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葉山嘉樹;《水泥桶里的一封信》;欲望;“現代性反思”;創作意識【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5.012【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5-0042-03
《水泥桶里的一封信》是以第三人稱視角順序的敘述手法描寫了主人公松戶與三發現了一封信,信中講述了愛人因工死亡的故事。作為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葉山嘉樹在早期的作品中大多以描寫社會底層社會人物的悲慘命運為主,表現出的對勞動者階層的同情以及與社會底層的主體間情感聯結,直刺資產階級的壓迫。
本文通過解析《水泥桶里的一封信》中被掩蓋的欲望,探求文本中呈現的“現代性反思”機制,并解析文本以及后續轉變過程中的主體欲望投射,在社會歷史事件變遷下,欲望的表現形式也會產生新的特征。本文將《水泥桶里的一封信》置于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下,借用欲望理論加以審視和分析,通過追文本本身所隱藏的物欲和秩序構建與主人公內心沖突,以及葉山嘉樹的文本欲望倒映及其創作意識演變,來探求背后的欲望動因和機制。
一、文本中的欲望敘事
應通過原始勞動與欲望結合的狀態割裂開來,使其“各就其位,各司其職”,并在此基礎上構建出虛假的欲望,以試圖麻痹大眾的主體意識。文本中的主人公松戶與三就通過超長時間的單一重復性勞動以換取微薄的薪資,這一設定充分揭示了勞動與通過勞動獲得的欲望滿足之間的相互消解關系。
所謂虛假欲望,正是通過敘事結構中松戶與三對酒的執著投射,呈現出欲望的符號循環與主體異化。在資本主義邏輯下,物品若不能夠滿足人的某種欲望,就不會納入生產體系,成為大眾化的消費對象。小說中水泥、水泥袋、石料、酒等物品的存在正是這種生產邏輯的體現。產品和消費者之間的主客體關系被混淆,即松戶誤認為自己對酒的渴望是源自主體內部的本能,實則是作為符號的“酒”喚醒了他喝酒的意識,從而實現對消費者控制與麻痹。當這種未被滿足的欲望沿著酒這一物象符號向外蔓延時,松戶作為消費者主體,反而被吸納進商品空洞的形式邏輯之中。即便一時獲得滿足,也會陷入永無止境的肉體欲望之中。
在黑格爾看來,欲望是人的本能表現,是自然狀態的呈現,通過勞動生產可以滿足人的欲望。但在資本主義生產模式下,這種自然的勞動與欲望之間的內在關聯被切斷,將本
機械化生產不僅造成勞動的異化,也使日本社會普遍感到恐懼、麻木,從而掩蓋了勞動者被物化的事實,特別集中于社會底層被邊緣化的勞動者階層。自末代將軍德川慶喜被迫奉還大政于明治天皇,標志日本正式邁入資本主義社會,伴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米騷動、1920年經濟危機、關東大地震等一系列事件,日本國內慌亂層出不窮。在農村,呈現了地主與農民之間圍繞地租費用的對立;在城市,呈現了資本家與勞動者之間的結構性沖突。小說中擔任倒水泥工的松戶,他的渴望與欲求正是這一社會結構失衡下的產物,是在日本階級對立日益尖銳、社會矛盾沖突不斷的背景下被壓制和扭曲的欲望,尤其是酒這一物品,本身就極具代表性和象征性。
物質生產為人類技能在異化勞動領域之外的自由消遣提供了時間和能量,而勞動之外的領域則規定了自由和時間。這種對酒的欲求恰恰象征著對既有秩序和操作原則的否定,即“酒 否定現實原則”的生成模式,通過喝酒這種看似自我墮落的行為迎接新生,有意識地取消統治的合理性和規定的世界現實性。這種否定現實、挑戰秩序的行為,亦投射出葉山嘉樹作為“未徹底墮落者”的自我形象。他在打破時間線性秩序、建構文本的過程中,似乎暗含著一種對“墮落”狀態的審視,也體現出他在思想和文學創作上的游移與張力。
處于這一時代背景下的人們,面對他者的凝視,往往會將他人欲望的滿足誤視為道德和行動的基準,并將其內化為自我欲望的表達與回應。信中女工的愛人被粉碎機碾成細末、與水泥融為一體,她寫下這封信請求松戶回信告知融入愛人的水泥被使用的日期、被使用的詳細地址,以及被用在什么地方等事項。松戶一面看著信末尾的地址和姓名,一面將酒一飲而盡,吼道:“我真想喝個酩酊大醉,把所有的東西都砸爛。”最后對信的直視是小他者欲望訴求的情緒外化,他的大吼則是原本處于混沌狀態的他因女工的事件激發了對社會大他者的不滿和憤恨。面對來自他者的道德要求與自身職位保障的矛盾,松戶陷入了倫理困境與主體分裂的狀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前,日本勞資關系呈現出三個主要特征:封建家族主義經營秩序仍占據重要地位,沒有建立自由合同雇傭制度;工人的團結權和爭議權未被承認,勞資糾紛被作為治安對策予以解決;工會組織非法化,勞工運動被取締。這里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女工并未直接向更高階層或權力機構申訴,而是將信封裝入木盒,投入工人最可能接觸到的水泥桶里。并且信件多次提及“勞動者”身份,這封信的真正收信人并非某個具體的他者,而是象征秩序本身的大他者,即現實社會本身。這并不是毫無道理的,在工人可以被隨時解雇并且尚未獲得表達工人自身訴求話語權的時代背景下,按照勞動分工的定位,被壓抑的個體欲望只能犧牲于社會大他者的秩序之中。松戶表示想要喝個酩酊大醉,把所有東西都砸爛,但當他的目光落在妻子肚子里的第七個孩子時,欲望與責任、反抗與順從在這一刻交織不清。
精神分析學認為,欲望被象征的秩序壓抑,但壓抑又是象征秩序施展功能的體現。齊澤克指出,這種壓力可以理解為欲望的自我犧牲。小說中松戶喝酒的欲望、女工渴望被回信的欲望,既是主體存在的基礎,也是被社會秩序犧牲與壓抑的能量。在喝酒以及老婆、孩子的供養之間,松戶對社會反抗的欲望只能被迫讓位,從而融入日本這個極度重視集體意識而忽視個人個性特征的集體社會的大他者之中。道德對自然欲望的改造,使松戶不得不直面象征秩序,喝酒后產生砸碎一切的幻想,這其實是對現實原則的一種反抗形式,是對烏托邦式非壓制性文明愛欲的渴求。另一方面,被迫納入資本體系制造的虛假需求,正是來自既定社會道德秩序與新型社會體系之間的壓抑性矛盾。文化機制對欲望沖動的馴化與中和,在社會環境下孕育出的大眾化個體的原初欲望,必定被社會不斷調節和改造,最終形成個體和社會相互作用、相互規訓的結構模式。
二、葉山嘉樹的欲望再現
葉山嘉樹及其作品在日本社會深層結構的制約中孕育而出,其創作體現出個人經驗與時代窘境交織的獨特性,作品中的敘事結構、符號意涵無不體現出這一點。處于社會底層的成員松戶與三,其自身欲望的再現,其實是壓抑性現實中個體主體性的抗辯與表達。正如三島由紀夫所說的那樣,在主義與意識形態具象化之前,所謂的“自我”尚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狀態,而這種假定的實存、被書寫的主體以及內面在諸多流動形態中逐漸被定型為“既定的實存”,正是通過文學作品的形式得以呈現的。葉山嘉樹的作品多從批判的角度出發,他自身也是社會底層的一員,因此他以書寫的方式將幻想中的自我轉化并投射到文本中的人物身上,從而完成個體情感的外化與認同的構建。他作品中的人物多為底層小人物,且與其自身經歷密切相關,體現出了作家在身份認同與社會批判之間的雙重定位。弗洛伊德指出,藝術家的創作動機來源于無意識的本能沖動,創作的過程實則是一種欲望的展現,也是將潛藏的沖動轉化為具體藝術形象的過程。
葉山嘉樹1925年出獄后在木曾水電站工作,此間他繼續堅持寫作,并在1924年6月創辦的《文藝戰線》上陸續發表了《賣淫婦》《水泥桶里的一封信》等作品。小說素材源于1921年5月19日他在名古屋水泥公司自曙的一場工傷事故:員工村井莊吉墜入280度的無塵室,數日后死亡,但工廠給出的撫恤金僅300日元。作者將這段現實經歷轉換為文學符號,把既定的故事情節與人物安排投射到作品之中,具體表現為現實世界的葉山嘉樹在水泥公司工作對應小說男主人公松戶作為水泥工的身份;他出獄后失蹤的妻子和逝去的兩個孩子,則映射為松戶身邊勸阻其不要喝醉的妻子以及即將出生的第七個孩子;因意外墜入無塵室并被火燒致死的工人村井莊吉,則轉化為女工信中因不慎卷入粉碎機、最終與水泥融為一體的愛人。藝術在創作完成的那一刻,作品便從作者的現實經歷中剝離,成為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個體。文本中松戶對女工命運的情感回應,映射出作者對底層勞動者的深切同情與強烈的連帶感,這源自社會之中結構的欲望。而作者白日夢式的創作動因,是文學的原材料,他將白日夢中的“自我”帶入另一個身份,通過對人物命運的塑造與情節的安排實現對自身內在欲望的補償與表達。
面對日益激化的日本階級矛盾,葉山嘉樹對資本主義的壓迫憤憑日益加深,并清晰地認識到底層勞動者處在一個被壓迫、被剝削的階級且不能繼續維持現狀,他借助對壓迫性社會機制的批判性書寫獲得快感,而這種快感本質上源于本我對快樂的追求,也是掩藏在內心深處的欲望的體現。
葉山嘉樹后期的思想和文學轉向,與20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前期無產階級文學運動遭受嚴重挫折密切相關。1934年初,葉山嘉樹結束了在東京的創作生活,后隱居長野、岐阜縣山村,其作品風格亦隨之發生明顯轉變。這一轉變的根源,在于欲望長期得不到滿足而產生的習得性無助。作為在國內被排斥的邊緣化群體的一分子,他對權力的凱觸和模仿本能轉移到對大東亞戰爭的支持。《水泥桶里的一封信》于1925年截稿,1926年刊載于《文藝戰線》上,再到1942年《往海洋去》的發表,葉山嘉樹的意識形態發生了顯著變化,而他文學創作的轉向正是這個時代的產物,也是被壓抑欲望在時代語境中的再現與異化。
三、結語
本文通過小說中松戶與三的欲望重新審視日本社會現代化歷史進程中伴隨的問題,并探究了葉山嘉樹創作意識的轉變。小說《水泥桶里的一封信》通過第三人稱的順敘視角,將松戶、女工及其愛人的命運串聯起來,鋪陳出一幅底層勞動者在現代社會壓迫機制下生活的生存圖景。通過解析《水泥桶里的一封信》,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葉山嘉樹如何通過欲望、社會壓迫、象征秩序、“現代性反思”和創作意識等核心主題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中復雜的人性與階級的矛盾。文本中所呈現的欲望不僅被象征秩序壓抑與扭曲,資本主義機制更是加以利用使其成為麻痹、控制乃至忽視勞動者主體性的工具。而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物化、舊有的道德秩序對個體的深層壓迫共同構成了壓迫機制的雙重維度:制度性與象征性。葉山嘉樹將個人親身經歷用細膩的筆觸展現社會底層人群的悲慘命運,展現出他們在面對社會壓迫時的無奈與憤怒,同時也通過作品傳達出對勞動者的深切同情,并展現了個體欲望在權力話語與社會規訓中所被壓抑的真實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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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祝陽(2002-),男,漢族,河南信陽人,外國語學院日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在讀研究生。
李美花(1975.5-),黑龍江五常人,博士,外國語學院日語專業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學與文化研究、日本語教育。