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莊子》;《應帝王》;明王;理想社會形態【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5.001【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5-0004-04
在莊學研究中,很多學者都認同《莊子·應帝王》篇章闡釋了莊子所推崇的政治理念,其核心議題聚焦于探討如何高效地進行政治治理,即通常所稱的“外王之道”。郭象注云:“夫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為帝王也。”[4]295宋代莊學家林希逸亦持此觀點,認為此篇是“言帝王之道合應如此也”[6]125。“明王”一詞源自《應帝王》篇中陽子居與老聃的對話,盡管在《莊子》全篇中僅出現一次,但其重要性不容小峴。
該篇主要探討理想政治形態中帝王角色應發揮的作用,而“明王”正是莊子所抽象出的帝王概念,通過此概念,莊子將《應帝王》篇中的寓言故事串聯起來,以闡述其對現實政治問題的見解。然而,我們需注意,對比篇中的寓言故事,可見莊子在政治形態設計上并非完全邏輯自洽,在實踐中亦存在若干難以避免的問題。
透過這些問題,我們或許能洞察莊子所欲表達更深層含義一超越政治制度設計,直接關聯到普羅大眾的現世生活。那么,“明王”概念是如何被塑造的,其潛在意蘊又包括哪些方面?本文擬以“明王”的意蘊為探討對象,以《莊子·應帝王》篇為主要分析文本,對上述問題進行深入探究,以期對莊子思想有更深刻的理解。
一、“明王”的概念與內涵
在探討“明王”的意蘊之前,必須對《莊子》中“明王”概念的形成過程進行細致梳理。然而,《莊子》文本中并未對“明王”進行直接且明確的描述,因此,我們需借助文本內部的其他敘述作為線索,通過內證的方式來系統整理“明王”的概念。
“明王”在《莊子》中唯一一次被提及是在陽子居和老聘的對話中。從他們的對話中,明王的概念從正反兩面得以體現。
陽子所憧憬的“明王”,與儒家所推崇的具有卓越才能的統治者相仿:具備聰慧與明辨之能,且對學習持之以恒。然而,莊子通過老子之口,提出了對這一觀點的批判。他指出,“物徹疏明,學道不倦”雖看似優點,但此類才能卻可能使個體陷入被他人操控的境地,導致“勞心怵形”,甚至遭遇類似猿猴虎豹的禍患,最終背離“明王之治”的理想境界。
莊子所推崇的“明王”,與他一貫倡導的理想人格相呼應。所謂“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已”體現了“無功”之境,“有莫舉名,是物自喜”則彰顯了“無名”之態,“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則表現了“無己”之風。這三個特征,分別對應《逍遙游》篇中所述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417。由此觀之,莊子所構想的明王與“至人”這一形象在諸多方面具有共通之處。
然而,相較于“至人”,明王的內涵不僅涵蓋了內在品質的特質,還包含了身份上的要求。作為“帝王”或領導者,明王負有運用其卓越品質引領人民實現理想生活的責任,其特質必須服務于這一身份。另一方面,明王之“明”亦是一個值得深究的修飾語。盡管“明王”一詞在《莊子》中僅出現一次,但“明”作為一種生活態度,在該書中頻繁被提及,可理解為一種面對生活的積極態度。《齊物論》篇中就有兩段相關描述:
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4]69-81
第一段描述提到了需要運用“以明”這一態度的情況,由于各學派固守已見,形成認知障礙,而“以明”則提供了一種超越成見的途徑。第二段描述又強調了“以明”的含義,即不以自己的固有成見看待事物,而是要“寓諸庸”,即從寄寓在事物各自的功用上去看待①。據此,明王能夠以超然的心態審視社會,面對社會矛盾時,能夠摒棄個人成見,達到“立乎不測”的境界,從而實現“化貸萬物而民弗恃”。莊子所構想的明王概念因此得以初步顯現:盡管肩負治理天下的重任,明王仍能保持超然自在的姿態。在行動上,他以空明之心審視天下,使方物各得其所;在精神層面,他追求自然無為的境界,不為外物所累。對于這一點,《應帝王》篇中有更詳細的論述: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4]69
此段中對明王概念的補充敘述得以展開。這一部分提出了兩個核心概念:“虛”與“至人之用心若鏡”。這兩個概念—“虛”“鏡”與上文提到的“明”—在本質上具有一致性,均指向超越個人的固執與成見,擺脫紛繁復雜的世間矛盾,以一種客觀的態度審視萬物。在這一組概念中,“鏡”尤為形象生動,它不產生也不干預任何事物,而是以最客觀的方式反映萬事萬物,即“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明王能夠實現這一點,因此能夠“勝物而不傷”,這正是莊子所描繪的明王的理想境界。
“勝物”意味著明王能夠以超然的姿態成為社會的中心,萬物得以其治理。“不傷”則蘊含雙重意義,即不傷害自身與不傷害他物。此外,在《應帝王》篇中,“日中始”寓言的敘述手法可視為“明王”的一種對比性描寫。該寓言中,肩吾與狂接輿的對話中提及的“日中始”可看作“明王”概念的對立面。
“日中始”之名,暗喻著太陽的光輝,象征著權力無限的統治者②。日中始告訴肩吾:“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4]298這顯然與明王的理念背道而馳,依憑自己的心意來制定法度,無疑陷入了“成心”。所以莊子借狂接輿之口批判這種做法“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4]299。其結果只能讓民眾的生活受到束縛,注定徒勞無功。對于事物而言,明王始終處于超然的位置,因此既不會受到損害,也不會對其他個體造成傷害。莊子認為,在這種狀態下,社會方能達到穩定和諧,而明王則是維系這種和諧的關鍵角色。
二、“明王”的多重意蘊
(一)個人的主觀意志
莊子對“帝王”這一概念的使用并不局限于它的慣常用法,而是擴展到了其他更多方面。而“明王”作為其延伸出的詞語,自然同樣適用于這些用法。如《齊物論》篇中就談道:“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聯。”“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62“真宰”“君臣”“真君”都是與帝王含義類似的詞語,但它們在這里表達的也并非常見的含義,而是就人的主觀世界而言,指代的是主宰人行為和行動的“真心”③。實際上這一用法在先秦典籍中并不鮮見,如《管子·心術》篇中就有“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5]這樣的類似表述。所以從語用習慣上說,用“帝王”去指代普通人的主宰意志是可以成立的。
我們也可以從《莊子》內部文本中找到義理方面的佐證。《應帝王》篇描述了一則關于神巫季咸給壺子看相的寓言,這則寓言的意蘊不可謂不豐富。季咸善于相面,能夠通曉人的生死禍福,列子對他的能力著迷不已。但是壺子作為體道之人,對季咸的能力卻嗤之以鼻,于是他讓列子邀請季咸來給自己看相。二人見面四次,壺子始終以一種虛與委蛇的態度面對季咸,讓季咸無法看透自己的本質,最終季咸在二
人的斗法中落荒而逃。
很多研究者都認為這則寓言表達的是帝王虛己方能治萬物的道理。如郭象注曰:“此明應帝王者無方也。”[4這其實同樣隱含了擁有至人的品質方能成為明王的道理,因為壺子就是作為“夫子之道為至矣”的至人形象出現的。
但是如果我們將這一點先擱置,從人自身主觀世界的角度去分析這則寓言,不難發現實際上它是在討論人如何使用和保護自己意志的問題。一般我們會認為壺子代表了帝王理想狀態下虛己無為的形象,而季咸其實正與他相對,是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帝王的縮影。
季咸有像神靈一般預測別人生死禍福的能力,正如君王也具有掌控百姓生死存亡的權力。而且在莊子所生活的時代,雖然“明王”是一個理想的形象,但是如季咸一般具有神秘強大特點的君主卻是不可勝數。這類君主會先用自己的威權讓民眾恐懼,接著再創造出一種理念讓大家信服,實則是如日中始一樣,將自己的意志凌駕于眾人的意志之上,以此實現對民眾的操縱。
正如王夫之在《莊子解》中所分析的“我者為是,人者為非,則以我之是,治人之非,懷挾仁義,以要天下”[8]52。面對這樣的君主,一般人只能選擇畏服,而像列子這樣的求道之人,會陷入更危險的境地一“見之而心醉”,被這類人的威勢所迷醉,認為他們才是“道之至焉”,渴望也擁有和他們一樣的光環。
在莊子看來,這無疑是非常愚蠢的行為。因為列子的迷醉讓他喪失了本心,他的心思被季咸窺測掌控,行為就會被他預測。這與君主以自己的權威震懾百姓,在用自己的意志操控他們又是極其契合的。因此,從這一層面來說,莊子討論的是如何維護人個體的主觀意志的問題。
莊子極其強調個人的自由意志,因此他將自己針對這一問題的解決方式通過寓言演繹成了壺子與季咸見面斗法的過程。壺子之所以能打敗季咸,關鍵在于他將自己的意志隱藏了起來,“立乎不測,游于無有”,這既是老聃對明王的描述,又是壺子對自已意志的處理方法。從這一角度來說,壺子的意志正是自己主觀世界中的“明王”,他將明王之治的實踐方式運用于掌控自己的意志,因而能躲避季咸的掌控。壺子四次向季咸展示自己的精神世界,莊子在這一部分中運用了自己擅長的汪洋恣肆的筆法,將它們都描繪成了極為高妙難測的境界。目的就是要說明壺子能夠不被外物所困擾,完全主宰自己的精神世界,進而掌握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被別人所操縱。
同樣,列子在重新開始修行之后,同樣可以達到“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的境界。而實現這一境界的方法,就是莊子借老聃之口所描述的“明王之治”。在人的主觀世界,意志就是如帝王般的存在,而要讓自己的意志成為“明王”,就需要按照自己的本性去生活,做到“雕琢復樸”,保持自然的純真。所以,在這一層面,“帝王”的指向就是人本身的主觀意志,“明王”則代表主觀意志理想的存在狀態。
(二)民眾的生存方式
上文談到季咸神通廣大的預言正與君主對民眾控制的情況相類似,那么從這一角度來分析,這則寓言的前半段所隱喻的就是莊子所處時代百姓被君主所控制操縱的生活現狀。而莊子對于這一現狀的描述又是極為悲觀的,一般的民眾對季咸只能唯恐避之不及,而有所小成的修行者如列子對他又懷有一種迷醉的態度,甚至以他為榜樣,希望成為這樣的人。這實質上就反映出面對君主權威的威壓,很少有人能得以幸免。普通的民眾對此毫無辦法。莊子憎惡世道的黑暗與大眾在其中掙扎茍且的痛苦。所以莊子又設計了壺子這一人物,嘗試給出自己的解決方法,希望能夠為大眾指出一條躲避這種控制的生存方式。
顯然,莊子希望以壺子作為民眾的榜樣,壺子不懼怕季咸的威勢,是因為他已經體會到至人之道,掌握了明王之治的實踐方式,換言之,壺子不僅在主觀的精神世界中能掌控自身,在外在的公共社會中,他同樣成為自己的“明王”。莊子所期待的是民眾能夠像壺子一樣,在公共生活中不畏懼帝王的控制,通過提升自我內在境界的方式,讓自己與統治者虛以為蛇,以一種退避的方式維護了自己的自由,從而躲避統治者的壓迫。
鐘泰先生在解讀“應帝王”篇名的內涵時認為:“應亦當為因應之應,非謂如是當帝王也。”[12]167也正契合此意。這就體現出了明王形象的又一重意蘊一—不僅是對帝王的要求,更是希望大眾也能運用恰當的方式主宰自己的社會生活,這樣每個人在公共社會中都是自己的“明王”。
總的來說,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簡要總結:“明王”的意蘊可以分為兩個層面討論,第一層,也就是從最淺顯的層面來說,他代表的是莊子對于理想政治形態中君主形象的構想。但是如果我們止步于這一層面,就會引發上文討論的必然存在的矛盾。所以還需要探討另外一個層面的意蘊。第二個層面,在外部的公共社會中,莊子希望大眾都能破除自己固有的成心,以自然無為的態度應對社會中外在力量對自己的操縱,通過讓每一個人都成為自己“明王”的方式,最大限度消解社會中所謂“以己出經式義度”的統治者造成的危害。
而要真正實現這一目標,就要從人的主觀世界出發,因為統治者對人的操縱是從其意志出發的,這就要求人首先要主宰自己的內心,而不被他人窺測干預。
這兩種層面由外及內,從宏觀的社會到人主觀的內心世界,能夠形成一種全方位的和諧生活方式,既實現了社會生活的和諧,也達到了人內心世界的安寧,這才是莊子所理想的“明王”的深層意蘊與“明王之治\"的完整形態。
三、結語
通過上文的梳理與分析,透過“明王”這一形象,我們不僅能夠看到莊子對于政治生活的看法,而且可以感受到他對于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深刻理解和個體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注。從本質上來說,莊子對于這一系列問題的思考與討論,最終指向的是他對于個體與他者之間關系的審視和個人在社會中生存出路的思考。或者說是人在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中如何更好地生活。這種多層次的解讀得益于《莊子》文本本身的開放性和寓言體裁的特點,我們能不斷發掘莊子寄寓于其中的多種內涵。
當然,我們同樣驚嘆于《莊子》行文結構的藝術性,各段文字看似隨心寫就,實際上早已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正如楊立華所說:“隨著文本和思想闡發的次第深入,我們將會看到《莊子》內篇令人驚訝的整體性和完成度:思想與概念展開的高度一致,精巧到近乎無跡的結構安排,看似偶然實則必需的敘述方式。”[10]1而莊子之所以要設計如此精妙的行文方式,其目的就是要承載他深刻的思想,讓他的觀念能夠以更好的方式被表達出來。其效果也是顯而易見。時至今日,我們仍然能夠從《莊子》中獲得關于人如何更好地與他人和世界相處的啟發,這正是莊子思想穿越千年的無窮魅力。
注釋:
① “寓諸庸”一詞前人注解甚眾,各有分歧,如宣穎認為“庸”通“用”,是指“無用之用”。王先謙則解為“寓諸于平常之理”。本文贊成陳鼓應先生的觀點,將“庸”解為事物各自的功用,即事物各有功用,從這個角度看都可通為一體,詳見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69頁。② 關于“日中始”這一名字,人名的說法出自《莊子釋文》:“李云:日中始,人姓名,賢者也。”詳見(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98頁。還有一種說法是俞樾在《諸子平議》中提出的,認為“中始,人名,日猶日者也。”詳見(清)俞樾:《諸子平議》,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41頁。兩說邏輯上皆通,本文采取第一種說法。③ 有學者將“真宰”理解為客觀存在的“造物”,如林希逸認為“造物之所為,必因人身而后見...真宰,造物也”,見(宋)林希逸:《莊子盧齋口義校注》,周啟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9頁。此處對“真宰”“真君”的理解采用陳鼓應先生的解讀,他認為“‘吾喪我’的‘我’,即去除假我,而求真我的存在。”見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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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沈楚凡(2001-),男,漢族,安徽阜陽人,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