)
江馬細香的詩歌既不同于純粹模仿唐詩的日本漢詩,也不同于完全獨立發(fā)展的日本和歌,而是處于中國詩歌因襲與日本本土化之間的一個“過渡狀態(tài)”。她的詩歌展現(xiàn)了一種雙重文化身份,即既是唐詩傳統(tǒng)的繼承者,又是日本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這種雙重文化身份使她的詩歌在當時的日本文壇具有獨特地位,也使她成為加藤周一所描述的“雜種文化”中的代表性人物。她的詩歌體現(xiàn)了日本在接受外來文化時的“吸收一改造一再創(chuàng)造”模式,既保持了漢詩的基本框架,又使之帶有日本本土的美學特征。
這種文化定位,也使江馬細香的詩歌在學術研究中具有重要價值。她的作品不僅可以作為日本漢詩發(fā)展的一個個案研究,也可以為研究中國詩歌在東亞的傳播與變異提供重要材料。從更廣闊的文化視角來看,江馬細香的詩歌不僅是日本漢詩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案例,也是東亞文化交流史的一部分,反映了日本文學在吸收中國文化時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過程。她的詩歌既是對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又是對日本本土文化的融合,展現(xiàn)了繼承與變奏之間的微妙平衡。這一特征,使她的漢詩成為研究東亞文化交流與文學變遷的重要文本。通過對江馬細香詩歌的研究,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日本漢詩的發(fā)展軌跡,以及東亞文化交流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注釋:
① 日本文學中的“物哀”(もののあはれ)指的是對生命、自然、美好事物短暫性的感傷和共鳴。
參考文獻:
[1]加藤周一.日本文化の雜種性[M].東京:平凡社,1979.
[2]加藤周一,日本文學史序說[M].東京:筑摩書房,1979
[3]江村北海.日本詩史[M].東京:巖波書店,1991.
[4]江馬細香.湘夢遺稿:上冊[M].門玲子,譯注.東京:汲古書院,1992.
[5]江馬細香.湘夢遺稿:下冊[M].門玲子,譯注.東京:汲古書院,1992.
[6]紀貫之,等編著.古今和歌集[M].東京:新潮社,1998.
[7]俞樾,編.東瀛詩選:下冊[M].曹升之,歸青,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6.
[8]晏子春秋[M].陳濤,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
[9]清少納言.枕草子[M].東京:新潮社,2020.
作者簡介:
楊思思(1999.6-),女,漢族,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